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纳瑞斯(2/2)
等他回来之后,比达普提出自己睡地上,不过房间里没有垫子,而且只有一条保暖的毯子,这个主意——谢维克还是同样的评论——太傻了。两个人都闷闷不乐,板着脸,很恼火,好像他们刚刚用拳头打了一架,却没有把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谢维克打开褥子铺好,两个人并排躺下来。关灯以后,屋里便陷入黑暗,不是那种漆黑的暗,而是城市夜晚的半明半暗。地面上有雪,还反射着微弱的灯光。天气很冷,俩人都觉得对方的体温很宜人。
“我收回关于毯子的评论。”
“听着,达普,我不是真的……”
“哦,早上再说吧。”
“好。”
他们越靠越紧。谢维克把身子俯卧过来,两分钟之内就睡着了。比达普拼命想让自己保持清醒,随后也陷入了那阵暖意之中,越陷越深,接着又进入了临睡时那种放松、信赖的状态,随后便睡着了。夜里,他们中有一个人一边做梦一边大声叫嚷。另一个睡意蒙眬地伸出手,低声安慰着对方。那漫不经心的温暖具有无比的分量,超越了所有的恐惧。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聚在一起,讨论他们是否应该合住一段时间,就像少年时期那样。这事儿需要好好合计,因为谢维克是绝对的异性恋,比达普则是纯粹的同性恋。合住对比达普来说更合意,不过,谢维克也非常乐意去巩固昔日的友情。当他发现这件事情中性的成分对比达普来说非常重要,而对他来说则只是一个任务,于是他就采取了主动。他非常温柔,又非常坚持,确保比达普晚上还会愿意跟他在一起。他们在市区的一个宿舍楼里要了一间单人房,两个人在那里住了大约一旬,然后他们又分开来住了,比达普回自己的宿舍,谢维克回46号房间。双方都没有很强烈的维持性关系的欲望,只是重新恢复了对彼此的信任。
此后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不过谢维克有时候也会好奇地想,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信任这个朋友。他发现自己很讨厌比达普现在所持的那些观点,而比达普却坚持要谈这些,这也令人生厌。他们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吵得面红耳赤,彼此都给对方带来了很大的痛苦。分开的时候,谢维克老是自责,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那种不再合时宜的忠诚呢,同时又会怒气冲冲地发誓再也不见比达普。
但事实是,他现在比小时候更喜欢比达普了。无能、固执、武断、消极,这些也许都可以用来形容比达普。可是他已经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自由,这正是谢维克所渴望的,虽然这种自由的外在表露方式让他讨厌。比达普改变了谢维克的生活,谢维克知道这一点,也知道自己终于能够继续走下去了,而这力量正是来自比达普。一路上他不停地跟比达普抗争着,但终于还是走下来了。他跟对方辩论,伤害对方的同时自己也受着伤害,以此来寻找——通过愤怒、否定和拒绝——自己所寻求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但却知道该到哪里去找。
在他的感觉中,这段时间跟过去那一年同样不快乐。他的工作仍然毫无进展;事实上,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时间物理,退而求其次做起了低级的实验室工作:在放射实验室跟一位寡言务实的技术员搭档,一起做了很多的实验,研究次原子速率问题。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研究领域,他进入这一领域虽然有些晚,不过在他的同事们看来,这表明他终于不会再去做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了。学院员工协会安排了一门课由他任教——给新入校学生讲数学物理学。终于给安排了一门课程,他却一点儿成就感也没有,因为这门课也不过是别人给他的,经过别人许可的。身边的一切几乎都无法给他带来安慰。他自己那严格刻板的道德观所构筑成的墙壁已经往外扩展了很多,已经可以包容一切,其中唯独没有安慰。他觉得很冷,迷失了方向。但是,他没有地方可以退却,没有东西可供遮蔽,只能向着寒冷继续前进,越发地迷失了方向。
比达普交游广阔,来往的多是一些很古怪很叛逆的人,他们中有些人挺喜欢内向的谢维克。比起他在学院里认识的那些相对保守的人,这些人给他的感觉也没亲近多少,不过他发现他们那种独立的思想很有趣。他们甚至不惜付出变成怪人的代价,也要保有自己精神的自治。他们中有些是知识分子中的“那曲尼比”,已经好多年不在固定岗位上工作了。不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谢维克对他们都非常不以为然。
他们当中有一位名叫萨拉斯的作曲家,萨拉斯跟谢维克都想相互学习。萨拉斯对数学所知有限,不过每次谢维克从类推或者应用的角度来说明物理学问题时,他总是非常热心地聆听,而且很有领悟力。谢维克也同样很乐意聆听萨拉斯跟他讲的音乐理论,以及萨拉斯用磁带播放或者自己用便携乐器演奏的各种音乐。不过萨拉斯跟他讲的有些东西他觉得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工作是在阿比内以东的特米大平原开挖河道。他利用每旬三天的假期进城来,跟这个那个女孩一起度过。谢维克原以为他做这个工作,是因为他想干一段时间的野外作业作为调剂;不过后来谢维克发现萨拉斯从来没有做过跟音乐相关的工作,他只做那些无需特殊技能的工作。
“你是在分配处的哪一类名单上?”他好奇地问萨拉斯。
“普通劳力组。”
“可是你是有技能的!你在音乐协会的音乐学校学过六年还是八年,不是吗?他们为什么不安排你去教音乐呢?”
