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死灵之书 > 梦寻秘境卡达斯

梦寻秘境卡达斯(2/2)

目录

他非常肯定地说,最后卡特一心向往的,只会是他记忆中最初的那些风景:灯塔山夜间的亮光,古色古香的金斯波特城里的教堂高塔与蜿蜒的绕山街道,年头久远的老式复折屋顶与女巫作祟的阿卡姆,蔓延数里、风景宜人的草地与山谷——其间散布着石墙,还有白色的农屋山墙从浓绿的树影中探出头来。他如此劝说卡特,后者却仍然不改初衷。于是,他们各自坚信着心里的判断,最后道了别。卡特通过青铜大门返回了塞勒菲斯城,沿廊柱之街而下,再次来到古老的防波堤边,一边在这儿与更多来自远方的海员们相谈,一边等候着从冰冷幽暗的因堪诺克驶来的黑船——那艘船将载来长相奇特、专做缟玛瑙生意的水手,他们的身上流淌着诸神的血液。

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当灿烂的灯塔光芒照亮整个港口时,他翘首以盼的那艘船来了。接着,相貌奇特的水手与商人一个个、一群群地出现在了防波堤沿线的古老酒馆中。再次见到这些酷似恩格拉内克山中神像的人们,着实令人兴奋,但卡特没有急着上前跟这些沉默寡言的水手搭讪。他不清楚这些诸神子孙是否高傲、是否对秘密讳莫如深,或者是否拥有与神相关的模糊记忆。但可以肯定的是,还是不要向他们提起他的诉求,或者围绕他们幽暗故乡北面那片寒冷的沙漠问得太多,这样比较明智。这些人很少与古老酒馆中的其他客人聊天,而是常常和自己人在偏僻角落里聚成一团,自顾自地唱着来自未知远方的余音绕梁的歌曲,或是用幻梦境中其他地方的人都很陌生的口音念诵着长长的故事。那些歌曲与故事一定极为罕见、十分动人,因为旁人可以从听众的脸上猜出,他们正为其惊叹不已。可在普通人听来,那只不过是些古怪的腔调和令人费解的旋律罢了。

整整一周,这些古怪的水手都停留在塞勒菲斯的酒馆中,或是在集市上做买卖。在他们起航离开前,卡特搭上了他们的黑船,自称是名缟玛瑙矿工,想在他们的采石场上干活儿。黑船被打造得相当精美巧妙,整体由柚木建成,配有乌木配件与金制窗格,乘客用的舱室装饰着丝绸与天鹅绒帷缦。潮流改变方向的一天早晨,黑船扬起帆、收起锚启程了,而卡特站在高耸的船尾,看着永恒的塞勒菲斯城那旭日照耀下的城墙、青铜雕像和金色宣礼塔渐渐远离,阿然山的雪顶也越来越小。中午时分,他的视野中便只剩下塞雷纳利安海那片温柔的蓝色了,此外唯有远处一艘涂彩的桨帆船,正朝着海天相接处的云中国度塞拉尼安驶去。

夜幕降临,灿烂的繁星探出头来,而黑船朝着北斗七星与小熊座驶去,这二者正绕着北极星缓缓旋转。水手们唱起了属于未知国度的古怪歌谣,然后,趁着瞭望者们喃喃念着古老而忧伤的颂词、趴在栏杆上俯视闪光的鱼儿在海水下的阴影中嬉戏时,他们一个个悄悄溜去了前部水手舱。午夜时分,卡特上床睡觉了,次日又在崭新的光辉清晨中醒来。他注意到,太阳的位置相比平时似乎偏南了一些。而且,在这一天中,他成功跟船员们套起了近乎,让他们一点点讲起了自己那寒冷而幽暗的故乡,那座曼妙的缟玛瑙城市。他们还说,很害怕阻隔在传闻中冷原所在地之前的那片高不可攀的山脉。他们告诉卡特,没有一只猫儿愿意待在因堪诺克,他们为此非常遗憾,并且认为这都要怪隐藏在附近的冷原。唯有冷原以北的那片砾石荒漠,他们不愿意提及。出于某种原因,那片荒漠令人很不安,而人们干脆觉得最好不要承认它的存在。

后来的几天里,他们谈起了卡特说想去干活儿的采石场。因堪诺克有许多采石场,因为那里的城市全由缟玛瑙建成,此外他们还把打磨过的巨大石块出口至里纳尔、奥格罗萨恩和塞勒菲斯,也出售给本土的瑟纳、拉尔内克和卡达斯尔隆的商人,用来换取那些美妙的码头出产的漂亮货物。在遥远的北边,十分接近因堪诺克人不愿承认其存在的那片荒漠的位置,有一片规模超群却无人开采的石场。在早已被遗忘的时光里,曾有人从中采走了许多硕大无朋的石块,而它们被凿去后留下的空洞,今人哪怕只看一眼都会胆战心惊。是谁采去了这些体积超乎想象的石块,又将它们运往了何处,无人知晓。可人们都认为,最好别冒险去那片采石场:可以想象,那地方或许萦绕着某种不属于人类的记忆。就这样,采石场被独自留在了幽暗的暮光中,只有渡鸦和传说中的夏塔克鸟才会在那片广袤的空间徘徊。当卡特听说这座采石场时,内心触动极深,因为在他听过的古老传说里,幻梦境诸神位于秘境卡达斯中的城堡正是由缟玛瑙建成的。

日复一日地,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愈发低了,头顶的雾气也越来越浓。两周以后,他们已经完全见不到阳光,头上只有一片终古不变的云团形成的穹顶,透着怪异的灰色暮光;到了夜间,云团底下则散发出冷冰冰的磷光,没有星辰。第二十天,他们望见远方的海面上耸立着一块锯齿状的巨大礁石,自从阿然山的雪顶被帆船甩在身后以来,这还是他们头一回看到陆地。卡特问船长那片巨礁叫什么,却被告知它没有名字,而且从未有哪艘船想靠近它,因为一到夜里,那地方就会发出怪声。接下来,天黑以后,那块锯齿状的花岗岩礁石上果然传来了连续不断的阴沉嚎叫,于是卡特很庆幸船没在那儿停靠,也庆幸那礁石没有名字。水手们在祈祷、诵经,直到嚎声淡出了听觉范围。凌晨时分,卡特在幻梦境中做了可怕的梦。

又过去了两个早晨,遥远的前方以及东边浮现出一连片的灰色山峰,山顶消失在了暮光世界终古不变的云团间。一见到这些山,水手们便唱起了欢快的歌谣,一些人还跪在甲板上祷告起来。于是卡特明白,他们即将到达因堪诺克,很快就会泊入与这片土地同名的城市的玄武岩码头了。正午将近时,一片深色的海岸映入视野,不到下午三点,北方便出现了一片圆鼓鼓的半球形房屋,还有缟玛瑙之城的怪异尖塔。这座古老的城市伫立在城墙与码头之上,外表罕见又奇特,一切均为黑色,有黄金镶嵌而成的精美的涡形卷饰、沟槽与阿拉伯式花饰。这里的房屋高大,开着许多窗户,每一面墙上都雕有对称的花朵与纹饰——这些深色的花纹散发着一种凄楚的美感,比光亮更加耀眼。一些房屋呈梯台形的金字塔状,上头聚集着一丛丛尖塔,展示着各式各样的怪奇想象。城墙挺矮,上面有很多扇门,每扇门都顶着远远超出城市建筑平均高度的巨大拱顶,上面刻着神像,其手法就和遥远的恩格拉内克山上的巨大神像如出一辙。城市中央的山丘上是一座十六边形的塔,高度足以俯瞰其他所有建筑。它的基座是平顶的半球形,上头则是一座巍然高耸的尖顶钟塔。水手们说,这即是梦境诸神之庙,由一位年迈的高及祭司统领,他严肃阴郁,满怀深沉的秘密。

每隔一会儿,这座缟玛瑙城市的空中就会回荡起一阵奇怪的钟声,然后响起一阵由号角、维奥尔琴、诵经声汇合而成的神秘乐曲与之呼应。神庙高高的平顶上是一圈眺台,陈列着一排三脚支架,每隔一阵就会迸发出火焰,因为城里的祭司与人们熟知上古传说,一直诚笃地持守着卷轴中记载的诸神之节律,而那些卷轴甚至比《纳克特抄本》还古老。当黑船驶过宏伟的玄武岩防波堤、进入港口时,乐声显得更响亮了。卡特注意到,码头上有许多奴隶、水手与商人。水手和商人们拥有神族的奇异相貌特征,可奴隶却是长着斜眯眼的矮胖家伙,听传言说,他们是从高不可逾的山峰后头的冷原上流浪过来的,具体不知是通过什么方法、是穿过来还是绕路而来。码头在城墙之外延伸得很远,尽头堆着数量庞大的缟玛瑙,有雕刻过的、也有未经雕琢的,正等着被运往里纳尔、奥格罗萨恩和塞勒菲斯的遥远市场。

黑船在岩石码头旁抛锚停泊时,天色尚未入夜,所有水手与商人都鱼贯上了岸,穿过拱门进了城。城中的街道均由缟玛瑙铺成,有的笔直而宽阔,有的则蜿蜒而狭窄。靠海的房屋比靠内陆的建筑低矮,且拥有古怪的拱顶门廊,上头用金子刻着某种标志,据说是为了向各家各户较小的守护神表达敬意。船长带卡特去了海边的一处老酒馆,这里聚集着来自各种离奇有趣的国度的海员。他还答应卡特,第二天就领他去参观这座幽暗之城的奇妙景观,然后再带他去北边城墙下缟玛瑙矿工们聚集的酒馆。夜幕降临后,一盏盏青铜灯台亮起,酒馆里的水手们也唱起了属于远方的歌谣。可当城中最高的那座塔上的巨钟长鸣响彻全城,由号角、维奥尔琴及人声混合而成的神秘乐曲也与之呼应时,所有人都停止了歌唱,也不再讲故事,只是静默地鞠躬,直到这股混响的最后一道回音也散尽。毕竟幽暗之城因堪诺克具有某种神秘而怪异之处,所以人们都不敢在仪式上有所懈怠,唯恐触发无疑就潜伏在附近的某种灾祸。

