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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冲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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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0年4月23日 星期四

加州理工的cp-nasa-esa(苏联(1) -美国航空航天局-欧洲航天局)深空研究中心,雅克琳娜·卡诺大步走向数据处理实验室的一张长桌,漂亮的脸蛋上笼罩着阴云。精心修剪的齐肩棕发,加上精挑细选的订制衣服,一看便知是欧洲人。

她只穿了衬衣、裙子和木底鞋。倒不是说她没有丝袜——以及手包、化妆品、首饰、香水和其他“女性用品”——只不过她一大早就得工作,顾不上这些东西。法国政府给了她国家奖学金让她来国际空间学院学习,可不是为了让她把整个上午都用在梳妆打扮上。

这个苗条的女人很快清理掉桌上堆积的废纸片,又把一大卷数据记录带(2) 扔到桌子一头。纸带老老实实滚过桌面,从桌子另一头落下后又在地板上滚出五米才终于停住。雅克琳娜不理会地上的纸卷,径直开始分析数据。这类粗活通常都会留给计算机来干,只可惜计算机干活之前非要你先给出扣款账号不可,而雅克琳娜今早登陆时发现,自己已经一文不名。她在斯瓦林斯基教授手下做论文,原本教授也有拨款给她,她还省下了一点点余额,结果最近国际货币账户进行追溯性调整,她的余额全给吞了。其实斯瓦林斯基的研究经费户头里多的是卢布,可你得先请他授权,还要他亲自向计算机确认批准(雅克琳娜知道他用来批准的密码,可是不敢擅用)。她得等他回来才有办法可想,这期间就只能人工处理。

其实这样直接跟数字打交道还挺有趣的。再说计算机做分析的时候,所有数字都会被压缩成数字包,也不管那是真实的数据还是噪音,偏偏这段时间里,乱麻一样的噪音相当多。

雅克琳娜正在分析的是低频无线电探测器传回的数据。数据来自cp-esa那台黄道外探测飞船。这东西已经很老了,属于苏联与欧洲最早的合作成果。早先登月竞赛的时候,欧洲人曾为苏联的第一台月球漫游者提供激光反射镜。后来欧洲人转而同美国人合作,结果却是一场大灾难:美国人原本有四艘宝贝似的载人航天飞船,其中一艘同欧洲仅有的太空实验室一起在发射台上灰飞烟灭。那之后欧洲人就又转回了东方。黄道外宇宙飞船由欧洲人负责建造仪器,再用俄国人偌大的发射器送上太空。它先航行五个天文单位抵达木星,到了木星之后,它并不像过去的宇宙飞船那样拍照、再前往其他行星,反而来到木星的南极下方——然后冲出了太阳系各行星形成的轨道平面。

等宇宙飞船爬出黄道面,它的传感器看到了太阳的新图像——太阳中纬度区域黑子产生的磁场影响减弱,新效果主宰了画面。

在任务早期,cp-esa黄道外探测飞船不断传回数据,许多资金充裕的科学小组对数据进行了彻底研究。搜集到的信息显示太阳消化不良:它吃下了太多的黑洞。

科学家发现太阳极地磁场的强度存在极规律的周期性波动。当然了,太阳的磁气圈存在许多变量,每一个黑子都是变化的重要来源。然而黑子的时间是不规则的,而且在太阳的中纬度地区太过强烈,一切都被它们左右。后来黄道外探测飞船来到太阳上方,长期进行数据取样,人们这才发现了射电流量那高度规律性、细节精确的变化,并将其解读为太阳磁气圈的周期性变化。最终的结论是太阳内部包含四团致密物质,多半是处于最初形成阶段的微型黑洞。它们在太阳深处围绕彼此旋转,啃噬太阳的内脏,干扰了太阳正常的核聚变平衡。黑洞对太阳的影响会在几百万年后变得非常严重,但现在,它们只是偶尔造成一次冰川世纪罢了。

