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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青眸(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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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说完这句话后缓慢换气,语声低落下来:“岳先生,我讲述的都对吗?”

木屋中人淡声道:“已算详尽,料想你探知这些事枉费了不少光阴。那花枝呢?”

“追寻先生风骨,岂是徒枉之事?当日先生走后,那枝梅花被好事者拾起,送到了快意阁。听说快意阁中挂有沈书云评出的天下七大刀客的画像,但近七年来,第一幅画像却是空置,悬画之处放了一段梅枝。”

“我不是问那枝梅花。”木屋中人一笑,“那花不过是我随手折来,年轻人,我问的是你携来的花枝,若此刻还在你手中,便传进门来与我看看吧。”

“请先生指教。”少年面露喜色,躬身施礼,将梨枝抬至胸前端详一眼,忽然平平扬袖,如裁流云—

花枝脱手缓飞向木屋,将触及门扉时似有风生,木门裂出一道细缝,瘦如刃的枝条闪入木屋。

花枝上附着少年的劲意,也夹杂了幽林晚风中的灵机,少年的这一挥袖在天地间挥出了一抹刀痕。

而后,少年落袖,沉肩,吐气,仿佛耗尽心力。

木屋中悄然无声,方才木扉开合的刹那间,少年隐隐看到屋中斜坐一名青衣人,黑发披散如夜。

少年欲问,全身忽一颤,白衣上漾出片片涟漪。他知道这是木屋中人接住了自己的花枝。

几乎同时,少年手心一沉—

花枝又回到了少年手中。少年却未看到木门有一丝微动。

少年暗想:果然看不见吗?

“你的花不够好。”木屋中人说。

少年平定心神,恭声问:“为何不好?”

“失了香气。方才你与云荆交手,劲气流泻到花枝上,冲散了花香。”

“那时我全神贯注,难以顾及。”少年点头一嗅,花枝上确已没有香气。

“你的刀意不纯,毁了芳华。但也未尝不是好事,你的刀意尚稚,心就未老。从前我也是个年轻人。”

少年听着,心中泛起期待。

“一花一世界。七年里不时有求见我的人,带的礼都重,但你的花是最重的礼。我既看过,便是收下。”

木屋中人笑音萧索:“我也从山中来。”

少年闻言神色一正:“洗耳恭听。”

“如你所言,我师父是个江湖无名的老刀客,他在山里教我们刀术。他常说本门刀法练深了能有绝大威力,但他自己一生没能练入化境,我和师妹自然也学不精深。后来师父死了,秋天,师妹送我下山……

“那时我自以为刀术到了火候,要在江湖上闯下名号,可又哪有我想的那般轻易?天下武学奇才星奔雾涌,习刀之人何止万千?凭我刀术,数年奔波,出生入死,也不过在江南博了些零星名声……”

少年道:“先生过谦了,当年的刀客岳瑾在苏杭武林的名头绝不算小。”

木屋中人恍若未闻,继续道:“虽是这点微名,陈师妹偶然在山上听过客说起,也很为我骄傲,当即下山来寻我,后来我们两人便一同行走江湖……

“所谓行走江湖四字,不懂的人听着潇洒,可在江湖度日实如在荆棘林,动身即险,步步冰霜—未过多久,我便得罪了花断紫。那时我名声渐响,而花断紫欲携九华刀派出皖,在江浙道上扬刀开舵,第一个便找上了我……”

少年讶然:“此事却是我初次听闻,想是那花断紫当年觉得先生势单力孤,刀术虽高却最易对付,便来挑衅立威。”

木屋中人冷淡道:“花断紫说给我两条路,一是入九华派,二是从此远离江浙。我说我的刀只有一条刀路,我的人跟着刀走。”

少年赞道:“先生铮铮傲骨。”

木屋里轻笑一声:“不过是年轻气盛。于是我便和花断紫斗刀,我没能破掉他那式‘一寸肝肠’,被迫远走秦川。数月后,在陕南一间山野老店里,我和师妹遇到了秦川沧雪十二刀。

“那十二刀见我也带刀,便邀我师兄妹共饮,初时言谈尚欢,后来那十二人意渐狂放,不住呼喝劝酒,我久居山中,过的是清淡日子,酒量素浅,不久醉意蒙眬,他们却转而劝我师妹喝酒。陈师妹不欲起争端,勉强喝下一碗,随后那十二人竟出语调戏。我二人终于与他们愤而争吵,结了梁子。”

少年黯然道:“那是十二刀行事过火了。”

木屋中人道:“师妹双目泛红,反劝我说,斗酒嬉笑原是江湖上寻常意气之争,不必计较。于是我二人告辞出店,匆匆离去。但那秦川十二刀却半路追赶上来,拦住了我们。

“十二刀中为首一人道:‘你两个驳了我沧雪十二神刀的面子,那咱们便是仇家,按照我们秦川道上的规矩,仇人见面一刀,如今我们兄弟十二人,你便每人接一刀,若十二刀都接住了,那就滚你的路;若接不下,性命留下!