在酒馆偏僻处的阴影里,卡特看见了一个令他反感的矮胖身影:毫无疑问,那人正是许久以前,他在狄拉斯·利恩的酒馆里遇见的年迈斜眼商人。据说,他和冷原上可怖的石头村落做买卖——身心健全之人绝不会去那地方;在夜里,还曾有人远远看见那儿冒着邪恶的火光。传言还说,他甚至和可怖得不宜言说的高级祭司有往来,后者以黄色丝绸面具覆盖整张脸,独自居住在一座史前建成的石头修道院里。当卡特向狄拉斯—利恩的商旅打听冰冷荒漠与卡达斯之事时,斜眼商人的眼神古怪地一闪,仿佛知道些什么。而不知为何,他又出现在了昏暗阴森的因堪诺克,离北面那块古怪的地方如此之近,着实教人不安。卡特还未及找上他,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视野。后来,水手们不知这人具体来自何方,只知他是坐着牦牛拉的大篷车而来,还带着传说中的夏塔克鸟那巨大又美味的蛋,用以交换商人们从拉尔内克带来的精巧的碧玉高脚杯。

次日清晨,船长领着卡特穿过了因堪诺克的缟玛瑙街道,阴沉的天空下道路一片黑暗。镶金嵌银的房门与饰有花纹的房屋外墙,雕花露台与水晶凸肚窗,无不散发着一股幽暗而凄美的光芒。时不时地,街道间会出现一片广场,上面有黑色柱子、柱廊,还有人类及神话生物的古怪雕像。穿过笔直修长的街道望去,透过侧巷看去,越过圆鼓鼓的半穹顶、尖塔、阿拉伯式屋顶望去,举目皆是无法言喻的诡异而美妙的景象。但是,没有什么比城中央那座高大无比的诸神之庙更加壮丽了,它拥有精雕细琢过的十六个面、平坦的穹顶、巍峨的尖顶钟楼,俯瞰着其他建筑,不论从哪一面望去都雄伟壮观。再远眺东方,城墙以外的遥远之地,蔓延数里的草原的彼端,则耸立着那片荒凉的灰色山体,那些高不见顶、不可攀越的山峰,另一头据说就是骇人听闻的冷原。

船长带卡特前往了宏伟的诸神之庙。它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中央,塔底是围墙环绕的花园,周围的道路像车轮的辐条一般射向四面八方。花园有七座拱门,每扇门的上方都雕刻着一张神灵的面孔,与城门上的如出一辙,且随时敞开着。人们随意地漫步而来,虔敬地走下铺砖的道路,穿过两侧竖有奇形怪状的界碑与位阶较低之神灵的神龛的小径。园中有喷泉与池塘,皆由缟玛瑙修成,水中倒映着高处露台上的三脚架那频繁燃起的火光,还游弋着闪闪发光的小鱼,都是那些惯在深海阴影中潜水的人带来的。当神庙那深沉的钟鸣响彻花园与城市时,号角、维奥尔琴与人声汇成的回音也随即从花园七道大门旁的门房里传出。接着,神庙的七道大门中分别涌出了一道长长的纵列,均由身穿黑衣、头戴面纱与兜帽的祭司组成。他们伸直胳膊举着硕大的金碗,碗中冒着古怪的蒸气。七只纵列的祭司昂首阔步地鱼贯而出,迈步时踢直了腿,朝着花园大门各自的七座门房走去,消失在了屋内,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门房与神庙之间有地下通道相连,那些排成长队的祭司就是从中返回了庙里;也有人说,那是一道道通往地底的缟玛瑙台阶,尽头是无人听闻过的神秘事物。可还有一些人暗示说,那些头戴面纱与兜帽、排成纵列的祭司根本就不是人类。

卡特没有进入神庙,因为普天之下能获准入内的唯有蒙面王。但在他离开花园之前,又到了钟鸣的时辰。他听见震耳欲聋的钟声在头顶咣咣颤动,花园门房内也传来了号角、维奥尔琴与人声混合的鸣响。接着,七道宽敞的大道上,列成长队的持碗祭司各自迈着阔步走来,令卡特莫名感到一阵恐惧,而人类祭司是不会给他这种感觉的。等行列中的最后一名祭司也消失在视野内,卡特准备离开花园,途中却注意到,祭司持碗经过的铺石道路上有一个印记。而就连船长都不喜欢那个印记,直催他赶紧离开,好前往蒙面王的宫殿所在的那座山,那里遍布着穹顶,妙不可言。

蒙面王及其同伴通常骑牦牛或乘坐牦牛拉的二轮马车上山,除了他们走的那条曲折的大路之外,所有通往那座缟玛瑙宫殿的道路都陡峭而狭窄。卡特和船长走的是一条布满台阶的小巷,两侧皆是山壁,壁上嵌着古怪的金制符号;头顶则是露台与凸肚窗,当中不时地飘来一阵阵轻柔的音乐,或是充满异国风情的香气。前方,巨墙与扶壁巍然耸立,圆鼓鼓的穹顶房屋聚集成片——蒙面王的宫殿正以此闻名。最后,他们终于抵达一座宏伟的黑色拱门之下,来到了蒙面王用以游乐的花园跟前。卡特不禁驻足,因为眼前的美景令他目眩神迷:这里有缟玛瑙台地与一排排柱廊;有赏心悦目的花草庭院与构成美妙树蓠的开花树木;有黄铜制的大缸及刻着精巧浮雕的三脚架,有置于基座之上、用脉纹分明的黑色大理石刻成的栩栩如生的雕像;有基底为玄武石的环礁湖,有瓷砖铺就、发光的鱼儿游弋其间的喷泉;有修在雕花柱子顶端的小小神殿、色彩斑斓的鸟儿歌唱其中;有美妙的带涡卷形装饰的青铜门;还有鲜花怒放的藤蔓攀遍了每一寸磨得光亮的墙壁,这一切编织成了一幅超乎现实的美丽景象,即便在幻梦境中,它都显得如梦似幻。在透着幽暗暮光的灰暗天空底下,这片花园像海市蜃楼般闪着微光,前方是布满穹顶与回纹饰的壮丽宫殿,右边则是那片不可攀越的遥远高山的巨大剪影。小鸟与喷泉在不断地鸣唱,稀有的花卉散发着异香,如薄纱般笼罩着这座妙不可言的花园。除了二人,这里再没有别的身影,为此卡特感到庆幸。然后他们便转身返回,通过缟玛瑙台阶构成的小巷朝山下走去,因为宫殿并不允许外人进入。另外,你最好别久久盯着宫殿中央那座巨大的穹顶,因为有人说那里养着传闻中的夏塔克鸟的古老始祖,它会朝好奇之人送去古怪的梦境。

下山后,船长将卡特带到了城北的大篷车门,那里有许多牦牛贩子和缟玛瑙矿工聚集的酒馆。在一家有着低矮天花板的矿工旅店里,二人挥手告别,因为船长还有生意在召唤,卡特则迫不及待地想和矿工们打听北方的那些事了。旅店里有许多人,没过多久,卡特就和当中一些搭上了话;他自称是采缟玛瑙的老矿工,现在急于了解因堪诺克的采石场。可除了以前就知道的东西,他没有打探到什么新消息,因为只要一谈起北方的寒冷沙漠以及那片无人踏足的采石场,这些矿工就变得胆怯退缩、言辞闪烁起来。他们畏惧来自传说中冷原所在之地外面的那片山峰的神秘使者,以及住在遥远北方那些散乱砾石之间的邪恶之物与无名哨兵。他们还窃窃私语,传说中的夏塔克鸟是不祥之物,凡人最好还是永远不要亲眼看见它(对于养在蒙面王的穹顶宫殿里的那只夏塔克始祖鸟,人们总是在一片黑暗里给它喂食)。

翌日,卡特说希望亲自去看看各个矿场、走访因堪诺克零散分布的农庄和古老的缟玛瑙村落,租了一匹牦牛、一副庞大的皮制鞍囊启程了。出了大篷车门便是一条笔直的大路,路侧都是耕地,其间散布着许多修着低矮穹顶的奇特农舍。卡特在其中一些农舍跟前驻足询问,有一次发现一位屋主格外严肃缄默,且莫名洋溢着一股威严的气息,恍如恩格拉内克山上的巨大神像。于是他确定,这回他是遇上了一位混居在人类当中的真神,或者是拥有九成神灵血统的人。在这名严肃而缄默的屋主面前,卡特小心翼翼地说着诸神的好话,把它们曾经赐予他的所有福气都歌颂了一遍。

当天夜晚,卡特在路边的草地安营扎寨,并且把牦牛拴在了帐篷上方的一棵里伽斯树上。次日清晨,他又继续启程向北。十点钟左右,他抵达了满是小型穹顶屋的维尔格村,缟玛瑙商人和矿工一般都在此聚集,讲述各自的经历。于是,卡特在村中的旅店中小憩,逗留到了中午。笔直的大路一直从大篷车门延伸到这里,然后便陡然西转,朝瑟纳去了,但卡特仍然沿着采石场的路继续向北走。整个下午他都在前进,只见地势逐渐升高,原先的宽阔大道变成了窄路,两侧不再是耕地,而是布满了岩石。傍晚时分,他左侧的矮丘已经变成了高大的黑色峭壁,因此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矿区了。路途中,那片不可逾越的荒凉巨峰一直矗立在他右侧的天际,而越是向北,他从不时偶遇的农民、商人和缟玛瑙货车赶车人那儿听到的关于这片山的传言就越是耸人听闻。

赶路的第二天晚上,他在一处黑色巨崖的阴影里扎了营,牦牛则拴在了打进地里的一根桩子上。他发现,在这靠北的地界,云中透出的磷光更亮了。他还不止一次地觉得,似乎看到云朵上飞过了一些阴影。第三天清晨,他终于看见了第一处缟玛瑙采石场,并跟那些拿着尖嘴镐和凿子干活儿的男人打了招呼。入夜前,他统共路过了十一个采石场。道旁已经寸草不生,全然成了缟玛瑙峭壁与巨砾的领域。黑色土地上只有散落的巨大石块,而那片不可逾越的灰色山峰始终荒凉阴森地矗立在他的右侧。第三天夜里,他在一处矿工营地里落了脚,这里燃着跳跃的篝火,火光将古怪的阴影投射在了西侧那光滑的峭壁上。矿工们唱了许多歌谣,讲了许多故事,似乎对古老的旧时光与诸神的习性拥有奇特的洞见,于是卡特能看出,他们在潜意识中对自己的先祖——即诸神——怀有不少记忆。他们询问卡特要去哪里,并提醒他别朝北走得太远。可卡特只是回答,他在找搜寻新的缟玛瑙峭壁,而且除了一般勘探者会去的地方,他不会冒险踏足。早晨,他与矿工们道别,准备继续向越来越黑暗的北边走去。矿工们警告过他,那座无人问津、令人胆寒的采石场就坐落在前方,远比人类古早的某种力量曾从那里挖走巨石。可当他转身最后一次挥手告别时,发现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他好像看见了那个身材矮胖、鬼鬼祟祟的斜眼老商人正在靠近营地——在狄拉斯—利恩时,有传言说此人与冷原互通贸易。