“他们安排过,不过我拒绝了。我可不打算再花十个年头去教书。请记住,我是一个作曲家,不是表演者。”
“可是应该也有作曲家这样的岗位吧。”
“哪里?”
“在音乐协会吧,我想。”
“可是音乐理事们不喜欢我的创作。也没有其他什么人喜欢,我总不能自己一个人组成一个协会吧?”
萨拉斯是个瘦瘦的小个子,前额和头顶都秃了;他把剩下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头发和胡子连在一起,在后脑勺和下巴那里形成了一个柔滑的米色圆圈。他甜蜜地笑着,那张表情丰富的脸皱了起来。“你看,我并不是按照音乐学校里所教的方法来作曲的,我创作的是无用的音乐。”他笑得更甜蜜了,“他们想要的是赞美诗,我讨厌赞美诗。他们想要的是赛欣尔创作的那种悦耳和谐的乐曲,我讨厌赛欣尔的音乐。我正在创作一首室内乐,自己琢磨着可以将它命名为‘共时原理’。五种乐器,循环往复地独立演奏各自的主题:没有旋律的承前启后,乐曲的推进完全依靠各部分之间的关联,这会是一曲很美妙的音乐。可是他们是不会听的,他们没法听,他们听不懂!”
谢维克沉思片刻。“如果你将名字改为‘团结欢乐曲’,”他说,“他们会愿意听一听吗?”
“妈的!”在一边听着的比达普说道,“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说话这么愤世嫉俗,谢夫。欢迎加入劳动阶级!”
萨拉斯大笑起来。“他们会听的,不过他们不会同意录音,也不会拿到各地去演奏。这首曲子的风格不是有机的。”
“难怪我住在北景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过什么专业的音乐。可是大家怎么能认可这样的审查呢?你创作的是音乐!音乐是一门创造性的艺术,本身就是有机的、社会的。音乐也许是我们现在所能进行的最高贵的社会活动形式,也是个人能从事的最高贵的一项工作。音乐的本性、任何一种艺术的本性,都是分享。分享是艺术家创作的根本。不管你的理事们是怎么说的,那分配处怎么能同意不给你安排自己所在的领域的工作呢?”
“他们不想分享我的音乐。”萨拉斯用轻快的口吻说道,“它吓着他们了。”
比达普的口吻就比较沉重:“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这么做,因为音乐是没有用处的。河道开挖倒是很重要,你知道,音乐只是一种装饰而已。我们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最令人鄙视的投机功利主义上头去了。复杂性、生命力、原创自由以及主动性,都是奥多主义最本质的理想,现在全被我们抛弃了。我们回到了蛮荒时代。如果这是一件新事物,赶快离开它;如果你啃不了这块骨头,那就把它扔掉!”
