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去往冰原(2/2)
“以前你这样出行吗?”我问他。
“坐雪橇吗?经常。”
“路途遥远吗?”
“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在科尔姆冰原上走了好几百英里。”
科尔姆大陆地势较低的一面也就是卡亥德次大陆最南端山脉的半岛,跟北部一样,也是一片冰原。格森星格雷特大陆的人们就是居住在两道白墙之间那片狭长的地面上。根据他们的计算,如果太阳辐射在目前的基础上再减少百分之八,这两堵墙就将连为一体,到那时候,这个星球上就不会再有人类,不会再有陆地,只有茫茫冰原。
“为什么呢?”
“好奇,冒险。”他迟疑了一下,微微地笑着,“增进智能生命领域的复杂性和强度。”他引用了我曾说过的一句爱库曼名言。
“啊,你在有意识地扩展生命固有的进化趋势、探险就是这种扩展的一个表现形式。”我们都舒服地坐在温暖的帐篷里,喝着热茶,一边等着卡迪克芽粥烧开。
“是这样的。”他说,“我们有六个人,都很年轻。我和我哥哥来自伊斯特尔部落,那四个朋友来自斯托克部落。我们的旅行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只想去看一看特瑞芒德尔山,那是巍然耸立在冰原之上的一座高山。陆地上很少有人见过这座山。”
粥煮好了。这粥跟普勒芬农场那种扎嘴的麦麸粥不可同日而语。味道很像地球的烤栗子,吃在嘴里烫烫的很舒服。我浑身暖洋洋的,感觉惬意极了。我说:“我在格森星上吃到的最好的东西都是跟你一起享用的,伊斯特拉凡。”
“米什诺里那次宴会不能算。”
“当然,那不算……你痛恨欧格瑞恩,是吧?”
“欧格瑞恩很少有人懂得烹饪。痛恨欧格瑞恩?不,为什么要痛恨呢?怎样才算恨一个国家、爱一个国家呢?泰博说到过这个问题,我是不会搞这种把戏的。我熟知那些人,我熟知那些城镇、农场、山丘、河流和岩石,秋天的夕阳会在那些山峦的哪一侧落下,我都了然于胸。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些划入某一片疆域,给这片疆域起一个名字,当这片疆域不再属于这个名字时就停止对它的热爱,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对祖国的爱到底是什么?就是对非祖国的恨吗?那么说的话,这种爱并不见得有多好。难道就是自恋?自恋不是坏事,但是不应该将其当成一项功绩,或者以此为业……只要我热爱生命,就热爱伊斯特尔领地的山峦,但是那种爱并没有疆界。我希望,对于那之外的世界,我只是无知而已。”
在韩达拉教义中,无知就是忽视那些抽象的东西,紧紧抓住现实的存在。这种看法中有某种女性化的东西,拒绝非现实、理想化的东西,屈从于已知,这一点我并不怎么喜欢。
不过,接着他又审慎地补充道:“一个人如果对一个不良政府都没有厌恶之情,那他就是个傻瓜。如果世界上真有好政府的存在,能为其效力一定是一种莫大的快乐。”
在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这样的快乐我多少了解一些。”我说。
“嗯。我也这样认为。”
我用热水洗了碗,把脏水倒到帐篷的阀状门外头去。外头一片漆黑,借着门口透出的那道椭圆形光柱,依稀可见有细细的雪花在飞。我把门关严,重新回到干燥温暖的帐篷里。我们把睡袋铺了出来。他说了句什么话,也许是:“艾先生,把碗给我吧。”我说:“在穿越戈布林冰原期间,你都要管我叫‘先生’吗?”
他笑着抬起头来:“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的名字是金利·艾。”
“我知道,而你用的是我家族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哈斯。”
“那么我就是艾。你们这里谁会用姓来称呼你呢?”