又经过两个采石场,便进入因堪诺克无人居住的区域了。在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山壁之间,道路愈发狭窄陡峭,最终变成仅容牦牛攀爬的小径。右侧的远方,那片荒凉的山峰始终巍然矗立,而卡特越是深入这片人迹罕至的腹地,便越是觉得周围更加昏暗阴冷了。很快,他留意到脚下的黑色小径上已经全然不见鞋印或蹄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踏入了一片属于古老时光的被遗弃的诡异山路。每隔一会儿,头顶便会掠过一只哑声嘶叫的渡鸦,一些山石后头还会不时传来振翅的声响,令他不舒服地想起传说中的夏塔克鸟。可总的来说,与他一路相伴的只有这匹毛皮蓬乱的坐骑。而卡特注意到,这头可靠的牦牛越发不情愿往前走了,且路边传来的任何一丁点儿动静都能令它发出恐惧的喷鼻声,这让他很是不安。

道路在反光的黑色山壁之间越收越窄,坡度也比先前更加陡峭。地上洒满了砾石,很难站稳,牦牛老是踩在上头打滑。两小时后,卡特望见前方出现了一座绝对高于周围的顶峰,其后除了单调的灰色天空便别无他物了。这是个可喜的兆头,说明前方要么是平地、要么就是下坡路了。然而,要抵达顶峰并非易事,因为脚下的坡度已接近垂直,而松动的黑色沙砾与小石子更是给攀登平添了危险。终于,卡特下了坐骑,牵着犹疑的牦牛往前走。每当这头畜牲止步不前或者绊倒时,他都得十分用力地拉拽它,同时还得尽量稳住自己的下盘。接着,当他突然抵达山顶,眺望前方时,眼前的景色令他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果不其然,前方的路笔直地延伸着,微微向下行;两侧同之前一样,仍然是天然的绝壁。可在左手边,山壁上被挖出了一片广约数亩的巨大空间,传说中由某种古老的力量劈开天然的缟玛瑙山壁、辟出的巨型采石场,无疑就是它了。它是开凿在这片坚固峭壁上的一道巨大无朋的深槽,朝地心深处伸去,向下裂开了许多坑洞。这不是人类的采石场,且峭壁的凹面上还残留着许多数米见方的方坑,显示着曾有无名的巨手与斧凿从这里采走多么大的石块。在峭壁参差不齐的顶部边缘上方,渡鸦哑声叫着振翅而过;而下方的深不见底之处隐约传来飕飕的声响,说明在那无底的黑暗中,出没着蝙蝠、维尔哈格或者某种更加不堪描述的存在。卡特立在昏暗的天光中,脚下是一条崎岖而狭窄的下坡路;右侧是高耸的缟玛瑙峭壁,在他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无限地延长;左侧的峭壁被凿开了一大块,辟出了一片诡异可怖的采石场。

突然间,牦牛发出一声惨叫,猛地挣脱缰绳、从他身旁冲过,恐慌地朝北奔去,径直消失在了狭窄坡道的尽头。它甩动蹄子踢飞的石子越过采石场的边缘,在黑暗中销声匿迹,没有传来任何触底的声响。可卡特顾不上眼前这条窄路有多危险,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着,追向那头落跑的坐骑。没过多久,左边的峭壁又恢复了原貌,这意味着窄路的两侧又都有了峭壁。卡特继续大步追赶牦牛留下的蹄印,这些蹄印间隔得很开,说明了它奔逃得多么不顾一切。

有一回,他仿佛听见了那头受惊的畜牲的蹄声,受此鼓舞,他加倍了追赶的速度。他跑了一里又一里,前方的道路渐渐开阔起来,直到他发现,自己一定是要到达那片寒冷可怖的北方沙漠了。右侧的峭壁之上,天际那片不可逾越的高峰再次浮入视野,而前方是遍布岩块与巨砾的空地,显然已经到了黑暗而无垠的高原的门口。又一次地,蹄声在卡特的耳际响起,且比之前更加清晰了。但这回他感到的不是鼓舞而是恐惧,因为他意识到,这蹄声并不属于他那头受惊逃跑的牦牛。它听上去坚定无情、目标明确,而且来自他的身后。

卡特原本是在追赶牦牛,如今却落得要从某个视线以外的东西那里逃命。因为,尽管他不敢回头看,却能感觉到后头的那东西绝非善类。牦牛一定是先他一步听见或者感觉到了那东西的存在,至于它是从人类出没的地界就跟上了他,还是从采石场的黑暗坑洞里蹦出来的,他不愿细想。他夺路而逃,将峭壁渐渐甩在了身后,夜幕降临时,周围已变成一片沙子与鬼魅般的岩石构成的荒原。脚下,一切的道路都消失了。他看不见牦牛的蹄印,可始终能听见后头那阵可恶的蹄声。现在,他还能听出蹄声中不时伴有杂音,仿佛是巨大的拍翅声与呼啸声。他悲伤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利。他知道自己无望地迷失在了这片仿佛被轰炸过,布满毫无意义的石头与沙子、渺无人烟的荒漠中。唯有右侧那片不可逾越的遥远高峰给他提供了一丝方向感,然而随着灰暗的暮光退去、云间病态的磷光取而代之,就连那片山峰也不再清晰可见了。

接着,在北方缭绕的晦暗薄雾中,他瞥见了一个可怖的东西。有那么几回,他以为那只是一片黑色的山脊,可此刻,他看清了它远不止如此。笼罩穹顶的云团洒下的磷光照亮了它,在微微闪光的蒸气中,就连其后部的轮廓也清晰可辨。他说不准它离得有多远,但敢肯定一定非常远。它高达数千尺,身躯弯成了一个巨大的拱形,从东边那片不可攀越的灰色山峰处一直向西延伸,长度超乎想象。而在过去,它确实曾是一片巨大的缟玛瑙山丘。可这些山丘已经不再是山丘了,因为某种远比人类强大的力量改造了它们。它们静默在蹲坐在世界之巅,形同狼群或食尸鬼,头顶着云团与迷雾,永世守卫着北境的秘密。这些像狗一样的山丘被刻成了巨大无朋的守护雕像,它们围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全部举着右手,威慑着人类。

云团中闪过一道光,令人产生了这些双头兽在动的错觉,可卡特继续蹒跚前行时,看见从它们暗影笼罩的膝部升起了一些庞大的造物:那些造物在动,这不是错觉。它们拍打翅膀、呼啸而来,一分一秒地渐渐变大,而卡特意识到,自己已是穷途末路了。它们不是地球和幻梦境中人熟悉的任何一种鸟或蝙蝠,因为它们的个头超过了大象,脑袋还极像马头。卡特知道,它们就是恐怖传说中的夏塔克鸟。自己终于见识到了这些邪恶的守卫与无名的哨兵,也难怪人们对这片北方的砾石荒漠敬而远之了。当他最终投降、停下脚步时,也终于有了勇气回头一望。在他的身后渐渐逼近的,正是那个恶名昭著的矮胖而年迈的斜眼商人。他跨坐着一匹瘦弱的牦牛,朝卡特咧嘴冷笑,屁股后面跟着一大群令人厌恶的夏塔克鸟——这些鸟的翅膀上仍然沾带着来自地底深坑的结晶和硝石。

尽管被这种传说中才有的,长着马头和翅膀、噩梦般的生物团团围住,伦道夫·卡特依然没有失去意识。这些高大可怖的怪兽巍然俯瞰着他,斜眼商人则跳下牦牛,冷笑着站在了俘虏跟前。然后,斜眼商人挥手示意卡特爬上一头令人恶心的夏塔克鸟,当卡特出于厌恶而挣扎不前时,他便出手推了他一把。爬上这玩意儿并不容易,因为它身上覆盖的并非羽毛、而是鳞片,且这些鳞片非常滑。卡特刚坐稳,斜眼商人便跳到了他的身后,任由瘦弱的牦牛跟着另一头吓人的巨鸟朝北边那半圈巨大的雕像走去了。

接下来,他们的坐骑便以丑陋的姿态从这块寒冷土地的上方呼啸而过,愈升越高,无休无止地朝着东方那片不可逾越的荒凉灰色山峰飞去,山峰的后头据说便是冷原。他们飞越云层,高高地凌驾其上,直到因堪诺克人看不到的传说中的山顶也被他们压在脚下——这些山顶总是高高在上,隐匿在微光闪烁的雾气漩涡中。山峰在脚下掠过时,卡特清楚地打量了一番,只见山顶有许多古怪的洞穴,令他不禁联想起在恩格拉内克见过的山洞。可他没有跟斜眼商人打听它们的来头,因为他注意到,不论是斜眼商人还是长着马头的夏塔克鸟似乎都挺怕那些山洞,这点颇古怪。飞过洞口时,他们显得非常紧张,直到将其远远甩在后头,才放松下来。

之后,夏塔克鸟降低了飞行高度,他得以看清云幕下头是一片平坦而灰暗的不毛之地,隔着遥远的距离,其上稀稀拉拉地燃着几团微弱的火光。他们朝着这片平原降落,途中能看见底下零星地分布着孤单的花岗岩石屋,以及光秃秃的石头村落,而村屋的窗户中散发着暗淡的光。石屋和村落中回响着单调刺耳的管乐与令人反胃的响板击打声,这说明因堪诺克人关于这一带的传闻不假。过去的旅人曾听到过这种乐声,知道它只可能来自身心健全之人从不踏足的寒冷的高原荒漠,也知道这片邪恶而神秘的阴森荒地即是冷原。

一些黑影正围着昏暗的火光跳舞,而卡特很好奇这些舞者是哪一种生物,因为健全之人绝不会造访冷原,只会遥望此地的火光与石屋。这些身影缓慢、笨拙地跳跃着,以有碍观瞻的方式疯狂地扭动、弯腰。所以,卡特觉得也难怪那些模糊的传说将它们描绘成邪恶可怖的存在了,也无怪乎整个幻梦境都对这冰冷可憎的高原心存畏惧。随着夏塔克鸟越飞越低,这些令人反胃的舞者在卡特心中激起了一种可怕而确切的熟悉感。卡特用力瞪大眼睛,搜肠刮肚地回忆着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些东西。