谢维克想到了自己的工作。他无话可说,但还是不能附和比达普这样的批判。事实上,比达普已经强迫他认识到了自己是一个革命者;可是内心深处,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奥多主义者,一个阿纳瑞斯人,因为他从小所受的家教以及后来的学校教育。他不能背叛他的社会,因为按照正确的理解,他的社会是一个变革的社会、永恒的社会,可以持续不断向前发展。他想,如果你想要重申它是正当的、是有力量的,只需要付诸行动,不要害怕惩罚,也不要奢望奖赏,只是发自心底的行动。
比达普和一些朋友一起休了一旬的假,徒步去尼希拉斯旅行。他说服了谢维克跟他们同行。谢维克对在山里过上十天很憧憬,但又不想听比达普唠叨十天——跟比达普说话就像开批判会,而批判会是他最不喜欢的一种集体活动。在这种会上,人人都要站出来,控诉公社运行中的种种问题,通常还要就邻居们的性格缺陷进行控诉。假期越是临近,他的期待就越少一分。不过后来他还是去了,兜里揣了一个笔记本,那样到时他就可以假装自己在工作,借以躲开比达普的说教。
凌晨时分,他们在东部岬角物资分发处后头碰头,三女三男。那几位女士谢维克都不认识,比达普却只给他介绍了其中的两位。当他们向着山脉进发时,谢维克走到第三位女士旁边。“谢维克。”他说。
她说:“我知道。”
他意识到自己以前应该在哪里见过对方,而且应该知道她的名字。他的耳朵变红了。
“你在开玩笑吧?”比达普走到他的左边,“在北景学院的时候,塔科维亚是跟我们一起的啊。她来阿比内已经两年了。难道你们俩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吗?”
“我看到过他几次。”女孩说道,一边冲他笑了笑。她笑的时候嘴巴大张着,很孩子气,喜好美食的人都喜欢这么笑。她个子很高,有一点瘦,双臂浑圆,臀部很宽。她算不上很漂亮,脸有点儿黑,看起来很聪明,兴致勃勃的样子。她的眼睛柔和,颜色乌黑,不是那种明亮的黑色,而是一种意味深长的黑,就像深邃细腻的黑色灰烬。当他们四目相对时,谢维克就意识到,自己曾经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居然把她给忘了,而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饶恕,知道自己交上了好运,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从此改变。
他们继续往山里走去。
远足第四天那个寒冷的夜晚,他和塔科维亚坐在峡谷上方一处光秃秃的陡坡上。他们下方四十米,一股山洪在湿润的岩石间奔腾而下。在阿纳瑞斯很少有流动的水;绝大部分地方河床都很低,河面延伸不了多远。只有在山间才有湍急的水流。对他们来说,水流的咆哮声、撞击声和欢唱声都是非常新鲜。
他们在山区里这样的峡谷中上上下下走了一整天,已经很累了。其他同伴都去了中途客栈,那是一间石头小屋,是以前的一些度假者修建的,为的是给后来的度假者提供方便。小屋保护得很好;在管理保护阿纳瑞斯有限的“风景区”方面,尼希拉斯协会是最为积极活跃的志愿者组织之一。在一位夏季住在这里的消防员的帮助下,比达普和其他人正从备货充足的食品储藏室往外取东西,打算整治出一顿晚餐。塔科维亚和谢维克就在这个时候分头出去,都没有跟大家说要去哪里。事实上,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在陡坡上找到了她,她正坐在月棘丛中。这些月棘长在山腰上,像一丛丛精致的缎带,僵直脆弱的枝条在黄昏的微光中闪着银色的光芒。透过东边山峰之间的罅隙可以看到天空中泛起了亮光,这是月亮即将升起的预兆。这片光秃秃的高大的群山之间万籁俱寂,唯有水流的喧嚣声。没有风,也没有云彩。山间的这片空间就像一块紫水晶,坚硬、清澈而又深邃。
他们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
“从来没有哪个女的能像你一样吸引我。这次远足刚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谢维克的语气很冷淡,近乎愤恨。
“我并不想破坏你的假期。”她说,又是那样孩子气地大笑起来。在这样的黄昏时分,她的笑声显得太响了。
“没有破坏!”
“那就好,我以为你说我让你分心了呢。”
“分心!对我来说就像一次地震。”
“谢谢你。”
“要说感谢的不是你,”他的声音很刺耳,“是我。”
“只是你自己那么想而已。”她说。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如果你想要做爱,”她说,“为什么不向我发出邀请呢?”
“因为我无法确信那就是我所想要的。”
“我也是。”她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听着,”她说,声音很柔和,谈不上什么音色,跟她的双眼一样模模糊糊,“我必须告诉你。”可是好半天,她也没说出她得告诉他什么。最后他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恳求和忧惧,她只好赶紧说了出来,语速非常快,“呃,我要说的是,我现在不想跟你做爱,跟谁都不想。”
“你禁欲了?”
