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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枝辞(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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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台,先请坐下歇歇吧。”

虞凉如淋冷雨般一抖,堪堪醒回些神思,认命似的几乎就要席地而坐。沈铮忙搀住他,将他引到桌边坐定。他看到她转过了身,拧腰姿势正如十六年前那夜,仿佛随时要远远奔离。可她只是去倒了一碗水,递到他的面前。

“在下姓沈名铮,这位便是拙荆。”

虞凉借着接碗的一瞬与她对视,螓首蛾眉,宛若当年。他看到她的眸光里流露出对陌生过客的关切,心头一涩,只觉被一股真切的渴意灼在咽喉,将那碗水一口气饮尽了,目光落向杯盏的残酒。他们本是在夜里对酌吗?他将碗搁在桌上,离杯盏远远的。他张了张嘴,一声将出未出的“师姐”磨得唇舌发苦,他说:

“有劳沈夫人。”

她又取来一些饭食,他推辞不吃,都摆放在桌上,将那只碗和他俩的杯盏隔断。他想就这样久久坐下去,却又忍不住起身告辞。他走到门边,又转回身来。

十六年了,他终于得了机会,可以报复似的奉还那句话。当年沈铮被他救回居处,道谢时会错了意,闹出的那句笑话。那句钝刀般割了他十六年的谢语。

他说:“多谢贤伉俪。”

沈铮夫妇对望一眼,神情平淡。他们早已忘了,毕竟也不过一句寻常言语。他只是报复十六年前的自己罢了。沈铮的目光比当初温和得多了,但那点炙亮的星火仍留在眼眸最深处,霎时间他自惭形秽,伸手推门。

“兄台,你的手……”

虞凉这才发觉,那只白皮囊不知何时被他捏破了,想是心绪激乱之故。毒粉混着鲜血沁入崚嶒的指骨,沈铮急劝他净一净手,他摇摇头,随手丢了那袋毒粉。手指如死枝般推开屋门,竟丝毫不痛。

这时她忽然说:“师弟,你也是来害我们的吗?”

虞凉身躯陡然一震:原来她终究还认得他。

他垂头不答,默然出门去了。

柳原已出了九剑,每一剑都被薛寒音轻飘飘闪过。

薛寒音手拈一柄细剑,慢腾腾绕柳原而行,偶尔手腕轻抖,剑尖点在柳原的剑刃上,便震得柳原半身酸麻。

叶商英默立在一旁,目光追着薛寒音的右腕,似在悟剑。张商志兀自沉浸在被柳原诓骗的恼恨中,骂个不停。

薛寒音冷声道:“既敢冒充老朽的弟子,老朽便指点你几招剑术。”漫步中随手一劈,柳原顿觉一道狭风割喉而至,将剑刃横在喉前,叮当一声,虎口崩裂,血流如注。

柳原握紧了剑柄,猛然反刺一记,薛寒音漫不经意地偏身让过,道:“小贼,还不弃剑?”说着又出一剑,仍刺向柳原咽喉。

柳原横剑再挡,双剑闷声一撞,将他激得呕血。他抹去嘴角血沫,大喝一声,迸力连刺数剑。薛寒音却仍是不疾不徐地避让,间或反点一剑,便能击溃柳原的剑势。

那柄窄锐如弦的剑在柳原眼前飘来闪去,他像是被囚在了一场慢雪中。细碎的剑意缓缓飘落,渐渐冻结他的内息,他又一剑刺空,脚下踉跄,扑倒在地。他说:

“我不是小贼……”

柳原未及起身,薛寒音已如一株老树般凭空在他眼前长出。张商志拍掌笑叫:“薛师叔,杀了这贼小子!”

“我叫柳原。”

柳原知道这个名字即将埋没荒山,野草般被人遗忘。他做了蠢事,闯进这山里送死,但他心里隐约也有一丝安宁,他将与古往今来万万千千的人共有一个名字。如今江湖,侠义衰微,可世上终归是有过侠的。他心想,我才初入江湖,我还有很多心愿,我能算是侠吗,他笑了起来,我能算是侠吗?