它们跳动着,然而双足是蹄子,而非脚掌。它们似乎戴着假发或头巾一类的东西,上面竖着小小的角,除此之外一丝不挂,但浑身上下毛发颇多。它们的屁股后面长着短小的尾巴,而每当它们仰头张望,他都能看出它们的嘴巴奇宽无比。这时,他反应过来这些玩意儿是什么了,也意识到它们根本没戴什么假发或头巾。在狄拉斯—利恩城贩卖红宝石的黑色桨帆船上住着令人不安的商人,而冷原的神秘居民就与他们同属一族。那些商人并非人类,而是月亮上可怖怪兽的奴隶!毫无疑问,它们正是许久以前将卡特拐上恶臭的桨帆船的黑暗造物。在受诅咒的月上城市中,在那些不洁的码头上,卡特还曾看见它们的亲朋被成群结队地驱使着,瘦弱的卖力劳作,肥满的则被装进箱子,送往它们那无形烂肉似的主人处,满足后者的其他需求去了。此刻,他明白了这些造物来自何方,又想到冷原必定也是月亮上那种形状不定的恶心怪物的势力范围,不禁战栗。

可夏塔克鸟掠过了火堆、石屋与那些非人的舞者,飞越过寸草不生的灰色花岗岩丘陵的上空,以及光线晦暗、冰雪覆盖的砾石戈壁。天快亮了,低空云层里的磷光开始消退,北方雾气朦胧的幽暗天光渐渐取而代之,但这只鄙陋的鸟仍在奋力拍着翅膀,在寒冷而静默的空气中穿梭。时不时地,斜眼商人会用一种听起来凶恶又粗嘎的语言对坐骑说些什么,后者则用嗤笑般的叫声回应,声音刺耳得仿佛锐物划过玻璃。与此同时,地势越升越高,最后他们飞到了一片狂风扫荡的台地上,这里简直宛如曾经饱受冲击、现今无人居住的世界屋脊。在寂静寒冷的暮光中,一座低矮而无窗的建筑孤零零地矗立着。它由粗莽的石头修成,周围树立着一圈蛮荒的巨石。这里的整体布置毫无人类的气息,而卡特根据以前听过的传说推测,自己是来到了世上最可怖也最传奇的地点——那座偏远的史前修道院,里面孤身住着一位不可描述的高级祭司,他戴着黄色丝绸制成的面具,向他神以及他们的使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祈祷。

令人作呕的夏塔克鸟在地上降落,而斜眼商人跳下鸟背,一脸兴奋地把他的俘虏扶了下来。卡特现在几乎很确切地猜到他的目的了:这斜眼商人显然是黑暗力量的代行人,迫不及待地想把某个企图寻找秘境卡达斯、在诸神的缟玛瑙城堡中当面向神祈祷的凡人拽到主子的面前。看样子,他先前在狄拉斯—利恩被月亮上的怪物的奴隶抓走,也是拜这斜眼商人所赐。上一回,他的阴谋被前来救援的猫儿们挫败了,而这回他打算再来一次,把卡特送到骇人的奈亚拉托提普跟前,报告主子他有多么大胆、竟敢企图寻找秘境卡达斯。冷原与因堪诺克北面的寒冷沙漠一定相当靠近外神,在那儿就有通往卡达斯的路,而且防守重重。

斜眼商人身形瘦小,但那头庞大的马头鸟对他唯命是从,所以卡特只好随着他,穿过那圈树立的巨石,走进了无窗的石头修道院的低矮拱门。修道院里没有灯,但邪恶的斜眼商人点燃了一盏小小的陶土灯台——上面刻着病态怪异的浮雕——然后催促他的囚徒前行,穿过了一片由蜿蜒的狭窄走廊构成的迷宫。走廊的侧壁上画着一些史前的可怕场景,其笔法恐怕地球上的考古学家无人见识过。历经了数不清的纪元,壁画的颜料鲜明如故,因为丑恶的冷原这寒冷干燥的空气能够保存住许多原始的东西。在移动中的昏暗灯光下,卡特浮光掠影地瞥过这些壁画,它们讲述的内容令他不寒而栗。

透过那些古老的壁画,冷原的编年史缓缓展开。那些头上长角、足上生蹄、嘴巴奇宽的类人生物在被遗忘的城市中跳着邪恶的舞蹈。画中描述了古老的战争,冷原的类人生物与来自附近山谷的膨胀的紫色蜘蛛打斗着。画中还讲到了黑色桨帆船从月球而来,烂肉般瘫软无定形的渎神之物从船上跳下,肢体乱摆地蠕动着,而冷原的居民向其表示臣服。那些滑溜溜的灰白色渎神怪物被它们奉为神明、加以祭拜。它们一族中最为健全丰满的雄性被成群结队地押上桨帆船送走,而它们对此毫无怨言。可怖的月兽在一座海岸线呈锯齿状的岛上驻扎下来,而卡特能从壁画中判断出,那座岛正是他乘船来因堪诺克时,途中曾望见的那块礁石。那片整夜响彻着令人嫌恶的嚎叫声、所有因堪诺克水手都避之不及的受诅咒的灰色巨礁。

壁画中还出现了伟大的海港城市,类人生物的首都。它由柱子支撑,傲然伫立在悬崖与玄武岩码头之间,城中有高大的神殿与布满雕饰的建筑,蔚为壮观。从悬崖以及各扇顶着六座狮身人面像的城门处,都有柱廊排列的街道和巨大的花园通往一座宽敞的中央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对生着双翼的巨大狮子,守卫着一段通往地下的阶梯的入口。这两头巨狮反复出现,在灰暗的白日天光与云中洒下的夜间磷光中,它们那闪长岩的翅膀微微闪烁。卡特跌跌撞撞地经过频繁重现的画面,最后他终于明白了它们的意义,也知道了在黑色桨帆船到来之前的远古时代,这座曾由类人统治的城市的真面目。他很确信这个结论,因为幻梦境中相关的传说数不胜数。毫无疑问,那座原始的城市正是传说中的萨尔科曼德,早在第一批真正的人类看见曙光之前,那座城市的废墟就已历经百万年的风霜,城中的双生巨狮则亘古不变地守护着通往大深渊的阶梯。

其他的画中则出现了将冷原与因堪诺克分隔开来的荒凉的灰色山峰,丑恶的夏塔克鸟在半山腰以上的岩架上筑巢。画中还描绘了顶峰附近的那些古怪洞穴,以及最勇猛的夏塔克鸟是如何尖叫着躲开它们的。卡特从空中飞过时,一度眺望过那些山洞,也注意到了它们与恩格拉内克山上的洞穴很像。现在他明白了,这种相似并非偶然,因为他在壁画中看到了住在这种山洞的可怕造物:它们长着蝙蝠的翅膀、蜷曲的犄角、带倒刺的尾巴、能抓取的爪子,身体表面光滑如橡皮,这一切在他看来都不陌生。他遇见过这种悄无声息、四处飞动、抓来抓去的生物,它们是大深渊蒙昧盲目的守卫,就连诸神都畏之三分;它们不敬拜奈亚拉托提普,而是奉须发灰白的诺登斯为主。它们就是可怖的夜魇。它们从不大笑或微笑、只因没有面孔。在纳斯山谷与通往外部世界的通道之间的黑暗里,它们永无休止地扑腾着。

斜眼商人推着卡特来到了一个宽阔的穹顶空间,这里的四壁上皆刻着触目惊心的浮雕,中央有一个血盆大口般豁开的圆坑,六座沾着可怕污渍的祭坛绕其边缘围成一圈。这个充溢着阴邪气味的巨大地下祭堂里没有灯,而邪恶商人手里的小小灯盏实在太微弱,卡特只能一寸一寸地辨认周遭环境的细节。房间的另一头有一座高高的石坛,从底到顶有五级台阶。而一个金色的王座上,坐着一个臃肿的身影,它裹着黄红相间的丝袍,脸上戴着黄色的丝绸面具。斜眼商人朝它比划了一番手势,作为回应,这个潜伏在黑暗中的造物伸出裹着丝绸的爪子,举起了一只刻着令人反胃的雕饰的象牙长笛,在飘动的黄色面具底下吹起了让人恶心的曲调。这场对谈继续了一会儿,而卡特意识到,这股笛声还有这个恶臭之地的气味,都透着一种可恶的熟悉感。他不禁联想起了一个弥漫着可怕红光的城市,以及从城中穿过的令人生厌的队列;此外,还有在友好的地球猫赶来援救之前,他费力爬过月球表面的糟糕经历。他知道,石坛上坐着的造物无疑就是那名不可描述的高级祭司。哪怕关于它的传言尽是些狰狞变态的东西,但此刻直面着它,卡特仍然不敢去想象这个可憎的高级祭司的真面目。

接着,它的一只爪子上的丝绸稍微下滑了些,露出了底下的灰白色表皮,卡特便知道这个令人恶心的高级祭司是什么了。有那么可怕的一秒,冰凉的恐惧席卷了他,催促他采取一个理智之人绝不敢采取的行动。他备受冲击的意识中只剩下一个狂乱的念头:从蹲坐在金色王座上的那个东西身边逃走。他知道,在他和外面的寒冷台地之间还横亘着令人绝望的石头迷宫,而且就算到了台地上,也还有可憎的夏塔克鸟候在那里。但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股迫切的需要,那就是摆脱这团蠕动的、裹着丝袍的怪物。

斜眼商人把那盏奇异的灯台放在了大坑边缘一块沾着邪恶污迹、形似祭坛的高大岩石上,自己往前走了点,以便和高级祭司通过手势“对话”。卡特迄今为止一直处于绝对的被动,此刻恐惧却令他迸发出了全身的力量、拼命地往前一推。斜眼商人顿时一头栽进了血盆大口般的地洞里,据传言说,这地洞连接着地狱般的辛之墓室,即古革巨人在漆黑中猎杀妖鬼的地点。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便攫走了祭坛上的灯台,朝外头那涂满壁画的迷宫冲去。他顾不得方向,只知一路狂奔,尽量不去想后面隐约传来的软趴趴的爪子拍打着石头的声响,也不去想身后那片黑暗无光的廊道里,那东西无声地蠕动、爬行的模样。