“不!”她愤愤不平地说道,但没有解释。
“我大概也是这样。”他把一块小圆石扔进河里,“要不就是阳痿了。已经有半年,我只跟达普有过,事实上是将近一年。每一次都让人越来越难以忍受,最后我放弃了努力。不值得,不值得这么费力。但是我——我记得——我知道真正的做爱应该什么样子。”
“嗯,就是这样。”塔科维亚说道,“我原来从做爱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直到我十八岁为止,要不就是十九岁。很刺激,很有趣,很快乐。可是……我也不知道。就像你说的,变得难以忍受。我不想要快乐,我的意思是,单纯为了快乐。”
“你想要孩子吗?”
“是的,时机成熟的时候。”
他又扔了块石头到河里。前方的河水消失在峡谷的阴影中,只在身后留下巨大的轰鸣声,无数的不和谐音构成一支永不停歇的和谐音乐。
“我想要完成一项工作。”他说。
“禁欲对此有帮助?”
“这其中有关联。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关联,两者并不是因果关系。大约在我开始觉得性生活索然无味的时候,我的工作也开始变得乏味,而且愈演愈烈。三年时间毫无进展。没有任何成果,在任何方面都没有成果。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曝晒在无情烈日之下的不毛沙漠,一片没有生命、没有道路、没有目的、没有性爱的荒地,到处散落着那些不幸旅客的骸骨……”
塔科维亚没有笑,她发出一种近似嘲弄的叹息,似乎谢维克的话很伤人。他想要看清楚她的脸,但她的脸处于阴暗之中,背景是明亮的天空。
“快乐有什么不对呢,塔科维亚?为什么你不想要呢?”
“快乐并没有不对,我想要快乐,只是我并不需要。如果我享用了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那就永远也得不到我真正需要的东西了。”
“那你需要的是什么呢?”
她低头看着地面,手指甲抠着岩石的表面。她倾身向前,抓过一根月棘树枝,但是没有把它折下来,只是握着它,摸着那软软的茎和娇嫩的叶子。谢维克从她这些不安的举动中看出来,她正在努力忍耐、控制着自己心中突发的情感,这样才能够继续说话。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而且有一点儿词不达意。“我需要两个人的结合,”她说,“真正的结合,肉体、灵魂以及生命中的每一年。我要的就是这个。”
她抬头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挑衅,也许是恨意。
一阵奇妙的欣喜在他心中升腾而起,就像在黑暗之中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他感觉毫无拘绊、清澈澄明,似乎是已经获得了自由。在塔科维亚脑后,月亮正在升起,天空变得越来越亮;远处山峰的银色轮廓清晰地浮现出来。“是的,就是这样。”他说道。他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也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跟别人说话,只是自然地说出了心里想到的话:“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
塔科维亚的话语中依然带着些许愤恨:“你不需要想。”
“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你从来没意识到过这种可能性。”
“什么意思,可能性?”
“关注某一个人!”
他思索着她的这句回答。他们隔着大约有一米距离。两人都抱着膝盖,因为气温越来越低了,把空气吸入喉咙的感觉就像喝冰水。月光越来越亮,他们彼此都能够看到对方呼出的淡淡水汽。
“我看到了这种可能性,”塔科维亚说,“就在你离开北景学院的那个晚上。那天大家搞了一个聚会,你还记得吧。我们几个人坐在那边聊了一整个晚上。不过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你甚至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她话语中已经没有了怨恨,似乎打算原谅他了。
“那么,当时你在我身上看到的,正是这四天来我在你身上所看到的吗?”
“我不知道。很难表述。不只是性。那之前我也留意过你,跟性有关。那一次却不一样,我看到了你。可是我不知道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看到的又是什么。当时我对你根本就不了解。只是,在你说话的时候,我似乎看清楚了你,看到了你的内心。不过,也许你跟我所以为的有很大不同。不管怎样,那并不是你的错。”她接着又补了一句,“我只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正是我所需要的,而不只是我想要的!”
“可你来阿比内两年了,却没有……”
“没有什么?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是我自己的想法,你甚至都不记得我的名字。不管怎样,单凭一个人是没法建立起关联的!”
