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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之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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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桔子学着王麦的样儿,也来了一声高叹。

“到什么程度了?”桔子问。

“基本是这样:发展下去就成瘾了,但是可以不发展;放任下去就生癌了,但是可以不放任。”王麦来的路上早想好的。

“指你们俩?还是单你自己?”桔子就是这样,给别人分析事儿的时候异常科学,轮到自己总是盲人摸象。

“单我。”

“嗯。我告诉你吧,”桔子往后一仰,意思是提示王麦她目前比较得意,“每回你提上来的汇报,都是真实情况的50。所以根据刚才的证词,你,”一指王麦,“已经掉进去了。”

王麦没反驳。她得先思考,桔子说的是不是对—已经掉进去了吗?

见王麦没说话,桔子以为戳中了,话不敢带枪了,低头点烟。

“你说你,总是这些,回回的光开花不结果。这回更厉害,人那边儿自己都结完了。你怎么想的?”桔子恳切地看着王麦,研究她。

“你没遇上过吗?就有时候你喝水,水沿儿飘着茶叶片儿你想避着它喝两口但就是避不过去,一定冲进你嘴里;但你要是真想衔一片儿嚼嚼,就偏躲着你了,一杯水喝干了也喝不出来。”王麦简直语无伦次。

“我没遇上过。真想省事儿你不知道有带过滤网的茶壶吗?这麻烦那麻烦不都你乐意自找的吗?你现在开始喝茶了?”

王麦非常生气:“跟你没法儿聊。”

“上床了吗?”

“没有。”王麦气哼哼地。

桔子叹口气:“早晚的事儿。”

可是几分钟后,她们就不管不顾地笑作一团了。

桔子太了解王麦了。王麦从没和人同居过,包括两个交往超过两年的男朋友,其他几个月就散的都没进过她家门。其中一个曾对桔子抱怨—去王麦家认门儿,王麦一直把他控制在客厅,不许往里走,沙发上刚坐几分钟王麦腾就站起来了:“咱们去外面吧在家里我难受。”

桔子问王麦:为什么难受?

“不想让他们进来。”

“为什么不想?”

“怕以后天天来。”

“天天来不好吗?”

“好可是,”王麦低头:“万一哪天不来了呢。”

王麦没爸,从小和妈一起过。桔子和王麦她妈关系不错,有时不经过王麦也打电话聊几句。王姨一直不见老,连小肚子都没有多余的肉。桔子知道她是撑着不敢老,一半儿为王麦,一半儿为自己。桔子在心里单方面和她惺惺相惜,她了解这份撑,这份日复一日的不松懈,和永不消减的不容易。

桔子老家在一个很小的县城,出租车绕全城也是起步价五元。一天下来你去过哪儿见过谁,晚上回家不用说,人人都知道。

桔子从小不爱多说话,心里一个主意,就是走。大学里她总告诉别人小时候在音乐学院学唱歌,有一回练高音当场休克—用尴尬自嘲的语气。她没学过唱歌。全县只有一个医院院长的女儿去市里学,每天有家里的小汽车送去,小汽车再接回。她向往这种奢侈的苦难,可爱的尴尬。她的生活里也有苦难和尴尬,可是它们都太确凿太难看,太逃不脱了。

这些黄磊都不了解。他只认识已经脱离了过去的桔子,这个桔子认真、仔细、脾气大并且永远正确。他很享受听从她。医院里有许多小护士打黄磊的主意,过几回手就知道没戏。她们以为黄磊不接招是因为迟钝,并不是,他是没放一点点心思在这些事情上。因为老遭桔子数落,他从不觉得自己讨人喜欢。他有好父母,好家庭,好教养,他一心一意觉着自己配不上桔子。

桔子知道黄磊的心,她的自卑和害怕不敢泄露一分。有一次出门,他们在楼道看见一个保洁阿姨。那个精壮的女人走路不光用腿,腰上和脚底都给劲儿,每走一步都在用力把大地向后碾去。桔子痴痴看着,想起爸妈。

黄磊问她怎么了,桔子说:这个阿姨,肯定干过活儿。她指的是下地的农活儿。

黄磊笑:那人家就是干这个的啊。

桔子叹了口气。她知道黄磊听不懂。她嫉妒的就是他听不懂。

和徐天的事儿,桔子迟迟不愿告诉王麦。她和徐天的见面越来越频繁,便越来越说不出口。

从前她经常批评王麦用情不谨慎,经不住考验:你学学我。

王麦不服气,说那是因为没到你头上,你等着吧,党和人民早晚会考验你的。

想到徐天,桔子叹了口气:党和人民来了。

一个月。王麦数着。一个月过去,陈木没来过一句消息。王麦每天下班就回家枯坐,等。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等陈木,还是在等着它过去。

第三十二天晚上十点,陈木来了消息:你在家吗?