没过多久,他就后悔自己这么一时冲动、没头没脑地瞎跑了。他真该根据壁画的内容原路折返的。那些画面的确含混凌乱、常常重复出现,给不了他太大帮助,可他还是希望自己至少试了试。眼下他看见的壁画甚至比之前的更加恐怖。而且,他知道自己走的路线并不通向外面。后来,终于确定后方没有追赶者时,他稍稍放缓了脚步,但没能放下心来舒一口气,因为他面临着新的危险:灯光越来越弱,他很快就会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看不见东西,也没有任何指示线索。

灯彻底熄灭后,他一边在黑暗中慢慢摸索,一边向诸神祈求助佑。他时而感到地势在上升,时而又在下降;有一回,他被一级台阶绊倒了,而它出现在这里完全莫名其妙。卡特走得越远,周围似乎就越潮湿。每当他摸索到交叉路口,或是发现侧面有岔道时,总是选择朝下坡度最小的那条路。但他认为,整体而言自己仍是在往下行;这里散发着墓室般的气味,油腻的墙壁与地面上结着硬壳,无不警告着他:自己正钻入不祥的冷原台地的地底深处。可他最终的遭遇来得毫无预兆。当那一刻来临时,他感到的只有恐惧、震惊与令人窒息的混乱。上一瞬间,他还站在大体算是平地的地方,徐徐摸索着滑溜溜的墙面,可下一瞬间,他便晕乎乎地栽进了一个黑暗的地洞,几近垂直地向下滚去。

他说不准这段骇人的滚落持续了多久,但感觉就像过了几个钟头,期间他一直处于恶心眩晕与极度狂乱的状态中。最后,他意识到自己停了下来,而头顶是北境夜间的云团,正散发出阴郁的磷光。周围尽是坍塌的墙壁、破裂的柱子,他所躺的铺石地面上也冒出了蔓生的野草,一些地方灌木与树根破石而出。他的身后,一座玄武岩峭壁直插天际、高不见顶,黑暗的山壁上雕着令人反胃的图案,中间豁开了一个雕饰拱门,门里一片黑暗,而他正是从中滚出来的。眼下,有两排柱子向前方延伸,那些残缺的柱体与基座说明这里曾经有条宽阔的街道。而沿路摆放的花缸与花槽告诉他,它曾是一条美妙的花园街。在柱子遥远的另一头,似乎曾是一座巨大的圆形广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夜云磷光之下,一圈柱子围绕的广场之上,高耸着一对骇人的庞然大物。那是两只生有双翼的巨型闪长岩狮子,它们之间是一片深黑的暗影。狮子的脑袋奇形怪状但保留完好,身长足足有二十英尺,在一片废墟之上发出嘲讽的咆哮。卡特立即明白了它们的身份,因为在他听过的传说中,再也没有第二对这样的狮子。它们正是大深渊亘古不变的守卫者,而这片黑暗的废墟就是上古城市萨尔科曼德。

卡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坍塌的墙壁碎块与散落的残骸把峭壁上的那道拱门堵了起来。他祈祷敌人不会从冷原上那座可恨的寺庙追来,因为漫漫前路上潜在的危险已经够他应付的了。至于该如何从萨尔科曼德前往幻梦境有人烟的领域,他一无所知;就算他朝下去往食尸鬼的地底世界,恐怕也无所助益,因为食尸鬼们知道的不比他多。曾带他穿过古革巨人之城、来到外部世界的三名食尸鬼要返乡时,也不知该如何前往萨尔科曼德,只好计划去狄拉斯—利恩,跟那里的资深商旅打听。他没法想象自己重返古革巨人的地下国度,不愿再冒险进入阴森可怖的科斯之塔、踏上塔中通往迷魅森林的巨大阶梯。然而,假如别的路都行不通,他觉得自己也只能这么一试了。他可不敢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登上冷原、经过那座遗世独立的寺庙,因为那高级祭司肯定有许多手下,而且毫无疑问,夏塔克鸟或许还有别的什么造物还在后头等着他。倘若他能搞到一艘船,也许能绕过那块边缘呈锯齿状的可怖巨礁、走水路返回因堪诺克,因为在修道院迷宫的壁画上,他曾看见萨尔科曼德的玄武岩码头就在这个骇人的地方附近。可是,在已被废弃千百万年的古城中,他不大可能找到船,看样子他也永远无法自己造一艘出来。

伦道夫·卡特的脑海里飘过这些想法,同时,他有了新的发现。之前,他只见传说中的萨尔科曼德尸体般的广阔废墟在眼前展开,夜云病态的磷光下矗立着黑色的断柱残墙、坍塌的人面狮身像大门与生着双翼的巨型狮子。而现在,他望向遥远的前方,发现右侧有一道光亮,不像是云团照耀出的。于是他知道,在这座寂静的死城中,他并非孤身一人。那团光亮时而升腾、时而下落,泛着绿色,令人倍感不安。他穿过遍地废墟的街道,钻过断壁残垣之间的窄缝,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团光。这时,他意识到那是码头附近燃烧的一团篝火,周围黑压压地聚着许多模糊的身影。而且,那里散发着一股致命的浓烈恶臭。篝火的后头,滑腻的海水拍打着港口,岸边则泊着一只大船。当卡特看清那艘船正是来自月亮的可怖桨帆船时,不禁在冰冷的恐惧中停下脚步。

然后,他正打算悄悄地远离那团可憎的火光,却看到那些影子中起了一阵骚动,又听见一道特别的声响,一道他绝不会听错的声响。那是受惊的食尸鬼发出的咪普声,而下一瞬,那声音中又平添了痛楚的成分。卡特藏身在巨大的废墟中,还算安全,于是他任由好奇心战胜恐惧,没有退却,而是再度偷偷摸摸地朝火光接近。途中经过一个开阔的十字路口时,他只能像蠕虫一样匍匐前进;还有一次,他得踮起脚尖,才能避免在一堆倒塌的大理石碎块中弄出动静。但全程中,他都成功地避人耳目。没过多久,他便在一根巨大的石柱后找了个位置,就近观察绿色篝火的情况。那堆丑陋的篝火以令人恶心的月球真菌为燃料,周围蹲坐着一圈恶臭逼人、形如蛤蟆的月兽,以及它们的类人奴隶。一些奴隶正在跳动的火焰上烤着奇形怪状的铁矛,每隔一阵,它们便拿起尖端烧得通红的铁矛,戳向被绑得严严实实、躺在月兽脚下痛苦扭动的食尸鬼。卡特见月兽圆钝口鼻部上的触手在挥舞着,能看出它们非常享受眼前的这一幕。而突然间,当他认出那阵狂乱的咪普声时,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他意识到,被折磨的食尸鬼正是护送他安全走出深渊的忠诚三人组,它们后来从迷魅森林出发,准备找到萨尔科曼德、从城中的大门返回地下的家乡。

围着绿色火堆的臭烘烘的月兽数量繁多,所以卡特明白,自己没法救下之前的三名同伴。他不知道食尸鬼是如何被俘的,只能猜想,也许它们在狄拉斯—利恩打听前往萨尔科曼德的路线时,被那些灰色的蛤蟆似的渎神怪物听见了,后者不希望它们接近可憎的冷原与那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于是先下手为强。他沉思片刻,盘算自己该怎么行动,然后回想起,通往食尸鬼的黑暗王国的大门就在附近。眼下最明智的做法,显然是悄悄溜回东边那对狮子矗立的广场,立刻往下进入深渊,在那儿他就算会遇见一些可怕的东西,也必然不比上头的这些东西更可怕。然后,他也许能迅速找到其他食尸鬼,它们会急切地拯救同胞,说不定还能铲除掉那些黑色桨帆船里下来的月兽。他又想到,狮子之间的阶梯可能跟深渊的其他入口一样,都有成群结队的夜魇守护。但如今,他不再害怕那种没有面孔的生物了。食尸鬼曾告诉他,夜魇与它们一族之间存在某种庄严的盟约,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还教了他一些夜魇能听懂的叽咕语口令。

于是卡特开始偷偷地穿过废墟,缓缓朝中央广场及其生有双翼的狮子移动。这趟路并不好走,但月兽们正忙着找乐子,即使卡特有两次在散乱的石堆里不慎弄出了轻微的响动,它们也没听见。最后,他终于来到了空地上,在那里的矮树和灌木间择路穿行。夜云投下的病态磷光中,那对巨狮咄咄逼人地耸立在他的头顶。可他仍然勇气可嘉地继续靠近,悄悄绕向了其脸庞所在的一头,因为他知道,它们守卫的那片浩瀚黑暗就在那里。这对面带嘲讽之色的闪长岩狮子森然蹲伏在巨石底座上,彼此隔着十英尺的距离,底座上则刻着骇人的浮雕。它们之间是一块铺砖的庭院,中央的空地曾经围绕着缟玛瑙栏杆。空地上豁开了一个黑暗的井口,卡特立即明白,自己已经抵达深渊的入口了,下方就是结着硬壳、散发着霉臭的石头阶梯,直通往充满噩梦的地穴。

这段下行之路相当可怕,数个钟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其间卡特一直摸黑在滑溜溜的陡峭阶梯上行走,在旋转的楼梯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这些石阶年久失修又相当狭窄,还因地底冒出的液体而油滑不堪,以至于卡特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时会骤然跌落、滚下无底的深坑。同样的,他也不确定守卫这里的夜魇会在什么时候、以哪种方式猛扑上来——如果这段古旧的通道上驻扎有夜魇的话。四周充斥着地底深渊令人窒息的臭气,让他觉得,这呛人的地下空气实在不是给人类呼吸的。后来,他渐渐变得麻木而困倦,只是出于机械的本能继续走着,而非有意识地行动了。就连某个东西从后头一把攫住他,令他的前行戛然而止时,他也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他感到自己飕飕地在空气中飞掠而过,身上还传来一阵恶毒的抓挠,这才意识到是守卫这里的夜魇抓了他。