“然后你担心,如果你来找我,我也许不会想要这样的关联。”
“不是担心。我知道你这个人……不愿受到强迫……呃,没错,我是担心。我担心的是你,不是担心自己会犯错,我知道这并不是什么错。可是你——就是你。你知道,你跟大多数人不一样。我担心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变得很凶,不过片刻之后,她又很亲切地柔声说道:“你看,其实没什么要紧的,谢维克。”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他把身子转向她,说话磕磕绊绊、近乎窒息:“没什么要紧的?你先是让我明白,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紧要的,什么是我这一生真正需要的,然后你又说它不要紧了!”
他们现在已经是面对着面了,不过还是没有挨着。“那么,这是你需要的吗?”
“是的,这种关联,这个机会。”
“现在,还是一生?”
“现在以及整个一生。”
寒冷的黑夜之中,穿行在岩石间的湍急水流说道:一生——一生——
从山上回来之后,谢维克和塔科维亚就搬到一起,住进了一个双人房。学院附近的街区已经没有空余房间了,不过塔科维亚知道在离学院不远的地方,城北的一幢老宿舍楼里还有一个空的双人房。他们去找街区住房管理员——整个阿比内分为两百个行政区域,称为街区——管理员是一位在家办公的磨镜工,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所以她把住房档案放在壁柜最顶上的那层架子上,好让孩子们够不着。她查了一下,发现那间屋子确实还空着;于是谢维克和塔科维亚签下了双方的名字,登记入住了。
搬家的过程也很简单。谢维克拿了一箱子文件、他那些冬靴和那条橙色毯子。塔科维亚则必须跑上三趟。第一趟是去地区服装分发处给两人各领一套新衣服,她有种模糊却又强烈的感觉,这是开始他们同居生活必不可少的一步。然后她回了两趟原来的宿舍,第一次是取衣服和各种书面材料,第二次是跟谢维克一起,拿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一些用金属线绕成的形状复杂的东西,这些东西挂在天花板上时,就会缓慢地向着轴心内部移动、改变形状。这些东西是她从手工艺品仓库拿来的废线头和工具做成的,她称之为“占领无人空间”。房间里两把椅子中有一把已经破旧不堪,于是他们把它送去修理车间,在那里又挑了一把已经修好的椅子。这样一切就都收拾妥当了。新房间的天花板很高,屋子里通风良好,而且也有足够的空间供工艺品“占领者”占领。这幢宿舍楼在阿比内一处丘陵旁,依山而建,他们的房间有一个角窗,在这里能够晒到午后的太阳,还能看到城市的风貌:街道和广场、许多房子的屋顶、公园里的绿地以及城市外头延伸着的平原。
长久孤独之后,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这种欢欣,对于谢维克和塔科维亚来说都是一个考验,考验着他们的决心。最初几旬里,他时而极度得意,时而极度焦虑;她则会不时地发发脾气。两个人都过分敏感,又缺乏经验。这种紧张的状况没有持续多久,他们逐渐适应了彼此。他们对性依然满怀渴望,他们的性生活充满了激情和愉悦,他们每一天对于分享都会有新的渴望,因为每一天的渴望都能得到实现。
现在谢维克想清楚了——此前他会觉得这么想是很愚蠢的——他之前在这座城市里度过的凄惨的几年都是现在这种巨大幸福的一部分,因为那几年都是现在的铺垫,是为幸福做准备的。当时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现在这种际遇的组成部分。塔科维亚没能看出这种结果-原因-结果之间微妙的关联,不过话说回来,她本来就不是搞时间物理的。她只是单纯地将时间看作一条延伸的道路,顺着这条路向前走,会到达某个地方。如果足够幸运,就能到达某个值得一去的地方。
谢维克把她这个比方稍加改动,用他自己的方式加以诠释:除非过去和未来通过记忆和展望成为当下的一部分,那么对于人类来说,就根本没有什么道路,也没有地方可去。他还没有把自己的意思完全表述出来,她就点了点头。“没错。”她说,“我的生活正像你说的这样,现在的幸福不全是运气,运气只是原因之一。”
