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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去往冰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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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光线暗淡的温暖圆锥体里。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帐篷,我躺在帐篷里,还活着,已经不在普勒芬农场了,所以我很恍惚,觉得难以置信。现在我终于不再恍惚,而是带上了一种平和的感恩心态。我坐起来,打了个哈欠,用手指把乱糟糟的头发往后梳了梳。我看着离我几码远处的伊斯特拉凡,他手脚摊开躺在睡袋上,睡得很熟。他身上只穿了条马裤,他肯定很热。他那张诡异的黝黑脸庞暴露在光亮下,一览无余。人熟睡时都会显得有点蠢,伊斯特拉凡也不例外:那张五官鲜明的圆脸,表情放松、漠然,上嘴唇和浓眉上都有细小的汗珠。我想起了埃尔亨朗的游行庆典,他站在检阅台上,锦衣华服,在阳光照射下大汗淋漓。而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毫无防备,在阴冷的光线下半裸着身子。第一次,我看到了他的本真面目。

他很晚才醒来,而且清醒得很慢。终于,他打着哈欠,踉踉跄跄地起了身。他穿上衬衣,探出头去看了看天气,然后问我要不要来杯奥西。这之后他才发现,其实我早已四处转了转,还煮好了一罐奥西,用的是他昨晚放在炉子上那块冰融化出来的水。他接过一杯奥西,态度生硬地表示了感谢,随后坐下喝了起来。

“我们接下来要到哪里去,伊斯特拉凡?”

“艾先生,这取决于你想去哪里,还要看你能够怎么走。”

“走哪条路能够最快地离开欧格瑞恩?”

“往西走,一直到海岸线,大约要走三十英里。”

“然后呢?”

“这边的港口马上就会进入冰冻期,也许已经冻住了。不管哪种情况,总之冬天没有船只会远航。我们要做的就是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来年开春,那时候会有大商船开往希斯跟佩灵特。如果贸易禁运不取消的话,没有船会去卡亥德的。我们也许可以搭商船走上一段。不过糟糕的是,我的钱已经用光了。”

“还有别的路线可走吗?”

“直接去卡亥德,走陆路。”

“那有多远——一千英里?”

“走公路差不多是这个距离。不过我们不能走公路。头一个检查站就会把我们拦下的。唯一可行的就是往北翻过山岭,再往东穿过戈布林,然后去古森海湾边境线。”

“你是说要穿越戈布林冰原?”

他点了点头。

“冬天那里是没法走的,是吧?”

“我想是可以的,运气好的话,跟别的路线是一样的。从某种角度来看,冬天更适宜穿越冰原。你知道,大冰原上更可能会有好天气,冰面会反射太阳的热量,风雪则停留在冰原的边缘地带。所以才会有冰雪腹地的那些传说嘛。也许,我们还是穿越冰原更好一些,好一点点。”

“这么说你真的考虑——”

“否则我把你弄出普勒芬农场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态度还是很生硬,带着怒气。昨晚的对话对我们双方都是个震动。

“照我的理解,你认为,跟等到明年春天再动身比起来,穿越冰原危险要小一些,是吗?”

他点点头。“僻静。”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我想了一会儿:“我希望你已经把我的弱点考虑进去了。我没有你那么耐寒,差得很远,我也不擅长滑雪,我的身体现在也不是很好——虽然比前几天已经好了很多。”

他又点了下头。“我想我们可以克服。”他说,用词非常简洁,一直以来他的这种说话风格都被我视作是一种讽刺,“可以的。”

他瞟了我一眼,然后喝光了自己那杯茶。奥西也可以叫作茶,它由烘干的谷物酿制而成,是一种褐色的甜酸饮品,富含维生素a、维生素c、糖分以及一种类似于山梗菜碱的令人愉悦的兴奋剂。在冬星,没有啤酒的地方就肯定有奥西。如果某个地方啤酒和奥西两样都没有,那肯定也不会有人的存在。

“旅途很艰难。”他放下杯子,“非常难。运气不好的话,我们可能就过不去了。”

“我宁可死在冰原上,也不愿意留在你把我带出来的那个鬼地方。”

他切下一块干面包果,递给我一片,自己也坐下来,若有所思地啃了起来。“我们还需要一些吃的。”他说。

“如果我们真的能到卡亥德,那会怎样呢?——我的意思是,对你来说。你现在还处于放逐状态。”

那双水獭一样的乌黑眼睛转过来对着我:“没错,我想我会留在这边的。”

“如果他们发现你帮助了他们的囚犯潜逃——”

“如果我们没能穿过冰原,”他黯然笑道,“他们就不会发现这一点了。”

我脱口而出:“听我说,伊斯特拉凡,你能原谅我昨天说的话吗?”

