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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枝辞(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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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草坡上怅茫出神

遥想着她随沈铮出了蜀、过了秦

行行重行行

双双在京城的雨中撑伞伫立

从此山中的虫鸣如泣、枝摇如舞

都与她无关了

柳原孤身疾行在山林间,像颠簸在暗沉沉的江水中。月光在野草上飘行,割得他双脚隐隐作痛。他低头看到靴子上有点点灰斑,干涩的血迹像星丛熄灭在靴面上。停步折了碎叶擦干净,又觉手心紧紧的发酸。两日前他头一次杀人,他心想,今后不知还要杀多少人,这念头似从神道穴生出,循着督脉上燎到风府,激得他后颈一扬—他像是猝然触礁般,远远看到了虞凉。

虞凉斜倚着树下的青石喝冷酒,花叶的影子像是由他的灰衣上蔓生出来,遮尽眉目。他陷在深碧色的林子里,像坠进水里的铁。

柳原遥问了声:“请教兄台,沈御史的居处可在左近?”虞凉手一抖,酒葫芦掉入草丛,两人借着月色默然对视。半晌,虞凉咳了一声,缓慢地摇头。风吹低了春草,月光一滴一缕地灌满酒葫芦。

柳原缓步走近,拾起葫芦,瞥见虞凉负着旧旧的包袱,衣袖上落满酒渍,拢在袖里的手倒还算白净。虞凉忽道:“都喝净了。”柳原晃了晃葫芦,只晃出一阵劣酒气味,笑道:“我还有酒。”扔了葫芦,取出酒囊丢给虞凉。

虞凉未及喝,又嘶咳了一声,身躯微直。柳原看清了虞凉的模样:一个形神落魄的三十来岁汉子,似正病得厉害—那病灰灰白白地浸入双颊、透进眼眸,堪堪被他的须发和灰衣笼住,又随着酒气丝丝逸散,连那树也遭他染灰了。

两人互通了姓名,柳原道:“虞兄,你还是先寻个郎中,莫再饮酒。”

虞凉摇头,灌了一口酒。

柳原一笑:“不怕我下毒吗?我可是弦歌门的人。”他解下腰间佩剑横在月下,剑鞘上镂刻着暗青色的琴弦。

虞凉轻喃道:“……弦歌门?”

“没听过?”柳原道,“如今云陌游、杨逊辞世已久,要论江湖第一剑客,那便是我弦歌门的陆门主了,他是昔年剑神陆青渊的弟子,得了真传,当世无敌。”

虞凉恍若未闻,只是不停喝酒。柳原又道:“夜凉露重,咱们不妨找户人家借宿,听说御史沈铮正是隐居在此山中。”说着又取出包在油纸里的半只烧鸡,道:“吃不吃?”

虞凉颤颤伸手撕了一只鸡腿,三两口吃完,嘴唇紧抿,喉中咕哝着。

柳原道:“虞兄是何时进山的?”虞凉露出苦思神色,仿佛自打出生就在这林子里,久久才道:“三天前。”

柳原一怔:“莫非虞兄这三日里一直露宿在此?可曾遇到我的同门经过吗?”

虞凉默然摇头。

“走吧,”柳原哈哈一笑,拍了拍虞凉肩膀,“咱们去沈御史家。”大步走着,一侧头,见虞凉仍如山石般嵌在原地。

虞凉迟疑着迈出一步,似是慢慢记起了该如何走路,渐渐缀在柳原身后。

横斜交织的枝影不断切乱地上的人影。微尘从乱草上飘起,飞至树梢又被星月洒落的光屑照得凝滞,勾勒出一道道风痕,凉意淋漓。虞凉断续咳着,山林深处荡回鸟雀的惊飞声。

“御史沈铮得罪了当朝权相,罢官僻居于此,而我弦歌门又素来为朝中分忧,今日我便是奉门主之令,来取沈御史性命。”

柳原自顾自说话,见虞凉步子渐晃,知他酒劲上涌,忽然停步笑问:“虞兄当真不是来杀沈铮的?”

