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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
我一边用导盲杖敲打地面,一边前进,借由脸颊感觉到的热气,我知道现在是艳阳高照。前方传来了一阵尖细的说话声,但有些模模糊糊,仿佛被一道厚墙挡住了一般。我知道多半是几个女学生或上班女郎,正从前面街角另一边朝这个方向走来。
高跟鞋的声音一道道从我身旁经过,在数米远处逐渐变得细微,最后宛如化了般消失无踪。我试着叫住经过身旁的人,直到第三个人才成功,请对方帮我拦了一辆出租车。
“请载我到东京地方法院。”
从岩手县回到东京后,在向女儿道别之前,我请她先帮我查了“找回遗孤未来互助会”的联络方式。会长是个叫“矶村铁平”的人物,我打了电话给他,跟他约好今天见面。
矶村的住处位于东京都葛饰区东四木町的复杂小巷内。在失明前,我原本是个跑遍全国各地的摄影师,当时曾为了拍照而造访那附近的小工厂。那里聚集了不少铜板建筑[1]及灰泥斑驳的长屋[2],各家各户的门口往往杂乱放置着盆栽、脚踏车及垃圾袋。若不是这三十年来因现代化而有了大幅改变,那一带对视障者而言实在相当不友善。
我在电话中反复询问地址的正确位置,矶村知道我找不到路,好心地跟我改约在他出庭的日子,在法院的门口碰面。
我按下语音手表上的按钮。
“下午三点二十分。”
看来应该赶得上约定的时间。
不一会儿,出租车司机对我说:“到了。”
我问了车资,一边让他查看残障手册,一边递出扣除一成的金额。我使用的钱包共有六个内袋,能够将硬币分类放置,相当方便。一万日元钞票对折一次,五千日元钞票对折再对折,一千日元钞票则不对折,如此一来就不会搞错。
“客人,钱不够。”
“一级残障者可免除一成车资。”
“咦?啊,原来如此。对不起,我刚入这行不久。”
“不,是我不好。应该在上车前先告知才对。”
我将残障手册交给他,接着听见在纸上写字的声音,多半是司机在记录载客日报吧。
“好了,下车请小心,直走就是地方法院了。”
我道谢后下了车,一边用导盲杖敲打地面一边前进。导盲杖数次打中路旁一整排行道树的树根,可惜绿色植物的芬芳完全被刺鼻的汽车废气掩盖。
霞关汇聚了外务省、财务省、经济产业省、合同厅舍等行政机关,因此进出的人潮相当可观。
我一定要在哥哥使用那些砒霜前查出真相才行。在老家仓库发现砒霜的那一天,我以担心老迈母亲误用为由,叫女儿到仓库把砒霜拿出来给我。想到哥哥可能会对母亲下毒,总不能任凭砒霜放在那里置之不理。但女儿回来对我说:“我找了半天,根本没看到什么装砒霜的小瓶子。”
这意味着哥哥已先将小瓶子取走了。当时我听到轻响,以为哥哥将小瓶子放回了棚架上,但他可能只是故意碰出声音,却将小瓶子藏在身上。
哥哥不希望砒霜被我拿走,就表示他需要这个东西。问题是他到底想毒死谁?
导盲杖挥至左侧时敲到了物体。我先用前端仔细轻敲,接着又伸出左手抚摸,确认那是一面石墙,于是我沿着墙边走,并不时抚摸墙面,确认没有走偏。
左手手掌碰到了突起物,仔细一摸,墙上大约手腕高度的位置挂了一块板子,上头似乎刻着“法院”。约好见面的法院门口,应该就在这附近吧。
就在走到墙壁尽头处时,我忽然听到了男人不耐烦的说话声。
“——矶村先生,请不要害我浪费汽油。我不是说过,今天会去府上拜访吗?”
“真是辛苦你了。一直跟着我,简直像警察一样。”
“我只是尽自己的职责而已。哪像你,拿国家的钱跟国家打官司。可别忘了,你的清寒补助金都是来自日本人的血汗钱。”
“难道我不是日本人吗?可别当我是外国人。我可是如假包换的日本人。”
两人不再说话,气氛却是剑拔弩张。我本来以为两人互瞪之后会大吵起来,没想到半晌之后,其中一人却低声下气地道了歉。
“对不起,我刚才拜访一个想法偏激的补助对象,跟他发生了口角,所以心情有些郁闷——请你见谅。”
“——总之我今天跟别人有约,你改天再来吧。”
两人约好了下次拜访的日期后,其中一方的脚步声逐渐远离。我一边用导盲杖确认地形,一边朝着留下的那人走去。
“啊,”那年老的声音说,“你是村上先生?”