所以说从长远看,太阳并非可靠的能量来源。人类意识到了这点,却也无计可施。国际、国内都为“太阳之死”慌乱了一阵,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在处理无解的问题时,人类早已总结出最佳方案——当它不存在,祈祷它自行消失。

宇宙飞船发射已经二十年了。卫星上的两个通讯发射器仍有一个运转正常,还有三项试验也在继续进行,其中之一就是低频无线电试验。此刻它的输出数据摊开在桌上,又垂到计算机实验室的地板上。一个意志坚定的研究生正伸出纤细的手指,顺着数据快速往下捋。

雅克琳娜把长长的纸带拉到桌上。她发现纸上缓慢变化的复杂正弦图像变得模糊了。她自言自语道:“见鬼!又是乱麻。”她的论文题目是想在那复杂的模式中找到另一个周期性变量,以此说明太阳里存在五个(或者更多)黑洞。如果做不到,她就必须证明太阳里确实只有四个黑洞(她已经说服了那位到处兼职的导师,导师同意说证据确凿的否定答案也是合格的论文)。

可她很担心。乱麻模糊了数据,好大一部分数据都没法用了。如果不受影响的部分显露出新模式,而她也能从中侦查出新黑洞,给太阳再添一个麻烦,那么就算数据部分受损也没什么关系。可如今看来她的论文只能得出否定的答案,所以数据上的噪音就变得重要起来。有这噪音,她很难说服评审委员会相信太阳里的确只有四个黑洞。她盯着噪音部分,两只手迅速将纸带拉到桌上。

“这艘宇宙飞船已经是老古董了,我不该抱怨的。”她说,“可它干吗偏在这时候结巴起来呢。”

她沿着图上的痕迹看过去。乱麻变得更加严重,接着慢慢消失了。等来到清晰的部分,她就重新开始测量振幅平均值。其实也幸好这些数据没交给计算机处理。她自己知道要去除有噪音的部分,因此还能得到非常清晰的波谱。如果是计算机在处理数据,肯定会把乱麻与有效信息混在一起,最后得到的波谱会有许多虚假尖峰,为评审委员会提供大量攻击她的弹药。直到夜深,雅克琳娜才完成数据分析。

她看看笔记本上整洁的数字。“这么分析数据真是够难的。”她自言自语,“明天还会更糟。明天我得把这些全部输入电脑。希望到时候能让斯瓦老头松开钱包。”雅克琳娜满心疲惫地瞟了一眼地上那一大团纸带。她把它拎起来晃了半天,好容易找到纸带的一头,开始动手把它卷好。

“上、下加双峰、三峰、突起——重复两次,然后乱——麻,上、下加双峰、三峰、突起——重复两次,然后乱——麻……”雅克琳娜无意识地念叨着纸卷上的模式,突然停了下来。她飞快拾起整堆纸带,小心翼翼地抱到长方形房间的尽头,又把纸带在地板上展开。她来到纸带一头,顺着它快速往前走,一路寻找噪音部分。她惊叹道:“乱麻是周期性的!”

噪音似乎以一天为周期,她把纸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上面有她论文的主题,那种更为规律的突起,而噪音似乎伴随着这些突起缓慢流动。之前她以为噪音部分是源于宇宙飞船的偶发故障,但既然乱麻具有规律性,她便开始往其他地方寻找原因。

“有可能是飞船造成的,它的信号发射装置每天都会弄出几个小时的波峰——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她终于把纸带完全卷起来,拿着它走进通讯实验室。她最先查看的是飞船日志。亏得日志属于一般性库文件,计算机不收她费就让她看了。她飞快地把日志一页页往前翻。大多数记录底下都是她自己的名字:

j卡诺:欧洲航天局:账户斯瓦-2-j:低频无线电数据转储

“这颗卫星好像就我一个人在用呢。”