两人相对而立,柳原目光灼灼。片刻后,虞凉摇头道:“我已想不起他的模样了。”

柳原怔住,欲要细问,倏忽返出几步,手按剑柄。

—沿着来路,马蹄声曲曲折折地淌过来了,仿佛所经枝叶都被振动,山林里腾起远远近近的窸窣声。

柳原淹在夜风里,听见心跳声从神藏顺着足少阴肾经一路坠到涌泉,敲击在泥土上。他松开剑柄,吹了吹手心的细汗。

来者白衫长剑、剑鞘暗青,俱同柳原,扫了一眼柳原的佩剑,翻身下马。

柳原迎上前,拱手笑道:“敢问师兄是哪位师伯门下?”那人傲然道:“我乃本门薛护法亲传弟子,瞧你可面生得很。”

柳原道:“入门未久,幸会师兄。”眼角瞥去,虞凉兀自捧着酒囊饮酒。

那人哼了一声,道:“可找到姓沈的那厮了?”柳原道:“前边不远处。”那人道:“引路吧!你是谁的弟子?”

柳原凑近一步,道:“我是陆九歌的弟子。”

那人一愣,怒道:“你竟敢直呼门主名讳……”话音未落,地上乱草齐齐一低,剑光抹开一瞬夜色,涂进两人对视的眸光里。

柳原握剑的手上青筋鼓突如虫,似要跃在剑刃上。

那人险极一避,剑尖贴颈而过。柳原回剑反刺那人背心,被那人挥起剑鞘格偏,刺入了马腹。那人趁隙拔剑,咿呀一声,如弦似歌—

柳原闻声目眩,周身气机乍乱,第三剑便缓了一霎,急急偏身侧步,寒光一闪,随着长嘶的奔马没入深林。

那人手腕一跳,剑尖像是在荒林野风中拉直了一根弦,寒鸣穿耳,惊心乱意。柳原情知难破此剑,喉中遏不住地迸出一笑,不闪不躲,挺剑直刺那人胸口。

夜风里蹿起突兀的咳声,似是虞凉灌酒时呛了喉,两人同时微怔。那人似不想与柳原拼剑换命,正欲回剑自守,犹豫间已被柳原一剑穿胸。那人挥剑顿缓,长弦般的剑风喑哑一吟,就此断绝。

柳原惶惑了一刻,被那人的栽倒声震醒,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衣衫在春夜里白得发亮,月华流泻到剑刃上,几欲弹飞。

他来回走了两步,吐出一口浊气,随即为吐气声所惊,只觉山林间的万物都在静静零落。停步沉思,握剑的手却轻颤起来,仿佛长剑要脱手奔月而去。

骤然间山风灌耳,柳原紧了紧手,心神略定,回望见虞凉的目光仍像积雨的灰云,对周遭变故无动于衷。虞凉一口接一口地默默饮酒,柳原却仿佛仍能听到隐约的咳声:那咳声在虞凉头顶上的虬枝之间绕了一圈,朝着山巅那簇星星飘去了。

柳原跨过尸身,心头昂扬起来,从虞凉手里夺过酒囊,猛灌了一口,笑道:“闻弦歌而知杀意—弦歌门的剑术果真颇有奇处。”

虞凉道:“你是来救沈铮的。”

柳原默然振腕,抖落剑上残血,忽而一叹:“弦歌门助纣为虐,猖獗横行,无人能制……如今江湖,侠义道衰了。”

两天前他在酒肆里偶遇一个嚣狂的弦歌门弟子,攀谈了几句,得知那人正要赶去刺杀御史沈铮。他虽游历江湖未久,却也明白沈铮是为百姓请命的义士,便奇袭杀死那弦歌门弟子,夺其衣、剑。又料想弦歌门接不到回报,定不肯罢休,便赶急路来到这蜀地的山中,打算带沈铮另寻隐蔽处。

“沈御史已丢了官僻居山林,岂料那些贼人仍要害他性命。那姓陆的仗着剑术霸道,肆意作恶,只可惜云、杨俱已逝去……听闻他们本有个传人,是叫梁轻枝的,倒也当得起个‘侠’字,只是他以枯枝为兵刃,从不使剑的,云、杨二人的剑术终归是失传了……”

柳原横剑听风,那些远远近近的轻啸,宛如世间起起落落的杀伐,一泓秋光从剑上映入柳原眼中,又折向春夜的星空。他盯着剑刃,看得入了迷,就像孩童初识天地。

虞凉听着柳原喃喃自语,似有些不耐,不时觑向柳原手里的酒囊。柳原醒过神来,哑然一笑,将酒囊丢还虞凉,问道:“听虞兄适才所言,似是从前曾见过沈铮?”

