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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
京都车站的站台上充塞着噪声,呼啸而过的风声、奔跑在喧嚣人群中的脚步声、亲子之间的闲聊、上班族之间的牢骚。
站台总是带给我几乎要折损阳寿的紧张感。就好比一座横跨山谷却没有护栏的吊桥,视力正常者谁敢闭着眼睛走过去?
哥哥为母亲推着轮椅。上次返家时,母亲勉强为我们亲手做了菜肴,却因此而伤了膝盖。我们已事先联络好,上下电车都有站务人员贴心地为我们服务,不仅协助母亲,也协助我。如今我不再认为单方面接受帮助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使身有残疾,也还是该顾虑他人感受。这已成了我心中小小的骄傲。
对我来说,京都车站就像机场一样偌大且动线复杂。我闻到右边飘来奶油的甜腻香气。
“妈妈不知有几十年没离开岩手了。”母亲喜滋滋地说。
当年没有去东北的姨母,一直居住在岩手县,姨母一过世,母亲便继承了老家,搬回故乡生活。从那年之后,母亲离开村子的次数可说是少之又少。
我们三人搭上出租车,来到了旅馆。事先为我们订好旅馆的女儿说,这家旅馆的庭院有一大片竹林。我在房间内放下行李,拉开窗户,登时听见了“咚、咚、咚”的清脆声音。我脑中浮现了艳丽而风雅的日式庭园景致,那声音多半是“添水[1]”的竹筒承受不住水流而敲在石头上。
“和久,我去放热水,你帮妈妈把袜子脱掉。”哥哥说。
母亲虽强调她能自己脱,但我还是摸索到她的小腿,用手掌仔细抚摸。母亲的小腿虽然骨瘦如柴,却硬得像铁棍一样。
“原来妈妈的脚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多年来照顾宝贝儿子的证据。可惜妈妈已经不能再照顾你了,妈妈只能看着你吃苦,自己连站也站不起来,真是没用。”
“妈妈,你别这么说,我自己能站、能走。”我脱去母亲的袜子,“以后有什么事,你叫我做就好。”
“你在说什么傻话,天底下哪有给儿子添麻烦的母亲。”
在母亲眼里,孩子不管到了四十岁、五十岁还是六十岁,永远是孩子——
“妈妈走的时候,如果能顺便把你的眼病带走,该有多好——”
一时之间,我感到胸口揪痛,胃仿佛被紧紧掐住了一般。若是在与女儿重修旧好之前听到这句话,我一定会认为母亲只是想要赎罪吧。从前的我满脑子只想着全因为母亲在东北判断错误,我才必须经历地狱般的逃难生活,最后甚至在难民收容所内植下了眼疾的病灶。
“我没事的,妈妈,你别这么说。”我紧握住母亲的手,“妈妈,你还有好多年要活,千万不能这么早走。”
母亲没有搭腔,我接着又说:“过去我一次又一次把怒气发泄在妈妈身上——妈妈,我对不起你,就算被你怨恨,也是我的报应。”
“傻孩子,哪有母亲会恨自己的儿子?”母亲以啼笑皆非的口气说道。
听到母亲这句话,我顿时如释重负,心情不知轻松了多少。
我们三人轮流进浴室洗澡,但哥哥担心母亲摔倒或溺水,一直陪在她身边。隔着浴室门,我可以听见哥哥的贴心问话声,可见哥哥真的很孝顺母亲,若是假货,绝不可能对母亲表现出这种态度。那个装砒霜的小瓶子消失无踪,应该只是一场误会罢了。哥哥利用我记忆力受损的毛病,想把杀母之罪推到我头上什么的,都是我自己的被害妄想。
这一天的晚餐是京都料理,主要的特色是今天早上才挖到的京都笋子。这是我请女儿特地上网查到的餐厅。笋子釜蒸饭、炖嫩笋、凉拌嫩笋——
“妈妈,你从前不是常说一句故乡俗谚吗,‘吃新绿,寿命可增七十五天’?”我说。
笋子又软又嫩,不费力气就能咬断,而且煮得相当入味。
“又软又好吃,对吧?就算牙齿不好,也没有问题。”
“是啊!好好吃!”母亲兴奋得像个孩子。
能够听见母亲如此开朗的声音,可说是不虚此行了。母亲的声音宛如摇篮曲般轻柔,令我感到无比安心。连日来的苦恼全被抛进了回忆深渊,如今我的心中洋溢着幸福。我深深地感受到,就在这即将迈入古稀的年纪,我终于重获新生。
“妈妈,你要活得比我更久。”
“傻孩子,母亲比儿子活得久,那像什么话?”
