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位老中国通(1/2)
对帕梅拉·倭讷一案的审理于周一早上在英国公使馆举行,公使馆位于所谓的“英国路”(真是个应景的名字)。因为中国首都已迁至南京,严格来说它现在应是一处领事馆。若有一位英国国民去世,且死因存疑,那么按标准程序,一次审理就会举行。
在所有的外国公使馆中,英国公使馆占地面积最大。它是一处宽敞的大院,内有二十二座建筑物,由女王皇家军团(萨里郡)(een’s royal surrey regint)以及门前两头极大的石狮子守卫。大不列颠的王权和威望不仅光耀北平这座中国城市的上空,也泽及这片区域里的其他公使馆。在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中,英国公使馆是外国人为对抗拳民而同心协力背水一战的最后据点。后来,外国军队对北平的报复性屠杀和洗劫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法庭设在主楼里一间阴冷、实用、毫无装饰的房间中。审理由英王陛下的特命领事尼古拉斯·菲茨莫里斯主持。这日上午,他将充当英王陛下派驻北平的死因裁判官 [37] 。这位菲茨莫里斯与倭讷曾有龃龉。菲茨莫里斯是一位职业外交官,曾经担任驻中国喀什噶尔的领事。1933年,他转任至北平。此人是一本正经且拘谨的英国使节中的典型;但据他的助手们说,帕梅拉身上的伤也使他战栗失色了。现在,他仍然以英国式的坚定沉着示人。
领事占据了房间里唯一一张舒适的椅子,其他人只好将就坐在硬靠背的木椅上。他们前面站着一排身着黑色制服的使馆人员。筋疲力尽的韩世清作为调查官出席;谭礼士作为英方和北平警方间的正式联络员也出席了审理;还有常任秘书多默思,他是使馆区巡捕房的代表。旁听席上挤满了媒体记者——有的来自中国沿海城市的英文报社,有的是《泰晤士报》和《纽约时报》的特约通讯员,还有许多其他国际性报纸的记者在寻找热点。从澳大利亚的阿德莱德到加拿大的温尼伯,关于帕梅拉之死的消息同时占据了多家报纸的头版。漂亮的欧洲女孩在东方被谋杀可是广义上的白人世界里的大新闻。
那天早上的审理相当敷衍。只有一位证人——帕梅拉的父亲——被传唤。媒体形容他是一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被悲伤压倒的男人。倭讷在喀什噶尔跟菲茨莫里斯有过节,导火线是考古学家奥莱尔·斯坦因(aurel ste)爵士横穿中亚的远征探险。斯坦因从敦煌附近的千佛洞里获取了许多古老的手稿,这件事使倭讷与菲茨莫里斯发生了争端。这些手稿被带到大英博物馆,中国人对此十分不满。作为著名的学者,倭讷也被卷进了此事。他认为斯坦因取走古代手稿的举动无异于抢劫,并和菲茨莫里斯吵了起来。菲茨莫里斯支持斯坦因和大英博物馆,认为倭讷是个脾气暴躁的人。现在这位刚刚痛失爱女的父亲就坐在他面前。这可真是世事无常啊。
胡医生和北平协和医学院的其他医生并未公布他们的发现;他们还在继续检查帕梅拉的尸体以寻找线索,该过程用一个新的科学术语来形容就是“取证”。韩世清支持他们在审理中就医学细节保密,免得它们在报纸上出现。目前把细节公之于众只会招致越来越多的骚扰电话,对调查全无帮助。疯子们源源不断地出现,向韩世清宣称杀了帕梅拉的是自己;他不想在办公室门外再发现一群偷人心脏的贼。
同时,他还要考虑公众安全问题。器官盗窃在中国是个微妙的话题。现在,关于反常的药物使用、奇怪的宗教祭仪和三合会仪式等的谣言满天飞。如果大家知道一个外国女孩的内脏器官被取走了,谣言就会愈演愈烈。北平已处于盲目恐慌和混乱的边缘,韩世清可不想往火上再浇一勺油了。
大家都在走程序。菲茨莫里斯所做的不过是召集庭审,并请倭讷确认那是女儿的尸体。因为她目前已被肢解,所以倭讷只能通过她的衣物和手表来完成这一环节。
帕梅拉的名字被菲茨莫里斯的书记员记录在案。当被问到女儿年纪时,倭讷给出了19岁又11个月的答复。记者们潦草地写下这点,截至当时的所有报纸都搞错了她的岁数。
倭讷随后坐了下来。菲茨莫里斯宣布尸体经确认为英国国民帕梅拉·倭讷。他指出案件的调查由北平警方的韩署长负责,随后宣布休庭,等待进一步的医学鉴定。谭礼士的出席并没有被正式记录。菲茨莫里斯问韩世清:何时才能将帕梅拉的尸体发还给其家人下葬?
