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绝望与希望 第十四章 世俗主义:面对你的不完美(2/2)
同样,世俗主义也不会要求宗教信仰者否认他们的神,或是放弃他们的传统宗教仪式。世俗主义判断一个人,看的是他的实际行为,而不是他爱穿什么衣服、爱行什么仪式。就算某个人穿着某种最诡异的宗教服饰、行的是某种最特异的宗教仪式,但他的实际行为仍然可能是出于对核心世俗主义价值的坚定承诺。比如,还是有许多犹太教科学家、基督教环保主义者、伊斯兰女权主义者,以及印度教人权运动者。只要他们忠于科学真理,追求同情心、平等和自由,就是这个世俗主义世界的正式成员,也绝对没有理由要求他们摘下小圆帽、十字架、头巾或者抹去额上的红点(tika)。
出于类似的原因,世俗主义的教育并不代表要进行反面灌输,教导孩子不要相信神,不要参加任何宗教仪式,而是要教导孩子区分真相与信仰,培养他们对所有受苦生灵的同情,欣赏全球所有居民的智慧和经验,自由地思考而不惧怕未知,以及为自己的行为和整个世界负起责任。
从世俗主义到教条主义
因此,要批评世俗主义缺乏伦理道德或社会责任,也是完全说不通的。事实上恰恰相反,世俗主义的主要问题是把伦理标准设得太高。多数人都难以遵守如此严格的标准,而大型社会的运行也不可能追求无穷无尽的真相和同情。特别是面临战争或经济危机等紧急状况,即使无法得知真相是什么、怎样做才能最富同情心,社会也必须迅速有力地做出回应。这时需要的是明确的指导方针、朗朗上口的宣传口号和鼓舞人心的战斗呐喊。光靠无法肯定的质疑,实在难以让士兵投入战斗,也无法推动彻底的经济改革,这就让世俗主义的运动一再转变为武断的教条。
马克思一开始只是认为所有宗教都是压迫性的欺诈,并鼓励追随者自己去调查了解全球秩序的本质。但等到斯大林的时候,苏联共产党的官方说法已经是全球秩序对一般人而言实在太复杂,所以最好永远相信组织的智慧,叫你做什么就去做,就算有牺牲也在所不惜。这听起来可能很残酷,但理论家从来就是不厌其烦地解释着,革命不是野餐,而且如果想吃煎蛋卷,就得打破几个鸡蛋。
因此,到底是否该把斯大林看成一个遵守世俗主义的领导者,重点在于我们究竟如何界定世俗主义。如果用极简的负面定义,即“世俗主义不信神”,那么斯大林绝对是世俗主义者。但如果用正面定义,也就是“世俗主义拒绝所有不科学的教条,致力于追求真相、同情和自由”,那么斯大林显然不是。斯大林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没有神却极端教条主义的“斯大林主义”宗教,而他就是该教的先知。
在政治光谱的另一边,资本主义也同样以一种开放的科学理论开始,但逐渐变成一种教条。许多资本主义者不断重复呼喊着自由市场和经济成长的口号,却无视现实的改变。不论现代化、工业化或私有化有时会造成怎样的可怕后果,资本主义的虔诚信徒都会将之视为“成长的烦恼”,保证只要再成长一点,一切就会变好。
一般来说,中间路线的自由派民主主义者更忠于世俗主义对真相和同情的追求,但就连他们,有时也会先放下这些追求,去拥抱能够提供安慰的教条。因此,一旦面对残酷独裁统治的混乱,甚至许多国家面临失败,自由主义者常常就会展现出绝对的信仰,相信“普选”这个神奇的仪式能扭转乾坤。他们在伊拉克、阿富汗和刚果等地参加战斗,投入数十亿美元,坚信只要能够举行普选,就能让这些地方如同丹麦一样拥有更灿烂的阳光。尽管这种做法一再失败,在早有普选传统的地方也偶尔会选出专制平民主义者,但最后的结果与多数的独裁统治相差无几。如果你想质疑普选究竟能否达到所声称的效果,虽然不会被送到劳改营,但各种教条上的霸凌很可能会像一桶冰水浇到你的头上。
当然,各种教条造成的伤害大小不一。就像某些宗教信仰能让人受益,世俗主义也有某些教条能带来好处,特别是与人权相关的理论。“人权”,其实只存在于人类编造出来再告诉彼此的故事之中。在对抗宗教偏执和专制政府时,这些故事也被推上神坛,成了不证自明的教条。虽然人类并非真的天生就有生命权或自由权,但正是出于对这个故事的信念,让我们得以约束专制政权的力量,保护少数族裔少受伤害,也让数十亿人免于遭受因贫穷和暴力所造成的最严重影响。因此,这个故事对人类的幸福和福利的贡献,可能比史上任何其他教条都多。
然而它仍然是一个教条。所以,联合国《人权宣言》第19条讲道:“人人有权享有主张和发表意见的自由。”如果我们把它看成一项政治主张(“人人都应该享有主张和发表意见的自由”),这绝对合理。但如果我们因此相信每一位智人天生就有“发表意见的自由”,因此任何的审查制度都违反了自然法则,那么我们就失去了有关人类的真相。只要你定义自己是个“拥有不可剥夺之自然权利的个体”,就无法真正认识自己,也无法理解是哪些历史力量塑造了你所在的社会和你的心灵(其中就包括你对“自然权利”的信念)。