最后她看到一份工程说明。每隔几天工夫,cp-nasa-esa深空网络通信中心的飞船工程师都会利用空闲期检查飞船,完成工程核对表上的固定项目。

动力22额定量

x频段下行链接80额定量

k频段下行链接失效

姿态控制失效

旋转速率77微弧/秒

运行中的试验

低频无线电

太阳红外检测

x射线望远镜(待命)

“运行中的试验只有两项。”她说道,“上次看时x射线望远镜还开着,不知什么时候被工程师关掉了。”她看看旋转速率值,把计算机终端转为计算模式,快速计算了一下。

“每秒七十七微弧相当于每天一圈多一点点——跟乱麻的周期差不多。乱麻肯定是因为太阳加热了传输天线,或者别的某种太阳作用。”

距离天亮还有几个钟头,她从计算机终端登出,拿着纸带回到自己房间。这卷纸带会加入到她书架上那一堆纸带中间,而她自己则与帕萨迪纳的其他人一样沉入睡乡。

时间:2020年4月24日 星期五

雅克琳娜在梦里飞行。不,不是飞,而是从空荡荡的空间中飘过。她往下看去,终于明白了自己身在何方。她身下有个明亮的圆球,是太阳。整个太阳系都摊开在她面前,是从上往下看的视角。她的大脑受过严格的天文学训练,在梦里也能将各行星摆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她几乎能想象出行星画出近乎圆形的轨迹,从这个角度看,这些线条让太阳系显得像靶子一样,靶心就是太阳。她找到了地月这对小巧的双星系统,努力想看清地球的细节;然而她的身体不停地缓慢旋转,将她的目光从地球上拽开。等她没法再扭头看地球时,就只能抬头看太阳对面。她的四肢伸展开,呈x形。她暗想:“跟黄道外探测飞船伸出的低频无线电天线一模一样。”

很快她就转回先前的位置,又能欣赏眼前的景象了。最后她把注意力集中到太阳的北极。虽说太阳很亮,但她的眼睛却一点也不觉得吃力。她在太阳几乎毫无特征的表面寻找变化。她睁大眼睛,不过并未看见任何东西,倒是四肢渐渐察觉到微弱的脉动。双脉冲、三脉冲、脉冲……

她暗想:“这是黑洞绕轨道运行产生的复杂无线电信号!”她的身体继续转动,很快就看不见太阳了,但四肢仍能感受到脉动。后来她盯着太阳的右侧看,右臂有种快速悸动的刺痛感,不断加强。刺痛越来越强烈,几乎屏蔽了富有节奏、速度较慢的脉动。“乱麻!”她惊叹一声,然后开始大声嘲笑自己……

雅克琳娜从床上坐起来:“满脑子都是论文,居然梦见自己变成了宇宙飞船,真够可以的。”她望望窗外,时间已至中午,马路上一片繁忙景象。她揉揉刺痛的右臂,让血液恢复循环——她太累了,睡觉时把胳膊死死压在身下也没察觉。

她正吃着迟来的早餐,先前的梦境重又浮现在脑海中。她对飞船的运行特性非常熟悉,不亚于对自己身体的了解,有一点实在奇怪:梦里出现乱麻时她是背对太阳的,而不是面朝太阳。

她琢磨了一阵,然后从书架上拿下昨晚分析的纸带,又找了一卷几个月前的纸带。她把两卷纸带各展开一部分,又重叠起来放在地板上,接着她把几个月前的纸带前后移动。纸带上显示出黑洞沿轨道运行引发的缓慢变化的复杂图案,很快两卷纸带上的图案就相互重合了。然后她顺着两条纸带往下找到噪音部分。两条纸带上的噪音并不一样。首先,几个月之前的乱麻要弱得多(当然这点可以用设备或绝缘材料老化来解释),不过另外还有一点不同:乱麻的尖峰与太阳的位置,二者的相对位置出现了明显变化。她找出一卷更早的记录纸来查看。这卷纸带上的乱麻非常微弱。她还记得计算机从这组数据里得出了很清晰的波谱,因为噪音的波谱能量简直微不足道。不过这卷纸带上乱麻尖峰的位置似乎比之前两卷又有延迟。

