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之路(1/2)
从丽江回到北京之后,王麦十分沮丧。
她数日脸色丧黄,气滞易惹,由内而外地觉着自己卑贱。外人瞧她气性大,其实都是冲自己。
下午,桔子坐在王麦对面,威严地看着她。
王麦沉了很久才开腔:“你说,就像陈木他媳妇儿这一类型的演员吧……”
桔子腾地立了起来—从沙发上高高立起上半身,像一只觉警的大白鹅,或一名气愤的舞蹈家。
王麦一惊,支起两副拇食指当镜头比着:“起范儿啦!看我看我,含胸,脚面儿不用绷太直了入不了画。”
桔子一脸严肃:“你不能吧?怎么还没想明白呢?你有什么呀?你和人家比,你有什么呀?”
“我眼睛比她大。”
桔子气得直咽气,回身掏出化妆镜戳到王麦眼前:“你看看,庸俗得肿了你都。”
“不!”王麦一手遮脸一手挡着镜子,冲桔子,“是嫉妒。”
又往镜子里一端详,确认道:“没错儿,嫉妒得,有一点儿肿。”
“你爱上他了吗?还没到那儿吧?”
“我就是觉得他好。”王麦口软了一些。
“他好由他好呗。”桔子越说越没声儿。
王麦抬眼瞧她,一张毫无底气的脸。
王麦屏不住气乐了,伸指头点她:“欸你再演一遍,来—他好由他好。你要真这么认为你就再说一遍你别心虚。”
桔子捂脸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和王麦笑作一团。问题从此不再寻求解决,畸胎有了心跳,一切太迟。
可是不管怎么样,这笑声是好听的。它诞生于关于一桩桃色事件的悲哀讨论,却悦耳如同一段欢乐的波尔卡舞曲。
十
十天前,画家陈木在家里清心作画,对世界又热爱又厌恶。
人多的地方不要去。陈木恨不得把这话刻在墓碑上。一天比一天荒谬的赞美和爱恨交织但实际上更加愚蠢的批评,他实在是听够了。这世界对他本人和作品的误会日渐加深,艺术评论员们迫不及待和他发生关系。陈木每天躲在家里,也能听见空中飞来飞去的呼唤:陈木,陈木,陈木啊。
陈木画现代水墨,画上题闲字,有谐趣。作品一半高价卖,一半白送。他爱作画,同样程度地爱读书,甚至写过几本—有被众人哄举的成分。十年前他从法国一回北京就当头领受了这种热闹:各路沙龙讲座采访,机构协会顾问,亲友家宴饭局,他一一去了。半年后闭了门,一概谢拒。被允许找到他的人只留几位老朋友,于山是其中之一。
和同龄人陈木相比,于山不得志。
陈木未出国时,于山就大兴土木搞起文化公司。等陈木回来,于山已经一路熊瞎子掰苞米搞倒了六家公司—第七家开张在即,规模大幅缩水。
“做得成吗,这回?”陈木给于山添茶。
“做得成。”于山坐在陈木对面,点头。
他算准陈木在家,跑来喝茶。陈木是个好朋友,但如今的身高才厚使他头疼。不是嫉妒,他也泡在所谓文化圈子里,陈木的力量他用得上。却倒因为是朋友,不好开口。如何待,于山的策略是备着。人讲无事不登三宝殿,于山认为错误,无事才要多登,事到临头则不突兀。
比如今天,于山往常一样上门喝茶,心里就装着一件事。
公司刚谈了一单,和市宣。文化工程算政绩总不出错儿,舆论上又热闹,好放心铺排。于山仅凭一张嘴在十几个投标公司中脱颖而出,但他保持清醒:合同一天不签,再脱颖也是水面一个月亮,要抓紧拿出硬货来。这硬货就是陈木。
“你这又是几天没出门了?”于山瞧着一身棉麻衣裤、光脚闲行的陈木,从自己那一团心事里扯出一个线头,开始攻克准备。
“没几天,两三天?不对,昨儿还出门了,去趟美术馆,出门儿让人截住了差点儿回不来。一帮人我也不认识谁是谁,互相吹捧。”陈木大手前后抚着脑袋,极短的发楂儿底下隐约露青皮。他无奈地笑,又为这无奈而惭愧。四十七岁的圆眼睛,笑起来不见皱纹。
“嗨。”于山可不想听这个。依着陈木这个方向聊,第七个公司又要倒。
于山果断出击:“跟我去趟丽江?”