“家族兄弟,或者是朋友。”他说。说这话时他离我很远,帐篷一共八英尺宽,我们之间相隔了两英尺,无法彼此触及。这是为什么,不得而知。还有什么比直言不讳更傲慢呢?我钻进了睡袋。“晚安,艾。”一个陌生人说道,另一个陌生人则说:“晚安,哈斯。”
朋友,在这个星球上,在一个月的某个时期,任何一个朋友都有可能成为你的爱人。那么在这里,怎样才算是朋友?我不是朋友,我只能是个男性,不可能成为西勒姆·哈斯的朋友,也不可能成为他任何一位同胞的朋友。这些人既非男人也非女人,或者说既是男人也是女人,按着月相、在手的触摸之下周期性地改变性别。他们是人类摇篮中的低能儿,跟我根本不是一类人,我们不会成为朋友,我们之间也不会有爱存在。
我们睡着了。中间我醒来过一次,听见了细密的雪花轻柔打在帐篷上的声音。
天刚破晓,伊斯特拉凡就起来准备早餐了。今天天气晴朗。当太阳给山谷边缘的矮树丛镀上一层金色时,我们装好东西出发了。伊斯特拉凡在前头拉,我在后面推,同时掌握方向。雪面开始冻结了,遇上空旷的下坡地,我们就像狗队一样疾驰而下。那天,我们先是沿着森林的边缘前进,随后进入森林中,那片森林毗邻普勒芬农场,长着矮小、繁茂、歪曲的托尔树,树上挂满了冰凌。我们没敢走通往北方的主道,不过有时会借助伐木道来辨别方向。森林中没有砍倒的树木和低矮的灌木丛,所以我们走得很顺畅。到了塔瑞佩斯之后,峡谷以及陡峭的山脊就少了许多。晚上,雪橇的里程表显示这一天我们跑了二十英里,我们感觉却没有头天晚上那么疲惫。
冬星的冬季有一个好处就是白昼光线都很足。这颗星球跟黄道面的倾斜角度很小,在低纬度地区几乎没有明显的季节变化。因为它的运行轨道是一个椭面,因此整个星球上的季节变化是一致的。当星球在轨道的远端缓慢运转时,不管是逐步靠近还是逐步远离远日点,太阳辐射的减少都足以扰乱已然极其不稳定的气候,原本就很低的气温还会进一步降低,潮湿阴暗的夏季会变成严酷的白色冬季。冬季的气候比其他时间都要干燥,如果不考虑那种极度的严寒,冬季也许相对还是比较宜人的。能看到太阳的时候,太阳都是高悬在空中,不会有白昼渐渐转入黑暗的现象,也没有地球极地地区那种寒冷的极夜。
格森星的冬季是明亮的,虽然严酷而可怕,但很明亮。
穿越塔瑞佩斯森林一共用了三天时间。最后一天,伊斯特拉凡早早地停下来搭好了帐篷,为的是腾出时间设置陷阱。他打算抓一些佩斯思里兽。佩斯思里是冬星的一种相对较大的陆地动物,大小跟狐狸差不多,是一种卵生的食草动物,一身油光水亮的皮毛,呈灰色或白色。伊斯特拉凡抓它们是为了吃肉,因为佩斯思里的肉是可食的。它们现在正大规模往南方迁徙。它们步履轻盈,通常都是独来独往,所以我们拉着雪橇前进时只看到过那么两三只。不过,托尔树林间星罗棋布的那些空地上落满了无数的小脚印,全都是奔南方而去的。一两个时辰之后,伊斯特拉凡的陷阱里就掉满了佩斯思里,一共有六只。他把这些佩斯思里洗干净剥了皮,把其中一些肉挂起来冻着,另一些则煮了当今天的晚餐。格森人并不是打猎能手,因为这个星球上没有什么猎物——没有大型草食动物,因此也就没有大型肉食动物。不过物种丰富的海洋是个例外。他们主要从事的是渔业和农业。此前我从来没见过哪个格森人手上沾着鲜血。