王麦的心咚咚跳,穿上衣服就跑下楼。小区门口停辆车,走近一看:陈木捧着手机,木头一样坐在里头。

陈木看着她坐进来,好像在笑,又好像要哭。

“你好吗?”陈木终于说话了。

“不好。”

“嗯。”陈木点头。

沉默。

“你刚才在干什么?”陈木问。

“忘了。”王麦说。

她刚才在想陈木。

这三十二天里她什么都没干,除了想他。她屏蔽了所有要花精力的人事,专心致志地想,一下子喜不自胜,一下子悲从中来。过往的恋爱看电视一样在脑袋里播,到陈木变成了宽银幕大电影。她一个人坐在影厅里看他们在丽江那一场大笑,震耳欲聋。他们像是共同经历过一场浩劫,多年后茫茫人海中认出对方是另一个幸存者。他们过于幸运。她担心他们要遭雷劈。

停着太静。陈木发动了车:“转转去?”

转吧。王麦看着窗外想。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问的于山。”

“怎么问的?”

“我说我给你送幅画儿,在丽江说好的,怕你不好意思要所以直接送来。”

“他没问别的吗?”

“他让我注意安全。”

王麦笑:“今天问的?”

陈木默了一会儿:“丽江回来就问了。”

王麦没说话。

“我来过好几趟了。”

王麦把手扶在陈木肩膀上。陈木的手也向王麦伸过去,快到目的地迟疑地停住,又拿回去。

王麦想起塞林格,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王麦又想起一个笑话:一个朋友在饭局上讲起这句话,在场者赞叹着学了去,之后再给人复述,变成了“爱是一进一出”。

之前每次想起这事儿王麦都忍不住笑,现在她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

车上四环就下起大雨,水点子一颗颗饱得像大葡萄,不怀好意地闷声敲窗,要闯进来。路不见了,茫得像海,没处去。王麦放弃了向前的目光,心想明天没有了。

陈木一转,车拐进小路。

“雨太大了。”陈木说。“送你回去吧。”

他还有明天。王麦失神地想。

陈木绕了一圈儿,进小区,停在王麦的单元门前。

车熄火。陈木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王麦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该下车,下车之前该说些什么,还是不必说。

他们小心翼翼地不说话,怕这会儿太诚实的话到了将来要伤人。他们沉默,掩饰。掩饰想念,痛苦,欲望和爱情。掩饰需要巨大的力量,拥有同样力量的英雄都得到了应有的尊重,而掩饰者不能得到,掩饰的力量全用于不动声色,把那些分分秒秒的念头勒紧碾碎,化无。

王麦飞快开门下了车。她要爆炸了。

她跑进家门跌坐在地,气喘吁吁,仿佛逃过一劫。陈木的车里是不真实的空间,现在家也不真实了,家具们开过会,列成一队盯着她看。你想干什么?它们质问她。

直到手机嗞嗞地震起来。是陈木。

陈木不说话。

王麦听着,听着来自另一个空间的呼吸声。

她知道了。

她慢慢地想,慢慢地想好了,就站起来,开门,等电梯,下楼。

陈木听着,听着王麦的脚步声,钥匙的哗啦声,锁扣转动声,电梯的嗡鸣声,王麦的脚步声。

王麦推开大门,陈木站在门外。认了吧,她想。

他们挂掉这个一言未发的电话。陈木走过来,拽住她的手上楼去。他像一个古代骑士,领着一个迷途的孩子,步伐坚定,带她回家。

五—2

“我下午和黄磊见了个面。”徐天说。

“你什么?”桔子不敢信。她刚刚爬到床头点烟,后背朝着徐天,忘了回头。

这时是晚上七点半,在徐天已经住了一个多月的紧挨地铁的酒店房间。整个城市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桔子的耳朵里一片寂静。她的手依从惯性拿起火机点燃了烟,打火的声音全没听见。求求你是在开玩笑吧,求求你。她等着徐天下一句话。

“没起冲突。”徐天慢悠悠地说。“我只是为了把事情交代清楚。黄磊有权知道。这种事也不能让你去做。”

徐天的每一句话桔子都听见了,每一句她都有一百个反问如同愤怒的子弹入膛待射。她嗵地坐了起来,颤抖着穿衣服。冷静下来冷静,她使劲儿提醒自己—跳出来,假设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

“你真去了?”桔子穿戴整齐在沙发上坐下,逼自己思考,狠狠抽烟。

“我不会拿这个开玩笑。”

“你去哪儿找的他?”