“那夙思。”他站起身来,嘴里还在嚼着面包果,穿上赫布衣、大衣和靴子,随后像水獭一样钻出了阀门般可自动关闭的帐篷门。走出去之后,他又探头进来说道:“我可能会很晚才回来,也许要在外头待一夜。你自己能行吧?”

“可以。”

“那就好。”说完他就走了。我以前从未见过有谁能像伊斯特拉凡这样,对于变故能够如此应变自如而且反应迅速。我的身体在恢复,我愿意出发,他刚刚度过了散根期。这一切明朗之后,他便马上行动起来了。他不鲁莽、不急躁,不过随时都准备好了要行动。这无疑就是他能取得非凡政治成就的奥秘,而为了我的缘故,他放弃了自己的政治生涯。这也能够解释他信任我、忠于我的使命的原因。我来到这个星球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冬星上的其他人却都还没有准备好。

不过,他却自认为是一个行动迟缓的人,到紧急时刻表现很差。

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思维非常缓慢,因此只得让直觉来支配自己的行动,而直觉又是受“运气”的支配,这样的直觉很少有失误的时候。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是非常严肃的。这也许是确有其事。冬星上能够预见未来的不只是隐居村的预言师。他们已经征服、驾驭了预感并进行了刻意的训练,但是并没有增强预感的可靠性。关于这个问题,尧米西教也有一个相关的论点:预感的天赋也许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或者说是简单的某一种预见能力,而是一种同时看到一切(哪怕只是一瞬间)——看到整体——的力量。

在伊斯特拉凡出去的这段时间里,我把那个小小的加热炉温度调到了最高,全身都暖洋洋的——最近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多久之前了呢?我想应该是揭姆月,元年冬天的第一个月。不过,到了普勒芬之后我已经算不清时间了。

这种炉子是格森人在上千年的抗寒斗争中完善起来的一种绝妙而节能的装置,唯一可改进之处就是它没有核聚变能源包。炉子里装有仿生学电池,可以连续使用十四个月,能释放出极强的热量。它融火炉、加热器、灯笼为一体,重约四磅。没有了它,我们连五十英里都走不了。这个东西想必让伊斯特拉凡花了不少钱,而那些钱是我在米什诺里时用傲慢的态度递到他手上的。我们这个帐篷是塑料做成的,这种塑料经得起风吹雨打,而且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结冰,在严寒的天气里,结冰可是帐篷所面临的一大麻烦。此外还有佩斯思里皮睡袋、衣物、滑雪板、雪橇、给养品,这些东西质地和做工都极其精良、轻便耐用、价格不菲。如果他现在是想要再去弄点食物的话,该怎么去弄呢?

第二天黄昏,他终于回来了。其间我穿上雪鞋出去了好几次,在帐篷外头环绕着山谷的白雪皑皑的山坡上蹒跚走步,锻炼力量,积累实践经验。滑雪板我用得还不错,不过雪鞋就不怎么样了。我没敢到太高的山顶上去,免得找不着回去的路:这是一片茫茫荒野,地形陡峭,河流沟壑密布,东边的山峰突兀而起,直达云霄。我有充分的时间来考虑:如果伊斯特拉凡不回来,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的话,我该怎么办。

暮色苍茫,他从山巅上飞扑而下——他是个滑雪好手——停在了我的身边。他风尘仆仆、满脸倦容,带着很多东西。他背上那个乌黑的大袋子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包裹:活像旧地球上那个从烟囱里冒出来的圣诞老人。包裹里装着卡迪克芽、干面包果、茶叶,还有许多硬硬的、红色的、带着泥土味的大块糖果,这是格森人从某种植物块茎里提取出来的。

“你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

“偷的。”这位昔日的卡亥德首相说道,一边把手放到炉子上烤,他没有把温度调低,即便是他现在也觉得冷了,“在图卢夫。差点被抓。”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对自己的这一英勇事迹他并不觉得自豪,也无法做到自嘲。在冬星,偷窃是一种恶劣的罪行。事实上,除了自杀的人之外,最受人鄙视的就是贼了。