“哦?”陈木惊讶了:“干吗去?”
“拍个片子,宣传你们文化艺术。”
“拍我?”
“拍你。”于山一抬手,拦住陈木还没出口的话:“我们公司刚和政府谈的,文化工程项目。门面人物人家点名—人家都没敢点名—要你,就说比如像陈木老师这样的,肯定合适。也是知道你难请。合同还没签下来,跟不跟我们合作也没定,但假设说你和我定了,人家和我就能定。”
“行。”
陈木当即应了。他不是没作考虑,于山一开口他就开始考虑了。他拒绝过太多于山这样的人,他们的难处他清楚。认识于山三十年,不小一段缘份,卖就卖吧。
于山有点儿愣,没料到如此不费口舌,余出好些力量没用上,没话说了。
“哪天去?”倒是陈木替他想着。
“噢!”于山大梦初醒,“我先和那边儿落实,肯定没问题。估计就是下周。去不超过五天,算两头儿来回。”
“行。到时候你叫我。”陈木看出于山不自在,先站了起来。
于山告别出门。
春风得意马蹄疾,于山回公司安排第二批事儿。
“桔子,你来。”于山先径直走进自己办公室,屁股沾会儿椅子,瞧桌子两眼,才又站起来打开半扇门,探出个脑袋喊人。形式感。
桔子进来,规规矩矩站下:“于总。”
“头一个,方案完善一下,添上陈木,正式添上。这就是最终版了,直接发市宣—不,发之前给我看一眼。不!你别发,你写完存笔记本一份打印一份,我直接送去。”
于山不用说是哪个项目的方案,就这一个。
“嗯。”桔子恭恭敬敬小本儿上记着。心说这哪用记,但知道于总热爱形式。
“二,合同说话就签,项目说话就启动,估计下周我就带几个人去云南拍片儿,你看家。”
“嗯。”桔子在小本儿上画房子。
“欸你坐下啊,坐吧。”于山忽然慢下来。
完了,没好事儿。桔子心里想着,一挪屁股坐下。没忘把小本儿合上,全是鬼画符。
“你看家呢,就还交代你一个任务。”于山点烟了,没顾忌,他知道桔子也抽烟。
“这个,我有个侄儿,过两天从山东过来,叫什么啊,”于山想了一下,“徐天。你带一带。他要实习呢,你就让他在公司帮帮忙,体力活儿为主;他要旅游呢,你就告诉告诉他路线,别报什么一日游,公交卡我给你留这儿。”
于山拉开包,拿出一张公交卡搁桌上。他开车,卡里有没有钱他也不知道。
“噢。”桔子拿了卡收好。
看桔子没反抗,于山赶紧见好收,抄了个手机号:“这是他手机,徐天,你就说你是我助理,负责接待他。行没别事儿了。”
“记住了。”桔子起身儿往外走。
大功告成,又躲过一个穷亲戚。于山顿感一身轻。
这个突然出现的侄子,是于山舅妈的娘家哥哥与前妻所生长子的儿子,隔出去五六层,从未听说,胡论的叔侄。于山他妈五次三番打电话,说你侄儿找工作,要上北京,你给联系联系。于山说联系不上,没时间也没能力。老娘登时掉脸,要数于山罪状,最大一条是不婚无后。于山怕这个,赶紧应了。但又怕沾包儿,于是想了个招儿撂给桔子。想的是两人都是年轻人,侄儿哪怕想耍赖,对着桔子也抹不开脸。完美。
“于总。”桔子推门又进来,“那您侄儿,要是有什么吃住的支出,我们包吗?”
于山想了想:“你就给他推荐点儿合适的小饭馆儿小旅馆,他要是非让你包,你就包。太贵不行。”
桔子明白,于山说的太贵就是吃超过五十,住超过二百。
“那于总,走公司报销的话,发票……”桔子心密,她知道这是糊涂账,所以得先问好,不能糊涂在自己手里。
“开不开都行。”于山一挥手,还眨了下眼,仿佛给了桔子多大的恩惠。
桔子在心里一撇嘴:“知道了。”
于山忽然想起来,大声儿添了一句:“对,让王麦明天来公司一趟!”
