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绝望与希望 第十四章 世俗主义:面对你的不完美(1/2)
世俗主义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人会说,世俗主义就是否认宗教,所以定义世俗主义的时候,就是看这些人不相信什么、不去做什么。这样说来,所谓世俗主义就是不信神也不信天使,不去教堂也不进神庙,不行仪礼也不做仪式。若是如此,世俗主义的世界似乎就是一片空洞、虚无,与道德无关,像一个空箱子,等着装些什么进去。
然而,很少有人会像这样从负面来定义自己的身份。自称世俗主义者的人,对世俗主义有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对他们来说,世俗主义是非常正面积极的世界观,它有一套连贯一致的价值准则,而不只是在反对这个或那个宗教。事实上,许多世俗主义的价值观在各个宗教传统里也同样适用。有些宗教教派坚称他们拥有所有的智慧与善良,但世俗主义的主要特征之一就在于没有这种想垄断一切的念头。世俗主义并不认为道德和智慧是在某个时间和某个地点从天而降的,而认为它们是由所有人类自然传承而成。这样一来,当然也就至少有某些价值观是共通的,并同时存在于世界各地的人类社会,不管是穆斯林、基督徒、印度教徒还是无神论者,都会共同信奉这些价值观。
宗教领袖常常向信众提出非黑即白的选择题:你要么是教徒,要么不是。而如果你是教徒,就必须对其他宗教教条坚决说“不”。相反,世俗主义者一点儿也不介意同时兼有多种身份。对世俗主义者来说,就算你说自己是教徒,每天祈祷、吃斋、朝圣,只要你愿意遵守世俗的道德准则,当然也可以成为世俗社会的一员。而世俗的道德准则(事实上,有数百万穆斯林、基督徒、印度教徒、无神论者也接受了这样的准则),其实就是真相、同情、平等、自由、勇气和责任,这些也是现代科学和民主制度的基础。
一如所有的道德准则,世俗主义的准则也是一种理想,而非社会现实。就像基督教的社会和机构常常偏离基督教的理想,世俗主义的社会和机构也常常与世俗主义的理想相去甚远。中世纪的法国虽然自称是个基督教的国度,却充斥着各种不那么基督教的行为(问问那个时候受压迫的农民就知道了)。至于现代的法国,虽然自称是个世俗的国家,但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主张男性普选权)开始,对于自由就已经定义得非常自由了(问问女性就知道了)。这并不代表世俗主义者(不论在法国还是在其他地方)就没有道德方向,缺乏道德承诺,它只是让我们知道,实现理想并不容易。
世俗主义的理想
那么,世俗主义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世俗主义最重视的就是“真相”(truth)。这里的真相必须基于观察和证据,而非只单纯依靠信仰。世俗主义努力不把真相与相信混为一谈。如果你非常相信某个故事,或许能反映出许多关于你的心理、你的童年或是你的大脑结构等有趣的事,但这一切仍然无法证明这个故事是真的。(通常,正是因为故事本身并不真实,才更需要有强烈的信仰。)
此外,世俗主义不特别神化某个团体、某个人或某本书籍,不会认为只有它能够判断真相。相反,不管真相以何种方式展现出来(远古的骨骼化石、遥远的星系图像、各种统计数据表格,或各种人类传统的文本),世俗主义都愿意尊崇。正是这种对真相的承诺,成为现代科学的基础,让人类能够破解原子、破译基因组、追溯生命的演化过程,以及理解人类本身的历史。
世俗主义重视的另一项则是“同情”(passion)。世俗主义的伦理并不在于听从这个神或那个神的教诲,而在于深刻理解各种痛苦。例如,世俗主义之所以禁止杀人,并不是因为什么古代典籍记载不该杀人,而是因为杀戮行为会给民众造成巨大痛苦。有些人之所以不杀人,只是因为“神这么说”,但这种理由其实令人相当不安,也颇为危险。这些人不杀人的理由只是因为“听话”,而不是出于自身的同情与怜悯,那么如果他们相信自己的神命令他们去杀死异教徒、女巫、通奸者或外国人,他们会怎么做?