“好吧,雅克琳娜,”她自言自语道,“你老嫌弃计算机只会算算算,以为人类的手眼总比计算机强。可这一回,计算机的客观确实比人的主观强出了无数个数量级。还是老老实实回去用计算机吧。不过首先得跟斯瓦老头再要点上机时间。”

雅克琳娜穿过加州理工的校园,来到空间物理大楼。在这栋宏伟建筑修建的时代,太空预算在每个国家的预算里都占着不小的分量,可如今,空间物理只存在于这栋大楼的名字上。仍在进行太空研究的现在只有地下室的机房和一楼的办公室,其他楼层都被社会科学系的研究生占据了。幸亏加州理工联合喷气推进实验室说服了nasa、欧洲人和俄国人,让他们把越来越微薄的国家太空预算集中到一起,共同支持一个国际太空研究中心,共用一个深空网络。不然的话,恐怕全世界都不会有像样的太空研究。

当初美国人放弃了资助深空探测飞船,欧洲航天局又因为丧失太空实验室的事吵到四分五裂,没了竞争对手的俄国人于是把深空研究的优先级降到了冰点,将资金转用于载人和非载人的绕地飞行。冷战仍在继续,不过激烈程度渐渐降低,各国只是出于习惯在联合国互相谩骂。俄国人的生活水平提升之后,人民不再像过去那么温顺,掌权者发现自己越来越需要关注民生问题,同时也很难说服国民同意俄国需要一个独立的深空项目。

空间物理大楼的走廊里几乎空无一人。雅克琳娜来到弗拉基米尔·斯瓦林斯基教授的办公室前。

她犹豫片刻,然后抬手敲门。

一个粗哑的声音用俄语问:“什么事?”(3)

雅克琳娜推门进去。原本正盯着满屏西里尔字母的精瘦的中年男人转动椅子,朝她望过来。雅克琳娜的俄语还不错,看出他正在读的是一篇科技新闻,讲的是尼日利亚开采的一批铁矿石里似乎发现了磁单极子。

斯瓦林斯基的衣着完全不像俄国人。他穿的是一身定做的西装,欧洲大陆最流行的款式。这样的衣裳套在他瘦削的身子上,活脱脱是在昭告世人:此人有多种文化背景、满世界旅行,他从精于世故的俄国政府手里得到了不小的自由以及更为可观的经济支持,而政府也期待他能大有成就。他低头从眼镜镜片上方瞅瞅刚进门的年轻女人。

“雅克琳娜!”斯瓦林斯基高兴地笑起来,“快进来,年轻的女士。论文进展如何?找到坍塌的亚恒星物质没有?”

雅克琳娜心里暗暗发笑:俄国人就是不肯说“迷你黑洞”。黑洞的概念最初是由美国人和英国人传播开的,他们不知道这个词在俄语中别有深意,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说出口。

“账户里的余额用光了,计算机拒绝跟我说话。”她说,“我本来以为还剩很多机时呢,至少应该够用一个月的,结果却被汇率回溯调整清空了。”

斯瓦林斯基教授瑟缩了一下。他就怕遇到这种事。他从苏维埃学院得到的经费原本就很有限,可恨竟还是用卢布支付。这阵子俄国和中国在蒙古的边境战争再度升温,所以俄国卢布在国际货币市场飞快贬值。有雅克琳娜替他干活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为她是免费劳动力。她是很少几个拿奖学金的全职研究生之一,所有费用都由欧洲航天局支付。当初斯瓦林斯基来美国的国际空间学院工作,本以为根本雇不起研究生帮忙,所以遇到雅克琳娜实在是意外之喜。她很聪明(而且还挺漂亮)。

“好吧,”他叹了口气,“我再从我的主账户里转点钱给你。不过那次调整过后我自己的账户也缩了水,也就是说今年夏天维罗纳的会议我怕是去不成了。”他转身面对桌上的计算机终端,与财务账户程序简单交流了几句。