“哦!”桔子在门外应了一声。
桔子和王麦是大学同学。桔子学贸易,王麦学法律。系里分宿舍,两人都是余出来的单蹦儿,住进一个什锦寝。同屋另外两个女生是北京人,宿舍里只存杂物,不来住。桔子和王麦相依为命。
毕业第二年桔子就结婚。北京办一场,老家办一场,老公黄磊家里办一场,都是桔子亲自操持,酒食车马人情礼数,大小细账清清楚楚。
黄磊比桔子大五岁,骨科医生。手术台上拿得起主意,日常里遇事儿像个大娃娃。婚礼站台上换戒指,黄磊瞧一眼桔子,瞧一眼底下坐的爹妈,憋不住要哭。
桔子一瞪眼:干什么,憋回去。
黄磊扁一扁嘴,憋回去了。
婚后四年多没孩子,桔子爸妈比黄磊家里还急,知道亲家不敢催,怕桔子生情绪。
桔子自己有主意。王麦问过:“什么时候要?”
“本来想今年,太忙岔过去了,后年要。”
“明年不行啊?”
“明年不行。”
“明年怎么不行?”
桔子一瞪眼:“明年属羊!”
王麦知道桔子不太想要孩子,她一直没戒烟。俩人从大三开始学抽烟,王麦抽女烟,桔子抽中华,都是黄磊从科里拿的。家属送的烟足够开烟店。
王麦在一家影视公司做法务。因为从小作文好,顺手也接编剧的活儿。于山需要策划的时候,桔子就找王麦,钱一笔一结。这次拍陈木,于山仍然打算找王麦。
九
飞机隆隆落地。客舱迫不及待喧哗。两个摄像小伙子就势起身,吭哧吭哧拽包儿。
于山瞧着前排的陈木和王麦纹丝不动,自己也没动,回头训摄像:急什么急,下得去嘛。
给陈木看脚本那天,于山把王麦也叫来公司。王麦交的东西他没意见,就怕陈木看完有意见,要改。他不愿意当二传手,一怕传不准有偏差,二来效率低夜长梦多,于是叫了王麦来现场听着。
结果那天,王麦红着脸把脚本交给陈木,陈木看完就俩字儿:挺好。
于山当下决定带王麦一起来丽江。他觉得王麦有用。
下机路上,于山断后,有意观察前面两个人。两人各拿行李,随着人流不急不慢,相互也无交流。
不知道飞机上聊天儿没有。于山想。
没有。几小时的航程里,陈木一言未发,王麦也没说话。俩人都带了书,坐定就拿出来看。但都悄悄看了眼对方是什么书。陈木看的是顾随,王麦看的是萨冈,还有本萨特从包里露出个脊梁。
陈木有点儿想问问王麦,是不是对法国文学有专门兴趣,还是对萨特和萨冈的关系有兴趣。再想又没问。
王麦全程盯着书,按时翻一页,实际读不下。她很紧张,并且尴尬。陈木是名人兼前辈,坐她旁边几个小时,太不合适了。她连睡觉也不好意思。并且想到身边是陈木,困也睡不着。值机是于山主动去办的。可恶的于山。
酒店很好,大得像一座小城。城里多是独栋两层楼院,一幢幢隐在树里。
麻烦就是路远,几个人领了自己的门牌钥匙,约好六点钟餐厅集合吃晚饭,各上一辆酒店里的小电车,由服务员送去。
陈木、王麦、于山各住一栋,摄像两人一栋。于山那栋最远,车程足足两分钟。
当晚六点一刻,王麦在甬道上迎面遇上陈木。
王麦先打招呼:“陈老师。”
陈木走过去:“你好,王麦。”
两人都换了衣服。王麦套一件灰白色宽衫,短裤很短看不见。陈木腰上松松系一条黑色粗麻长裤,圆领白棉衫,手里拎着鞋。
王麦乐了:“不爱穿啊?”
陈木也笑了,眼睛引着王麦看脚下密铺的圆石子儿:“地好,就不爱穿。”
王麦点头:“嗯,舒服。咱往餐厅去吧?”