当然,世俗主义的各种伦理准则既然没有某些绝对必须遵守的神旨诫命,实行上也就常常面临各种困境。如果某个行为会伤害某个人,但对另一个人有利,该怎么办?对富人多征税来帮助穷人,是否合乎道德?我们能不能发动一场血腥的战争,以消灭某个残暴的独裁者?我们是否该不限人数,让所有难民都进入我们的国家?世俗主义碰上的这些问题,并不会问“神的指示是什么”,而是仔细权衡其中各方的感受,检查各种观察结果和可能性,找出造成伤害最少的中间路线。
让我们以对性的态度为例。世俗主义如何决定是支持还是反对强奸、同性恋、人兽性交和乱伦?方法就是检视其中各方的感受。强奸显然不合道德,不是因为它违反了什么神圣的诫命,而是它伤害到了别人;相较之下,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情关系不会伤害其他人,所以并无理由禁止。
那么,对人兽性交的态度呢?我曾经参与过许多公开或私人关于同性恋婚姻的辩论,总会有些自作聪明的人问:“如果两个男人都能结婚,那么为什么不让一个男人和一头山羊结婚?”从世俗主义来看,答案实在再明显不过。健康的关系需要情感、理智甚至精神上的深度。缺乏这种深度,婚姻只会让人觉得沮丧、孤单,在心理上也会发育不良。两个男人当然可能满足彼此的情感、理智及精神上的需求,但和一头山羊的关系却无法达到这种效果。因此,如果你认为婚姻制度的目的是促进人类福祉(世俗主义正是这么认为),那么根本不可能问出这种荒谬的问题。这种荒谬的问题,只有把婚姻视为某种神奇仪式的人才想得出来。
那么,父女恋又怎么说呢?既然双方都是人,还有什么理由反对呢?然而诸多心理学研究指出,这种关系会对孩子造成巨大且无法挽回的伤害,并且会反映及加剧父亲的破坏性倾向。进化结果显示,智人的心智很难让浪漫关系与亲子关系携手共存。所以,我们也不用等上帝或《圣经》告诉我们不该乱伦,读读相关的心理学研究就知道了。
世俗主义之所以看重科学真相,深层原因正在于此。其重点不在于满足好奇心,而是要了解怎样最大程度减少世界的痛苦。如果少了科学研究照亮路途,我们的同情通常也是盲目的。
重视真相、重视同情,带出了世俗主义所看重的第三点:平等(eality)。虽然说对在政治和经济上该不该人人平等还有不同意见,但世俗主义基本上都会质疑所有预设的阶级制度。不论受苦的人身份为何,痛苦就是痛苦;不论发现知识的人身份为何,知识就是知识。硬要说某个国家、阶级、性别的经历或发现就是高人一等,很有可能会让人变得既冷酷又无知。世俗主义者当然也会为自身民族、国家和文化的独特而感到自豪,但他们知道,“独特”并不等于“优越”,所以除了觉得该对自己的民族和国家尽一份特殊义务,也会认为自己该对全人类负起一些责任。
如果没有思考、调查及实验的自由(freedo),我们就不可能寻求真相,走出痛苦。因此,世俗主义珍惜自由,不会把至高的权威加诸任何特定的文本、机构或领导者,让他们判断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正确。人类应该永远能够自由地提出质疑、再次检查、听取不同意见,并尝试不同的道路。世俗主义推崇伽利略,因为他敢于质疑地球是否真的一动不动地居于宇宙的中心;世俗主义推崇在1789年冲进巴士底狱的平民大众,因为他们击倒了路易十六的专制政权;世俗主义推崇罗莎·帕克斯(rosa parks),因为她有勇气坐在公交车的白人保留席上。
对抗偏见及压迫的政权,需要很大的勇气(ura),但要承认自己的无知,并走进未知的领域,则需要更大的勇气。世俗主义的教育告诉我们,如果自己不知道某件事,就应该勇敢承认自己的无知,并积极寻找新证据。就算我们觉得自己已经略知一二,也不该害怕质疑自己的想法,并对自己再次检查。很多人害怕未知,希望每个问题都有明确的答案。比起暴君,或许对未知的恐惧更容易让我们吓得四肢发软。在历史上,一直有人担心,除非我们完全相信某些说一不二的答案,否则人类社会就会崩溃。但事实上,现代历史已经证明,比起要求所有人无条件接受某些答案的社会,如果某个社会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无知,提出困难的问题并试图回答,这个社会不但会更为繁荣,也会更为和平。那些担心自己失去真相的人,往往比习惯从多个不同角度看待世界的人更为暴力。而且,“无法回答的问题”通常也比“不容置疑的答案”对人更有益。
最后一点,世俗主义重视责任(responsibility)。世俗主义不相信有什么更高的权力会负责照顾世界、惩罚邪恶、奖励公正,并保护我们免遭饥荒、瘟疫与战争。因此,不管人类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得由我们这些血肉之躯自己负起责任。如果世界充满苦难,找出解决方法就是我们的责任。现代社会的种种巨大成就,就很令世俗主义者自豪,例如可医治的流行病、免受饥荒之苦、世界大部分地区一片和平。这些成就并不需要归功于什么神的庇佑,而是出自人类培养了自己的知识和同情心。但正因为如此,对于现代社会种种的犯罪和失败(从种族灭绝到生态退化),人类也同样责无旁贷。我们不该祈求奇迹,而该问问自己能做些什么。
以上这些是世俗主义的主要价值观。但正如前面所提到的,这些价值观并非世俗主义所独有。犹太人也重视真相,基督徒也重视同情,穆斯林也重视平等,印度教徒也同样重视责任,诸如此类。对于世俗主义的社会和制度来说,他们会十分乐意承认这些连接,也愿意拥抱虔诚的犹太人、基督徒、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但有一个前提条件:若世俗主义的规则与宗教教义发生冲突,宗教教义必须让步。例如,宗教如果想得到世俗主义社会的接纳,正统派犹太教就必须平等对待非犹太人;基督徒不能把认定为异端的人绑上柱子焚烧;穆斯林必须尊重言论自由;而印度教徒也必须放弃基于种姓的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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