“我们先把这个吃完。”我把一锅雪放到炉子上融化时,他说,“这个很重。”之前他储存的食物基本上都是“超食品”,是一种加强型食物,就是把各种高能食品混合,经过脱水处理后压缩成的一个个小方块。欧格瑞恩语称之为积芪密芪,我俩也用这个称呼,虽然我们平常交谈用的是卡亥德语(当然是这样的)。按最低消耗标准来算,这种食物可以让我们维持六十天:每人每天各一磅。伊斯特拉凡洗手洗脸,吃了晚饭,然后在炉边坐了下来。那天晚上,他在炉边坐了很久,仔仔细细地计算着我们还有多少食物、该怎么分配这些食物、什么时候吃。我们没有天平,所以他只能拿一个装有一磅积芪密芪的盒子当参照物,进行大致的估算。跟许多格森人一样,他很清楚每种食物的热量和营养含量,他知道他自己在不同条件下的需求,还知道如何来尽可能精确地估算我的需求。在冬星,这种知识对生存来说是非常有用的。

最后他终于算好了我们两个人每天的食物份额,随后便一个翻身躺到睡袋上,睡着了。夜里,我听到他在梦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一些数字:重量呀、天数呀、距离呀……

按照非常粗略的算法,我们大约有八百英里的路要走。头一百英里是向北或者东北,要穿过森林以及塞姆本斯炎斯山脉最北端的山坡,去到大冰原。在一分为二的格雷特大陆,北纬四十五度以北地区都覆盖着冰川,多处冰川往南延伸至大约北纬三十五度。冰川这些南延伸段中有一处是在火焰山地区,火焰山是塞姆本斯炎斯山脉最外围的一些高峰,那个地区就是我们此行的第一站。伊斯特拉凡推断,在那个地区,我们应该就可以到达冰原:要么是沿着某个山坡往下,要么是顺着某条源起自冰原的冰河溯流往上。自此,我们就将在冰原上行进,方向是往东,路程大约是六百英里。到古森湾附近冰原的边缘再次往北延伸,此时我们要走下冰原,往东南方向穿越深绥沼泽,到达卡亥德边境,最后这段路程大约有五十或一百英里,路上应该都是十到二十英尺厚的积雪。

走这条路线,自始至终我们都不会经过居住区乃至宜居区。我们不会碰上任何检查员,这无疑是最为关键的一点。我没有证件,伊斯特拉凡说他的证件再怎么伪造,也无法再令人信服了。总之,即便在不需要证件的情况下我可以扮作格森人蒙混过关,追捕我的那些人是不可能认不出我来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伊斯特拉凡提议的方法是极为可行的。

而从其他的各个角度来说,这个方法显然都是极度愚蠢的。

我没有把我的观点讲出来,因为当我说如果要选择死法,我宁可死在逃生路上的时候,我心里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不过,伊斯特拉凡却还在寻找其他的选择。第二天一整天,我们都在小心地把东西往雪橇上装、固定好。他说:“如果你启动了星际飞船,它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也许八天,也许半个月,得看飞船在格森星的太阳轨道上处于什么位置。也许它正在太阳的另一侧。”

“不能再快了?”

“不能再快了。纳法尔飞船原有的动力装置没法在一个太阳系的范围内启动。飞船现在只能靠火箭驱动,这样至少要花八天时间。怎么了?”

他把一根绳子拉紧,打好结,然后答道:“我在考虑是否可以寻求你的星球的援助,因为我的星球显然是不会给予我们帮助的。在图卢夫有一个无线电信标发射机。”

“多大功率?”

“不是很大。最近的一个大型发射台应该是在库胡梅,从这儿往南大约四百英里。”

“库胡梅是个大地方吧?”

“二十五万人口。”

“我们只能利用一下这个发射台了,然后躲起来至少八天,因为萨尔伏会被惊动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他点了点头。

我把最后一袋卡迪克芽搬出帐篷,在雪橇上放好,然后说道:“如果在米什诺里那天晚上我就呼叫了飞船——就是你让我这么做的那天晚上——我被捕的那天晚上……可是我的安射波在奥本索手里。我想,现在还在他那里。”

“他会用吗?”

“不会。就算他胡乱摆弄一气,也不可能碰巧的。它的联动装置极其复杂。要是我当时就把它利用起来该多好!”