“当年我与沧雪十二刀的修为不过伯仲之间,但他们有十二人,我接下了七刀,中了四刀,还剩最后一刀时,为首那人忽道:‘你若接下了我这刀,你走。但你师妹须得留下。’说完十二人一齐大笑。

“我看见陈师妹脸色惨白,她曾经觉得我是天下最厉害的刀客,但那时我当真无法可施,心想只有拼个生死,谁料晋阳春絮刀柳轻鹤路过,沧雪十二刀对他有些忌惮,两方略过几招,我们便被柳轻鹤救走。”

“先生,那次你伤得重吗?”少年问。

“……记不清了,算是很重吧。”木屋中人语声一停,似觉少年问得突兀。

“在晋阳柳家庄,陈师妹因受惊卧病多日,柳轻鹤对师妹细加照料。来到柳家庄的第十一天,师妹便喜欢了柳轻鹤,这也没什么,但不久柳轻鹤来对我说,他已找了陕甘武林名宿从中说和,只消我当面对沧雪十二刀敬酒赔礼,一切仇怨便可化解。

“师妹也从旁劝说。而我谢绝了柳轻鹤,我说我素不善饮,实在难敬这杯酒。后来我不愿躲在柳家庄避难,便悄然离去。

“陈师妹成亲那天,我无意间闯入一处山林,满目姹紫嫣红,我饮酒赏花,顷刻大醉,醒来时便见到了杜姑娘。”

听至此处,少年轻声惊咦:“莫非就是眼下这座山?”

木屋中人笑了:“有什么区别?都是山中。”

少年默然片刻,道:“杜姑娘是谁?请先生继续讲。”

“我在一张软榻上沉睡,忽然闻到清香,一睁眼便看见了杜姑娘。她穿一身绿衣裙,正笑盈盈地探身望着我,身后露出了木屋外的草叶,叶如绿裙,裙映碧草……其实猛然间我先看到的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而后才看清了她的容颜—

“蛾眉樱唇,颜若霜雪。

“后来我才知道,杜姑娘自幼便居于幽山,自父母双亡后更是多年避世不出。那一年里,我便住在杜姑娘的木屋。”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少年轻叹。

“有一天,我对杜姑娘诉出自己遇过的江湖艰险,说了刀不如人的愁郁,杜姑娘听完却从匣子中取出了一卷纸,她说那是一路刀谱,是她家中世代传下来的,但从没有人练成过。”

少年若有所悟:“刀谱?原来如此。”

“自此白日里我砍柴练刀,杜姑娘洗衣烧饭。有时我抱着刀苦苦思索,一整天纹丝不动,杜姑娘便静静站在我身后瞧着我,从不出言打扰;若悟刀至夜,她会在林中燃一盏小灯,烛光飘摇上浮,慢慢地直入明月……

“在我入山满一年时,终于将新的刀意修成,杜姑娘给我取了‘空山’两字作为别号,又给我的刀术取名‘青眸雪’。”

少年颔首:“一个刀客有了字号和刀名,才真正成为神魂完整的刀客。先生失意时偶遇杜姑娘,实是旷世奇缘。”

“但我在江湖还有恩仇未了。深秋,杜姑娘送我下山,那天有小雪,她送了我很远。

“重回江湖,我先去了晋阳。本近年关,柳家庄却一片惨淡,我这才知师妹已病逝。与柳轻鹤匆匆照面后,我便远赴秦川……”

少年接口道:“我在陕南曾与两个常进山采药的客商谈聊,他们说当年见到有一个人静静靠坐在秦岭雪山的一块飞岩上,在他们入山时便那样坐着,两天后出山时那人还在,竟似一直没有动过。先生,那人一定是你。”

木屋中人道:“不错,我等了六天才等到。那天秦川沧雪十二刀带着门徒回山,共四十九人。

“我走到他们面前说,听说你们秦川道上有个见面一刀的规矩,那么你们每个人都接我一刀。

“他们谁也没有接住。”

少年听得胸口滚烫又苍凉:“那是正月初九吧?秦川雪刀一门从那日绝迹,也是轰动武林的一战。”

木屋内外一同陷入沉默,少年想了片刻,认真问道:“那一天,先生在想什么?”