“医院。”

“他今天下午三台手术。”

“对,我等了很长时间。”

“你们说了多久?”

“十几分钟。”

“他什么反应?”

“他说不想跟我谈。”

“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实话实说。”

“怎么说的?”

“你想象不到吗?”徐天两手一伸,给桔子展示这个房间。

“但是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输了。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你。”

“我不可能离婚。”她重整旗鼓。徐天是个恶魔。

“我知道。所以我希望黄磊愿意离。”

恶魔!桔子愤怒极了。她必须摔门而去。她站起来收拾东西,不知道手里都拿了什么,狠狠摔进包里。

“我没想到你这么生气。”徐天有点困惑。

“我也没想到你会干出这么恶心的事儿。”

“我恶心?”徐天的面孔露出一丝狰狞。

“算了。”桔子摆摆手往外走。已经不堪至此,不必更加不堪。

“等会儿。”徐天下了床,宽岔着两腿站着。

“我没明白。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跟我在一起?”他是真的困惑。当然,也愤怒。

桔子看着他,不知道已经这样的时候了还能说什么。

“你回答我,是没想过,还是就是不想。”

“我不知道。”她不敢说。

“我知道。”徐天摆出一个笑,失落,尴尬,痛苦,报复。

“别再打电话了。”桔子走出房间,紧紧关上门。

桔子急匆匆往家赶。她必须马上见到黄磊。

黄磊肯定难过了。可是一定不及她难过。她上了一个大当,遭人暗算,受了欺负。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家,看愚蠢的电视节目,旁观世人反目,给黄磊买啤酒,擦干净厨房油烟,夜里起来呼噜呼噜吃剩饭。家多好啊,她再不想走出家门一步。

车不紧不慢地堵在路上,每次发动只走一点点。师傅毫无良心地听着相声,和里头观众一起笑。道路无边,灯火朗然,桔子很不小心地哭了。

你可不能不原谅我啊。

桔子进了门。黄磊在打游戏,紧盯屏幕,聚精会神。

桔子进卧室换好衣服坐在床上,准备半天,选择适中音量喊了一声:“你吃饭了吗?”

游戏声停了。

黄磊走进来,站在她面前:“没有。你吃了吗?”

桔子还没说话,黄磊又接着问:“是真的吗?”

桔子突然就哭了。快停下吧,眼前一切都停吧。

黄磊愣在那:“我以为不是真的,我以为开玩笑的。”

桔子倒在床上,蒙住被子呜呜大哭。羞耻一刀一刀割上来。她希望马上失去记忆。

“你起来,别哭。”黄磊扯她被子。

桔子狠狠拽住,不要出去。

黄磊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办。

“那你哭吧。”

他走了出去。又响起游戏声。

桔子不再听了,放心地哭,从小哭到大,从老家哭到北京,从第一次挨打哭到地铁早高峰,哭王麦哭于山,哭她不能属羊的孩子,戒不断的烟。她哭着昏睡过去,片刻醒来又是无边的悲情。如此哭哭睡睡,直到天亮。

直到天亮,桔子从一片乱梦里醒过来,黄磊已经上班去了。

桔子站在于山面前,跟他请假。

“请多长时间?”

“先请一个月。”

“先请一个月?”于山严肃了,“家里出事儿了?”

桔子点点头:“家里出事儿了。”

再多一句解释都没有,于山知道事情不小。桔子失魂落魄,他倒有些不放心。

“你今天跟公司里交接一下工作,明天开始休吧。”

他想中午和桔子吃顿饭,问一问。

桔子直挺挺地游出去了。

没吃成。出了比吃饭更要紧的麻烦。桔子打开网页刷了几下就看见它,脑袋瞬间清了,抓起手机给王麦打电话。

“你上班儿呢?”

“啊,上班儿呢。”

“坐电脑前头呢?”

“啊,怎么啦?”

“你微博微信什么的,提过陈木吗?”