“弦歌鸣,万籁绝。”薛寒音轻念一句,转腕便欲刺下。

茅屋的门吱呀一颤,虞凉低头走出。柳原心弦收紧,未及出声示警,又见一个白衣女子提剑跃出门来,月色中容颜清丽,料想便是沈夫人了。

薛寒音悬腕侧目,见沈夫人连踏春草,宛如凌波,一道剑光飘掠而至—他只冷冷道了声“商英”,竟又转回身,看也不看她。

叶商英横步拔剑一拦,一蓬霜气破鞘而出,遏住了沈夫人身形。剑光如一阵急弦乱颤,两人顷刻间对拼十余剑,各自退步。

沈夫人脸色雪白,凝神调息。叶商英冷然一笑,他曾听闻沈铮之妻似是名师高徒,但方才对剑,却察觉她在剑劲上的造诣远不如己。

张商志退到叶商英身后,目光扫量沈夫人,笑道:“沈铮的婆娘倒是俊俏,待会儿剥光了……”

话说至此,忽觉喉中嘶嘶一响,山风灌满胸腹,竟再也发不出声。

叶商英仰起头,月下飞浮着细如尘沙的血珠。他猛然回身—张商志的咽喉被切开一线,仰天栽倒。而虞凉不知何时已掠到他背后,垂首静立,袖底斜逸出一根枯枝。

叶商英神情一肃,凝缓地归剑入鞘。周遭萧然一寒,似乎月华的暖意也被收入了鞘中。他在拔剑的一隙间连出六剑—弦歌门绝学“剑歌六莹”,得名于古帝颛顼之曲,一瞬又一瞬的剑光宛如月映飘雪,晦明不定。

虞凉反手拂袖,枯枝拆散六道剑光,与叶商英的剑刃一触。叶商英只觉手上骤空,低头瞧去,剑仍在手,可他却像是握着一段流水,无从着力。

“你、你是……梁轻枝。”叶商英注目虞凉手上,恍惚看见枯枝回春,梨花重开。

虞凉回眸一顾,叶商英倒退了两步,怅惘弃剑。

夜风低啸,铁剑跌入乱草,散碎成片。叶商英忽然醒觉虞凉并不是在看他。凝神欲逃,却莫名嗅到了一丝花香,大口呼吸,香气愈浓,竟似是从他心口生出,沿着一道狭小的伤痕不断流逸体外。他俯看满襟鲜血,回顾平生恶迹,不禁自嘲:我的血竟是香的。

虞凉看了沈夫人一眼,极快地又偏开头。她却没看他,忽然出剑捺在叶商英胸前,叶商英已是气绝僵立,触之即倒。她这才惊惑地看向他。

虞凉与薛寒音遥遥对视。

薛寒音早已将柳原拎在身前,此刻又横剑架住柳原脖颈,冷笑道:“姓梁的,你若敢妄动一步,老朽只好割了他的脖子。”

柳原怔怔望着虞凉,但觉胸口气血忽低忽昂,时冰时沸,蓦然叫道:“虞兄,切莫管我!”

虞凉似未听到两人之言,径自低头一咳。

柳原忽然觑见颈前的窄剑失力坠落,似是薛寒音撒了手,惶疑中回头,恰恰又闻一声清咳,却见薛寒音如遭雷殛,踉跄倒退,耳鼻溢出缕缕细血。

薛寒音厉啸顿步,倏忽疾跃而起,飞刺虞凉—凌空一振细剑,眼前却不见了人,只得与一片云雾般的空芜重重相撞。

虞凉头颈微抬,已在柳原身前停步,弯腰将柳原扶起。

月光下,薛寒音身形浮空,似被山风托起了一瞬,随即坠地一震,断草纷飞。胸前伤痕狭长如枝,鲜血洇成梨花五瓣。

柳原望向虞凉,拱手一拜,唇齿轻颤,久久难言。沈铮也走到门外,叹道:“多谢梁兄相救。方才屋中未能相认,失礼莫怪。”

虞凉摇摇头,身躯微晃,猝然咳出一口血。

“梁……虞兄,你没事吧?”柳原上前欲扶,忽地醒悟:先前他在山道上与那弦歌门弟子斗剑,也是凭了虞凉的一声怪咳,才得以险中取胜。

虞凉道:“仓促出手,牵动了旧伤,无妨。”心念一动,察知她正看着他手里的那根枯枝。她忽然轻轻道:“师弟,你的修为已高到这般境地了。”

虞凉惨然一笑,无言以对。

当年杨逊逝后,他与师姐追随云陌游习剑,但因一场变故,云陌游与两人失散,仅遗下一式剑谱。他俩只来得及学了入门剑术,便在蜀地的山中住下,每日习武练功,参详剑谱。倏忽七年过去,怎奈剑谱过于玄邃,两人一直钻悟不透。

直到十六年前他救了沈铮,某夜练剑归来,撞见沈铮竟在研读剑谱,质问起来,师姐却说是她请沈铮看的,她道:“师父曾说,天下学问到了深处,道理都是一样的。沈公子博览诗书,兴许便能想通这剑谱。”

他当时已对师姐表明情愫,闻言更是气苦,道:“本门剑术,岂容外人窥看?”越想越怒,挥剑便要斩去沈铮手臂。

师姐执剑护在沈铮身前,与他大吵一架,到最后两人都红了眼睛。她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为了什么,你心地如此狭窄,根本不配用剑!”

