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2)
透析仪不断发出细微的声响。
医生曾告诉我们,床边有监控装置,在进行洗肾的过程中,护理师与临床工学技师可以随时观察血液量及透析液的温度等数值。许多医院都禁止病患洗肾时家人陪在旁边,但由香里挑选了一家没有这个规定的医院。
“唉,没事做——好无聊,好无聊——”夏帆咕哝道。
我想办法挤出与外孙女的共同话题。
“对了,夏帆,你不是在踢足球吗?最近还有射门成功吗?”
“我不踢了。”
“不踢了?身体变得那么差吗?”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透析室里,没办法跟其他队友一起练习。”夏帆的声音有气无力,简直像是发条松了的机关玩偶。
“你知道吗?医生跟我说过,还有其他洗肾的方式呢。”
“腹膜透析,对吧?”
“对,就是那个。”
所谓的腹膜透析,是事先在腹部插入导管,病人每隔数小时自行更换透析液包。虽然配件的清洁维护有些麻烦,但好处是不必到医院,自己在家里就可以排除血液中的废物。
“我很讨厌那个方法。以前体育课换衣服时,同学说我肚子上有根管子很恶心。”夏帆说道。
“腹膜透析不管用了。”后方传来由香里的声音,“听说持续了五年之后,腹膜就会渐渐失去机能,所以我们才换成了血液透析。”
“原来如此——”
“妈妈,帮我拿那本书。”夏帆对由香里说道,似乎是不想再与我交谈。
“来,拿去吧。”
听说血液透析通常使用的是非惯用手的手腕静脉,必须插两根针管,所以人没有办法自由活动。
我默默地坐着,坚持了三十分钟左右,每隔几分钟,我就会听见翻动书本的声音。
“——外公,你知道‘かんじん’这个词的汉字怎么写吗?”夏帆突然说道。
“肝脏的肝,肾脏的肾,‘肝肾’?”我回答。
“嗯,因为肝脏跟肾脏都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肝肾’这个词的意思就是‘重要’。但是我的‘肝肾’已经坏掉了其中一个——不对,肾脏有两个,所以是坏掉了其中两个。”
夏帆或许是在强忍悲伤,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简直像是在诉说童话故事中的公主的遭遇。然而,这样的态度更令我感到心疼。
“外公,你的眼睛不是看不见吗?为什么会看不见?”
“这个嘛——”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不晓得该不该说。由香里曾提过,夏帆在小学里跟健康的同学们相处时,总是郁郁寡欢,连老师都必须提心吊胆地随时注意着她。但是在透析室里,她跟年龄、性别都与自己不相同却同样必须洗肾的病人们相处时,却显得相当开朗。这种必须目睹他人的不幸才能让自己振作起来的精神状态,实在令人感叹。但若我的不幸遭遇能成为她的精神食粮,那就无所谓。不如就跟她说吧。
“应该是在中国生活造成的。至少外公是这么认为。”
母亲曾跟我提过,一九二九年美国发生大萧条,日本也遭到波及,城市里有几百万人失业,农村里卖女儿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两年后,日本东北地区桑叶严重歉收,养蚕业者无法继续养蚕,再加上蚕丝价格因大萧条而暴跌,蚕茧卖价跌落至每贯两日元八十钱,不到往年的三分之一。母亲的老家正是经营养蚕业的,生计因而遭受严重打击。
就在这个时期,区公所职员开始大力鼓吹农民到中国东北开垦。他们声称只要过去,就可获得十町步的农地,能够栽种出大量农作物,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于是,这些满怀希望的农民便在日本国旗及“万岁”呼声的欢送下,搭船自新潟港出海,来到了三江省桦川县[1]。开拓团周围一带尽是农地,必须走上很久才能看见森林或河川。
虽然地广人稀,但就像当初区公所职员所说的,每一户都分到了一头牛、一匹马,以及十町步的农地。跟当初住在日本时相比,农地面积是原来的十倍以上,加上土壤肥沃,大豆、玉米等农作物年年丰收。母亲一家人不仅雇用了三名苦力,而且还扩大耕种面积,三年后收获的谷物已多达十二吨。
我便是出生在这片广大的中国土地上。
在东北生活的点点滴滴,此时历历在目,令我有种错觉,仿佛人生的轨道硬被拉成了v字形,现在与过去已联结在一起。多次听母亲提起的生活琐事,与我自己的亲身体验已难以区别。岁月的界线变得模模糊糊,全没入了记忆的奔流之中。
有一次,我发高烧昏睡了一整天。到了三更半夜,我偶然醒来,从棉被里坐了起来。转头一看,哥哥就睡在我身边,父亲则盘腿坐着,不眠不休地照顾着我,我左右张望,却看不到母亲。
“——妈妈呢?”
“在外头熬夜为你祈福。”
当时我的烧已经退了,于是我打开门向外望去。苍白的月光,母亲正独自用毽拍将毽子往上打。母亲身上穿着颜色朴素的雪袴,黑色头发盘在头上并用手帕包住。
咚——咚——咚——
除了毽拍一次又一次将毽子往正上方送的声音外,我还听见了母亲的清澈歌声。
一是最初一之宫
二是日光东照宫
三是佐仓宗五郎
四是信浓善光寺
五是出云的大社
六是各村镇守神
七是成田不动明王
八是八幡的八幡宫
九是高野弘法大师
十是东京的招魂社
祈求各方神明庇佑
让吾子平安无病痛
母亲看见了我,蓦然停下动作,毽子跟着落到地上。她小跑步朝我奔来。“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休息!”