“没有啊。怎么了啊?”

“你现在赶紧检查检查,和陈木有关的,隐晦的朦胧的,赶快都删了。还有你自己照片儿,也都删。”

“怎么回事儿啊你先说为什么啊?”王麦有点儿慌了。

“我给你发个链接你看看。旁边有人的话挡着点儿。”

是王麦和陈木的照片。王麦脑袋嗡的一声。

那天她记得,是一个电影首映礼。他们俩特意分头去,错开时间进场。可是散场放松了警惕,看照片是被人一路跟到停车场。那天她穿一条长裙,陈木右手牵着她的手,左手替她拎着裙摆。他们脸上没头没尾的笑和凝望着对方的喜悦眼神,现在显得相当可耻。辩无可辩。

王麦看着那条消息的黑色标题:已婚画家陈木与年轻女子亲密牵手。疑似出轨。

电话那头传来桔子的分析声:“你现在就是赶快保护好自己,把网上个人信息都清空;然后给陈木打个电话通通气,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哎也说不定是好事儿,你说陈木会不会离婚?”

王麦简直要昏过去。

陈木一直没接电话。

他接不了,面前是一个困惑伤心神情恍惚的太太。但他没接电话并不是因为这个。他根本没想起来要跟王麦通气。他对他的手机产生了深仇大恨。早上开始不断有来电,陈木通常忽略陌生号码,但是铃声持续响起,号码各不相同。陈木开始怀疑是什么恶作剧。他接了其中一个,是一个语速极快的男声:“陈木老师您好我是周刊娱乐记者谁谁谁我们看到有媒体发布了您的一组照片照片上还有另外一位女士请问您对此有什么回应吗您和这位女士目前是什么关系?”

“什么照片?”陈木懵住了。

“噢您还没看见这条消息是吗稍等我给您手机发个截图您待会儿再看吧,现在就是说我们需要您给公众一个回应因为大家已经产生误会了但是您可以通过我们周刊这个平台向公众作出解释您不用担心我们保证不曲解您的意思这个电话我是录音的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直接发布录音保证都是您原话……”

“我不回应。”陈木挂了电话。

他非常愤怒。群众再次蜂拥追来,还嫌他不够烦恼。活着这件事,本来已经想通了,没留神发生了王麦。如何自处尚不知道,又发生了群众。人多的地方不该去。陈木悔不当初。

太太走进来,手微微抖:“怎么回事?有人给我打电话。”

饭厅里阿姨在唤,早饭备好了。

陈木把手机扔在一旁,挽住太太往外走:“先吃饭。”

陈木的太太是话剧演员,年轻挺拔,情感充沛。两人刚开始约会时,陈木的朋友都夸奖她舞蹈功底好,身形气质不凡。大半年后搬到一块儿住,陈木有天奇怪地问:“你不练功吗?”

太太不懂:“练什么功?”

“跳舞啊,从没见你练。”

太太笑,承认撒谎啦。她没学过舞,但总有女的问:身材这么好肯定学过跳舞吧?说没练过人就不信,继续否认就被认为是骄傲。所以再来人问就承认练过,对方有了理由,倒少点嫉妒。

陈木一直记得这个事。他觉得太太真可爱。此时此刻他对她仍有信心。王麦也可爱,可是两不相干,他眼里的太太从未因为王麦的可爱而变得不可爱一些,他也从未因为心里有了王麦而对太太忽略一点点。他们仍然是一家人,他对此仍有信心。

果然,听完他的讲述,太太坚持着没哭。她使劲儿瞪着眼睛,眼里红了一片,一眨一眨,就是不哭。

陈木心里疼死了。

“那现在怎么办?”太太问他。

“我不知道。身败名裂吧。”陈木觉得他并不在乎。接下去不过是人群涌来,厉声指责,叫嚣夺走他的成就以示惩罚。陈木觉得这帮人太缺乏想象力了。

“我们怎么办?”太太很紧张。

“你说吧。”陈木低下头。

“你怎么想的?”她想问,你爱她吗,可是换成了这一句。

“我听你的。”

太太总算哭了。

“我们走吧。我们回巴黎吧。”

书房角落里,陈木的手机不停在闪。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找到他,其中有一个是王麦。