一分钟之后他转身回来道:“计算机又会跟你说话了。不过要让它做什么请你先仔细考虑,因为卢布已经越来越少了。”

“谢谢你,斯瓦林斯基教授。”雅克琳娜回答道,“但我的论文还远没有完成。迄今为止,数据里还没找到其他周期性信号。另外探测飞船传回的数据质量也越来越糟糕了。波形图上的噪音振幅在增大,好大一部分数据只好丢掉不用。不过噪音本身倒是很有意思。我找了过去的波形图比对,发现不但振幅加大,尖峰似乎也随着太阳的无线电信号的变化变换了位置。”

“啊,你所谓的‘乱麻’。”他说,“不但没消失,反而更厉害了?好吧,这么老的宇宙飞船,又能指望什么呢?”

“可是它随时间变换位置,足可以说明乱麻不是由太阳产生的。”雅克琳娜反驳道,“我认为我们应该调查一番。”

“我能想出许多由飞船电子故障引发的状况,它们都可能制造这种静电噪音。”斯瓦林斯基微笑着回答道,“我们希望你能完成论文,同时不要花掉我太多宝贵的卢布。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没受噪音干扰的部分,专心分析那部分无线电数据。”

“可是这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呀。我可以让计算机回顾之前的数据,把噪音的位置变化做个估算。”她说。这时她想起右臂的刺痛,突然又对另一件事产生了确定无疑的信念,虽然这想法似乎完全违背逻辑——她自己躺在帕萨迪纳床上的位置跟两百天文单位外漫游太空的无动力飞船的位置能有什么关联呢?然而许多科学理念最初都出现在研究者的梦里。或许是她的潜意识想告诉她什么。

“我几乎可以肯定,飞船的四条天线里只有一条接收到了乱麻。”她热切地说起来,“只要能让工程师切换数据采集模式,让每条天线依次独立工作……”

“不行!”斯瓦林斯基教授大叫一声,“付钱给深空网络,让他们把天线指向特定飞船,接收一小时预先安排好的数据转储,这已经够贵了。你知道朝飞船发送命令的花费有多大吗?”

她想开口回答,但斯瓦林斯基根本不给她机会。他抛弃了新近学到的美国教授派头,转回老派的俄国专制态度。“不行!不行!不行!”他边说边转身背对她,又重新打开计算机控制面板。“卡诺小姐,再见。”

雅克琳娜还想说话,但很快就明白会见已经结束了。她心里怒气翻腾,不过终于还是决定离开教授的办公室、去拿计算机撒气。至少钱已经到手了。她轻轻关上门,下楼去了计算机控制室。

“也不知道更改指令到底要花多少钱?”她一面下楼梯一面琢磨,“干脆去一趟喷气推进实验室,跟深空网络的工程师聊聊。看是不是真像他想象的那么贵。”

她账户里又有了钱,计算机也乐意见她了。她把昨晚费尽工夫提取的数字输入计算机,让计算机分析收集到的数据。功率谱密度曲线的尖峰依然是四组。四个最低的尖峰是四个黑洞基本轨道的频率,而更高的谐波则证明这些轨道略呈椭圆形。这类基本模式几十年来都没有变化。尽管太阳内部的密度比水大了千百倍,但对于超级致密的黑洞而言,几乎跟在真空里运行差不多。

她在四个最低的尖峰之间用心搜索,最终也没找到另一个尖峰存在的证据。她又让计算机重复搜索了一遍,计算机给出三个双西格玛(4) 候选,但在她看来都像噪音。她用随机的半数据集进行快速验证,结果证明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目前她是没什么可做的了,因为按计划,下次的数据转储还要再过一星期。不过反正已经上了机,她决定索性再看一眼噪音的问题。

她先写了一个程序,从数据集里提取噪音部分,再找到乱麻振幅的最大值(这个概念计算机不大能理解),然后又将乱麻最大值的相位与太阳的位置标注在一起。这期间她了解到卫星的旋转速率在过去几年里略有提升,因为卫星从太阳风和光压中获得了一定的角动量。

她进一步检查了噪音阶段漂移的情况,又对飞船相对于太阳的方向做了计算,结果发现乱麻的尖峰与远方各个恒星的关系是个常数。

雅克琳娜惊叹道:“也就是说,无论噪音的来源是什么,它都在太阳系之外!”