“好——”我点了点头,“刚刚那是什么歌?”
“妈妈在向神明祈求让你早点恢复健康。”
我回到房间,听着母亲的歌声沉沉睡去,隔天早上,身体已完全恢复健康。
后来母亲告诉我,毽子是用“无患子”的果实制成,因为其字面上的意思,经常被使用于祈祷孩子平安无事的仪式。
仪式中所唱的歌,似乎是日本孩童之间流行的手鞠[2]歌。前面的十句,举出了十种神佛寺社的名称,借以沾其法力;后面的两句,则据说典出小说《不如归》。在这部小说中,有个名为浪子的少女,因此歌词原本唱的是“让浪子平安无病痛”。但是中文的“浪子”带有不肖子、坏儿子的意味,所以母亲将歌词改成了“吾子”。
后来母亲病倒了的时候,我也以拍毽子唱数字歌的方式为母亲祈福。当时正下着大雪,我一边冷得发抖,一边拍着毽子。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在第七句或第八句处失败,但持续练了好几小时之后,我终于能够将数字歌唱完一轮了。
“和久!”父亲喊了我一声,“快回房间去吧,别把身体冻坏了。那个歌只能为孩子祈福,对父母没效的。”
当时我才四岁,个性却比任何人都顽固。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在外头拍着毽子唱数字歌,直到被硬拉进屋里为止。母亲在四天后恢复了健康,我一直为此感到自豪。
对我而言,相较后来的人生,在东北生活的那段日子要幸福得多。那时候,我的父母每天一大早便忙于农务。当时他们采用的是“犁杖农法”,将一种名为犁杖、外形类似锄头的农具套在马身上,牵着马耕田。这跟故乡的农耕方式不同,虽然不太适应,但好处是能活用牛、马的力量,不必做得腰酸背痛。
鸡都放养在住家的周围,我只要发现鸡蛋,就会偷偷吃掉。此外,开拓团的加工厂还能生产酒及酱油,在食物上完全不虞匮乏。
我跟哥哥经常与开拓团的其他孩子一起游玩,有时我们会比赛吐西瓜籽,看谁吐得远。家里雇用的苦力们也对我很好,我经常跟他们要馒头吃。如今回想起来,那些馒头应该是他们的珍贵粮食,但雇主的孩子在一旁不断吵着要吃,他们不敢不给。
我们虽然没有玩具,但还是能想出玩的法子。哥哥在相扑游戏上特别有一套,虽然身材矮小,却能将年纪比他大的中国少年摔出去。对方往往也不甘示弱,不管被摔倒多少次都会爬起来继续挑战,但哥哥一次都不曾输过,久而久之,每个孩子都把哥哥当成了老大。当时我年纪还小,在孩子群中拥有“横纲”地位的哥哥一直是我心中的骄傲。
但是就在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风云突变,苏联开始攻打东北日军。在一个月前的全体动员令(以十八岁至四十五岁男性为对象的征召令)中,包含父亲在内的所有开拓团男人都被征召了,开拓团内只剩下老弱妇孺。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骑着马来到了开拓团的驻扎地。
“大事不好了!苏联军队终于要打过来了!”
聚集在一起的开拓团成员们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不快点逃会没命的!”
所有人吵成了一团,几乎听不见传令兵的声音。该不该抛下好不容易建立的家园?苏联军队应该打不过日本关东军吧?
“我们应该相信日本的军队!”母亲大声说,“在崇山峻岭之间乱窜实在是太危险了!”
“听说关东军早已抛下我们独自逃走了。”
“不可能,军队绝对不会对我们见死不救的。”
“我也不愿意相信这种事,但是——”
“我们应该对军队有信心!”
开拓团成员们出现了意见分歧。大部分成员都将身家财产及粮食分别装上数辆马车,离开了驻扎地。但包含我们家在内,有二十多人选择留下。
过了两天之后,留下来的人也逐渐失去了信心。向关东军发电报,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甚至有人听到谣言,其他开拓团已被全灭。
“我们还是快逃吧。”留在驻扎地的妇人们开始带着孩子整理起行李,“再不逃,恐怕真的会被那些苏联兵杀光。”
“可是——难道要抛弃这个家?”母亲疑惑地问道。
“是啊。”
“再等一天——不,再等半天看看吧。”
“天一亮,容易被发现,要走就得趁现在。”
其他开拓团成员的态度相当强硬,母亲最后只好屈服。打包完行李后,母亲在家里的柱子上用日文及中文刻下了一家人的姓名及日本岩手县的老家地址。当然,中文的部分我是看不懂的。
“爸爸要是回到家里却找不到我们,一定会很焦急,得让他知道我们已经回日本了。”母亲说道。
就在我们即将出发之际,突然有个中国孩童朝哥哥奔了过来,他先用中国话吆喝了几句,接着又用别扭的日语说道:“老大,别死,再来比相扑,约好了。”
哥哥将拳头举到下巴前,接着与中国孩童互相拥抱。之后,我们与将近三十人的开拓团成员一同出发,所有的食物及毛毯都堆放在一辆由一匹马拉着的马车上。
我们趁着夜色不断赶路,有时会看见天上飞着宛如恶魔眼珠的红色光点,伴随着可怕的轰隆声。一旦被发现,就会遭到机枪扫射。
在阳光耀眼的大白天,我们一行人躲藏在高粱地里头。从前这种里头可以躲人的高耸农作物是被禁止栽种的,没想到此时高粱地反而成了逃亡时的最佳掩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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