卡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落入无脸的夜魇那冰凉潮湿的爪子后,立即在一片风声和混乱的飞行动作中,扯着喉咙大喊出了食尸鬼传授的口令。尽管人们都说夜魇没有脑子,但这一招立即奏了效。因为它们顿时停止了抓挠,还马上给他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卡特因此信心大增,又试着朝它们做了番解释,说明月兽俘虏并拷打了三只食尸鬼,需要马上集结一群人马前去救援。夜魇虽不会言语,但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它们马上选定了方向、加速飞行。转瞬之后,浓稠的黑暗被地底的灰色幽光所取代,前方出现了一片寸草不生的开阔平地,正是食尸鬼们喜欢蹲坐着啃点什么的场所。散落的墓碑与骸骨碎片透露了此地居民的身份。卡特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咪普,表示紧急召唤,然后几十个地洞里就冒出了许多一身硬皮、形状像狗的生物。夜魇们降低飞行高度,放下了卡特,接着稍稍退后,弓身在地上围成了一个半圆。同时,食尸鬼们上前来迎接卡特。

卡特面向这群古怪的造物,简明扼要地说了他的来意,于是四只食尸鬼立即分头钻进不同的地洞,准备将消息散布给其他人,好集结起尽可能庞大的救援队伍。等了许久,一名地位看似颇高的食尸鬼出现了,并朝夜魇们比划了一些意义重大的手势,随后两只夜魇立即起飞,消失在黑暗中。这之后,弓着背的夜魇便源源不断地飞来平原,直到这块湿滑的土地变得黑压压一片。与此同时,新来的食尸鬼也陆续从地洞里钻出,纷纷激动地叫唤着,在夜魇的附近大致地排成了战斗队列。最后,那名骄傲尊贵、影响重大的成员,曾是名为理查德·皮克曼的波士顿艺术家的食尸鬼到场了,卡特则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再次见到卡特倍感意外,似乎也很受感动。这里集结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它和其他诸位首领便去了稍稍靠边的位置,开了场会议。

最后,首领们谨慎地扫视着眼前的队伍,然后发出一声整齐的咪普,向食尸鬼与夜魇大军发号施令起来。一大拨长着犄角的夜魇立即消失在了空中,剩下的则两只为一组,修长的前肢跪地,等待食尸鬼一只只爬上背来。每只食尸鬼登上分配给自己的坐骑后,便立刻起飞,投入黑暗。最后,集结在此的队伍都离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卡特、皮克曼和其他首领,还有几对夜魇。皮克曼向卡特解释说,夜魇既是食尸鬼的前哨,又是它们的战马,而这支大军正前往萨尔科曼德对付那些月兽。随后,卡特和食尸鬼首领们便走向等待他们的坐骑,被它们用湿滑的爪子送上了后背。须臾之间,他们便纷纷呼啸着划过黑暗,不断地上升、上升、再上升,朝生有双翼的狮子守护的大门以及上古之城萨尔科曼德那幽灵般的废墟飞去。

许久之后,卡特再次望见了萨尔科曼德那散发着阴郁磷光的夜空,然后看见辽阔的中央广场,上面挤满了食尸鬼与夜魇组成的大军。他很确定,白天已经快要过去了,但这支兵马如此强大,没必要依靠奇袭取胜。码头附近的绿色篝火仍在微弱地闪烁,可已经听不见食尸鬼的咪普声,看样子对它们的折磨暂时告一段落了。食尸鬼们低声朝坐骑以及前方那群没有载人的夜魇发出指令,接着只见一大片队列腾空而起,呼啸着越过废墟,朝那团邪恶的火光飞去。卡特与皮克曼并肩飞在大军的队首。接近那团令人反胃的篝火的过程中,他看见月兽们正处于毫无戒备的状态。三名囚犯被捆绑着,一动不动地躺在火堆旁。类人奴隶们正在酣睡,就连哨兵也没坚守岗位,它们一定是觉得,在种地方放哨做做表面功夫就行了。

最后,夜魇与食尸鬼们猛地俯冲下去,于是,每一只蛤蟆状的灰色渎神怪物及它们的类人奴隶尚未发出一点声响,就被夜魇给擒住了。当然,月兽没有声音,但就连那些奴隶也未及尖声叫唤就被橡胶般的爪子扼住咽喉、没了动静。当夜魇轻蔑地抓着那些肉冻似的庞大渎神之物时,后者疯狂地扭动起来,但对夜魇的黑色利爪而言,这点反抗不值一提。如果哪只月兽挣扎得太厉害了,夜魇便去扯它那颤动的粉色触须。这么一来月兽似乎十分吃痛,会立即消停下来。卡特本以为会目睹大军大开杀戒,结果却发现食尸鬼们的计划要精妙得多。它们朝制住俘虏的夜魇叽咕了几句简单的指示,然后便听之任之了。很快地,夜魇便静悄悄地把倒霉的俘虏送去了大深渊,公平地分配给了巨噬蠕虫、古革巨人、妖鬼以及黑暗世界的其他居民——它们的摄食方式都会给盘中餐造成一些痛苦。与此同时,三名被绑的食尸鬼重获自由,而大获全胜的同胞正对它们进行安抚。其他一些队伍在附近搜索,以防还有残余的月兽。一些队伍登上了泊在码头边、散发着邪恶气息的黑色桨帆船,以确保没有漏网之鱼。确凿无疑的是,抓捕工作进行得十分彻底,因为它们没有找到一名漏网分子。卡特急需返回幻梦境其他区域的交通工具,于是恳求它们不要凿沉那艘桨帆船。食尸鬼们很感激卡特通报了同胞受难的消息,对他的要求欣然应允。在桨帆船上,卡特发现了许多非常古怪的物件与装饰品,当即就把其中一些扔进了海里。

现在,食尸鬼与夜魇自行分成了两组,前者朝得救的同伴问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样子,这三只食尸鬼根据卡特指的方向,从迷魅森林出发,途经尼尔城与斯凯河,前往了狄拉斯—利恩。它们从一间孤零零的农舍偷了些人类的衣物,还尽量模仿人类的样子迈步。到达狄拉斯—利恩后,它们古怪的举止和面容引得人们议论纷纷,但它们锲而不舍地四处打听去萨尔科曼德的路线,直到最后,一个知情的老练旅人给它们指了路。它们得知,只有开往勒拉格—勒恩的船只才能载它们抵达目的地,于是便准备耐心等待那艘船。

然而,无疑有邪恶的探子报告了它们的动向,因为没过多久,一艘黑色桨帆船便驶进港口,那些阔嘴的红宝石商人出现在一家酒馆里,邀请食尸鬼们共饮。他们的酒,是装在一种用整颗红宝石刻成、透着邪恶气息的古怪瓶子里的。后来,和卡特之前的经历如出一辙,食尸鬼们发现自己成了黑色桨帆船的阶下囚。不过这一回,看不见的桨手们没把船划向月亮,而是朝远古城市萨尔科曼德驶去。显然,它们是要把俘虏送给那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它们曾登上北方海洋里那片因堪诺克水手避之不及、边缘呈锯齿状的礁石,而正是在那里,食尸鬼们看见了这艘船真正的主人:尽管食尸鬼颇为冷酷麻木,但那些没有固定形状、散发着可怖恶臭的极其丑陋的造物还是令它们感到恶心。同样是在那儿,它们目睹了蛤蟆怪的驻扎部队那不堪描述的邪恶消遣——正是这种消遣,导致了令人们畏之丧胆的彻夜哀嚎声。之后,桨帆船便在萨尔科曼德的废墟靠了岸,开始折磨俘虏,直到救兵赶到,阻止了这一切。

大家商讨起了下一步计划。三名食尸鬼提议进攻锯齿状礁石,铲除那里的蛤蟆怪驻扎部队。不过,夜魇表示反对,因为它们可不乐意在海面上飞行。大多数食尸鬼倒是赞成,可没有会飞的夜魇相助,它们不知该如何实行这个计划。卡特见它们不会驾驶停泊在岸的桨帆船,便提出教它们使用那一排排船桨,它们欣然接受了。灰蒙蒙的白昼到来后,在铅色的北方天空下,一只选拔出来的食尸鬼分遣队鱼贯登上了令人生厌的桨帆船,在桨手的位置坐下。卡特发现它们学得很快,而夜幕降临前,它们已经大着胆子绕着港口试航好几次了。但是,卡特认为还得再练三天,它们才能安全地踏上征途。于是三日后,桨手们训练完毕,夜魇也被妥善地安置在了前舱内,分遣队最终出发了。皮克曼和其他首领则聚集在甲板上,商讨着战略战术。

第一天夜里,他们就听见了从那块礁石传来的惨叫。那声音令船上的所有成员都明显地颤抖起来,但其中抖得最厉害的,当属那三名获救的食尸鬼,因为它们很清楚这阵嚎叫意味着什么。在夜间发起进攻并不明智,于是桨帆船停在了透着磷光的云团下,等待灰色的黎明来临。当天色足够亮,惨叫声也消停了以后,桨手们继续开始划动,桨帆船渐渐地靠近了那座锯齿状礁石,它的花岗岩顶峰如爪牙般狰狞地伸向阴沉的天空。礁石的侧壁十分陡峭,但各处岩架上都能看见一种古怪的无窗房屋,其墙壁朝外鼓起;高处的步道上则围着低矮的栏杆。从未有哪艘人类的船只如此靠近这片礁石,或者至少可以说,没有哪只船在靠得这么近后还离开过。但卡特和食尸鬼们毫无惧意地固执前进,绕过礁石的东面侧壁寻找码头——据获救的食尸鬼说,码头位于礁石的南面,就在几个陡峭海角形成的港口之间。

那些海角是礁石主体的延伸部分,彼此间离得非常近,只能容一艘船通过。海角的外缘似乎没有哨兵,于是桨帆船大胆地穿过这水槽般的海峡,驶入了里头的港口里那滩恶臭的死水。不过,港口内倒是一派繁忙的模样。好些船停泊在一处令人望而生畏的岩石码头边,岸旁还有几十个类人奴隶与月兽,要么在处理木箱与盒子,要么正驱使着可怖的无名怪物拉动笨重的货车。码头上方那垂直的峭壁上被凿出了一个岩石城镇,其间有一条弯曲的道路迂回而上,消失在了高处的山脊后头。那座令人惊叹的花岗岩山峰里存在着什么,谁也说不准,可外面这些东西已经让人心生退意了。

一见到即将靠岸的桨帆船,码头上的群怪便显露出了盼望的神色。有眼睛的,都热切地注视着这边,没眼睛的,则期待地挥舞着它们的触须。当然,它们没有意识到这艘黑色桨帆船已易了主。因为食尸鬼们乍看挺像长着犄角与蹄子的类人奴隶,而夜魇都藏在底下的船舱里呢。截至目前,首领们已经做了充分的规划,准备一靠岸就立即放出夜魇,然后直接驾船离开,把现场完全留给那些没脑子的造物,任由它们发挥本能了。这些生着犄角的飞兽被困在岛上,首先会抓住一切它们可抓的活物。接下来,除了不可抑制的渴望回家的本能以外,它们便没有别的东西可想了,于是会忘记对水的恐惧,迅速地飞回深渊。而且,它们会带回可恶的猎物,将它们送往黑暗世界中恰当的目的地,而一旦到了那儿,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活着出去了。