对方多半是从导盲杖认出了我的身份吧。
“是的。”我颔首说道。
“我是矶村铁平,正以‘找回遗孤未来互助会’会长的身份对抗着国家。”
这个人的年纪应该已过七十,声音中流露的疲劳感,宛如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我伸出右手与他交握,或许是拜长年体力劳动所赐,他的肌肉简直像岩石一样坚硬。
借由肌肤接触,我才能实际感受到眼前这个人是有血有肉的存在。因此每次遇上素未谋面的人,我都会先跟对方握手。
“刚刚那位先生是区公所的职员吗?”
“说起来真是丢脸,粗活都被年轻人抢走了,我再怎么不甘愿,也只能靠国家给的钱过活。走吧,我们到日比谷公园的长椅上详谈。”
我一边用导盲杖敲打路面,一边跟在矶村后头。汽车废气的恶臭逐渐消失,我们来到了一处飘着花草植物清香的地方。我闻着花香,脑中浮现了失明前所拍的庭园景象:西洋风格的花坛里,盛开着排列成几何图形的各色花朵,有郁金香、三色堇、油菜花、水仙。想到这里,身边突然爆发出许多宛如小型鞭炮声一般的响亮拍翅声,朝着天空四散飞去。
矶村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于是我也停下脚步。
“大约八年前,我们在这附近发动了一场游行,从日比谷公园走向地方法院,接着又走向国会议事堂。我们用中国话及一些简单的日语单词大声呼喊,要求政府保障我们年老之后的生活。当我们向警视厅提出申请时,经办人员还以为我们是中国人呢。”
我们再度举步前进,寒冷的空气盘绕在身体肌肤四周,此刻我们多半是走在绿色回廊上吧。头顶上不断传来鸟叫声,听不出是鹡鸰还是麻雀。
借由视觉以外的四感,我看见的景象甚至比过去亲眼所见的还要鲜艳动人。话虽如此,后天失明者的嗅觉与听觉并不比一般人敏锐。我们只是因无法仰赖视觉,所以尽可能以其他感官来弥补。
“我是在一九四四年前往中国东北,当时我才八岁,后来——”
“抱歉,”我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我得集中精神在导盲杖的触感上,能不能等坐到长椅上再谈?”
“好,真是抱歉。”
我跟他默默地走着,左侧的脸颊感觉到灼热的太阳光。不久之后,我跟他并肩坐在木制的长椅上。前方可听见大量水滴宛如骤雨般拍打着水面的声音。
“你说你想问关于阿龙的事?”矶村开口。
“是的,听说矶村先生跟我哥哥正联手打官司?”
“嗯,虽然人数不多,总共只有十五人,但也算是集团诉讼。”
“我哥哥经常跟你聊起从前的记忆?”
“当然,阿龙没跟你提过吗?”
“哥哥很少谈起从前在中国时的遭遇。”
“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愿想起的往事。”
是不愿想起,还是挤不出来——?
“因为哥哥不太爱提,我只好向与他熟识的人询问。”
“我会尽量帮忙,不过你想知道些什么?”
“——哥哥口中所说的遭遇,有没有什么古怪或不合理之处?”
矶村一听,有半晌没有开口说话,我无法判断他现在的表情是皱起眉头,还是瞪大了眼睛。声音是我判断他人心情的唯一线索。
“村上先生——”矶村的语气变得相当谨慎,“难道你认为阿龙的经历有什么可疑之处?”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哥哥可能是伪遗孤,他可能根本不是村上龙彦,这些话实在有点难以启齿。
“嚓”的一声轻响之后,我闻到一股烟味随着冷风飘来,那味道相当辛辣,感觉会渗入五脏六腑。
“过阵子就要进行反方询问了。下次开庭,轮到阿龙上台做证,要是传出丑闻,对我们相当不利。”
“我只是——”
“你怀疑阿龙,是基于什么理由?”
“我的外孙女需要有人捐一颗肾脏给她,我求哥哥接受检查,但他说什么也不答应。我跟哥哥说,只要先接受检查就行,捐不捐还可再商量,但他连接受检查也不肯。”
我求哥哥了吗?等等,我求哥哥接受检查了吗?
记忆中的画面变得朦朦胧胧,仿佛罩上了半透明的袋子一般。当初在岩手县的老家,我到底跟哥哥说了些什么话,我竟然已没什么印象。越是努力回想,半透明的袋子反而层数越来越多,画面越来越模糊。
我不由得按住了额头,拼命甩动脑袋。
没错,我确实已跟哥哥提过捐肾的事,绝对不会错。
“偏头痛?”矶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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