她现在二十三岁,比谢维克小半岁。她出生在东北区的环谷,那是个农业公社,地处偏远。来到北景学院之前,塔科维亚干活干得比绝大多数阿纳瑞斯青年人都要辛苦。因为环谷几乎从来没有劳力充足的时候,而他们那个公社不大,生产率也不高,不足以让分配处的电脑为他们优先安排劳力,因此他们必须自力更生。塔科维亚八岁的时候,每天在学校里待了三个小时之后,还要去磨坊干三小时的活,将霍勒姆谷粒中的禾秆和石子挑拣出来。她小时候接受的实践训练跟个人成长几乎没什么关系:这些训练只是为了帮助整个公社存活下去。在收获和播种季节,所有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人都得整天在地里干活。十五岁的时候,她就负责协调安排环谷公社耕种的四百处农田的生产进度,并协助规划公社食堂的饮食安排。所有这些并没有特别的出众之处,塔科维亚也很少会想起,不过这样的经历还是对她的性格以及世界观产生了一定影响。谢维克很庆幸自己完成了分内的“克莱吉克”,因为塔科维亚非常鄙视那些逃避体力劳动的人。“你瞧狄南,”她说,“被派去收割霍勒姆根才四旬时间,就这么哀号不已。他可真是娇弱啊,你会以为他是一粒鱼子呢!他有没有摸过泥土啊?”塔科维亚对人并不宽容,而且还是个烈性子。
她在北景地区学院学习生物学,成绩优异,于是决定到中央学院来进修。一年后她受邀加入了一个新创立的协会,这个协会组建了一个实验室,研究如何增进阿纳瑞斯三个大洋中可食用鱼的产量及质量。人们问她从事什么工作时,她就会说:“我是鱼类遗传学家。”她喜欢这个工作。这个工作结合了她看重的两种东西:讲求实效的严密研究以及增产增效的明确目标。若非如此,这个工作是不能令她满意的。不过这个工作也不能完全令她满足,塔科维亚内心深处的绝大部分东西其实跟鱼类遗传学并无多大关联。
她对户外风景以及各种生灵有着近乎狂热的关注。这种关注勉强可以称之为“对自然的热爱”。但在谢维克看来,这是比爱更为宽广的一种情感。有那么一些人,他想,他们的脐带并未被割去,他们跟宇宙的关联从未中断。他们不会畏惧死亡,相反却盼望着自身腐烂掉、转化为腐殖质。看到塔科维亚手中拿着一片叶子,甚至是一块石头的时候,他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她跟它们已经互为延伸,融为一体。
她带谢维克去实验室看海水鱼缸,鱼缸里有五十多种鱼,个头有大有小,色彩或单调或艳丽,游动起来或端庄或怪异。他看得心醉神迷,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敬畏之情。
阿纳瑞斯星球的陆地上几乎没有动物,与之相反,三大洋中却生机盎然。这三个大洋彼此分开已经好几百万年了,因此其中的生物体都有着各自的进化历程,产生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物种。此前谢维克从未想过,生命可以如此恣意生长、蓬勃发展——也许蓬勃才是生命的本质。
在陆地上,植物的情况还算不错,多刺的植物稀稀落落地生长着,而在气候进入尘土飞扬、异常干燥的千年期时,那些尝试到地面上呼吸空气的动物大都灭绝了。但细菌存活了下来,多数是食石菌,此外还有几百种蠕虫及甲壳类动物。
人类冒着风险、小心翼翼地适应了这个极度贫乏的生态圈。只要人类能够捕鱼又不致贪得无厌,只要他们耕种土地主要用有机肥,他们就能够适应这里。可是人类没法让其他的物种也适应这里。这个星球上没有草供食草动物食用,没有食草动物供食肉动物食用,也没有昆虫帮开花植物授粉;进口的水果树全部都得靠人工授精。他们没有从乌拉斯引入任何动物,否则就可能危害这里极其脆弱的生态平衡。来的只有迁居的人们,每个人从里到外都仔细地擦洗过,没有人能带上自己的一只动物或是一朵花,连跳蚤都被阻挡在了阿纳瑞斯的大门之外。