韩世清从长椅上站起来,手里拿着帽子。为出席这一场合,他特地穿上了黑色礼服和皮鞋。他保证说医学院的医生们完成尸检工作后就会马上归还尸体。菲茨莫里斯点点头,敲下他的小木槌。
整个程序仅持续了二十分钟。人群从寒冷的房间里鱼贯而出。更多记者挤在正门外,在路边种植的刺槐间转悠。闪光灯不时爆开,韩世清重复着他的口头禅“无可奉告”。倭讷从侧门悄悄溜出,避开这混乱的一幕——这是菲茨莫里斯的善意安排。除了“帕梅拉一案的庭审举行”外,媒体在头版头条中也无甚可写了。
韩世清和谭礼士回到莫理循大街。谭礼士已经跟倭讷约好于当天下午在盔甲厂胡同见面,而不是把后者带回警署讯问,因为这样看起来不太友好;而且谭礼士也想看一下那处宅院和帕梅拉的房间,好对父女俩在他们的生活环境中的状况有个印象。两位探长都有一种感觉:倭讷家想必会有不同寻常之处。
现在,他们正坐在专案室里吸烟。韩世清手下的警察已在这里清理出一片空间,把警署标配的红木家具向后推,把在罪案现场拍摄的照片钉在墙上。黑白照片上有粗大的黑色箭头,指出了尸体被发现的地点;还有对帕梅拉的腕表、丝绸衬衫、染血的溜冰场会员卡、鞋子,以及附近发现的一盏油灯的特写。韩世清把医学院里拍摄的照片放在一个很平常的马尼拉纸信封中,再将其锁在自己的办公桌抽屉里。当然,他让谭礼士看过这些,但它们太可怕了,不适合摆在外面。万一有哪个警员想在新年之际搞点外快,于是把它们卖给媒体呢?此类风险确实不小。
韩世清听过关于倭讷的传言,并向谭礼士分享了他知道的信息。用人们说帕梅拉的父亲虽然受人尊敬,却是个怪人。他手面阔绰,从不虐待仆人。他会讲的中国方言比他们自己还多;他懂他们的文化,是位学者。但由于没有母亲,他的女儿变野了,在学校里总是惹麻烦。这位老人无法控制她,且他要经常出远门,于是把她留在家中同用人们待在一起。这个家庭称不上和美。
在学校的圣诞假期,她回到家里,周围的人却传说她过得并不开心。用人们说父女俩时有争吵,大喊大叫,甚至倭讷还和帕梅拉的一位追求者在院外的街道上打了一架。她一直跟男人约会,在外面吃午饭和晚饭,与他们跳舞,很晚才回家。倭讷不喜欢她的新派社交生活,他是老派人,认为这样太摩登了。他对一个追求者特别注意,那是个中葡混血儿,名字很怪,叫约翰·奥布莱恩(john o’brian)。此人在天津迷上了帕梅拉,现居北平,很明显曾向她求婚。
帕梅拉拒绝了他,但整件事使她父亲很担忧。随后倭讷又开始针对一个中国学生,因为此人邀请帕梅拉出去过几次。传说倭讷曾经让他走开,不要再烦帕梅拉;随后事态升级,他们在盔甲厂胡同打了一架,好多邻居都来围观。年已古稀的倭讷用手杖在那个男孩脸上打了一下,把他的鼻子打破了。
看起来帕梅拉的父亲脾气不太好。
爱德华·西奥多·查尔默斯·倭讷于1864年出生在“黑天鹅”号客轮上,当时这艘船正停泊在新西兰但尼丁市的查尔默斯港。他的父亲是普鲁士人,母亲是英国人。他们玩笑般地在他的出生证上加上了“查尔默斯”作为中间名。