虞凉颔首。柳原还剑入鞘,叹道:“据说沈铮风雅卓绝,妙语连珠,才学是极深的,若能与他相谈,当是人生一快。”

虞凉默然一阵,轻轻道:“十六年前,他可不是这般……”

他初遇沈铮是在雨夜的山道旁,沈铮衣衫湿透,跌在泥泞中,实在难称风雅。

当年沈铮赴京赶考,半途遭遇劫匪,万幸被虞凉所救,他被匪徒打断了三根肋骨,在冻雨中面色惨白、浑身打战,话也说不连贯,只是一双眸子澄澈得让人心惊,似乎那目光并非来自眼中,而是从层层雨云之上俯瞰下来,一切困苦都淡然渺远。

虞凉背负起沈铮,沈铮突然含糊说了句什么。虞凉不明所以,刚要迈步,沈铮又剧烈一挣,指向雨洼中的包袱。虞凉拾起来,见里面只是几捆旧书。他将包袱塞给沈铮,疾行在雨中,走出几步,听见沈铮轻缓地舒了口气。

回到居处,虞凉和师姐手忙脚乱地给沈铮接骨疗伤,碰触断骨时,虞凉本以为沈铮会痛晕过去,可沈铮的眼睛却睁得更亮,仿佛那疼痛化作干柴燃在他眼里。他挣扎着坐起,轻声道谢,却不料说错了话,闹出个笑话。那时他的目光就柔暗了许多,像将眠未眠的萤虫。

后来虞凉常常不自禁地想起沈铮的那句谢语,仿佛此后种种都已从那句话里注定。

“那么沈御史从前又是什么样的?”柳原的语声像是从十六年前模糊飘来。

虞凉道:“当年他遇了劫,受困山中,窘迫得很。如今他遭了难,仍是困在山里……那也没什么分别。”

柳原无言以对,只理了理衣衫。两人并肩走了一阵,虞凉慢慢喝干了酒囊,忽道:“烧鸡可还有吗?”柳原一怔,取出油纸包递过去,道:“饿了?”

虞凉道:“三四天没吃饭了。”

柳原听得心酸,道:“若官吏都如沈铮,世上穷苦百姓也就少得多了。”

虞凉撕了两条肉慢慢咽下,忽然冷哼道:“沈铮能济什么事?争了十六年,只争得个丢官丧家,仓皇归山罢了。”

“若人人都不争,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柳原听得气恼,“似你这般醉生梦死,自是不挂心世间疾苦。”

虞凉垂头吃了两口烧鸡,道:“柳兄贵庚?”

柳原道:“二十三,怎么?”

虞凉道:“你年纪轻轻,便得罪了江湖中最厉害的剑派。”

柳原道:“那又如何,我趁夜救走沈铮,神不知鬼不觉。”说罢轻笑一声,大步而行。虞凉亦不再多言。

人影移在山影里,月色中遥遥飘出茅舍一角。

柳原舒出一口气,加紧了脚步,剑鞘不断拍打在腰畔,宛如一阵快笛。他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来救沈铮,虽与沈铮素昧平生,但想到不久即要相见,仍不禁心绪激荡。偶一回望,只见虞凉踉踉跄跄跟在后面,似被酒气驱赶,走得不情不愿。

柳原道:“虞兄走得累了?”

山林荫翳,这一问孤兀地浮着,虞凉只是低颈弓腰地走。柳原也不以为意,又走出两步,虞凉的声音忽如一汩冷水注入耳中—“弦歌门睚眦必报,又擅追踪。你杀了他们弟子,他们岂肯干休?兴许他们已害死了沈铮,正埋伏在前边屋里。”

柳原一凛,放缓了步子,反复斟酌,剑鞘的拍打声变得迟钝,仿似钟鼓大乐。柳原只觉自己正立于两军阵前、死生之际,环顾四野,除虞凉再无旁人。可又像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容不得半分退缩。当即道:“是不是埋伏,一探便知。”想了想,又道:“看虞兄的身形步法不是江湖武人,还是出山寻别处借宿吧。”

虞凉道:“当真要去?”