桔子在王麦家住下了。急于参与其中查明真相的大小媒体没找到陈木,找到了王麦。桔子接管了王麦的手机,生号就挂,但不敢关机,怕公司或王麦她妈来电话。

王麦天天躺着,已经不数日子。从那天起陈木杳无消息,她不敢想。

桔子每天连吓带骗,逼她吃饭。后来还是日渐虚弱,发起烧来,再吃就吐。桔子想了想,只能把黄磊叫来。

她不知道这风波是否已经平息,媒体是否决定了放过王麦。她怕如果要去医院,出门就被镜头堵住。王麦已经受够了惊吓,在桔子禁止她上网之前,她已经看到太多难听话。

“陈木回电话了吗?”王麦听见桔子在外屋说话,又问。这些天里她主动说过的话,就是这一句。一开始焦急万分,不久仓惶无力,到现在机械麻木。

桔子没进屋,她站在原处说:“没有。”

黄磊进了门,饭和水果自己放厨房。桔子要接,没让。

出来又在包里掏药,一样儿一样儿摆在桌上,摆完问桔子:“烧退了吗?”

“没有。”桔子摇摇头,“一直低烧。”

“我看看。”黄磊进了屋。

王麦已经坐起来了。这些天她开始怕大声儿,楼里人家装修,钻头嗞一响王麦肩膀就抽。眼神不会拐弯儿。桔子问她个什么,想半天张张嘴,除去点头摇头表达不出更复杂的意见。刚才门一响,王麦一激灵坐了起来。听是黄磊声儿,心里有什么一软。

黄磊进屋先站门口,和王麦眼神儿对上才往里走。走到床边伸手给她看:“我摸摸烧不烧。”

“嗯。”王麦一闭眼。

黄磊手大,一上王麦额头,抚住了半扇眼睛,眼睫毛扑簌簌地抖。王麦觉得黄磊的大手比自己脑袋还热。她生出一股劲儿,开始说话。

“其实我有爸,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黄磊点头。他知道王麦从小是单亲,和妈过。

“我小时候,我妈隔几个礼拜带我上一次公园儿,老有一个男的跟着,给我和我妈买吃的,拎东西,照相。都是他给我和我妈照,有几次我妈拿着相机请人给照,他站那么老远,也不敢看镜头,跟偷影儿的似的。”

“什么叫偷影儿的?”黄磊问。

“就是看别人照相,偷偷往镜头里混的。偷影儿你都不知道吗?”

“哦,那我知道。”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人为什么爱偷影儿,可能相机还稀罕。但照片儿洗出来你也看不见啊,人都自己拿回家了,都和自己家人一块儿看,看见照片儿里有个你,人还笑话呢。”王麦眼睛一红要哭。

黄磊有点儿慌张:“那那你你喜欢你爸吗?”

“我不敢跟他说话,他也不跟我说话。但有一回我要坐八爪鱼,你知道吗,就上下飞的那个,公园儿新买的。我妈说我太小了不能坐,我哭过分了,一堆人围着看,我妈不管我了气冲冲就往大门走。我就在后边哭着追,追不上。他跑过来一把抱上我,追我妈。我当时可胖了,他抱我一点儿都不喘。他个儿还高,一下就追上了。追上我妈我就乐了,觉得我和他是一伙儿的,我们伙儿赢了。我妈让我下来,我不下来。他抱着我我比别人都高。他就一直抱我走。”

“但我不敢看他脸,我一直把下巴卡他肩膀上,一颠一颠的可舒服了。”

“后来呢?”

“后来他不和我们上公园了。我忘了是怎么偷听着的,我妈和一个阿姨说,他自己有新小孩儿了。前言后语我根本没听见,但当时我就知道,说的肯定是他。”

“后来再没见过?”

“没见过。就算见过我也认不出来了。我妈把他偷影儿那些照片儿都藏起来了,也可能扔了,我没找着。”

黄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王麦,一抬头看见空杯:“我给你倒点儿水。”

黄磊出屋带上门,跟站在门口的桔子说:“把阿姨叫来吧。”指的是王麦她妈。

桔子一摆手,意思是还用你说?

“她不让。”

“这时候了,还听她的?”黄磊很认真。

桔子稍一惊,定了定。这是头一次黄磊比她明白。

“行吧,”桔子说,“我打电话。”

两人没话了。借着王麦能说的话都说净了,再说就是自己了,要揭纱布见伤势了。

桔子先动:“你留下吃饭吗?”

