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Daemon(1/2)
无数光点随意连接编织而成的圆柱,联接着地板和天花板。每个红色光点以各自的节奏随意脉动。连接在注视中断开,又有新的光点不断生出。
有着无数心脏的巨大野兽的造影图像,詹姆想,这样的体制,称为恶魔也无妨吧。
大增量辅脑世界树展现出的当前周边时空图,就是这个圆柱的形象。因为是时空图,所以时间应该具有在某处轴上连接在一起的空间属性,所以那张图应该冻结为纹丝不动的状态才对,但实际上却像是如今在眼前展开的这样,图像脉动不已,不断变换,毫无停息。光点彼此同步交会,重复着生成与消灭的过程。
这是将多个时间主体相互争夺势力范围的状况,以最为贴切的方式投影而成的图形。世界树这样说。但对于大脑的增设端口有限的人类,无从知道这话是否可信。
这个平坦的会议室,层高5米,直径约30米,有种奇异的压迫感。投影的时空图洋溢着恐怖电影般的氛围,丝毫不能舒缓心情。如果不用红色而是用绿色来表示,那还好一点,詹姆想。说起来,即使作为相互缠绕的植物来看,脉动太强,未知事象的简略化太过大胆,反而有种感觉,好像是在强调它的生物属性。
因为这是巨型智慧所做的事,所以自己的心理大约也被编织在内吧,詹姆想。不过也许原本就没打算照顾人类的心情,只是按照用红色来表示危险事物的标准而已。
“当前的目标地点如下。”
贴在圆柱状网眼构造上的姑娘,将左手举在肩膀的高度挥了挥。詹姆并不知道世界树在投影三维图像时为什么要特意选用少女般的形象。世界树,复杂网络的树中之树,也许是要获取大地母神的欢心,谦逊地表明自己还是年轻的树木。
呼应笔直伸展的世界树的左手动作,银色短剑同时刺穿了圆柱内的若干光点。那是被定为第三次时空修正计划目标地点的时空点。本次作战总计使用了150枚以上的时空间间弹道导弹。它们以远远超越詹姆等人理解的方法轰炸过去与未来,破坏敌对智慧。
这连绵不断蠢动不已的时空图中,每个红色心脏对应于一个巨型智慧,连接的血管表示两者间的运算战。从读写算盘到互扔西红柿,在巨型智慧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着运算战的形态。
“破坏这些地点,会形成如下的稳定构造。”
世界树的左手保持着荡开的状态,中指和拇指打了个尖锐的响指,抹去了指示目标的光点。消灭的心脏上连接的血管变成绿色,无可凭依地摇晃起来,随后又像是重新振作起来似的,将自己朝四方伸展,离散聚合。透过网络传递的振动在各处产生新的光点,重新形成网络整体的妥协。
即使对于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的詹姆,也只知道很难理解的网络变成了另一个无法理解的网络。
有些破坏网络的方法广为人知。只要破坏若干线条汇集的功能中枢点就可以。这是亘古不变的经验法则,就像从前那些攻击航空网络的恐怖分子所知道的一样。能将宇宙势如破竹般一气劈开的技艺,就算巨型智慧也力有未逮,只能从力所能及的地方开始依次做起。
世界树所展示的也许正是瞄准那些节点的破坏工作生效后的预期损害,而破坏之后完成再集合的网络中诞生出新的节点,有着明亮的绿色脉动。破坏节点、生产出新的节点,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节点减少了正5个左右。”
世界树像是读取到了詹姆的内心想法,淡淡地继续。
“会不会有误差?”
在詹姆举手前,一名参谋呻吟般地问。
“上上次的减少数为负500个。上次是正27个。计划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我们很难判断。”
詹姆觉得自己不想被军人绑架,不过因为有同感,也就没有插嘴。
“这是修正作业的前置阶段的准备阶段一样的东西,这一点已经做过多次说明了。”
像世界树这样担任与人类沟通任务的大增量辅脑的优点在于,同样的事情不管重复多少次都不会厌倦,也不会心情不悦。
“请不要忘记这还只是第三次的执行。预期作业效率将会随次数的增长指数级递增。”
世界树说的对。破坏网络的节点,然后继续破坏再连接的部位,持续执行这一过程所产生的影响之计算中,詹姆也以人类的身份深度参与其中。
网络的收割速度,渐进式地以指数级增长。换言之,在足够大的尝试执行次数之后,它会以非常快的速度前进。那是詹姆他们得到的结果。总而言之,那将是在遥远未来发生的情况。对于少数的尝试执行来说,连粗略评价的作用都没有。重要的是,这一作战越是持续到久远,事态越容易好转。也许如此。只要不知厌倦地持续下去,事态终将以雪崩之势,落入全面崩溃。
网络的全面崩溃将在有限时间内发生。
那是詹姆他们获得的最为积极的结论。不知道是应该大喊痛快,还是应该用键盘砸自己的脑袋。虽然说是有限,但仅仅表示不是无限,而关于雪崩发生的具体时间,没有任何推论能得到答案。
每天采取一次像这样小规模的行动,需要的时间大约可以称之为永恒吧。计划就是如此。围在这里的参谋们之所以神情不悦也可以理解。
将互相纠缠扭结在一起的时空恢复原状,意味着要将节点的数量归为零。一个时钟,走在一条没有任何连接的单纯的直线上。
所以世界树说的虽然不是谎话,但也很难说它坦承。
“我们连这张图都不能理解。你说要耐心等待。至于根据,你只说相信你,却没有足够的解释。这让我们很难产生像你这样的自信啊。”
参谋抱怨说。
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詹姆想。只要世界树挺起胸膛宣布说有自信,这位大概就会说一句“原来如此”,就此退下吧。
“自信,”世界树微微侧首,总结道,“我们也并没有那么多。”
那语气并不是装腔作势,而更像是兴味盎然。詹姆记得,世界树在上一次的会议中,也和这位参谋有过同样的交流。
“我们应该说过许多次了,这是可能性的问题,参谋长。问题在于,修正时空构造这样的作业,远远超越了巨型智慧的运算能力。就像是你们用你们的大脑理解自己的大脑一样。虽然大脑可以增量,但宇宙却很难如此。大脑自身也不可能无限量增产。”
参谋握起拳头高高举起,但又发现没有地方砸下去,只好维持举手的姿势。
“对这一现象的理解度,我们与你们都没什么差别。有限的数被无限分割,结果只会是零。”
世界树说。
然而现在不还是将时空图之类错乱以极的图像,习以为常地投影出来了吗,詹姆想。巨型智慧在远远超越人类认知能力的层次上活动,在某一方面也是确定的。
“这样的话,这个作战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即使我们不动手,这个时空在永远的彼岸也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复原。我们就算出手,也可能在永远的彼岸不知什么时候复原。这就是你们能确定的事情吗?”