在20世纪,人们都忙着对抗希特勒,这种无知可能还没什么关系。但到了21世纪,由于生物科技和人工智能正试图改变人类的定义,这种无知产生的后果就可能变得很严重。如果我们坚信人类有生命权,是否就代表我们该运用生物科技来攻克死亡?如果我们坚信人类有自由权,是否就该发展算法,用来解开并实现我们所有隐藏的愿望?如果所有人都享有平等的人权,超人类是否就该享有超级人权?就算自认相信世俗主义,只要对于“人权”有这种教条式的信念,就会发现很难对这些问题有更深入的讨论。
在过去几个世纪里,“人权”这一教条被塑造成一种武器,用来对抗宗教裁判所、法国的旧制度(ancien régi)、纳粹和3k党。但面对超人类、生化人和超高智能计算机等议题,它却显得措手不及。曾经,种种人权运动对抗着宗教偏见和人类暴君,精彩的论点攻守有据;现在,它要对抗的是过度的消费主义和科技乌托邦,就显得无力招架。
看到自己的阴影
世俗主义并不是斯大林主义者那样的教条主义,也不是西方帝国主义所造成的苦果或者工业化的失控。然而,世俗主义确实仍须负起部分责任。各种世俗主义的运动和科学机构提出的承诺让几十亿人为之着迷,以为这些能让人类更完美,并利用地球慷慨的恩惠为人类这个物种带来利益。然而,这些承诺虽然克服了瘟疫和饥荒,但也带来了劳改营,造成了冰盖融化。或许有人会说,这都是因为人们误解并扭曲了世俗主义的核心理想,玩弄了科学的真正事实。说的绝对没错,然而所有能够发挥影响的运动都有这种问题。
基督教曾犯下许多罪行,如宗教裁判所、十字军东征、对世界各地本土文化的压迫,以及对女性权利的剥夺。对于这种说法,基督徒可能深感冒犯,认为之所以有这些罪行,都是对基督教的彻底误解所致。耶稣讲的只有爱,而宗教裁判所是对他种种教导的可怕扭曲。对于这种说法,我们虽然抱以同情,但不能真让基督教如此轻松就脱了干系。基督徒面对宗教裁判所和十字军东征等事件,不能只说大感震惊就一口撇清,而需要问问自己一些非常棘手的问题。他们这个“充满爱的宗教”究竟是怎样让自己以这种方式被扭曲,并且不止一次,而是前科累累?某些新教徒声称这一切要怪天主教的狂热分子,但建议这些人可以去找本书看看新教殖民者在爱尔兰和北美洲做了什么。同样,马克思主义者也该问问自己,马克思的思想怎样异化出了斯大林的劳改营;科学家该想想科学研究计划为何如此轻易就让自己破坏了全球生态系统的稳定;遗传学家更该特别注意,思考一下纳粹如何劫持了达尔文进化论。
每一种宗教、意识形态和信条都会有自己的阴影,而无论你遵守的是哪一种信条,都该看到自己的阴影,避免自己天真地相信“我们不会这样”。与大多数传统宗教相比,世俗主义的科学至少还有一大优势:不害怕自己的阴影,原则上也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和盲点。如果你相信有某种超越一切的力量会揭示绝对的真理,就无法允许自己承认任何错误,因为这会让你所相信的整套故事轰然坍塌。然而,如果你相信一切就是充满缺点的人类试着要追寻真相,就能够坦然承认这一过程中会犯的错误。
正因为如此,非教条式的世俗主义知道自己并不完美,因此各种承诺就显得温和而保守,希望达到的目标可能只是让情况稍有好转,让最低工资小幅提升几美元,或将儿童死亡率略降几个百分点。至于其他教条式的意识形态,其特征就在于过度自信,以至于总是对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发誓。这些领导人对于“永恒”“纯粹”“救赎”总是夸夸其谈,似乎只要制定某项法律、建起某座庙宇、征服某片土地,就能大手一挥拯救全世界。
如果真要做出某些人生最重要的决定,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愿意相信那些承认自己无知的人,而不是那些声称自己全知全能的人。如果你希望自己的宗教、意识形态或世界观能够领导世界,那么我要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的宗教、意识形态或世界观,过去犯过的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当时它做错了什么事?”如果你无法找到一个认真的答案,至少我不会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