陈木说对,转过身顺着王麦之前的方向一同走。
王麦坦白:“陈老师,我刚才迷路了,不知道是不是这方向。”
陈木很高兴:“我也是。”
两人有了共同的挫折,心里亲密一层。
“怎么办?”王麦比陈木着急一点点。她是来工作的,可不能有玩儿心。
陈木想想:“那咱们往大路上走,看能不能碰上小电车,请他们捎我们。”
等拦上车到了餐厅,已经过了六点半。于山见两人一同来迟,眯眼打听:“怎么着,你们俩逛园子去啦?”
王麦赶紧解释:“没有没有,我们俩迷路了,分别迷的路。”
陈木已经翻开菜单在点菜,他饿了,什么都没听见。
桔子见到了徐天,高大干净,笑容可掬。也并不是孩子,比桔子还大一岁。
“你应该也是山东人吧,怎么一点儿口音都没有啊?”桔子带徐天去簋街吃饭,路上问他。
“我上学在上海,改了。”
桔子这会儿才知道,徐天家并不是什么穷亲戚,徐天更不是该干“体力活儿”的。他学土木建筑,今年博士毕业,来北京也并不是要靠于山找工作,而是因为收到数家单位面试邀请,一并来看看,条件都非常优厚。于山之所以收到错误消息,首先源自舅妈的自作主张,再便是亲妈的想当然,以为年轻人进北京,必要求人的。
想起之前电话里对徐天的谨慎警惕不客气,桔子有些不好意思。徐天看出桔子的窘迫,更加热情了一些,还提了几个游客式问题。桔子感觉到徐天的宽容,心里感激。
吃饭时候桔子要了两份儿小龙虾,她爱吃这个。徐天帮着她剥,肉悄悄放她碗边儿。桔子以为徐天是因为头回见面,要表现绅士,后来发现他一个没吃,就问他是不是不爱吃。
徐天说不是,他是因为一吃就拉肚子,不敢吃。但之前的女朋友特别爱吃,所以他就很会剥。说完赶紧补一句:“我不是在故意强调我对女朋友细心。”
桔子哈哈一笑:“是也没事儿,这些好习惯结完婚都会改正。”
徐天有点儿认真:“我不会,我对人好就一直好。”
桔子低头了,她有点儿怕徐天的眼神。
“你可别觉得我油嘴滑舌。”徐天又说。
“没有。”桔子不敢再说话了。
再之后的气氛就有点儿奇怪。徐天话多起来,句句像交代,有过几个女朋友,为什么分的,平时有哪些兴趣爱好—下棋,从来不玩儿游戏,包括本次来京考察的几个职位都给多少钱,也说了。
“我都二十九了,还没给家正经挣过钱呢。但如果去商业公司做设计,工资就高,能补上。我还能做私活儿,肯定能养好家。”徐天说。
两人已经吃完饭走到了路口,桔子脚下一停,站住了:“徐天,我结婚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徐天还是那副认认真真的表情。
不知道就完了?桔子以为徐天会向她道歉,或者至少表示遗憾,或者哪怕哈哈大笑呢,也能消除尴尬。可是徐天真的说完不知道就完了。
是我误会了?桔子想。可能他们理科生就是不会聊天,不懂哪些话会给人造成困扰。这样的话,倒显得自己提起结婚这事儿突兀了。
桔子心烦意乱,忽见远远驶来一辆珍贵的空出租,伸手拦了,让徐天:“你上。”
徐天说你也上,我先送你。
桔子说我不用,我坐地铁。
“明天咱们去哪儿?”徐天坐进车里,扒着车门说。
桔子非常惊讶:“明天我有事儿,你自己玩吧。”
“什么事儿?”认真的徐天。
司机已经不耐烦,桔子来不及瞎编,说了实话:“明天十五,我去趟雍和宫。”
“行,那明天早上打电话。你别坐地铁,我去接你。”
徐天说完拉上车门,车嗖就出去了。
桔子目瞪口呆。这什么人啊,太奇怪了!又想起他和于山是亲戚,心里释然:他们家哪会有正常人。
第二天,桔子很早接到了徐天的电话。
“我查了,进香得抢早,头炷香最好。你起床了吗?我都上车了快告诉我地址。”
至少这一刻,桔子一点儿也不讨厌他。
桔子爱拜佛,求佛保佑;还常算命,舍得给钱。