“我不吃。”

桔子不吭声了。

“我还得回医院。”

“嗯。”

“王麦晚上要是烧起来,你再给我打电话。”

“嗯。”

“过两天等王麦她妈来,你就回家吧。”

“嗯。”

“你要是还愿意回的话。”

黄磊说完就走了。桔子喉咙里梗住了,顶着门哭起来。她多么希望又同样地害怕黄磊原谅她。要是黄磊做出一样的事,她一定没法原谅他。可是黄磊能,她不知道是因为他更爱她,还是因为他不爱。

“黄磊走了?”王麦在屋里问。

桔子赶紧收了声。趁王麦有精神,安排她吃饭。等会儿还得偷空给阿姨打电话。

这个电话太难打了。王麦惹的祸又一次摊在桔子身上。不能让阿姨太着急,考虑到她不年轻的心脏;又得交代清楚事件的严重性,不能模糊暧昧。考虑许久桔子打算说三点:一王麦犯了个大错儿,二她已经认识到错误并且人也已经垮了,三这事儿全怪我。

王麦她妈起初名叫王甜甜,上头五个哥哥,十几岁爸妈相继殁了,跟着大哥大嫂住。上十九岁大哥外派学习,大嫂四下求媒,相中一家当兵的。四个月后大哥回家,王甜甜已经嫁出去了。

当兵的家里有想法:同意孩子谈,但嫌她家里条件差,迟迟不办礼。媒人给她出主意:你没爸没妈,没人做主,没嫁妆,最主要是你现在没地儿住—人先搬过去,婚礼就是个形式。进了他家门,就算是他家人,你就有家了。哥嫂留不了你一辈子。

这一年王甜甜改名王甜,住进当兵的家。大哥来给她送过一次衣服,骑来的自行车也给她留下。没出半年当兵的和附近纱厂一个女工好上,王甜推着自行车驮几件衣服搬进单位仓库住下。婚礼没办过,证也还没领。这一次婚姻无声结束,连王甜的单位同志都不知道。

大嫂最着急,几天又联系了下家,也姓王。第一次约会看电影,第二次上门见爸妈。吃完饭王同志送王甜回单位,问她彩礼要什么。王甜说:要辆自行车。

新婚没多久,王甜怀孕了。王老太太有疑,四邻一打听,听说了第一次婚史,谎说老爷子发病,把王同志叫回了家。过一个多月,王同志回到和王甜的小家。王甜正坐着小板凳,就着凉水搓衣服。

王同志不坐下,也不说话。王甜说:你要离就离。王同志说:等生完吧。就走了。

生王麦那天王老太太带着王同志去了医院。王麦从第一天就懂事儿,顺顺当当挤出来,不哭,抿着小嘴找妈。

女孩儿。王老太太拽着王同志回家了。第二天王同志一个人来,拿着单位介绍信:我妈说,尽快办吧。

王甜喂着奶:起什么名儿?

王同志说:房子你继续住。

王甜没抬头:起什么名儿?

王同志说:你定吧。

这些前史桔子不知道,连王麦都不知道。王麦从小的人生目标就是懂事儿,懂事儿就是不能老盯着问你妈:我为什么没爸。

接电话一听是桔子,王甜就知道出事儿了。她不插话,听桔子说完问了一句:“单位领导什么态度?”

“噢,单位那边儿没什么,现在不在乎这些了。”

毕竟是上一代人啊,桔子想。她不知道,公司已经以在职期间接私活儿为由把王麦除名了。

“男的家里人,上门闹了吗?”

“没有。现在就是王麦身体不太好,也不太敢出门。别的方面问题倒不大。”上门儿倒好了,人都找不着了。桔子心里叹。

王甜说都知道了,收拾收拾明天到。让桔子不用去接,在家守好王麦。最后说一句:“桔子谢谢你,这事儿不怨你,全怨她自己。”

王甜走出北京站的时候,陈木和太太刚刚登机。他们没有搬家的心思和力气,只随身带了很少的行李。太太紧紧拉着陈木,唯恐一不小心就要走失。他们说好了,一回巴黎就要孩子。

陈木不是没想过联系王麦,可他实在无话可说。他们是两个罪人,一个不该向另一个道歉。并且时至今日,他心里的愤怒还没有消除:命运无端设计了他,在他四十七岁的头顶置下风暴。而王麦是这残酷诡计里的第一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木想起王麦很难再有温情。连他们最初的默契和试探,也蒙上一层阴郁的凶险。