“我喜欢海洋生物学。”塔科维亚对谢维克说道,这时他俩都在鱼缸前站着。“因为海洋中的生物很复杂,是一个真正的网络。这条鱼吃那条鱼,那条鱼吃小鱼苗,鱼苗吃纤毛虫,纤毛虫吃细菌,细菌又吃这条鱼,周而往复地循环。而在陆地上,只有三个门的动物,而且全是无脊椎的——当然没算上人。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这很不合理。我们阿纳瑞斯人的孤单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在旧世界,有十八门的陆地动物;这些门又分为不同的纲,比如昆虫纲,昆虫纲底下又分为许多种,种数如此繁多,根本就无法统计,其中有些种拥有数以十亿计的个体。想想看吧:到处都能看到动物,其他的生物,跟你分享这片土地和空气。你会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这个星球的一分子。”光线幽暗的鱼缸中,有一条蓝色的小鱼飞跃而过,划出了一道弧线,她的视线追随着小鱼。谢维克也全神贯注地追随着小鱼的踪迹以及她思想的踪迹。他在鱼缸之间盘桓良久。此后他便经常跟着她来实验室,在鱼缸面前,收起物理学家的傲慢自大,屈从于那些奇妙的小小生灵。对于这些生灵来说,当下就是永恒,它们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做解释,也不需要向人类做辩白。
阿纳瑞斯人一般每天工作五至七个小时,每旬有二到四天的假期。具体的工作时段和上下班时间,以及哪天休假等,都由个人同自己所在的工作组或工作队或协会甚至是共济联合会商议后决定,看你同哪一级机构之间更容易合作、更容易出结果。塔科维亚自行制订研究计划,不过她的这份工作还有这些鱼儿自有其特殊要求:她每天会在实验室待上二到十个小时,没有假期。谢维克则在两个地方教课,除了在一家学习中心教一门高等数学课,还在学院里有另一门数学课,两边的上课时间都在上午。每天他都能在中午之前到家,那时塔科维亚通常都还没有回来。整个楼里一片寂静。那扇西南朝向俯瞰着城市和平原的双层窗那里还没有晒到太阳,屋子里很阴凉。头顶上,那个精巧的同心转动体高高低低地悬挂着,向着同一个轴心悄然无声地转动,像身体的各个器官以及大脑的推理过程一样神秘、一样具有内在的精确。这时谢维克会坐到窗户下方的桌子面前,开始工作,读书、做笔记或是运算。慢慢地,阳光洒了进来,在桌上的纸间移动,从他放在纸上的双手之间漏过去,照得满室生辉。他继续工作。过去那几年中原以为是错误的开端以及那些毫无结果的努力,现在看来,其实都是根基、是基石,虽隐没在黑暗之中,却砌得很整齐很结实。他以这些基石为基础,抱着确信无疑的态度,有条不紊、小心翼翼却又驾轻就熟地建起了共时理论美妙坚固的框架。这个理论似乎不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而是某种知识利用他作为工具来完成的一件作品。
跟其他与创新者为伴的人一样,塔科维亚并不总能轻松应对这样的生活。虽然她的存在对谢维克来说必不可少,但当谢维克工作时她在一边待着却可能令他分心。她不愿意太早回家,因为她在家的时候谢维克常常就不工作了,她觉得这样不好。以后,等他们人到中年、身材笨重之后,他也许可以忽视她的存在,但二十四岁的他是做不到的。所以她将实验室的任务做了安排,好让自己到下午三点左右才能到家。这样安排其实也不好,因为谢维克需要她的照顾。在他没有课的时候,当她回到家时,谢维克很可能已经在桌子面前直挺挺地坐了六到八个小时。起身的时候,他会筋疲力尽得身子摇晃,手抖个不停,说话也语无伦次。创新的灵魂对于承载这个灵魂的躯壳使用得非常狠,它会将一具一具的躯壳用坏、抛弃,然后再去寻找一个新的载体。而对于塔科维亚来说,眼前这具躯壳是无可替代的。看到谢维克身体透支的时候,她会表示抗议。她会像奥多的丈夫阿西科曾经干过的那样大喊大叫:“看在上帝的份上,姑娘,你就不能一次只为真理付出一点点时间吗?”——只是在他们这里,她才是姑娘,而且并不知道什么是上帝。