黄磊当然不信这些,他不敢忤逆桔子,但是敢嘲笑。有回下大雨,桔子没带伞打电话让黄磊去接,黄磊幸灾乐祸:“你不上礼拜刚请仙儿算的命吗?怎没算着下大雨呢?仙儿好使你让仙儿接啊。”
桔子一沉脸:“你来不来。”
黄磊立马没电:“来,马上到,我都下到地库了。”
“你信佛吗?”桔子一上车就问徐天。
“不信。”徐天和昨天一样认真。“但我觉得人有信仰非常好。”
桔子只谈过一次恋爱,就是跟黄磊,就为结婚才谈的。不结婚谁有工夫谈恋爱?钱挣够了吗?偏偏王麦就是,不谈恋爱不会活,还专拣没头没尾的谈。桔子多次严厉批评过,没作用。桔子恨铁不成钢。
桔子和钱亲,非常害怕有一天会没钱,紧着挣紧着攒。黄磊目前工资不算高,但已见起色,并且最终会高起来,骨科医生嘛,世人皆知的道理。于山给桔子开的数儿也很不算低,因为桔子脑子灵心细手又紧,会抠账,并且值得信任—桔子没有什么天马行空的理想,培养起来不会轻易流失掉。
桔子对生孩子这件事心存顾虑,首先就是因为钱没攒够。怕生完了日子越过越紧,大人孩子都受屈。再一个就是,黄磊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桔子一直嫌他不成熟,不像能当爸的样子。到时候家里俩孩子,就我一个大人,日子还能过嘛!
“你叫什么名字?”坐在副驾的徐天突然扭过头来问。
“我?桔子啊。”桔子吓一跳。
“我问身份证上的。”
桔子瞟了眼司机:“等下告诉你。”
到了雍和宫门外一下车,徐天付过钱追上来,马上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桔子深吸一口气:“我说了你别笑行吗?”
徐天当然很认真:“我不笑。”
“杨矛。”
徐天果然不笑:“哪两个字呢?”
“木易杨,矛盾的矛。不是作家,是兵器。”
“很好的名字啊。”
“得了吧。小时候上学,小孩儿互相起外号儿,我都不用起,本名叫着就是外号儿。我早想改,但因为是爷爷给起的,我爸不让改。”
“那为什么叫桔子?”
“爱吃橘子。”
徐天笑:“我就知道,你特别可爱。”
桔子低头往里走。
进门就有赠香,到了大殿前徐天不再往里进了:“我在这等你。”
“行。”桔子赶快去排队了。
过了快一小时桔子回到原地。徐天看她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但实际是为香火,有点儿受熏。
徐天迎上去:“跟佛都说好了吗?”手里递来一瓶水,瓶盖拧半开的。
桔子一乐,点点头:“说好了。”
“你求什么?”徐天问。
“求平安。”
把桔子送到家楼下,徐天请司机等一等,自己也下了车。两个人走出几步,徐天说:“接下来连着三天,我都有面试。”
和我有什么关系?好笑!桔子心里想。
可是另一个桔子想:算你有心。还悄悄红了脸。
于是桔子说:“知道了。”
“那打电话。”徐天说。
“嗯。”
八
“人困马乏!”
陈木进了房间,蹭了鞋,把自己布包儿往床上一扔,回身儿一看人全进来了:于山,王麦,俩摄像。
陈木心里一烦。他这栋房子离大门最近,回来路上见大伙儿都往他这儿走以为是送他呢,不知道是于山召集,要开小会。
“咱们回顾一下啊,今天拍的肯定还是有问题,都看看,看明天怎么修正。”于山指挥摄像拿电脑放素材。
“还回顾啊?”陈木不耐烦了,“不回顾了。我不就老笑场吗,走起来不自然吗,我都知道了,明天改正。”
“啊,那不回顾啦?”于山还真有点儿怕陈木生气。因为陈木脾气非常好。
“不回了,都早点儿休息。”陈木看俩摄像一眼,渗出点儿笑容。
“那行吧,养精蓄锐,明天再说。”几个人起身往外走,摄像先出门,于山到门口把王麦拦下了,拿眼神儿给王麦留任务。
“你再聊几句,你点点他。”于山心里确实不踏实。
王麦刚要张嘴,于山把门带上了。
陈木听见关门声,一看王麦还站在门厅:“还有事儿?”