而她是一个无辜者。陈木看着身边的太太,握紧她的手。在她身边,他才觉得安全。

王甜被黄磊接回来,一路客气着。进门就含了一腔怒气,脸底下裹着冰坨子。

王麦半躺在床上,占一小条边儿,倚着枕头,枕头压出了人形。床上除王麦一个小人儿外,什么都有。饭碗,水杯,纸巾盒子,用过的纸团儿,眼药水瓶,止痛片板儿,七八张糖纸,掐掉一块儿的面包。

王麦脸哭潸了,颧骨削了出来,骨外一层皮又红又薄。心里还怕,半天才敢抬眼睛,惶惶叫了声妈。

王甜眼泪下来了,不看王麦,绕着床捡破烂儿。

桔子跟旁边儿递着垃圾桶,解释:“她不让收。”

王甜接了桶放一边,走出几步稳稳气,尽量带笑和桔子说:“那你和黄磊回家吧。”

“不用,阿姨。”桔子一愣,她还没准备好回家呢。“我待会儿还做饭呢,你和王麦先说会儿话。”

“不是不留你们,”王甜认认真真地,“你跟这儿不少日子了,不应该。王麦是不懂,早该把我叫来。你这头儿有家不能回,她还当是应该应分的。”

“黄磊啊,”王甜侧身朝他一点头,“阿姨也得给你赔个礼。”

“啊没事儿阿姨,您别、我没事儿。”黄磊慌慌张张地,他觉得王甜是生气了。

王麦在屋里坐到了床尾,伸脖子往外看热闹。亲妈来了,她也来精神了。

王甜领着桔子和黄磊往门口走,已经是送客的姿态。忽然问:“还没打算要孩子?”

“我们俩……就之前觉得,还不到时候。”桔子看了黄磊一眼,自己说。

“人黄磊可比你大。”王甜说桔子,又往屋里瞧一眼王麦,“我生她时候年轻,幸亏是年轻,现在还管得动。也就是自己孩子,能擎你一辈子。”

俩人不说话。

“我看着你们俩不大对劲儿,黄磊,要是因为桔子光顾王麦没顾你不高兴了,阿姨跟你道歉。要是因为别的事儿,你们俩回家慢慢儿说。过日子就是大事儿小情的,免不了。只要俩人还存心过,那都能过去。明白吗?”

俩人不想说话。

王甜看着他们俩,又回身看看屋里伸出一个脑袋的王麦:“她懂什么呀,人家到底是一家。”

王麦吃完一顿顺口饭,倚在妈怀里躺着。王甜靠着床,拿手指头一下儿一下儿插着给王麦梳头。

“妈你是来带我回家的吗?”

“你想回吗?”

自从王麦大学毕业,王甜天天唤着她回家。王麦不经事儿,一个人在北京,王甜一直担惊受怕。她愿意王麦回家,在她身边儿看着管着,她希望王麦一辈子不经事儿。可是女大不由她,王麦心野,就不回家。这下好了,算是经过一遭了。

王麦想了想,说想回。

她怕北京了。

王甜不梳了,拎起王麦一只手,揉她的虎口。

“你说你从小在妈身边儿,吃过苦没有。”

“没有。”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听话。”王麦成心。

“胡说八道。”王甜手上加劲儿,狠捏了一下,王麦哎哟一声。

“因为我妈走得早,我知道没妈的姑娘什么样儿,那还是那个年代,处处矮人一头。你没爸,也一样。”

“嗯。”

“所以从小不让你缺嘴,缺东西,就怕你看人眼馋,不争气。”

“嗯。”

王甜停下手:“这事儿是你错了,不是人家存心欺负你,你承不承认?”

王麦不吭声。

“你要是不承认,说明不知好歹,这孩子我没教好,我得带回家。你要能明白过来,知道心里有愧,你就留这儿,把这坎儿过了。有什么呢?我告诉你,这可不是你这辈子最大一件事儿。它要真是,那你往后可就太失败了,我这么费劲养你也算白养了。”

王麦不出声儿地哭,鼻子堵住了,闷头儿找纸。

“哭什么?你说说你为什么哭,是知道自己错了吗?那可以哭。”

王麦擦着鼻涕点头。

“那不回家,能不能行?”