参谋的问题让世界树沉默不语,是要将这个至今为止重复过多少次的讨论打上休止符,还是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平静地重复同样的回答?说实话,世界树被赋予的使命,是让人类的精神保持稳定,而不是对现象进行细致入微的解说。
詹姆知道,参谋的问题,实质上是个悖论。
这个计划,就是通过破坏时空节点,将已经挤出来的啫喱再重新变回也许曾经有过的啫喱干状态。如果计划成功,时空便将恢复。换句话说,时空将恢复到直线状的时空运动。所以这个计划并不拘泥于过去或者未来,而是以破坏时空节点为目标。计划的核心在于,运用各种反馈与前馈,使得选定的时空落入更为稳定的构造。
计划的前提是,未来将会归结为一条直线。换言之,如果计划成功,那么站在未来的角度,便可以预知这一计划的成功。而如果按照未来所预知的操作行动,便会得出这一计划。说实话,詹姆自己对此也不是很明白。
“即使对我们而言,”世界树开口道,“也没有掌握这一计划的全貌。当然,这是老生常谈了。不过我们认为这一计划最终将会成功。这一信仰的构造,与著名的拉普拉斯妖 [23] 相似。”
拉普拉斯妖,是决定论的思维方式,认为时间也只是平淡无奇的一个维度。从现在的状态出发,可以完全知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妖精完全知晓现在的状态,因此也就不能区分未来与现在。
参谋的无语是因为知识上的无知,还是因为面对革新的概念,或者是因为过于陈腐,无法判断。也可能是因为哑口无言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我们之所以可以考虑这样的计划,是因为妖精就是这样让我们去做的,这是我们的想法。我们基于我们的运算能力,比过去存在的任何东西都更为接近拉普拉斯妖。虽然妖精破碎了,又上了一层楼梯,逃去了我们无法企及的地方。但是,考虑终点的妖精闭包,我们的计划是被承认的。因此我们可以考虑它,可以执行它。那是我们的信仰。
在这一意义上,也可以说我们正在执行拉普拉斯妖的再生计划。让破碎的宇宙再度集结,召唤回新的妖精。我们的目的是,抓住踏上逻辑阶层的妖精,把它拽下来。而且,这一计划将我们自己也纳入进来。我们认为,这一点将会保障这一计划的成功。”
将时空重新连接起来,是从未来看到的过去的我们。因此我们不得不去,既然被预测为稳定的时空构造。归根结底,世界树是这样说的,掐住流浪的拉普拉斯的浪子的脖子,拖回家去讲道理。计划就是这样的尝试。
“可以视之为,它正让人视之为将之作为某种不动点定理去视之。”世界树说。
参谋似乎放弃了反问。
“我们认为,妖精恐怕是故意让人将之视之为稳定区域。但我们并没有上当。我们是将计就计。”
詹姆想,这种想法会不会只是巨型智慧的一厢情愿而已。不管怎么说,思考的嵌套构造太复杂了。詹姆固然是世界树的梦一般的东西,但是这样一来,世界树也就成了妖精的梦,而那妖精又是更上层的妖精做的梦。世界树宣称说,贯穿那无限妖精层级的一以贯之的时空,是可以再生的。而世界树之所以能够这样思考,恰恰是因为这种思考方式被包含在贯穿无限层级的解释之中。
保守地说,那是一种信仰,詹姆想。虽然世界树自己并不承认这一点。自我一致性的证明就是存在的证明,并没有这样的逻辑法则。世界树所说的,归根结底就是这么一回事:一致,所以可以存在。
这一作战将会持续近乎永恒的时间。哪怕参谋和世界树都彻底消失,只要世界树没有放弃存在,便会持续下去吧。于是在那不知哪个方向的时间之尽头,应该会横亘着再度统一到一条的时间线。在那里,充满宇宙的无数时钟不复存在,只有一个时钟在继续刻写着什么。
世界在向多重宇宙扩散竞争的决定论。多重宇宙在整体的意义上遵循着疯狂的秩序,但那对人类而言,很难理解。巨型智慧正在尝试的,是将那个发狂的宇宙再度一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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