这时她想起自己还从未想过“乱麻”长什么样。在打印出的飞船模拟信号重建拷贝上,乱麻只不过是毫无特征的一片模糊。她清理计算机屏幕,调出最新的数据转储。熟悉的低频无线电输出曲线在屏幕上蜿蜒开来。等来到乱麻最大值时,她按下停止键。这部分的乱麻非常强,经常溢出屏幕。

她调出一个过去很少用到的数据分析程序,一小截数据在屏幕上展开。

她论文的主题,那几小时长的尖峰,现在被拉得非常长,屏幕只能显示出很小一段。现在乱麻占据了屏幕的主要位置,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混乱难看。她要求计算机再度展开,计算机启动了超载报警电路。

警告!

绘图级别与数据数字化速率 (5) 不相容。

请确认指令。

雅克琳娜只略一犹豫就按下确认键。屏幕立刻被一组几乎像是随机分布的小点占据。点到点的短期变化多种多样,但总体的振幅水平似乎在缓慢升降,几分钟一个周期。

她又一次指示计算机对数据进行一个她从未用过的操作。过去她只对数据在几周或几天中的变化感兴趣,现在她要求计算机以几秒钟为周期进行谐波分析。计算机再次抱怨起来。

警告!

频谱分析级别与数据数字化速率不相容。

请确认指令。

这回雅克琳娜没有迟疑:不等计算机打完反对意见,她早早就按下了确认键。频谱分析图闪现在屏幕上。在一赫兹附近有一个大尖峰,代表每秒一帧的数据数字化率,而在零点零零五赫兹处另有一个很强的尖峰,表示每二百秒有一次周期性波动。不过二百秒处的变化也可能另有原因:飞船一赫兹的数据采样率与接近采样率的某个谐波上的高频震荡之间产生了一个节拍的谐动。从数据的行为模式判断,雅克琳娜觉得乱麻是由某种高频变化引起的,但这很难证实,因为飞船的采样率被定在了每秒一个样本。

雅克琳娜的热情终于被困惑和睡意消耗殆尽,她把数据的打印拷贝扔进斯瓦林斯基教授的邮箱,自己回房间睡觉。她又一次梦到自己飞行在太阳系上方,只不过这回她在快速旋转。她头晕目眩地醒来,接着又再度睡去。这次的梦十分正常,她很快就忘了。

第二天睡醒后,雅克琳娜去了斯瓦林斯基教授的办公室。门开着,她的数据纸摊开在他桌上。他正在跟科隆教授说话,此人是天体物理学家。

“这个高频乱麻肯定不是随机的噪音,因为有证据表明它以一百九十九毫秒为周期出现,或者说每秒五个循环,非常规律。一百九十九毫秒脉冲与一赫兹数据采样率之间的震荡可以得出二百秒的拍频。不过波动频率并不是二百秒,因为在这里,科学数据被工程技术打断了,而中断的秒数并非偶数。二百秒的拍子却正是在每次工程读数后开始又一个阶段的。只要你采取足够的数据进行分析,就会发现这个一百九十九毫秒的周期。”

斯瓦林斯基教授边说边拿起雅克琳娜的打印资料。

科隆教授略看了几眼,然后把它还给对方,又评论说:“它具备脉冲星的所有特征,只不过已知的脉冲星没有在那个频率的。要我说的话,我会怀疑飞船不知怎么变成了一个低频无线电振子。”

斯瓦林斯基教授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雅克琳娜。“啊,雅克琳娜,进来。我正给科隆教授看我们的最新数据。我决定了,我们应该把数据数字化率提高到至少每秒十次,这样才能进一步了解这些脉冲的变化特性。”

雅克琳娜插嘴说:“可是费用……”

“没错,是要花点钱,可等计算机收费单送到我们手里,那时候早就进入下一个预算年了。”他回答道,“你能不能去找喷气推进实验室的人,让他们安排一下?”