约瑟夫·倭讷(joseph werner)和哈丽雅特·倭讷(harriet werner)相当富有,因为约瑟夫的父亲安排了家庭信托基金。约瑟夫是个旅行爱好者,他带着妻子和孩子们到处旅游,横穿南美洲、美国和欧洲大陆。他们曾像吉卜赛人一样(只不过衣着更考究罢了)到处流浪长达十年之久。直到倭讷、他的三位姐妹和一位兄长都到了学龄,他们才终于回英格兰定居,倭讷在那里的汤布里奇中学就读,那是一所令人肃然起敬的公学。但好学的倭讷不太喜欢这所学校,因为它更注重体育而非智育,旨在培养斯巴达勇士而非学者。总之,这是帝国建设者或扩张主义者的摇篮。
约瑟夫于1878年去世,享年64岁,这意味着倭讷结束学业后就得找份工作了。他通过了外交部的录取考试,成为远东军校的学员,被派至北平做为时两年的见习翻译,好使他的中文达标。
1880年代晚期的北京和1937年的北平截然不同。当时这座城市正慢慢从众多灾难(其中之一就是太平天国运动)中恢复元气。太平军意欲推翻清政府,在中国建立神权政体。他们的领袖洪秀全据说有神明护体,自称耶稣基督同父异母的弟弟,给自己施涂油礼,并自立为太平天国的统治者——天王。再没有比这更不切实际的政权名字了。洪秀全的起义发起于1850年,终于1864年,持续了十五年,葬送了一千五百万中国人的生命。鸦片战争于1860年结束,北京被洗劫一空。1870年代末,中国北方还暴发了大规模的旱灾和饥荒。
倭讷第一次到北京时,这里还没有太多外侨。他们彼此抱团,欧洲人的数量比上海或天津的少得多。北京的欧洲人实际上只有外交官、由外国人运作的中国海关中的员工以及传教士。哪位外国人如果走到使馆区外,就会引起群众围观,围观者还会发出“洋鬼子”的惊叫。使馆区的面积也比现在小得多,直到义和团运动后它才逐步扩张。这里有祁罗弗洋行和瑞士人经营的北京饭店,但仅此而已。遥远而陌生的北京是一个“艰苦的驻地”,但倭讷马上就感到,面前的这个国度值得他奉献终生。
他尽情地观赏北京的景色,嗅着北京的气息。在城门和内城周围,人群熙来攘往,车如流水马如龙;外城则比较杂乱,但仍然热闹非凡。他喜欢街头小贩,喜欢卖陌生食物的小摊,从干果、冰碗到烤红薯和糯米藕,所有的东西他都喜欢。周期性的沙尘暴使人睁不开眼,让他深受其害;下雨时的积水、盛夏里的高温和冬天刺骨的寒风使他苦不堪言。
两年的译员实习期满后,倭讷开始在不同岗位上任职,坚定地沿着外交界的等级阶梯向上攀登。他在北平公使馆里的大法官法庭工作了一段时间,随后在广州待了一年,在天津待了两年,又在澳门驻留了几年。然后他休假回国,在中殿律师学院 [38] 进修,取得了专业律师资格,从而为他出任领事铺平了道路。回到中国后,他得到提拔,从较小的通商口岸做起——一年在杭州,一年在罗星塔 [39] ,一年在琼州(琼州位于孤悬海外的潮湿热带岛屿海南岛上)。之后他在东京湾驻留了几年。
然后他更进一步,代表英国官方主持了新的通商口岸——不起眼的江门——的开放。随后又回英格兰休假一年。作为回报,他被任命为驻九江领事,九江是一个繁忙的茶叶贸易港,他在那里工作了四年。
在上述职业生涯中,倭讷一直单身。然而,在45岁那年,他终于遇到了未来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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