第十三章 有影响力的可敬人士(1/2)
北平协和医学院的病理实验室最后提交了一份报告,但没有做出任何结论。平福尔德的鞋子、手帕和刀鞘上的血迹最有可能来自某只动物,与帕梅拉的血不匹配。匕首本身是干净的,而且平福尔德的房间里也没找到更多关于血迹的线索。他们已经尝试了所有可能的办法,但科学不是万能的。
平福尔德最后又供出一个地址,其个人物品里的那把钥匙可以打开那里的锁。那是另一间公寓,严格来说位于使馆区的范围之内,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受到使馆区保护。另外,这还意味着如果谁想要搜查那间公寓,就必须取得使馆区当局的许可。这一程序拖缓了警方的进度。最后博瑟姆和比涅斯基终于进了那间公寓,但只在房间里找到少量衣物。
韩世清要求英国公使馆批准他正式逮捕平福尔德。在中国和外国列强之间,司法权和各种协定互相重合、混乱不堪,导致韩署长在逮捕一位外侨前需要得到授权。由于平福尔德涉嫌参与谋杀一名英籍人士,正确的程序是先取得英国公使馆的许可,即使大家都认为他是加拿大人。然而,菲茨莫里斯领事驳回了这一请求,理由是他认为定罪证据不足。韩世清希望能逮捕平福尔德,以便在控制他的同时收集证据。但菲茨莫里斯固执己见,执意要照章办事。于是平福尔德被释放了。
1月16日星期六凌晨,平福尔德可以随时离开莫理循大街警署了。没人看见他离开。时间太早了,媒体还没到场。但他还是从后门走出去,以防有人带着照相机等在前门。他的鞋子、手帕和刀都已被归还;他没入了莫理循大街早晨繁忙的人流中。媒体一直都没能设法拍到哪怕一张他的照片。
韩世清签发了一份新闻通稿,称由于证据不足,嫌犯已被释放,并且没有发表进一步的意见。
这是半真半假的具有欺骗性的报道。谭礼士知道己方还没能把平福尔德和其秘密来个大起底,但它们一定和案件有关。当韩世清下令传讯文特沃斯·普伦蒂斯时,谭礼士松了一口气。
消息泄露是难免的。可能是医学院的人,可能是参与讯问的某个警察,还可能是看过尸检报告细节的某位英国官员。星期天,报纸知道了帕梅拉的心脏和其他器官被取走一事。
北平的外侨圈子当时还未从关于谋杀案的事实报道和道听途说而来的生动细节中回过神来,那颗被偷走的心脏掀起了规模更大的又一轮恐慌。一位少女的心脏被挖走了,这似乎预示着某种东西即将到来,而这种东西的逼近是所有人一直能感觉到的。考虑到一个无辜女孩被人以如此暴力的手段——她的内脏被掏空,身体被切割,最后被丢给黄狗——杀害之事竟然都能发生,很明显,在这个世界,大家都处于危险中。怎么会这样呢?
迷信者接受了当地人关于狐狸精的解释,声称它们的大肆活动预示着天道失常、天下大乱。其他耸人听闻的传言则说野蛮的中国人正要挖出外国人的心脏制成非法药物,或可能将它用于某种晦涩古老的宗教仪式。使馆区里有些居民无疑在深更半夜读了太多傅满洲 [88] 的小说,或是把小报上那些说拳民要回来的毫无事实根据的报道当了真。帕梅拉遭到的不幸使所有人不寒而栗。
韩署长把手下人都轰到莫理循大街警署的院子里列队站好,让他们在那里受冻,大声训斥他们,直到声音嘶哑。但他知道,如果是自己手下的哪个警察泄露了消息,此人肯定不会站出来承认。
倭讷于周日下午在英国公使馆外召集了一次新闻发布会。这把菲茨莫里斯烦得够呛,但他只能在公使馆里眼睁睁地看着。新闻界的绅士和为数不多的几位女士顺从地聚拢,准备好笔记本,一位悲伤坚忍的父亲形象已经在其笔下呼之欲出。韩世清也听说了这次发布会,于是启用了他的线人之一——一位在英文报社工作的中国记者。韩世清要求他记下倭讷说了什么,一个字都不能漏。
倭讷深谙如何演讲。他在记者们面前站得笔直,面色沉郁;而记者们都在搓手,以促进血液循环。闪光灯不时爆开,嘶嘶作响。倭讷穿着式样已过时几十年的深色正装,搭配它的是崭新的白衬衫和黑领带。他目光慑人,从头到脚都显示出他过去是名外交官,是公共场合中的发言人。除此之外,他还是个悲伤的父亲,一个蒙受冤屈的人。
他告诉记者:据他目前所知,警方工作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嫌犯们接受讯问,但又都被释放了。为什么呢?为什么警方如此无能?他暗示英国公使馆拒绝授权警方去正式逮捕一名嫌犯;并且他——倭讷本人——被排除在调查工作之外,甚至还受到了怀疑。帕梅拉现在已下葬,但她尸检报告的全文仍然保密,并且还没有重启审理以接收医学证据。
倭讷告诉媒体:他听到了大家私下的传言;他知道大家正在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他也知道与他可怜的妻子之死有关的指控再次不胫而走,非常伤人。他还知道记者们正在窥探他的过去。他被激怒了,他很生气,他非常愤慨。