伊斯特拉凡看着那些白色的皮毛。“对佩斯思里猎人来说,这就顶一星期的食宿了。”他说,“只能浪费掉了。”他递了一块皮毛给我摸。皮毛非常柔软非常厚,摸着几乎没有任何感觉。我们的睡袋、外套和头巾上都衬着这种皮毛,保暖效果无与伦比,而且非常漂亮。“我们抓来只是炖着吃,太可惜了。”我说。
伊斯特拉凡乌黑的眼睛瞪了我一下,说道:“我们需要蛋白质。”然后就把那些皮毛都扔了出去。夜里的时候,那些腊蜥,一种体形很小但极其凶悍的食鼠蛇,会把这些皮毛以及内脏和骨头全部吃掉,还会把沾着血迹的雪舔得一干二净。
伊斯特拉凡说得没错,他一般都是不会错的。一只佩斯思里能有一两磅肉。那天晚上我很快就吃完了我那一半炖肉,还差点把他那份也吃掉了。第二天早上,我们继续向山间进发时,我推动雪橇的力量足足有原来的两倍大。
那天我们开始爬坡。在我们翻越塔瑞佩斯山、逃出追捕范围期间,气温一直在零至二十华氏度之间,没有风,下着雪,这样的天气对我们真是大有助益。现在气温升到了冰点以上,下起可恶的雨来了。现在我开始深切地了解,冬天气温上升时,格森人为什么就会满腹牢骚,而气温下降时却欢呼雀跃。在城市里,雨水只是意味着会有诸多的不便,而对出行的人来说,雨水就意味着灾难。整个上午,我们都拉着雪橇在塞姆本斯炎斯山脉侧面的山麓往上爬行,积雪和雨水和成了一团很深的冰冷烂泥。到下午,那些陡坡上的积雪已经基本融化。雨水滂沱,数英里的路程上都是泥浆和砂石。我们收起雪橇的滑板,装上轮子,继续往上爬行。现在雪橇成了一辆带轮子的推车,难弄极了,随时会陷进泥地里或是翻倒。暮色降临,我们还是没能找到一处悬崖遮掩的地方或是一个山洞,也没法支起帐篷。虽然我们非常小心,我们那些东西还是都湿了。伊斯特拉凡说过,我们这种帐篷只要里面保持干燥,那么在任何天气下都会很舒服。“睡袋如果没有弄干,夜里就会散失太多的体温,那你就没法睡好。我们每天吃的东西太有限,体温散失太多是撑不住的。我们又没法指望太阳光能把东西晒干,所以必须保证它们不被打湿。”听了他这个话之后,我也跟他一样小心地把雪和湿气挡在帐篷外头,所以帐篷里只有烧饭时的湿气、我们呼出的以及身上毛孔蒸发出来的气体,这些是无法避免的。可是这天晚上,我们还没来得及搭起帐篷,我们的东西就已经全部湿透了。我们缩在恰伯炉旁边,身上湿气腾腾。滚烫的佩斯思里肉很快就炖好了,我们饱餐了一顿,一切的不顺似乎都得到了补偿。虽然我们一整天都在艰苦地爬山,雪橇里程表却显示我们只走了九英里。
“这是我们第一天没能完成任务。”我说。
伊斯特拉凡点了点头,一边利索地敲开一根腿骨吸取骨髓。他已经脱掉了湿外套,只穿了衬衣和马裤,光着脚,敞着领子。我还是觉得冷,没敢脱大衣、赫布衣和靴子。他坐在那儿敲着骨髓,动作麻利,态度坚忍,毫无畏惧。他那动物皮毛般的油光头发就像鸟儿的羽毛,水在上头待不住,只能往下淌,有一些淌到了肩膀上,像滴水的屋檐,他却毫不在意。他一点也没有气馁。他就是属于这片土地的。
吃了第一顿佩斯思里肉后,我的肚子就有些绞痛,那天夜里痛得更厉害了。我无法入睡,只好在沉闷的黑暗中躺着,听着外头喧哗的雨声。
吃早餐时他说:“你昨晚没睡好。”
“你怎么知道?”因为他睡得很沉,我走出帐篷的时候他都没有动弹一下。
他又拿他特有的那种眼神看了我一眼:“怎么不舒服?”
“拉肚子。”
他皱了一下眉,恼怒地说道:“因为那个肉。”
“我想是吧。”
“是我不好。我本该——”
“没关系的。”
“你还能走吗?”