“啊,陈老师,”王麦知道陈木这一天拍得厌,也不敢和他聊,瞎找借口,“那什么,您喝不喝茶?用不用我打电话,让客房他们送茶来?”
陈木摆手:“不用不用,他们没好茶,我自己带着呢。”
“那我给您烧壶水,烧完我就走。”王麦开柜找了壶接水,心说明天于山要是问,自己也算做了点儿事儿,给陈老师烧开水了。
陈木笑了:“别这么可怜。一块儿喝吧,给你尝尝我的好茶。”
这一行人中,陈木在王麦面前最放松。她话不多,总有自己的事儿做,一副无求于人的样子。陈木的意见只有她听得懂。每次陈木肯定了王麦的理解,于山就松一口气:行,你们文化人达成一致就行。陈木最瞧不上他这一点,老拿文化说事儿。陈木认为这关乎审美和悟性。
“你上学学什么专业?”陈木开始烫杯。
“学法律。”王麦在对面坐下。
“嚯,专业人士。”
“不是。”王麦不太好意思。
“怎么没当律师?”
“法律其实,”想到将要说的词儿,王麦更有点儿不好意思,“法律其实很浪漫,我喜欢学。但实操的话,是另一回事儿了。”
“我不行。”王麦遗憾地说。
陈木明白。画画是一回事儿,卖画是另一回事儿。
“您是学什么专业的,就是画画吗?”王麦开始聊天儿了。
“不是。”
陈木小时候学过画,后来家里出了事,就不学了。大学学的是建筑设计,后来出国,当了几天老师,还是想画自己的。一试底子还在,人又经过了事儿,读了不少书,作出的画有形有神有意味。
法国朋友热情,喜欢他的画,四处推崇。未加思索就出了名。接着就得奖,办展,转过年又办巡回展。声名远播。再然后祖国人民也听说了,邀请他回家。他也想家,想北京,问太太,跟他回去吗,太太一把搂住他脖子,吻了半天:“当然!”
但这些他不想说。他倒了第一泡茶汤,反问王麦:“原来我的经历,你们都不知道啊?”
王麦脸红:“于山肯定都知道吧。我知道的不多。”
“你都知道什么?”
“我知道您是画家,画儿特别贵。知道您留过洋。”
陈木一乐,心想年纪不大,用词儿倒像老人—留过洋。
“您还会写诗,题在画上,字儿也好。”王麦使劲儿搜集。
我还出过诗集呢。陈木心想。但这个他更不想提,这事儿是个污点。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王麦面前开始审视自己。
“喝吧。”陈木指示王麦,可以喝了。
王麦乖乖喝一口,装模作样滚了滚舌头。
“怎么样?算好茶吗?”陈木憋着笑。
“我喝不出来!”王麦放弃了,苦着脸一扔肩膀,气哼哼。
“嫌苦吗?”
“不苦,挺香的。”
“那就行。不用喝出别的,喝出香就够了。”陈木宽慰道。
“行。”王麦笑眯眯了。
接着他们聊起书,王麦嫉妒陈木,买得到又看得懂原版书。陈木嫉妒王麦,如今在她的年龄能看到的书可比自己当年多多了。
他们聊起王麦未曾见过的八九十年代北京,聊起王麦未曾经历过的饥饿,萧索,热烈和愤怒。陈木意识到,他们的年轻岁月如此不同。他在这些讲述中重新经历了一遍。茶雾之上王麦的脸庞,仿佛那些岁月里随处可见的一个无忧无虑姑娘。
将近一点,两人聊净了,也喝困了。陈木打电话叫了辆小电车,把王麦送回房间,自己倒头便睡。
第二天于山发现,王麦开始对陈木称“你”,而不是“您”了。
八—2
徐天突然出现在公司,不声不响站在桔子旁边,把她吓一跳。几分钟之前她还想起他。
“这是于总的侄子,徐天,来公司看看。”桔子给大家介绍。
“我来接你下班。”徐天说。“几点下班?”