他们在一起时会聊天、散步或是洗澡,然后去学院食堂吃晚饭。饭后他们有时去开会,有时去听音乐会,或者去拜访别人:他们共同的朋友——比达普、萨拉斯以及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迪萨尔和学院里其他的人,塔科维亚的同事和朋友。不过会议和朋友对他们来说都是次要的。诸如此类的社交对他们来说都不是非有不可;对他们来说有彼此的陪伴便已足够,他们从不掩饰这一点,其他人也不以为忤,相反还对此颇为欣赏。比达普、萨拉斯、迪萨尔还有其他一些人总是主动来找他们,就像口渴的人来到泉水边一样。对他俩来说,其他人都无关紧要,而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俩却至关重要。他们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也并不比别人更和蔼或者更健谈;不过他们的朋友们都热爱他们、依赖他们,经常带礼物来给他们——那都是一些在这帮一无所有同时又拥有一切的人之间相互流动的小东西:一条手织围巾、一小块镶嵌着石榴石的花岗岩、制陶协会车间里手工制作的一个花瓶、一首描述爱情的诗、一套木头雕刻的纽扣,或是一个来自索卢巴海的海螺壳。他们要么把礼物交给塔科维亚,说:“给,舍夫可以拿这个当镇纸。”要么交给谢维克,说:“给,塔科也许会喜欢这个颜色。”通过这样的馈赠,他们希望能够分享谢维克和塔科维亚所分享的一切,希望能表达自己对他们的颂扬和赞美之情。
这是一个漫长的夏天,大移居之后的第一百六十个夏天,空气温暖明亮。因为春季的大量降雨,阿比内平原现在一片绿意,灰尘也不再四处飞扬,空气变得极其的清澈;白天日光煦暖,夜晚群星璀璨。月亮升起时,透过月亮上方那些令人眼花的涡旋状白云,可以很清楚地识别出月球上各大洲海岸线的轮廓。
“月亮为什么这么漂亮?”塔科维亚说。他们俩现在关了灯,并排躺在床上,盖着那条橙色毯子。他们的上方是悬在天花板上的“占领无人区”,影影绰绰;窗外是悬在天空的月亮,熠熠生辉。“我们知道那不过是跟我们一样的一颗行星,只是那里的气候比我们好,人比我们坏——我们知道他们都是资产者,他们发起战争、制定法律,有人在忍饥挨饿有人却大啖美食,而且他们也都会变老,都会交霉运,膝盖会得风湿,脚上会长鸡眼,跟我们这里的人一样……我们知道这一切,但为什么那颗行星看上去还是那么快乐——生活在那里的人应该也很快乐吧?看着这道亮光,我没法想象那上面会住着那种讨厌的小个子,没法想象上面会有像萨布尔那样衣袖油腻、大脑萎缩的人。完全没法想象。”
他们裸露的胳膊和胸部都沐浴在月光之中。塔科维亚脸上那些若有若无的纤细的绒毛形成了一个朦胧的光环,罩着她的面部;她的头发以及月光无法照到的地方则是阴暗的。谢维克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和谢维克的手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银。清冷的月光下,这样的抚摸却异常温暖,令谢维克赞叹不已。
“如果将事物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他说,“它们都是很美的,行星啦,生命啦……但如果靠近看,不过是一个由尘土和岩石构成的世界。生命本身也是一项艰辛的工作,日复一日,你会感到疲倦,会迷失方向。你需要跟它保持距离,需要中途停下来喘口气。要了解这个世界有多美,就要像在远处看月亮一样看它。要了解生命有多美,就要以逝去之人的观点居高临下来看它。”
“对于乌拉斯可以这样,就让它远远地作为我们的月亮——我也不想靠近它!可是我没法站到一块墓碑上,俯视着生命,说‘哦,可爱的生命!’。我想要的是身处其中并窥其全貌,就在此时此地。我可不奢望什么不朽。”
“这跟不朽无关。”谢维克咧嘴笑起来,他那瘦瘦的、毛发棱的身体上光影斑驳,“要窥其全貌,就是要了解生命是有尽头的。我会死去,你也会死去;若非如此,我们为什么能够彼此相爱呢?太阳也有燃尽的一天,到那时还有什么能让它闪耀呢?”
“啊!你又说教了,你这个可恶的哲学家!”
“说教?这不是说教,不是辩论,只是手的触摸,我触摸到了全部,我把它举起来。哪个是月光,哪个是塔科维亚?我为什么要害怕死亡?我能举起它,我能用手举起月光……”
“别搞得像个资产者似的。”塔科维亚嘟哝着。
“亲爱的,不要哭。”
“我没有哭,是你在哭。那是你的眼泪。”
“我很冷。月光很冷。”
“躺下来吧。”
当她张开双臂抱住他时,他全身剧烈地颤了一下。
“我很担心,塔科维亚。”他喃喃说道。
“兄弟,亲爱的,嘘。”
他们相拥入眠,那天晚上,以及此后的很多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