“总而言之,我希望妈妈长命百岁。”
我笑了起来,母亲也苦笑着。
隔天,我们前往了产宁坂。若我没记错的话,在我失明前,大约三十五岁时,曾经造访过一次。当时坡道上铺着石板路,两侧都是有着虫笼窗[2]的传统屋舍、茶店风格的住宅、工艺品店、陶器瓷器店及日式餐厅,可说是个古色古香的地方。
“很像江户时代的街道吧?”
“是啊,看起来历史悠久。”母亲感动地说。
“有没有看到樱花?”
在我记忆中的画面,漆黑的屋瓦上方可看见樱花树的垂枝。每当刮起夹带青草味及花香的春风,樱花便轻轻摇曳,宛如自天上垂下的粉红色蕾丝窗帘。
“有,樱花好漂亮,不愧是京都。”
我蓦然心想,母亲会不会是不想扫我的兴,才故意隐瞒了实际的街景模样?会不会产宁坂已受到都市化的洗礼,与三十多年前完全不同了?那些让人仿佛回到江户时代的传统建筑会不会都被拆掉了,放眼望去全是综合商业大楼?
我一边用导盲杖敲打路面一边前进,忽然脸颊不知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用指尖轻轻一捻,原来是枚花瓣。倘若这一带的街景早已被破坏,樱花应该也不会留下吧。我心想,京都应该还是保持着昔日风情,才能吸引这么多观光客前来欣赏美景。
“家乡有个传说,‘若把婴儿的洗澡水倒在太阳下,婴儿就会长不大’,因为这个缘故,当年妈妈每天都端着你洗澡的水,大老远走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倒掉。”哥哥说。
又是一句故乡俗谚。如今我已年近七十,竟然直到现在才深深体会到母亲对我的照顾有多么无微不至。
我们朝着四条通的方向缓缓前进,出了八坂神社的楼门,祇园的喧闹声此起彼落。我可以感受到春天的和煦阳光紧贴着皮肤,微风轻抚着刘海。
祇园白川一带若与当年相同,应该有一条石板路,以及一座座装有格子门的茶屋。不时有身穿艳丽和服的舞伎们来回走动,高木屐上的铃铛发出清亮声响。一整排盛开的樱花树洒下无数花瓣,落在河面上,随着潺潺流水漂动着——
我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花瓣互相搓磨的细碎声音,显然我们正走在一条樱花树造就的隧道中。花瓣随着春风拂上肌肤的触感,应该是宛如雪片般的缤纷落樱。
“如何,妈妈,美不美?”
“真是太美了。”母亲感慨地说,“日子不多的妈妈看得到,还要活很久的你却看不到,神明真是太不公平了。”
“别这么说,妈妈,我早就习惯了。”
哥哥推着轮椅,轮子在石板路上发出声响。我跟随着声音前进,导盲杖也发出规律的敲击声。
我感到胸口一阵阵刺痛。母亲是否直到现在仍然怀着罪恶感?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初得知双眼迟早会失明时,母亲曾说要来我家照顾我,我却对母亲冷言冷语,直说“战败的时候,若不是妈妈判断错误,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那时母亲不仅频频向我道歉,而且还取来了毽子与毽拍,唱起了数字歌,为我祈求眼疾早日康复。但我听到那歌声反而心烦气躁,忍不住将毽子拍到地上,母亲拾起毽子,没有半句怨言,继续边拍边唱。我转身背对着母亲,默默听着那哀戚的歌声。
正为这件往事感到悔恨、懊恼之际,我忽然听见轮椅车轮声上方传来母亲的声音:“对了——阿和,从前妈妈生病的时候,你不是曾为妈妈唱过数字歌吗?那件事让妈妈好开心呢。”
接着妈妈哼起了那首数字歌。
一是最初一之宫
二是日光东照宫
三是佐仓宗五郎
四是信浓善光寺
五是出云的大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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