现在,他说,关于帕梅拉失踪的内脏和她被切割的尸体等毫无益处的传言正在广泛流传。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他说自己不相信那个凶犯是中国人。他曾听到大家关于三合会、萨满、偷内脏制药、宗教仪式祭品等的猜测,但它们都是胡说八道。认为是狐狸精杀死了帕梅拉的想法更是卑鄙到极点。倭讷的著作《中国神话辞典》(dictionary of chese ends of cha)也频繁再版。这位作者直言不讳:“在这个国家,挖走人类心脏一事显然不能在社会学、神话传说、艺术、科学或哲学领域找到解释。” [89]
倭讷现在告诉大家:所有的传言不过是要分散人们的注意力。那个凶手就在北平的外国侨民中,而且有人知道他是谁;他们知道他做了什么,却在包庇他。至于动机,倭讷现在还没法揣测。他告诉正聚集起来的人群:他相信警方已经很接近真相了,而外国侨民里有人了解很多内情,却只吐露只言片语。
随后,倭讷进一步刺激了公众的情绪:既然使馆区巡捕房的悬赏没起作用,他就自费提高赏金数额。现在这笔悬赏金已经达到了5000美国金元,金元这种货币通常并不流通于市,而是被压在箱底保值。这实际上已经是倭讷的毕生积蓄了,北平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至少得辛苦劳作三代才能赚来如此巨款。记者们记下这个消息,如获至宝。
总督察谭礼士于周日晚上回到北平,周一早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应召去英国公使馆。对方没有用命令的口吻,而是礼貌地请求:“……鉴于目前情况和公众已经获知的信息,我们……” [90] 他决定看看对方到底要说什么——不管怎样,对这次召唤他期待已久。
自从英王特命全权公使许阁森(hughe knatchbull hussen)阁下随蒋介石政府迁往南京后,北平的英国公使馆现在严格来说已是领事馆,而非使馆。北平在外交层面上也已沦为一潭死水。然而谭礼士了解那些搞外交的人,他心里清楚,虽然这里的工作人员地位已被削弱,但仍然自大、自以为是、以自我为中心。最重要的是,他们抱成一团,一致对外。
经过公使馆入口处(倭讷前一天就是在这里向记者们演讲的)的守卫和石狮子后,谭礼士就被迎进一间小图书室,里面的座椅很深。这里有点像伦敦的某个绅士俱乐部,但壁炉里火苗微弱,他几乎感觉不到热量。书架沿墙摆放,避开了壁炉。墙上过去挂了一幅爱德华八世的肖像画,现在那块墙纸已经微微褪色。新的国王乔治六世在他的兄长退位后于12月即位。看起来他的画像还未被运抵北平。
两位官员受命来迎接谭礼士。他们热情洋溢地感谢他的到来,但他能感觉出这些外交人员表面感激之下的那种遮掩不住的纡尊降贵的态度。菲茨莫里斯领事随后进来,身边一群顾问前呼后拥。他直截了当地下达命令:鉴于倭讷已经饱受痛苦,谭礼士要停止与这位老人的一切接触。公使馆也已如此要求韩世清的上司前门北平公安局总局的负责人陈继淹局长,对方回应说将通力协作。
谭礼士被告知:对船板胡同的搜检是个错误。他的手下之一当时在场,这明确地违反了总督察曾收到的指令。谭礼士已经越权了,他被命令不得再犯。
“记住,”菲茨莫里斯说,“你在这里没有逮捕权,和韩共同采取任何行动之前,要先联系常任秘书多默思。” [91]
谭礼士被告知:英国公使馆关于此案自有看法,并且总督察忽略了最显而易见的嫌犯——中国人。这座城市快被流民挤爆了——两手空空、前路渺茫的乡下人总是被洪水、干旱、歉收和贫困的痼疾折磨,更别提四处劫掠的日本人了。谭礼士需要认识到:北平现在是个火药桶,不仅在政治层面如此,在性的问题上也一样。百分之六十四的城市人口为男性,其中大多数是年轻人,很多人从乡间逃难而来。他们可能有性压抑,无力娶妻,也无钱狎妓。他们没受过教育,难以驾驭,性情粗野,自控能力堪忧。在这种氛围下,疯狂的性侵案件暴增是迟早的事。谭礼士应该敦促韩世清把目光转向这些人,而非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说教结束。总督察被仓促遣走了……
谭礼士并没把英国公使馆的建议放在心上。从韩世清那里了解到案件的最新进展后,他反而去找文特沃斯·普伦蒂斯。他并没费太大力气,这位牙医就在使馆大街31号的公寓里。那儿离“恶土”的边界很近。
谭礼士和常任秘书多默思从多默思的办公室步行到普伦蒂斯的公寓间,两地相距不远。公寓间位于一栋现代化的高档大楼中,紧挨着德国人的旧营房。这处公寓很受美国人欢迎,它们配置了现代化的生活设施,好收取高额月租。从阳台上望出去,可以看到德华银行和占地面积颇大的法国公使馆。公寓楼旁边就是法国总会的溜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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