桔子看看表,三点多。
“走吧。”桔子拿起包,径直走了出去。
这几天她一直想起徐天,和他锄头似的眼神。这眼神浮浮沉沉,让她心浮气躁。他一直没打电话,违反了他之前的交代。桔子心里有怨,但不能讲。她不知道徐天想干什么,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的生活是条奔涌向前的小河,徐天是那水里的石头。
“你饿吗?”出了门徐天问。
“不饿。”桔子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因为热,空气有了很大的重量,像看不见的监狱,将地面万物牢牢掼在原地。知了拼命喊:饿啊,饿啊。白光把什么都刺穿了,桔子睁不开眼睛。
“那去我那儿坐一会儿。”
徐天伸手拦了一辆车,拉开车门。
桔子低头不动。
徐天跨回一步,拉起桔子的手,按住手心。两人都低着头,紧握的手里沁出汗来。
师傅回头喊:“走不走?”
桔子一扭身上了车。
总有一个时刻,溺水者放弃了挣扎,决定不再渴望明天。出于疲惫和灰心,他们任凭大水淹没头顶,肆意入侵。光荣和理想遥不可及,余生只剩眼前一刻。水面上咕噜冒出一串气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要是刚才这一切没发生,那该多好啊。一小时后桔子一边洗澡一边想。她非常细心,没洗头发,也没用沐浴露。
七
拍摄顺利完成,于山着急做后期,提前一天飞回北京。摄像小伙子起了玩儿心,把器材交给王麦,结伴去了大理。陈木和王麦在酒店餐厅吃晚饭,百无聊赖。
“转转去?”陈木提议。
“嗯!”王麦眼睛一亮,笑眯眯。
古镇的路不好走,一步高一步低,天黑月浅,两人都踉跄。
“遇见,向往,好久不见,不见不散……干什么这都是。”陈木数落着沿途的酒吧名字,看不惯。
“这样的地儿年轻人爱去。”王麦给他们找理由。
“你爱去吗?”
“我可不年轻。”
“年轻才敢这么胡说。我就不敢,我得说我还很年轻。”
王麦嘻嘻笑。
陈木忽然想起,问王麦:“于山和你交代过钱的事儿吗?”
王麦红了脸点头:“嗯。特少。”
她知道陈木问的是于山计划付给他的报酬,她从桔子那儿知道大概数儿,她替于山不好意思;她知道陈木肯定不想拿,但这钱越少,陈木的拒绝就越会使于山难堪。她理解陈木的矛盾和为难。她发现她总能轻易理解陈木,这轻易让她感到欣喜和害怕。
陈木说不不不,不在乎多少。
王麦点点头:“我知道。”
陈木想躲过这笔钱,一时慌不择路冒出个幼稚主意:“要不然这样,于山如果安排你把钱汇给我,就不要汇给我,你就自己留下,行吗?”
王麦一蹦:“我不穷呀。”
陈木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麦低头一笑:“我知道。”
陈木见王麦笑,又觉不对,连忙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啊。我真知道。”
陈木不放心:“那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王麦认真回答他:“你是什么意思都没有。”
陈木心一松,像涓流淌过瘦渠。他不知道为什么,和王麦的交流过分容易。他觉得必须和她多说一点话。他动了心,他还不知道。
王麦见陈木不说话,问他:“对吗?”
陈木郑重一点头:“正对。”
王麦开心,觉得自己考了一百分。
两人走到一小摊儿前站下:一个简陋的木架子上孤零零一条挂毯,毯边蹲坐一瘦老头儿,骨峰嶙峋,目光直滞奇厉,盯狠了陈木和王麦,仿佛没见过活人。
陈木觉得这老人有故事,但不打探,站定了细细观察那幅挂毯。
没留神老人忽然起身,蛇一样滑到王麦肩侧,摘了布包几大步蹿远。
跑掉了。
两人完全愣住。
这不是杀鸡取卵吗?
为了一个游客随身携带的价值不明财产,就毅然弃掉合法生意走上犯罪道路吗?
这是一个瞬间做出的决定吗?
我们俩看上去那么有钱吗?
可怜的陈木和王麦,他们早被和平体面、总有余地的生活宠坏,面对偏离逻辑的意外他们毫无准备,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王麦张着嘴朝老头儿逃跑方向看了一眼,回过头疑惑地说:“啊?”