“你是说我杀尽沧雪十二刀的那天?”

“不,是小雪那天,杜姑娘送你下山那天。”

“那天嘛……”木屋里的语声缓了片刻,“那天我回头望见杜姑娘站在山道上,远远的似将乘风而去,那时我真想丢下刀奔回去,和她在山中厮守,再也不踏入江湖。”

“先生答得直白。”

少年点了点头,出起了神,忽而轻吟:“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恨情长春浅。南风吹酒玉虹翻,便忍听、离弦声断。乘鸾宝扇,凌波微步,好在清池凉馆。直饶书与荔枝来,问纤手、谁传冰碗。”

木屋中人默然一阵,叹道:“有时最厌词客,一年相伴,一世光景,两三句便言尽。”

不待少年生慨,又道:“离了秦川,我开始与人约战斗刀,那些事你都已知晓。又过一年,我回到了山中。我时常恍惚,觉得自己仿佛从未离开,其实一直都在山中。”

“也许无人不在山中。”少年说。

木屋中人大笑:“此话未免着相。”

“是。”少年亦笑,“多谢先生讲述前尘,但我心中仍有重重困惑—七年前云寒川死后,有人在枫桥上嗅到了极淡的花香,可周遭无花,花香似无中生有。

“初时我以为是三两人的错觉,可其后死在先生刀下的数人尸身左近都有香气萦绕,有人说你是刀鞘里藏花,也有人疑心你用了毒。

“然而那日在鹿门寺亦有人闻到了隐有若无的异香。世间毒都是阴阳两气纠化而成,以叶流笙的内家修为,绝不惧任何毒药。

“先生,你能解我此惑吗?”

木屋中人不答。

少年想了想,又问:“先生杀了秦川十二刀和花断紫后,仇怨已了结,为何却不回山?为何还要接连与人斗刀,乃至约战叶流笙?”

木屋中人仍不理会。

少年继续道:“叶流笙在与你一战后眼盲耳聋,世人都知是为你刀意所侵,但也有人说,叶流笙是在落败的瞬间自废耳目,为的是隔绝世间声色,不让你的刀意在心中暗淡。

“若此说为真,则叶流笙极可能看见了你的刀意。他曾是天下第一刀客,若说有人能看到,也只能是他。半年前,我费尽周折,在洞庭湖边找到了他。我再三求问,他终于答应只要我能击败他,他便告诉我襄阳雪院中那电光一隙里他看到了什么。

“他虽盲,但刀意变得更无瑕。那一战,我险死还生。”

“叶流笙真的说了?”木屋中人语气微扬。

“是。”少年深深呼吸,眸光神往:

“他说,那一瞬他仿佛见到月色下梨花成玉,倒映天河。”

“年轻人,你信他的话吗?”木屋中人不置可否。

“时值寒冬,世无梨花,那么叶流笙心中所见一定是你的刀意。当真是……惊魂艳魄。”少年目光恢复了宁和。

“我初听时本来不懂,此刻却有些懂了。先生既不肯出刀,可否出屋一见?实不相瞒,我曾习得观颜秘术,只消看过先生眉眼,便可甄别叶流笙所言真假。”

“秘术云云,你不妨留去诓骗孩童。”木屋中人似有笑意。

“但我听说,至人往往就似孩童。”少年说得一本正经。

木屋中人冷哼一声,长久无言。

少年忽然一叹:“明明是极重的伤,却淡忘了,也许是因还有更深的伤,也许铭心入骨。

“叶流笙还说,星河中依稀有一道人影。

“那是谁?

“杜姑娘已不在人世了吗?”

少年渐问渐疾,木门骤然震出了刺耳的锐鸣。

少年心中一酸,歉然道:“当年先生在对决云寒川时失魂落魄,是因为杜姑娘那时刚刚遭遇不幸吗?”

木屋中人涩然一笑:“不错,我并无把握胜过云寒川,心绪不宁,便在决斗前夕回山一趟,却发现……”

少年脸色哀伤:“杜姑娘是怎么死的?”