他顿时呆住,心灰意冷,收剑出门去了。

翌日清晨,她便留书辞别了他,陪伴沈铮赴京赶考。

往后七日,风雨如晦,他躺在草坡上怅茫出神,遥想着她随沈铮出了蜀、过了秦,行行重行行,双双在京城的雨中撑伞伫立……从此山中的虫鸣如泣、枝摇如舞,都与她无关了。那一刻他终于彻悟了剑谱,心中却也同时立誓,终生不再用剑。

她说了他不配。

后来,他走过许多遍从蜀山到京城的路,看过路上的每一片云,住过沿途每间客栈酒肆。他在江湖上奔波,侠名渐起,心想也许他已去过了每一个她去过的地方,但她终究已在江湖之外了。

那山中的七年,初时像温暖的皮裘,裹紧了便能挨过寒夜,后来却似渐渐生满荆刺,已不忍回想。

他已只剩下一根梨枝,那是她当年临别时留下的。

沈夫人忽道:“这根枝条,能给我看看吗?”

虞凉摇头苦笑,方才在屋里神思激荡,枝条已被他无意间震碎,对敌时全凭他的一股内劲黏连。十六年了,他环顾四野,山中花草仍新,这根梨枝却终究朽了,手心一松,枯枝散成了木粉,被夜风吹进更远处的夜风里去了。

沈夫人怔住,轻叹不语。

柳原看着沉默的两人,一时似也有些不愿开口,良久才道:“咱们要趁夜下山吗?”

虞凉道:“你们且去歇两个时辰,天亮再动身。”说罢走离了三人,远远站住。

柳原与沈铮夫妇商议了一阵,约定明晨沿茅屋后的隐径出山。随后,沈铮将柳原引去偏房歇息。

当夜柳原怪梦不断,乱念纷呈:

时而梦见自己剑术大成,杀得弦歌门众人掉头鼠窜;时而梦见虞凉狂性大发,竟一剑刺死沈铮,将沈夫人掳走;更多时却梦见弦歌门将他们捆住掷进茅屋、燃起大火,火光映亮了整座山……种种幻景交融杂糅,渐渐模糊消散,到最后眼前只余下虞凉独行在月色中,一边仰头灌酒,一边踉跄走着。

醒来时汗流浃背,仿佛在梦中轮回了千百次。

晨光熹微,风里散开一蓬白絮,柳原出了门,走近虞凉,见他头发上结了露水,竟似一直站在那里。

柳原拱手道了声“虞兄”,沈铮夫妇推门而出。柳原返回去寒暄了两句,商量起下山后的去处,均觉弦歌门阴魂不散,不论南下北上,都非万全之策。

柳原蹙眉沉吟,却听沈铮笑道:“沈某平生行事,皆是义所当为,即便因此身死,亦无愧无憾。”

沈夫人亦道:“生死有命,无愧无憾。”说罢与沈铮相视一笑,两人执手轻偎,但觉彼此心意接通,别无他求。

柳原点了点头,回身看去,虞凉身躯微颤,慢慢挪着步子去远了,背影伛偻,浑似个痨病鬼。

春草如潮,更行更远还生,虞凉登上茅屋左近的山坡,驻足远眺。

满目郁郁苍苍,不禁悲从中来。

“梁兄在看什么?”忽闻一问,却是沈铮走到了身旁。

“哪有什么可看?”虞凉摇头道,“大江流日夜者何如,春草黄复绿者又何如,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托遗响于悲风罢了。”

沈铮一怔,听出虞凉此言集了谢宣城、沈隐侯、王龙标与苏东坡的诗文,四句同指向客心之悲。可他分明记得妻子曾说,她的师弟是不甚通晓文墨的。沉吟片刻,叹道:“天地渺茫,人生如寄,客心何以自处,确是一难。”

虞凉道:“沈兄能否解之?”