“老天爷!”雅克琳娜悄声嘟囔,“先是没钱,现在又有了大把的钱。”

不过她说出口的却是:“好的,斯瓦林斯基教授。要不要试试依次读取天线信号呢?”

“不!”他毫不留情地拒绝,“我要提醒你多少次?试验中每次只变更一个参数!”

“好的,教授。”雅克琳娜几乎是一面鞠躬一面退出了办公室。

一到走廊里她就下意识朝楼下计算机房走,然后又停下脚步,转身准备去喷气推进实验室。不过这时她突然想到,可以先花点时间了解一下飞船指令系统的运作方式。没准有办法同时满足斯瓦林斯基和她自己的好奇心呢。

她花了几个钟头浏览工程手册,然后笑容满面地上了楼,搭加州理工的班车去了喷气推进实验室。斯瓦林斯基的大名帮她迅速通过行政迷宫,很快人家就派了一个项目主管给她。那人名叫唐纳德·尼文。

她走进指给她的办公室,发现唐纳德是个矮胖的年轻人,一头修剪整齐的深色头发,穿着休闲裤和运动外套,还打了领带——这似乎是喷气推进实验室工程师的标准装束。他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雅克琳娜本以为项目主管应该更年长些,不过随着交谈深入,她发现他的提问从容冷静、条理分明,说明他虽然年轻,但已经在深空网络这个大机构里积攒了多年的经验。两人的探讨一半是技术性的,另一半涉及费用。

她问:“所以说命令的长度或者复杂程度对花费几乎没有影响?”

“没错。”唐纳德道,“我们为每个指令周期制定了一个标准费率,这是为了让你们这样的小组可以提前计划经费。”

她又问:“假设某条指令分为好几个步骤呢?”

“只要这些步骤是交给飞船计算机处理,不用我们插手,那么一步和十步的费用都是一样的。”他回答道,“你想的指令是什么?”

雅克琳娜拿出程序单。唐纳德把计算机控制台转过来,方便两人一起看。他敲进黄道外飞船操作手册的编码。

“首先我希望把低频无线电数据的数字化率提升到最大值。”她说,“然后,在一星期的高速率数据收集之后,我希望由四条天线轮流收集数据,每条天线每次接收一分钟。那之后我想重启x光望远镜。它的视角是一度,我想让它扫描这两个角度之间的区域,速率是每天一度。”雅克琳娜把那张纸递给对方。

“啊,都已经换算成飞船坐标了。”唐纳德对这个年轻女人的评价每秒都在提升,“谢谢你替我换算,省了好多麻烦。”

“小事一桩。”她平静地说,“我跟那艘飞船工作太久了,连想问题的方式都跟它差不多了。”

两人一起确定了指令步骤,然后唐纳德转到程序板块。编程其实是交给计算机完成的,不过程序员要对计算机的结果做好几项测试。毕竟飞船已经发射几十年,得确保计算机模拟没有故障才行。

“等指令准备好我给你打电话。”唐纳德说,“正式的步骤要好几天才能完成。好在赞助机构那边应该没问题。虽说试验包是欧洲航天局的手笔,飞船本身却是俄国人造的,所以变更指令的权力归苏维埃科学院。凭斯瓦林斯基的名头,准能获得批准。我打哪个电话联系你?”