“要是在那天我就知道游戏已经结束该多好。”他微笑着说道。他可不是那种爱吃后悔药的人。

“我想你是知道的。可是我当时不相信你。”

雪橇装好后,他坚持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什么也不做,养精蓄锐。他躺在帐篷里,在一个小本子上用他小小的卡亥德纵向草书体飞快地写着什么,显然是在补记什么东西。过去这一个月来,他没能记日记,为此还很是苦恼。他记日记记得非常系统。我想,写日记是对他的伊斯特尔家族的一种义务,也是他跟家族联结的一根纽带。不过,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在写什么。我坐在一边也许是给滑雪板上蜡,也许什么也没做。我嘴里吹着一支舞曲,吹到一半停住了。我们只有一个帐篷,如果我们想要共享帐篷,不把对方逼疯,一定的自制和礼节显然是必需的……我吹口哨的时候,伊斯特拉凡确实抬头看过我,不过神情里并没有愤怒。他看我的时候眼神有些迷蒙,说道:“真希望去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那艘飞船的存在……为什么他们只派你一个人到这颗星球来呢?”

“派往任何一颗星球的第一位特使都是独自前往的。一个外星人很稀奇,两个外星人就是一种入侵了。”

“他们不重视第一位特使的生命。”

“不是的,爱库曼绝不会轻视任何一个人的生命。拿一个人的生命来冒险总要好过拿两个人或者二十个人来冒险。你知道,用飞船运送人类完成长途飞越,极度费钱、极度费时。而且,这个工作是我主动请缨的。”

“荣耀存在于危险。”他说的显然是谚语,因为他接着便用和缓的语气补充道,“当我们到达卡亥德时,便可得到至高的荣耀了……”

他说这番话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深信我们真的能够到达卡亥德,我们能够冒着冰原世纪某个仲冬的暴风雪,能够穿越八百英里荒无人烟、无处栖身、毫无生机的山脉、峡谷、冰隙、火山、冰河、冰盖、冻结的沼泽以及河湾。他坐在那儿继续写着,耐心得近乎执拗,在那位在脚手架上给一处接缝抹灰泥的疯国王身上,我也见到过这样的执拗。他说:“当我们到达卡亥德……”

他这句话可不仅仅是一个没有具体时间的期望。他打算在冬天第四个月的第四天,也就是阿内尔月阿尔哈德日,到达卡亥德。我们打算明天出发,明天是元月的第十三天,也就是揭姆月的托尔门波德日。我们的食物,根据他的计算,最多可以维持三个格森月,也就是七十八天。所以我们要走七十天,每天十二英里,最后在阿内尔月阿尔哈德日到达卡亥德。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上一觉。

翌日黎明,下着小雪,没有风,我们穿上雪鞋出发了。山坡上铺着一层柔软的积雪,没有任何踩踏的痕迹。卡亥德语用“贝萨”这个词来形容这样的雪,我想地球的滑雪者会称之为“未经践踏的”雪。雪橇满载着东西,伊斯特拉凡估计我们要拉的东西总重在三百磅以上。虽然雪橇像一只设计精良的小船,非常轻便,但是在蓬松的雪地上拖起来还是很费劲。雪橇的滑板真是精妙绝伦,外头包着一层聚合物,几乎可以将阻力化为无形,不过当然,如果整个雪橇完全漂起来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我们发现,在这样的雪地里,在山坡和山谷间上上下下,最好的方法就是一个在前头拉,一个在后头推。一整天都下着纷纷扬扬的小雪。我们两次停下来吃东西,茫茫山野寂静无声。我们继续上路,蓦然惊觉已到黄昏时分了。我们在一个山谷安营扎寨,这里跟我们先前待过的那个地方很像,也是一处小溪谷,四周是白雪皑皑的山峰。我已经累得直打晃,却还是没法相信一天已经挨过去了。根据雪橇上的里程表,我们走了差不多有十五英里。

这片荒野的地势是如此险峻,崇山峻岭阻挡着去路,而且雪地这样松软,雪橇上又满载着东西,我们居然都能顺利行进,那么到了冰原之后我们的旅途肯定会更加顺畅,那边的雪地是坚硬的、路面是平坦的,我们的负担也只会越来越轻。之前我对伊斯特拉凡的信任并非完全发自内心,更多的是情势所迫,现在我对他是彻底信服了。七十天后,我们就可以到达卡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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