柳原怔了怔,笑道:“我有好酒好剑,正该行侠仗义,快意情仇。”

虞凉道:“救了沈铮后,你又要去哪里?”

柳原顿步踌躇,没想到什么去处,仍是笑道:“天下之大,江湖之远,何处去不得?”他伸指在剑鞘上一叩,剑在鞘中发出清鸣,透过鞘反荡手指,将周身经络都震得微颤。他感到体内似有一种轻轻亮亮的东西正缓缓上升,他轻声说:

“走吧。”

远远望去,茅屋窗子里的烛光像是定在夜空中。

两人循着山径绕行良久,仍是未抵。一瞬里柳原隐隐觉得,或许那屋子只是幻梦,耗尽此生也走不到了。先前他劝虞凉离去,虞凉却打算过了茅屋另寻小径下山,两人便继续同行。

柳原道:“这时辰还留着灯烛,像是在等夜客……”忽然一静,惊觉离茅屋已仅余十来丈,虞凉的咳声似也稀疏多了。

两道长影迤逦在地,两人像是拖着沉重的行李,渐行渐缓。

马蹄声骤起,如云中降下的雷,顷刻覆过两人来时的山道。柳原一惊,忽觉天地暗淡了许多,似乎星星生了锈、月亮蒙了尘,可低头瞧去,遍地野草却正在星月的清辉下闪闪发光。是我怕了,他心想,初入江湖,却转眼就要死在荒山野林里。又瞥见窗上烛影微摇,也不知茅屋中人是否已得了警觉。

“弦歌鸣,万籁绝—前方何人拦路?”

马蹄声一空,柳原身后传来呼喝。他心说:“我有好酒好剑,还有许多心愿。”但他还是执拗地僵在原地,草叶在足下碎折,清脆得像是踩断了冰凌。突兀地,他听到了笑声,他心想,原来我在笑。他猛然转身,几乎嘶吼似的:

“我乃本门薛护法亲传弟子,你又是何人!”

来者忙不迭下马走近,却笑了起来:“幸会师兄!我是周护法弟子张商志,还请师兄多多指教。”

柳原知道弦歌门收徒庞杂,弟子之间往往不甚相熟,当即冷了冷语调,道:“张师弟,你来迟了。”说完脊背一凉,才觉出冷汗透衣。

张商志赔笑道:“半路撞见崔师兄的尸首,实在骇住了……却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柳原一时语塞。张商志道:“都说那沈铮之妻是江湖出身,剑术不低,料想是她!”

柳原道:“嗯,正是如此。”

“师兄莫忧,咱们既到了屋门口,还怕没法子整治她?”张商志从怀中掏出小小的一只白皮囊,“这袋毒粉,只消撒在她身上,嘿嘿,立时皮裂骨蚀!”

柳原颔首不语。张商志瞥见满身酒污的虞凉,道:“哪来的山野乞丐,滚远些!”

虞凉被骂声惊起了一阵咳,远远地退开,抱臂缩立。

张商志却忽地追上去,将白皮囊塞进虞凉手里,笑道:“你去前边那户人家讨些水喝,趁主人不在意,你便将这皮囊里的东西扬撒在他们身上……”

虞凉只顾咳嗽,似没听见。张商志又道:“你听明白没有?若办成了,张爷带你进城吃上好的席面!”

虞凉一言不发,攥着那白皮囊,慢吞吞走向茅屋。

“且慢!”柳原顿惊,“张师弟,此事须从长计议。”

张商志道:“师兄是怕那乞丐办不稳妥?我再去嘱咐他两句。”

柳原走近两步,道:“那人实非乞丐,而是—”张商志道:“而是什么?”

“而是……”柳原手滑上剑柄,正欲出剑,忽听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什么人?”