“能。”
雨无休止地下着。此处海拔高达三四千英尺,但是因为西边吹来的海风,气温仍然有华氏三十多度。透过灰蒙蒙的雨雾,我们顶多只能看到前方四分之一英里的远处。我不再抬头去看前方是否有陡坡,眼前只有雨水。我们靠罗盘来辨别方向,顺着那些陡坡尽可能地朝着北方行进。
山间有许多冰河,千百年来,北部山区多次遭受冰河的侵蚀。冰河在花岗岩山坡上留下了又长又直的轨迹,就跟用一把巨大的凿子刻出来似的。有时候我们可以沿着这些轨迹前进,它们仿佛就是一条公路。
我最在行的是拉雪橇,我还可以钻进挽具里,拉的时候一直会很暖和。中午我们停下来吃东西时,我觉得不舒服,身上很冷,吃不下东西。接着我们继续赶路,现在又是上坡了。雨无休止地下呀下。半下午的时候,我们来到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下方,伊斯特拉凡叫我停下来。我还没有把挽具取下,他已经把帐篷差不多搭好了。他命令我走进帐篷躺下。
“我挺好的。”我说。
“你不好。”他说,“去吧。”
我依言照做了,不过不喜欢他的语气。他拿着夜间的必需品走进帐篷时,我坐起身来准备烧饭,今天轮到我了。他叫我躺着别动,语气还是那样专横。
“不要支使我。”我说。
“对不起。”他转过身去,口气生硬。
“我没有生病,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既然你不说实话,那我就只能根据你的面色来判断了。你的体力还没有恢复,旅途又那么艰难。我不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
“到了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他这种屈尊俯就体贴人的态度让我大为光火。他比我矮半个头,体形更像是个女人,脂肪多肌肉少。我们一起拉雪橇时,我必须将就着他缩短我的脚步,不敢使出全力,以免他在后头跟不上:就像一匹骏马在跟一头驴子一起拉车……
“那么说,你的病已经好了?”
“是啊,当然我是有些疲惫。你也是啊。”
“是的。”他说,“我很担心你。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的本意并不是屈尊俯就。他只是以为我病了,病人是要受人支使的。他很坦率,以为我也会报以同样的坦率,而我也许不能做到。毕竟,对于刚毅、对于男子气概,他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概念,所以他表现出来的傲慢其实并无深意。
另一方面,如果他能够降低他的希弗格雷瑟标准,我知道他此前这样对待过我,我也许也可以消除我那男性的自尊里相对好胜的因素。而他对于男性的自尊的理解就如我对于希弗格雷瑟的理解一样……
“我们今天走了多远?”
他回头看了看,微微一笑。“六英里。”他说。
第二天我们走了七英里,下一天是十二英里。再下一天,我们终于摆脱了雨水和乌云,远离了人类的势力范围。这是此行的第九天,我们已经上到了海拔五六千英尺的高度,在这片高地上遍布着最近的造山运动和火山活动的痕迹。这里就是塞姆本斯炎斯山脉的火焰山区域。高地渐行渐窄,前方就是一道峡谷,峡谷再往前则是夹在漫长山脊之中的一个山口。我们快要走出山口的时候,天上的雨云也慢慢变得稀薄,最后四散开来。寒冷的北风将雨云完全驱散,阳光骤然出现,天空变得明亮炫目,两边山脊的顶峰一览无余,岩石同积雪、黑色与白色交相辉映,在阳光的照射下耀眼夺目。也是在这阵强风的作用之下,在我们眼前几百英尺下方,曲折盘旋的峡谷赫然显露,山谷里冰块、岩石密布,一堵高大的冰墙从中横穿而过。再举目越过那道冰墙,我们看到了冰原,戈布林冰原。冰原一望无际,散发出炫目的光芒,向着北方无限延伸。白色,苍茫一片的白色,人的目光无法停驻。
那些碎石遍布的峡谷以及悬崖的外围,弯曲延伸的就是茫茫冰原的边缘,众多黑色的山脊拔地而起。高地上有一道巨大的冰锥,高度同我们所在的山口的山峰持平,冰锥的一面飘浮着一股长达一英里的厚重烟雾。再往远处看就是冰原上众多的山峰、尖顶和黑色的火山锥。冰面之上,那些炽热的火山口不断地往外喷吐着烟雾。
伊斯特拉凡身上套着挽具,站在我身边,望着这片恢宏壮丽、难以言表的荒凉景象。“能亲眼目睹这一切,真是此生有幸。”他说。
我也有同感。能够最终完成旅程当然是件好事,不过说到底,真正重要的还是旅程本身。
这些北向的山坡上没有下过雨。积雪从山口一直延伸到下方的冰碛山谷。我们收起轮子,打开雪橇滑板的盖子,装好滑板出发了——朝着山下,朝着北面,朝着前方,朝着那浩瀚寂静的荒野进发。在这片大陆上,火与冰似乎就是黑白分明的大字,写着“死亡、死亡”。雪橇轻盈如鸿毛,我们放声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