时间:2020年5月1日 星期五

时间一天天过去,雅克琳娜和唐纳德花了许多个钟头考虑指令的时间线。这次的指令是一个很长的序列,但还有比序列更长的东西:延误。

“在x射线望远镜扫描期间,为什么不能让低频无线电以高数字化率工作?”雅克琳娜问,“这么一来,如果x射线望远镜发现异常情况,我们就可以查看低频无线电,看当时乱麻是不是活跃。”

唐纳德把屏幕上的内容往后翻,找到低频无线电数字化模块的操作特性。“x射线望远镜会消耗许多能量,扫描模式尤其耗能。”他说,“飞船上的放射性同位素发电机太老了。如果我们要求低频无线电数字化以最高速率运行,电源总线的电压恐怕会降得厉害,低频无线电数字化机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罢工呢。”

雅克琳娜问:“它能达到多高的速率?”

“我看看。”唐纳德查看表格,“设计时它在最低电压下的速率上限是每秒八次。我们现在已经把它推到每秒十六次,要是总线上电压降低,我们应该会回到每秒八次或者四次。”

“保持每秒十六次。”雅克琳娜坚定地说,“劣质数据还不如没数据。”

唐纳德的神情稍显困惑,仿佛第一次看到了那张漂亮脸蛋背后的东西。他张嘴想抗议,但很快改了主意,照她的意思对指令序列做了调整。

指令集渐渐成形。白天雅克琳娜和唐纳德定期一同工作,这时候唐纳德会从斯瓦林斯基的账户里扣款。午餐时、傍晚下班后两人也谈这件事,这种时候,唐纳德是免费的。斯瓦林斯基的预算于是得了不少额外的好处。

时间:2020年5月2日 星期六

格里菲斯公园天文台的草坪刚刚修剪过,唐纳德躺倒在草地上。今天是星期六,他已经安排好了愉快的晚间节目。先去天文馆看广受追捧的全息影像展,再到小山脚下的希腊剧院,在星空下听《撞击恒星》,这是当今流行乐坛最热门的音乐。不仅如此,还有一个美丽迷人却又让人琢磨不透的姑娘同他一起享受这一切。

太阳西沉,唐纳德的思绪飘向散落着寥寥几颗星星的天空。他从小就经常这样。小时候他会和父亲一道去后院看星星,两人偶尔会看到流星一闪而逝,或者卫星从空中缓缓掠过。那感觉就像中了大奖。唐纳德知道自己的人生从那时起就已经注定:他想飞向星空!

可惜等到唐纳德长大成人,人类探索星星的脚步已接近停止。不过他没有放弃,最终赢得了这一领域所剩不多的职位。现在看来他本人恐怕永远没法离开地球了,不过由他照料的飞船却遨游在太空中,也算是代他圆了梦。

天色渐暗。雅克琳娜再抿一口葡萄酒,她看着唐纳德凝视天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与它们注视的深空一模一样。

“下次让他准备野餐的食物,我负责带酒。”她若有所思地咂着那口酒,暗自对自己说,“加利福尼亚产的葡萄酒倒也不坏,可跟上好的法国葡萄酒还是没法比。他要学的还多呢。”

雅克琳娜已经很了解唐纳德,知道他在想什么。她问:“你在看哪一个?”唐纳德负责监控六艘深空宇宙飞船,每艘飞船在天空中的位置他都了如指掌。

“不是我的那些,”他回答道,“是头一个离开太阳系的——先锋x号。它是从金牛座和猎户座之间离开的,现在离我们怕有一万个天文单位了。我想象我是它,跟地球失去了联系,孤零零地往前冲,靠微型气流和星际风推动。我越来越累了,可还是不停地向前、再向前……”

雅克琳娜清脆的笑声把他带回地球。他翻过身,有点不好意思地瞪着她。

“别生气。”她说,“我们俩真的很像,大概像得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也一样。有时候我会梦见自己是宇宙飞船呢。”

她把那个古怪的梦讲给他听,两人谈起这种广为人知的现象:研究生跟自己论文的问题同住同吃,连梦里也在一起。

他说:“多半是你的潜意识想跟你说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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