现在,桨帆船离那些臭烘烘的不祥码头越来越近了,与此同时,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去了舱底,准备向夜魇们传达简单的命令。岸边的群怪中突然起了一些骚动,卡特意识到桨帆船的举动刚刚引起了它们的怀疑。看样子,是桨手们没能把船划去正确的码头,也极可能是对方的哨兵注意到了丑陋的食尸鬼与它们取而代之的类人奴隶的差异。它们一定是悄悄地传开了某种警报,因为,几乎在转瞬之间,便有一群恶臭的月兽从那些无窗房屋的小小门洞里冒了出来,沿着右侧蜿蜒的山路而下。桨帆船的船头一靠岸,就有一阵雨点般的标枪出其不意地投了过来,击倒了两名食尸鬼,还让一名受了轻伤。可正当此时,所有的舱门齐齐弹开,一大团黑云般的夜魇呼啸而出,蜂拥向岛上的镇子,宛如一群长着角的巨型蝙蝠。

肉冻般的月兽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根巨柱,正企图把入侵的桨帆船推开,不过,一旦夜魇开始发动攻击,它们便没空做这个了。这些没有面孔、肤如橡胶、爱抓爱挠的生物消遣作乐的场面实在非常可怕。它们如浓云般弥漫过整个镇子,越过迂回的山路升腾而上,这一场景也蔚为壮观。有时候,会有几只夜魇不慎松开俘虏,导致蛤蟆怪从高空中跌落。这些倒霉虫摔得血肉迸裂,令人不忍卒睹,且恶臭无比。等最后一只夜魇也飞离桨帆船后,食尸鬼首领发出了撤退的命令,于是桨手们开始静悄悄地将船划出灰色海角之间的港口,而与此同时,岛上仍在上演着混乱的征战。

皮曼克食尸鬼准备给夜魇几个钟头,等待它们那原始简单的头脑做好决定,克服对海上飞行的恐惧,所以,它们把桨帆船泊在了锯齿状礁石一英里以外的位置。它一边等待,一边为受伤的同伴处理伤口。夜幕降临,灰色的幽光被低矮云层投下的阴郁磷光所取代,而首领们一直望着那座受诅咒之岛上的高峰,搜寻着夜魇腾空而起的影子。清晨将至时,它们看见一个黑点怯生生地在最高的顶峰之上盘桓,没过多久,黑点就变成了一团涌动的黑影。破晓之前,那团黑影似乎散开了些,一刻钟后,它便彻底消失在了遥远的东北方。有那么一两回,变疏变淡的黑影中坠下了一些东西,落进了海里。但卡特并不担心,因为据他观察,那些形似蛤蟆的月兽并不会游泳。最后,夜魇全部启程返回了萨尔科曼德,把它们注定下场凄惨的“行李”带回了大深渊,食尸鬼们对此很满意,于是再次将船驶入了灰色海角之间的港口内。丑陋的食尸鬼大军集体登了陆,在这片光秃秃的礁石上好奇地漫步,查看着坚固岩石上凿出的塔、房屋与堡垒。

在那些邪恶的无窗暗室中,他们发现了可怕的秘密。这里有许多原主人未及完成的消遣所留下的残留物,并且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变质。看见某些勉强算是活物的东西,卡特都离得远远的,对于他感觉不太妙的其他玩意儿,他也都避之不及。这些恶臭盈鼻的房屋里大多摆着奇形怪状的凳子和长椅,均由月亮树雕成的,墙上还涂着难以名状、令人发疯的纹饰。另有数不清的武器、工具以及摆件,其中有一些红宝石刻成的硕大偶像,刻画的都是些地球上闻所未闻的形象。这些玩意儿用料虽珍贵,但没有谁会想要顺手牵羊,或是哪怕多盯它们一会儿。然后,卡特不嫌麻烦地把其中五尊砸成了碎片。他收集了一些散落在地的矛与标枪,经皮克曼首肯后,把它们分配给了食尸鬼。这群长得像狗、步伐懒散轻飘的造物不熟悉这些武器,但因其相对简单,只需给些扼要的指示,它们便能轻易掌握用法。坐落在高处的建筑更多是庙宇,而非私人房屋,在石壁上凿出的大量房间里,他们发现了雕饰过的可怖祭坛,以及染着可疑污迹的洗礼盆与神龛,其祭拜对象可比卡达斯之巅的温和神灵要骇人多了。在一座巨大庙宇的后堂里,有一条向下延伸的黑色通道。卡特举着火把往里走了一截,发现自己进入了一间无光的穹顶大厅。这里的一切都比例巨大,穹顶上覆满了魔鬼般的雕饰,而大厅中央豁开了一口恶臭难闻的无底之井,颇像冷原上那座令人惊骇的修道院——那里独自蹲守着一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地下的那口井。在暗影笼罩的另一头,令人反胃的井口的对面,似乎还有一扇由青铜铸成的古怪的小门。可出于某种原因,一想到打开这扇门,或者哪怕是靠近它,他就感到莫名恐惧。于是卡特匆匆转身,穿过地道,回到了那群并不可爱的同盟身边。后者正四处大摇大摆,看起来惬意又放纵,而卡特丝毫没有这样的心情。食尸鬼们已经发现了月兽没消遣完剩下来的东西,且已大饱口福。它们还找到了一大桶浓烈的月亮酒,在地上滚着推向码头,准备带回家去以备外交用途。不过,三只获救的食尸鬼还记得在狄拉斯·利恩时,这种酒发挥过什么样的威力,所以警告同胞们一点儿也别尝。礁石上还有大量采自月亮的红宝石,有原石也有打磨过的,都贮存在海边的一个地窖里。可食尸鬼们发现它们不能吃,便丧失了兴趣。卡特对于开采这些宝石的造物太过了解了,所以也没有带走哪怕一块的打算。

突然间,码头上的哨兵发出了激动的咪普声,这些正在翻找食物的令人生厌的食尸鬼们便全部停下手中活计,扭头望向海边,然后朝岸边集结而去。在那对灰蒙蒙的海角之间,一艘新来的黑色桨帆船正迅速靠近,用不了多久,甲板上的类人奴隶就会发觉岸上的镇子被入侵了,然后通报底下船舱里的怪物。幸运的是,食尸鬼们仍然拿着卡特分发的矛与标枪。在皮克曼的支持下,卡特指挥着它们排成了战斗队列,准备阻止新来的黑船登陆。这时,黑船上爆发出一片喧哗声,说明船员已经发现岛上出了事。黑船还立刻停了下来,证明它们留意到了食尸鬼数量众多,并在思考对策。黑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便无声地掉头,又从海角之间撤走了。但食尸鬼们没有哪怕一刻的幻想,认为它们可以避免一场恶战。那艘黑船要么是去搬援兵了,要么就是打算从其他位置登陆。于是,食尸鬼们立即派遣出一组侦察兵奔向山顶,准备摸清敌人的动向。

没几分钟,便有一名食尸鬼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报告:月兽及类人奴隶正从靠东的那座锯齿状灰色海角的外侧登陆,通过一些连山羊都难以下足的隐秘小径和岩架爬上岸来。几乎就在它刚说完的瞬间,那艘黑船就在水槽似的海峡中一闪而过,又再度消失了。接着,仅在几分钟后,又一名探子气喘吁吁地从山上跑下来,说还有一队人马从另一座海角上登陆了。这两队人马加起来,数量远远超过了那艘黑船乍看的容量。而此刻,黑船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一排桨,正缓缓移动着,片刻之后,它出现在了海角的峭壁之间,最终在恶臭的港口里停下了,仿佛打算观望接下来的战斗,并随时准备增援。

这时,卡特与皮克曼已经将食尸鬼分成了三组,两组分别应对一拨企图登陆的敌军,一组留守镇中。头两组即刻攀上峭壁,朝各自负责的方向奔去,第三组则又分成了两支小队,一支负责陆地、一支负责海上。海上小队由卡特指挥,他们登上了泊在岸旁的桨帆船,朝着那艘人手不足的后来的黑船划去;此时,黑船开始从海峡中后退,朝着开阔的海面撤去。卡特没有立刻追上前,因为他知道,镇上也许还有更紧迫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与此同时,月兽与类人奴隶的分遣队已经跋涉到了海角的顶部,它们的身形在灰色的幽暗天际映成了骇人的剪影。属于这些入侵者的尖利难听的笛声开始响起,而这支队伍有半数的成员没有固定的形状,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整体印象,正如来自月球的渎神怪物散发出的恶臭。接下来,分成两队行动的食尸鬼们涌入了视野,进入了这片由剪影构成的全景中。标枪开始从双方的阵营中飞出,食尸鬼的咪普声在高涨,类人奴隶凶残的嚎叫声也渐渐混入了那可怖的笛鸣,汇成一股狂乱而不堪描述的混沌,如魔神般阴森而刺耳。时不时地,会有些身影从海角狭窄的岩架上跌入海中,或是坠入港口之外,或是掉进港口内侧;若是后者,跌进海里的身影会被某种潜伏在水底的东西迅速吸下去,而只有硕大无朋的水泡说明了那种东西的存在。

这场在天际愈演愈烈的双线作战持续了半个钟头,直到西边峭壁上的入侵者被彻底歼灭。可是,在东边的峭壁上,月兽的头领似乎在战斗,而食尸鬼们占下风,正缓慢而得体地朝顶峰下的山坡撤去。之前,皮克曼很快就把留守镇上的人马派去增援了,这只援军在战斗的早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接下来,西方峭壁上的战斗收工后,幸存的胜利者们便火速赶去增援正在艰难抗敌的战友了。它们很快就扭转了战势,逼敌人沿着海角陡峭的岩架退了回去。截至此时,类人奴隶们早已被戮光,但最后一拨形似蛤蟆的可怕怪物用它们那有力而丑陋的爪子握着巨大的标枪,仍在负隅顽抗。现在,用标枪作战的阶段也结束了,目前战场上的双方大都在以手肉搏,极少有标枪兵能爬上狭窄的岩架对打。