沈铮怅然半晌,答道:“天地无心成化,草木自有深情,山河如旧,佳期如梦。”

虞凉怔了怔,虽感佩沈铮为官时的义举,却也不欲与他多言,微一颔首,径自走回去了。

茅屋前,柳原见了虞凉,道:“沈夫人正在房里收拾行装。”

虞凉未及开口,屋子里忽然传出了笛声。是他初遇她时听过的旧曲。

疏雨中,茅檐下,少年时。

虞凉神情一涩,仿佛霎时肝胆成灰,几乎忍不住要抬手掩耳。

那些青梅竹马、笑言私语、朝晖夕阴和剑光曲韵,那些山中月、镜中影和溪上云,那些繁星与孤灯,那些凉—都随着笛声在晨风中缓缓飘零,落在枝上、岩上、星星点点的野花上。

一曲终了,余音逐絮远去,山风鼓在胸口,心中莫名空落。

虞凉继续聆听,任凭那些积淀在他骨骼里的笛声流散到林草间,如往常般随手振袖,才想起那根枯枝已不在了,手心里永远空出了一道狭长的枝痕。

当年她折梨枝辞别,那是以梨寓离,永不相见之意。他本也断绝了与她重逢的念头。可他还是来了,三天前他便进了山,只敢远远守着,但他终究还是见到了她。他也曾立誓再不使剑,可今朝却也不得不用了。咬着牙说下的话全都没有做到,他心想,此生他总归是不成器。

柳原道了声:“虞兄?”

虞凉转头,看到沈铮夫妇已打点了行李,并肩而立。他说:“你们先下山。”

沈铮一惊,劝他同行,但虞凉只是自顾自将背上的包袱轻轻放在地上。

柳原急道:“虞兄,你有旧疾在身,还是与我们一道……”话音未落,沈夫人眺向东边来路,忽道:“有人来了!”

两个弦歌门弟子身形鬼祟,正在蹑步贴近茅屋,柳原与沈夫人不约而同地横剑踏前。

虞凉却恍如未见,弯下腰慢慢解开包袱。柳原低头瞧去,包袱里散着几枚铜钱,除此之外,便是一柄旧剑。

天光一晦,虞凉拔剑伫立,剑上斑斑锈痕在晨风中流洗而过。

那两名弦歌门弟子凛然止步,打量着虞凉手中锈剑,目光渐转惊惧,竟沿原路急急逃远了。

当年锈迹梨花斑,孤舟明月涉江寒。

“涉川剑吗……”

柳原心神震动,凝望着背对三人的虞凉,只觉他犹如一根孤枝,断在天地之间。

沈夫人上前欲再劝,忽听虞凉轻叹道:“当年已失所寄,今日不必多言。”

当是时,密林深处飞起一声清弦,似有人在林中拔剑。

那弦声并不消绝,反而绵延传来,顷刻间升律转调,连变九次,催心涤魂。柳原听得片刻,顿生惶幻,身躯摇晃起来。

虞凉清声一咳,柳原悚然醒神,喃喃道:“剑弦九韶!是陆九歌到了。”

弦声低下去,隐有若无地颤着,宛如微火在找寻干柴。

山风一喑,林中忽又飘来一声呜咽:“梁轻枝……”

模糊如歌,似在邀战。随即弦声乱起,一时不知多少弦歌门剑客拔剑,呜咽声也越聚越厚,宛如群鬼哀泣,阴云般压过来了:

“梁轻枝……”

虞凉仰起了头,眼角慢慢渗出一滴亮。他久久凝望天际,仿佛心系之人没有立在他身后,也不在这山中,而是遥隔云端。

他迎着那阵呜咽,提剑前行。

林中忽寂,一瞬之后,弦歌汹涌再起,暗潮似的迢迢不断:

“梁轻枝,梁轻枝,一别生死两不知……”

柳原听得心酸,却见沈夫人蓦然红了眼眶,轻唤道:“梁雨!”

虞凉脖颈一颤,终究没有回顾。

柳原眼中陡热,低下头去。再抬眼时,虞凉已走入了青山碧林深处,与乱枝密叶融在一起,辨不清了。

三人从茅屋后的小径下山,一路无言。

柳原横剑当先,偶一低头,发觉剑的影子歪歪扭扭,反倒是头顶枝杈的落影峻拔如剑,随着他迈步,那剑影掠过层层枝影,宛如一个畸零的人走过刀阵剑网。刹那间心有所感,霍然回首:远处的深林中隐约徘徊着一道雪色的剑光,上接云气,久凝不散。

“云中一刺……终究没有失传。”柳原魂悸魄动,轻声一叹。

三人神情凝肃,伫望片刻,下山去了。

后来江湖传言,梁轻枝夜入蜀山,破誓出剑,尽诛弦歌门精锐一百二十九人。也有人说,梁轻枝也死在山中了。

从此柳原再也没见过虞凉。

再后来,渐渐也有人称柳原为侠了,柳原每每听后一笑,有时欣然,有时惶惑,但总是会想起山中那夜,他走去茅舍的偏房歇息。

进门前,不自禁回望了一眼:

虞凉孤立如松,月光停在他的眉宇间,清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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