“可是我待在北京,不高兴。”王麦拉着哭腔儿。

“慢慢儿就缓过来了。人活着可不是为高兴的。”

王麦把脑袋埋在王甜怀里。

“咱以后可不能再犯错儿了,知道吗?”王甜叹口气。

王麦脑袋上下拱了拱,不动了。

王甜又开始梳起来。

陈木的诗曾经被翻译成法语,结集出版。

出版社编辑找来时他很开心,以为是由他来译。编辑向他解释,这些诗要交给一位行将就木的翻译家来译。翻译家非常需要为即将离开的世界再呈现一些作品,而陈木的诗只是恰好出现。

陈木只能同意。效果自然是狗屁不通。翻译家固执而骄傲地改变了陈木的诗句—仍然是诗,甚至可能是好诗,只是不再是陈木的诗了。

回到巴黎之后陈木再次想起这件事,他悲伤地发现,他再次失去了与陌生世界之间的翻译家。从前他疲于解释,现在已经疲于表达。他没有灵感,没有欲望,厌恶再次陷入误解的洪流。曾经的王麦也许是一扇小门,如今这扇门也不由分说地关闭了。

他在一个深夜走出酒馆,乘车回家。经过辉煌稳重的凯旋门,悲从中来。

王麦窗外的天刚泛白,她听见手机响,从一个噩梦里惊醒,脸上还淌着泪水。她梦见兵荒马乱,陈木一次次弃她而去。

可那电话里就是陈木。王麦一时不清楚身在何处。

“你在干什么?”陈木一听见王麦惶惑的声音,眼睛就红了。

“我在睡觉。”王麦哭了。“我梦见打仗了,你就走了,不管我。”

“别怪我。”陈木钻心地难过。“别怪我了。”

王麦说不出话,只剩哭。她仰着脸,眼泪涌出来又流回眼睛里,再寻径游进耳朵,手机也打湿了。

“忘了,忘了,啊!”陈木的眼泪即将忍不住。他努力屏住气,那句我爱你,没有说出来。

陈木挂了电话。

王麦的一颗心和整个人一起,哗啦啦地碎了。

毫无预兆地,于山揍了徐天一顿。

自从陈木和王麦的私情曝光,于山每天没完没了地灭火。没多久他就发现,这火灭不掉了。

“影响极坏!后果相当严重!”宣传部的领导毫不掩饰对于山及其工作的强烈失望,并将他试图掩盖错误敷衍了事的行为视为“对组织存在敌意”。

于山解除了项目合同,没有收到一分钱。已经上线的短片全部撤下,漆涂完毕的广告牌也宣告浪费。于山把它卷回了家,胡乱展开,踩在脚下。那是一张巨大的陈木的脸,云淡风轻。展不开的还有旁边六个大字:新时代,新文化。

第七个公司深陷泥潭,于山给桔子打电话,一是通知,二是商量,没想到话没说几句,桔子提出辞职。

“和公司没关系,是因为徐天。”

桔子告诉了于山。她心怀愧疚,她不能再为于山工作了。她还爱黄磊吗?当然爱。如果可能的话,她更爱了。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伤口太新。他们要做的就是等一等,等这肿块软掉,褪红,祛了厉色,他们就能试着说说话,重新开始关心对方。当然了,性是个大困难。可是不用急,他们的孩子要躲过羊年,正如他们要躲掉过去一样。今后就只是赎罪了,桔子乐呵呵地想,可是谁不是呢?

于山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能量,所有愤怒都被唤醒了。陈木逃了,王麦身心受创,桔子婚姻告急,只有徐天逍遥法外。他愤怒极了。

他拨打了徐天的电话,直奔他供职的公司,使用重拳将还在试用期的侄子迎头击倒。腕上结实的金属表链把徐天的左眼睑下缘粗暴划破,伤口很深,缝了六针。

于山的第七家公司应声垮掉。他卖掉电脑和桌椅,走进路边一家小店,去喝一瓶冰啤酒。

年轻时他常见到冰炸了的啤酒,这些年没有了,再凉也就是瓶身挂汗。大家一年一年平和下来,世界跟着他一块儿老了。人生才不苦短,人生又苦又长呢。

他小口小口地喝,感受那一股一股滑进身体的凉。盛夏将尽,城市里只是无谓地换季,没有资格收割。几个月前的初春他还踌躇满志,以为抓住了一些新的什么。现在他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无所事事站在路边,喝一瓶啤酒。路横在他眼前,比从前宽大。他变得矮小。

于山想起走进陈木家喝茶的那天下午—

“跟我去丽江吗?”

“行啊。”

为什么人人都答应我。他懊恼地想。

这些懦弱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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