“弦歌鸣,万籁绝!”柳原应了一声,回身望去,两道身影从黑沉如水的夜色里渐渐浮凸出来。当先的是个目光森寒的年轻人,后面那人伫在树影里,瞧不清容貌。

那年轻人扫视柳原和张商志,神色漠然。张商志打了个寒噤,赶忙自报姓名,又指着柳原道:“这位师兄乃是薛护法座下弟子。”

“是吗?”年轻人无声一笑,“在下叶商英。”

柳原道:“在下柳原,幸会叶师兄。”

张商志惊呼道:“竟是叶师兄!不知掌门他老人家……”话未说完,见叶商英冷眼盯着不远处的虞凉,便解释了那撒毒之计。

叶商英道:“此计甚好。”张商志眉飞色舞,与叶商英不停寒暄。

柳原心里一紧,眼睁睁看着虞凉走到了茅屋门口,叩门伫立。片刻后,屋门吱呀晃动,漏出狭长的一隙烛光。柳原眨了眨眼,虞凉的身影已在门口消失,如遭巨兽攫噬。

山风从四面八方吹聚到柳原身上,他像是被凉风凝冻在原地,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仿佛连星月都被投入炉火重铸出来,抛洒下崭新而冷锐的铁光;短得却又似只是手指从剑柄上跌落的一瞬。他心中莫名动念:若能听到一声咳该是多好。但茅屋里一片死寂。

张商志笑道:“柳师兄,方才你说那人不是乞丐,那又是什么,酒鬼?”

柳原道:“也没什么。”

“柳师弟拜薛护法为师……”叶商英嘴角刺起一痕笑,冷剑般突兀,“是哪年的事?”

柳原道:“两年前,怎么?”

话音未落,树影里那人微一屈膝,倏忽立在柳原面前。柳原心里打了个突:那人眉目如霜,头发也灰白得像积了层雪。

那人幽幽慢慢地道:“老朽薛寒音,忝为弦歌门护法。”

“兄台夤夜来访,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虞凉辨出这是沈铮的声音,清越如昔,只是那清越里也不免刻上了一丝微倦的沉郁,那是风刀霜剑,造化的手笔,谁也逃不掉。他也知道,沈铮自是认不出他了。

进了门他便垂着头,看着烛光在地上铺了一层,又铺了一层,渐渐叠满空落的屋子,他像是浸在水里,说不出话来。直到灯花噼啪一响,那些水化为乌有,烛火又是新的了,便又得从头铺起。

“兄台……兄台?”

虞凉目光微扬,久久看着自己靴子上的污迹。他莫名感到安心,像是从那片污迹里找到了藏身之处,终于喉中一鼓,道:“叨扰了,行路口渴,想讨一碗水—”说着抬起头,随即脖颈一僵,嗓音涩住了。

他本期望能先看到窗前的烛台、壁上的挂剑,抑或桌上的杯盏,哪怕是风姿依旧清雅的沈铮。

可他偏偏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烛影如风雨一摇,虞凉恍惑起来。同居山中,习剑七年,此时回想,却仿佛只见过她两三面。

初见师姐是在漏雨的茅檐下,她坐在石阶上吹一支竹笛。那时她只十四岁,吹得尚生涩,曲调和疏雨一般断断续续。

虞凉记得师姐一共会吹十九支曲子。

那七年里他在梨树梅花边听过,在乱云飞雪间听过,站在山巅的青岩上听过,躺在打旋儿的溪舟里也听过。那听过千百次的十九支笛曲淙淙交融成他见她的第二面—他斜倚草坡,看着她的笛声将斜挂峰角的三两颗星逐满了秋夜,等到她收起笛子,那些残音就飘落在野草上凝成清霜。当时她说:“别沾了霜气,小心着凉。”—也许没说。太多次的溯忆早已磨损了往事。

第三面是在十六年前,她独自步入深林吹笛,月影浓郁,看不清面容,只能算作半面。他悄悄跟了来,对她表露心迹。他听出方才她吹的是一支新曲,那是沈铮教她的。当时沈铮伤势渐愈,她也越来越喜欢听沈铮讲论诗文,可他不懂诗文。她说:“咱们两个都是江湖人,都练武习剑,咱们是没法……没法一起的。”

他不明白为何两人都是江湖剑客就不能在一起,与她争辩良久,直到她径自转身奔远。后来他渐渐懂了,一个人若不喜欢你,便总能不喜欢你,那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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