木屋中人淡淡道:“死了便是死了,病死累死被人害死,又有何分别?总归是世上没有了杜姑娘,山间水畔,柳下梅边,到处都没有她了。”

少年缄默半晌,低声道:“先生节哀。”

木屋中人轻笑道:“这世上已没有我想见的人,既然如此,我又有何人不可见?年轻人,你聪明绝顶,但我听得出你对我的杀意。”

笑声中,木门大开,花草微摇,青衣人已立在木屋前。

少年凝视岳空山,见他年三十许,长发落拓,眉宇清狂,与寻常江湖刀客似无多少差别,只一双眼眸深邃,目光照人时如遥远星辰。

少年扫了一眼木屋内,但见陈设简陋,心中忽生不安,随即一惊:初入山林时明明听到了琴声,但屋中无琴,那么琴声是从何而来?

此念一生,双目忽然刺痛,醒觉是刀光耀眼,却见地上灰衣人云荆的尸身忽然动了。

琴音乍起。

少年恍悟:琴声是来自灰衣人的刀上,此人已将寒蛩刀修至刃发弦音之境!

一低头,见手中花枝竟凭空消失,岳空山亦随之不见。

少年眨了眨眼,发觉岳空山又已在眼前,正与那灰衣人相对而立。两人皆静如春山。

刀上琴音一响即空,花枝在岳空山指间。

少年目光落在花枝上,心头如被雪光擦亮:原来如此,原来人间竟有这般刀意。

岳空山:“听闻‘枯山死水’心法能将周身气机同化枯木烂石,使人与死尸无异,这本是杀手的鬼蜮伎俩,没想到一名刀客孤傲如你,也会去学。”

灰衣人:“是为了杀你。两年来你每次舞刀我都跟随观望、苦思破法,但还是杀不了你。也好,终究死在了你刀下。”

岳空山:“你姓云,是云寒川的后人吗?”

灰衣人桀骜一笑。

少年见到灰衣人衣襟上似溅有两滴花汁,心口处的衣衫凹陷出了花瓣之形。

岳空山:“你不会死,你心脉上的刀痕极细,若不妄动劲气,静养月余便可愈合。”

灰衣人又是一笑,这次的笑容却明净如刀光,忽纵声高歌:“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少年知道词句出自屈原的《山鬼》,细聆几句,只觉深心充斥着一片清空的哀柔。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歌声蕴注了内劲,直飘入峰险云横处,灰衣人心口刀伤迸裂,血流如注,瘦削的脸颊上笑意渐凝:“两年听你在林间歌吟十一次,你的歌意竟在我胸中盘桓不散,如今唱出来,便是还给了你。”

灰衣人话音渐低,右手在长刀上歪斜滑过,抹出了几声琴调,是古曲《流水》的尾音。

岳空山望着灰衣人缓缓软倒,叹道:“山中两载为邻,终究不是知音。”

少年蹙眉:“先生,你出门见我,是为了引他动手吧。”

岳空山:“他今日迟早会出手,因为你是这两年进山的人中刀术最高的一个,而他看出你绝非我的朋友。可方才你却未趁机夹攻。”

少年苦笑:“若我今日不来,他还会继续等下去吧?”

“但你既来了,今日便是他最好的机会。”岳空山目光清肃,“我想,他的名字并不叫云荆。”

少年微讶点头:“他不姓云,姓荆。他是寒蛩刀荆回。”

岳空山一笑:“而你才姓云,你的面容很像云寒川。”

少年亦微笑:“不错,我也未想久瞒先生。”

岳空山:“莫非令尊与荆回交情匪浅?”

少年摇头:“相隔千里,素昧平生。但荆回初入江湖时,多遭成名刀客轻贬,众人皆言他的刀术如小虫乱鸣,不堪登堂。家父听闻此事,曾说了一句‘虽是寒蛩微鸣,他日未尝不能千里惊梦’,此话应是传到了荆回耳中。”

岳空山恍然:“就凭这遥遥相隔的一句善言,荆回便甘愿数年蛰伏,苦心孤诣要为云寒川复仇吗?”

少年想了很久,说:“也许,这就是江湖中人吧。”

“说得好。”岳空山微微颔首。

少年恍如未闻,定定望着岳空山手中的花枝。

岳空山一笑:“云公子,你七年来苦苦追索我的刀意,是想知道云寒川为何会败给我,想要为父报仇,是吗?”

少年如梦初醒,摇头道:“七年前我寄居山中,未见到那一战,我确是极想知道为何家父竟会一瞬落败,但也并非定要杀了先生报仇。”

“为何?”

“浮生匆促,只够执迷一事。我既已执于刀道,便不能耽溺恩仇。”少年唏嘘,“何况,我此刻已猜出了一丝先生的刀意。

“先生,在枫桥上,那一刀千屏镜斩来时,你是看到了杜姑娘吗?”