陈木想不通地:“就是啊。”
“是不是和我们换的意思?”王麦走近那条挂毯,伸手摸。
街边店里走出个大姐:“哎这是我们晾的,不卖的哦。”
陈木和王麦同时爆发出一场大笑,无法止住。他们惊魂未定地反复品味这天大的滑稽,笑得腹肌跳痛,泪眼模糊。
大姐淡漠地瞧了两人一眼,转身进店了。
“那这就是抢劫?”王麦收住气,试探地问,话没说干净又憋不住开始另一轮大笑。
他们笑得太厉害了。陈木两手合成一拳,戳在胸骨底下抵住越来越激烈的颤抖。他的肌肉已经相当疲惫,要抽搐了。
他们不知道笑了多久。
陈木擦净眼泪,看着面前的王麦,忽然之间明白。一股顺理成章的冲动,他向王麦伸出手:走吧咱们回去吧。
王麦所有的笑意瞬间止住。她把手给了陈木。此后的日子里,再浓烈的情绪都被这只手轻轻握住,再不可说。谁能知道呢,这是她最后一次好好地笑一笑。
两人牵着手,并没能走得更稳当。心跳太凶了,被一路跑到指尖的脉搏透露出来。两只手紧紧交叉住,裹着汗水摩擦,很疼。
陈木越攥越紧,像要告诉王麦什么。
王麦在心里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他们一秒钟都没有享受到放心的喜悦,随即进入了忧虑。
怎么办呢?怎么行呢?怎么能够呢?陈木望着王麦,王麦带着相同的神情望着陈木。
我很难过。陈木的眼睛说。
我也是。
回到酒店在前台叫了一辆小电车,两人无话。手紧紧牵着。
到了陈木的房子,陈木侧了半身,下去一条腿,拉着王麦的手看她。
王麦还没动,服务员回头问:“您住哪一栋?”
陈木松了手。
王麦心一凉:“晚安,陈老师。”
“晚安。”陈木失魂落魄。
总之是睡不成了。
夜里一点,王麦在房间接到陈木的电话。
“我没事儿,”陈木说,“我打电话,就是怕你睡不着。”
“嗯。”王麦放了一半心:他知道。
“因为我就睡不着。”
“嗯。”另一半也放下了:他也是。
可是两半一合上,整个儿的又悬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啊。
“你知道我……”陈木不知道怎么表述“我有家但是……”。
“我知道。”王麦接住了他。“知道。”
陈木定了定:“那咱们就都睡,不想它,好吗?”
“好。”王麦要哭了。陈木的声音像温暖的潮水,把她漾在大洋里。她忽然觉得困。她睡着了。
陈木一夜未眠。
七—2
桔子也一样。
晚上她回到家,对黄磊说头疼,饭也没吃就上了床。她在黑暗里冥想,听着客厅里黄磊吃饭看剧还跟着呵呵笑的嘈杂声响,真的开始头疼了。她躺着,熬着,熬到黄磊上床,熬到黄磊呼吸匀净,熬到第一拨儿鸟叫,天泛了青,才起身到阳台抽烟。
她不认为这是爱情。
她认为徐天是她的同类。她受到了巨大的吸引是因为:她的同类太少了。黄磊不是,王麦也不是,他们都过分想象,过分沉浸,过分浪费。生活是坚硬的,不讲运气。这一点只有她和徐天有勇气承认,有勇气活得不飘渺,不装饰,不发光,不好看。
黄磊在打呼噜。
不会离开他的,桔子心里想。不可能跟徐天好下去。两个务实者的生活一定相当可悲,他们会摧毁对方心里仅剩的那一点点不愿意承认的不切实际的可怜巴巴的想象。
只有一点点啊,桔子对自己感到抱歉,她始终没对黄磊产生歉意,也不认为这是背叛。黄磊是亲人,她的感觉就像是背着父母早恋。
不让他知道就行了。
天大亮,桔子想通了,回到黄磊身边睡着了。
六
“你是不是有事儿?”桔子作审讯状。
“嗯?什么事儿。”王麦眯缝着眼睛,负隅顽抗。
“你有人了吧?”桔子不打持久战。王麦从丽江回来第一天她就看出来了。
“哎呀。”王麦一声高叹,一落脸一点头:“嗯。”
“谁?”
“陈木。”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