岳空山眼光一震,嘴角渐渐散开笑意:“是啊,那天我已有求死之心,透过白雾,我看到了她,她站在深秋的山道上远远望着我,身旁飘着黄叶,发梢上有白雪……”

少年闻言久久深思,忽如醍醐灌顶,眼眶微湿:“我全然懂了。先生哀恸佳人亡故,生死之际心生幻象,看到杜姑娘魂兮归来—那一刻,你冲破了刀意上的桎梏。

“在这一瞬之前,也许你的刀术确然不及先父,但这一瞬里你的刀意扶摇直上,一瞬过后,你的刀术已入神境,远在先父之上。

“先生,江湖人都说你出刀无声无息,无光无色,却从没人知你刀上竟能生发香气,清幽淡雅,只在有无中。

“因为你在刀上注入了一抹香意,但这香不是花香。

“如你所言,你的刀意果真是只能自己看到,别人看不到。叶流笙所见,不过一层表象。

“岳先生,你的刀意,是一缕香魂。”

十一

岳空山默默望着少年,忽然笑了,将手中梨枝递还。

少年双手平举,恭恭敬敬接过了花枝,如持天地间的至宝。

“先生,我说对了吗?”

“差相仿佛吧。心意是刀的枷锁,无情不能绝念,深情才能破意。可惜在她死后我才破去出刀时的心锁。”岳空山笑语寂然,“年轻人,你能败叶流笙与荆回,未必胜不过我,真的不打算报仇吗?”

“先生与家父那一战,本就是公允决斗,胜负分明。而且我也绝非先生对手—只要先生心中杜姑娘的芳魂不散,先生的刀就无人能挡。”

两人相视而立。

少年凝望岳空山,心中清哀低昂。眼前的青衣人心有所系,但已生无可恋,只不过是暂寄逆旅的远客,是跌落花枝的倦鸟。

即便他在刀术上已登临绝顶,但他这一生却似不断从一座山匆匆走入另一座山,或有几次林草间酣甜的春眠,也只是短暂停歇,醒来后长路空茫,形单影孤。

“年轻人,看你神情,又着相了。”岳空山洒然微笑,“我留了一分刀意在你的花枝上,权作相见之礼。咱们就此别过。”说罢青衫晃动,朝山下去了。

少年惊问:“先生,你要出山吗?”

“满山花月虫鸟都是喧嚣,其实山居反不如红尘清寂。”

—笑语渐远,一转眼,岳空山的脚步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江水奔淌声,遥如隔世。

十二

少年怅然若失,良久才转过身,持花枝步入木屋,目光扫过床榻几案一应用具。

案上置有半掩的木匣,少年从中取出了一卷纸,心想:这定然便是岳先生修习一年的神妙刀谱了。

然而翻动纸卷,却是页页空白。

没有刀谱。

少年微奇,忽瞥见其中一页纸背面绘着一幅女子小像,画中女子衣衫色同足下草叶,一袭绿裙。整幅人像走笔寻常,唯有一双眸子以工笔细描,眼波如碧水照人,极具神采。

少年心弦一颤,蓦然想起,似曾有江湖传闻说晋阳柳家庄的柳夫人生就一双明眸,眼光清澈碧透,流转如玉。

少年抓着纸卷几步奔出屋外,身侧忽有一片深深浅浅的绿映入了眼角—

那是一丛杜若草。

……

少年猛然凝住了步子,遥想着岳空山躲进山中悟刀的那一年光阴,想着岳空山口中那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和模糊的言辞,一时不由得痴了。

“陈师妹成亲那天,我无意间闯入一处山林,满目姹紫嫣红,我饮酒赏花,顷刻大醉……”

青眸雪,青眸雪,陈姑娘嫁入柳家时分明是深秋,山里恐怕落了雪。

“后来师父死了,秋天,师妹送我下山……”

“深秋,杜姑娘送我下山,那天有小雪,她送了我很远……”

少年耳边隐隐萦绕起《山鬼》的歌声:“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世上真的有过杜姑娘吗?在岳空山心中,那个送他下山、在山中痴痴等他的女子,究竟是他的师妹,还是为他添香燃灯的绿裙佳人?抑或是只存于他歌吟中的那位多情而温柔的山鬼?

“我看见陈师妹脸色惨白,她曾经觉得我是天下最厉害的刀客……”

少年低头瞧了一眼纸上的女子,笑容纯真:“陈姑娘,他真的做到了呀……”

少年把纸卷放回,掩好木门,静立在空山中,久久出神。直到明月初升,少年抬袖将花枝慢慢靠近鼻翼间—

那是一种闻所未闻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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