战斗双方越来越狂热、不顾一切,失足跌进海里的也越来越多。掉进港口内的都被吐出水泡、看不见的水底之物带走,死法难以名状,但落在开阔海面的有些还能游至岸边,爬到峭壁脚下或是潮汐拍打的礁石上。在外面徘徊不去的敌船也救起了一些月兽。礁石上的峭壁除了月兽谁也无法攀登,所以爬到岸边的食尸鬼都没能重新返回前线,它们有的被敌船或上方的月兽投来的标枪刺死了,但有的坚持到了获救。眼见陆上的战队已胜券在握,卡特便命令桨帆船朝海角之间驶去,将敌船赶到了外边的开阔海面。中途他们还停下来,救起了峭壁脚下或是仍漂在海中的食尸鬼。有几只月兽被冲到岸边或暗礁上,都被他们迅速消灭了。

最后,月兽的桨帆船终于被赶到了安全距离之外,攻上岸的敌军也被集中到了一个地方,之后,卡特派遣出一支数目可观的人马从东侧的海角登陆,包抄了敌军的后部。这之后,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恶臭的怪物腹背受敌,乱摆着肢体,很快就被碎尸万段或者推进海里,直到食尸鬼首领最终宣布岛上的敌人已被肃清。敌人的黑船也消失了。但卡特他们决定,在月兽带来压倒性的大批援军进行反击之前,他们还是先撤离这片邪恶的锯齿状礁石为妙。

傍晚时分,卡特和皮克曼将所有的食尸鬼集结起来,仔细清点了一番,发现白天的战役令他们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同伴。受伤的食尸鬼被安置在了船舱里,因为皮克曼不赞同食尸鬼杀死并吃掉受伤的同胞的旧俗。其余的身体无碍的食尸鬼则被安排到了桨手或是其他合适的岗位上。桨帆船行驶在散发着磷光的低矮夜空之下,而卡特对即将离开这座充满阴暗秘密的礁石并不遗憾。那个无光的穹顶大厅、无底的深井以及令人反感的青铜门仍然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夜晚,桨帆船抵达了萨尔科曼德废弃的玄武岩码头,一些夜魇哨兵仍然在此等候,蹲伏在这座城市中残破的滴水嘴兽像与坍塌的人面狮身像中间——早在人类诞生的纪元以前,这座城市便已存在并已死去。

食尸鬼在萨尔科曼德坍塌的石头间安营扎寨,又派出一名信使,去带回足够的夜魇充当坐骑。皮克曼和其他首领对卡特的帮助感激不尽,于是卡特开始觉得,他的计划进展得不错,也许这些可怖的盟友不仅能助他逃脱幻梦境这片可怕的地界,还能在他孜孜求索的终极目标上助一臂之力——他要寻找卡达斯之巅的诸神,以及诸神莫名其妙从他梦夺走的那座壮丽日落之城。因此,他向食尸鬼首领们说起了自己的目标,讲起了坐落在冰冷荒漠上的卡达斯、骇人的夏塔克鸟,以及守卫着卡达斯、被凿成双头巨怪的山体。他告诉它们,夏塔克鸟害怕夜魇,那种巨大的马头鸟每次越过那些黑色洞穴——它们位于分隔因堪诺克与可憎的冷原的那些灰色荒凉山脉的顶峰——都会尖叫着飞走。他还告诉它们,在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盘踞的无窗修道院的壁画上,他看到了夜魇的一些事迹:就连诸神都畏惧它们;它们并不受“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统治,而是屈服于大深渊之主,须发灰白、年代古早的诺登斯。

卡特用叽咕语把这些悉数讲给了聚在面前的食尸鬼听,然后大致阐述了他的想法,而且,考虑到他刚刚为这些皮似橡胶、外貌如狗、惯于大步慢跑的造物做的贡献,他认为自己的请求并不过分。他说,自己非常希望有足够多的夜魇帮他一把,驮着他平安地飞过夏塔克鸟的领域,越过洞穴密布的山峰和从未有其他凡人平安归来过的冰冷荒漠。他渴望飞向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之巅的缟玛瑙城堡,向诸神请愿,恳求他们把从他梦中夺走的日落之城还给他。他很肯定,夜魇可以畅行无阻地将他带去那里:从充满危险的高原的上空,从那些被雕刻成哨兵、亘古不变地蹲伏在灰色薄暮中的山体的丑陋双头之上,带着他高高地飞过。因为,这些长着犄角、没有脸庞的造物不会受到任何来自地面的威胁——就连诸神都对它们畏惧三分。而且,就算遇上他神——他们似乎监管着力量不及自己的地球诸神——派来的出人意料的生物,夜魇也不必害怕。因为这些表皮光滑的沉默生物对天外的地狱丝毫不关心,它们并不奉奈亚拉托提普为主,只对古老而强大的诺登斯俯首称臣。

卡特继续说,只需十到十五只夜魇,就足以让夏塔克鸟不敢靠近了,无论它们的数目如何。不过,也许再跟来几名食尸鬼帮忙管理这些夜魇比较妥当,因为它们比人类了解自己的盟友。食尸鬼与夜魇把他带进传说中的缟玛瑙城堡的城墙之内后(如果那里有墙的话),可以在某个方便的位置放下他,当他冒险进入城堡、在地球诸神面前祈祷的同时,它们就待在暗处,要么等他归来,要么等他发出信号。倘若有食尸鬼愿意护送他进入诸神的觐见室,他会非常感谢,因为有它们在场,他的请愿就能多一些分量。不过,对后一点他并不强求,只是希望能够借助它们往返位于秘境卡达斯之巅的城堡而已。他还希望它们送他最后一程,或者是前往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如果诸神应允了他的祈求的话,或者是向东回到迷魅森林中的深眠之门——如果祈求无果的话。

卡特诉说之际,所有的食尸鬼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与此同时,随着时间流逝,天空变得黑压压一片,因为信使带着大批的夜魇回来了。这些生有翅膀的可怖生物在食尸鬼大军四周围成了一个半圆,毕恭毕敬地等待着,而外貌像狗的食尸鬼首领们正在考虑卡特的请求。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严肃地与同伴商讨起来,而最后,卡特得到的许诺远比他敢想象的更多。因为他曾帮助食尸鬼们征伐月兽,食尸鬼们也将助他一臂之力,带他前往从未有人返还过的领域。它们不仅仅是要借给他一些夜魇,而是驻扎在此的整只大军——包括能征善战的食尸鬼老兵和刚刚在此集合的夜魇,只留下一只小型卫戍部队,以便看守它们夺来的黑色桨帆船及来自锯齿状礁石的战利品。只要他愿意,它们随时可以升空出发,而且到达卡达斯之后,一只规模得当的食尸鬼队伍会陪同他进入缟玛瑙城堡,在诸神面前祈愿。

卡特无比感激,喜悦得无以言表,于是围绕他大胆的旅程和食尸鬼首领们探讨起了计划。他们决定,大军会高高飞起,越过可憎的冷原、上面那座难以名状的修道院以及邪恶的石头村落。他们只会在那片巨大的灰色山峰稍作停留,那些峰顶上分布着蜂巢般的洞穴,里面居住着让夏塔克鸟畏惧的夜魇。他们准备向那些夜魇寻求建议,再选定前往秘境卡达斯的最终路线:要么是通过因堪诺克北方那片雕像山体所在的沙漠,要么是从令人厌恶的冷原的北部边境飞进去。尽管食尸鬼长得像狗,夜魇没心没肺,但它们对那片杳无人迹的荒漠上可能冒出来的东西毫无畏惧,想到缟玛瑙城堡孤零零地巍然矗立在卡达斯之上,它们也不会感到敬畏、心生退意。

大约正午时分,食尸鬼与夜魇们做好了起飞的准备:每只食尸鬼都选了一对合适的夜魇为坐骑。卡特排在了皮克曼旁边的那列纵队的前头,在整支大军的前面,则由两排没有骑手的夜魇作为先头部队。皮克曼发出一声干练的咪普,整只惊人的大军便像可怖的云层般腾空而起,凌驾在了萨尔科曼德残破的柱垣与坍塌的狮身人面像之上。它们越飞越高,直到远古城市那宏大的玄武石峭壁消失在了视野之外,寒冷而贫瘠的冷原的台地外围映入眼帘。这些黑色的坐骑仍在继续升高,整片高原随之在脚下越缩越小。他们一路向北,越过狂风扫荡过的可怖高原,而卡特再次看见了那道由粗莽的巨石围成的圆圈,还有那座低矮的无窗修道院——正是在那里,他险些没能逃过头戴丝绸面具的可怕渎神之物的魔爪——不禁战栗。这一回,大军没有降落,只是像蝙蝠一般掠过那片寸草不生的土地,高高越过了那不祥的石头村落里的微弱火光,也没有停下来瞥一眼足下生蹄、头有犄角的类人奴隶无休无止的舞蹈与鸣笛。有一次,他们看见一只夏塔克鸟在平原上方的低空飞着,可它一瞧见他们,便惨叫一声,无比恐慌地拍着翅膀朝北飞去了。

薄暮时分,他们抵达了因堪诺克边缘的屏障——那片参差不齐的灰色山峰——并且在峰顶处的古怪洞穴上空盘旋起来,因为卡特记得,夏塔克鸟十分畏惧这些山洞。食尸鬼首领们坚持不懈地发出咪普声,终于,每一个高处的洞口里都冒出了一排长着犄角和翅膀的黑色生物。食尸鬼及它们带来的夜魇和当地的夜魇用丑陋的手势进行了一番详尽的交流,不多时,它们便明白,前往目的地的最佳路径是飞过因堪诺克北部的寒冷沙漠,因为冷原的北方地带充满了难料的隐患,就连夜魇也不会喜欢。那里弥漫着险恶的气息,中央则是一些建在古怪山丘之上的白色半球形建筑,而民间传说常常令人不快地将其与外神及“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联系在一起。

住在峰顶的夜魇对卡达斯几乎一无所知,仅仅知晓北方一定存在某种强大的神奇之物,而夏塔克鸟与那些雕像之山的职责正是守卫它。它们暗示,传说在那渺无人烟的遥远地界之外,有一些巨大的超常之物;它们还回想起,有隐晦的传言说,那里存在一个驻留着亘古永夜的国度。可它们给不出任何确切的信息。于是,卡特与伙伴们衷心地谢过这些夜魇,然后便越过最高的花岗岩顶峰,朝着因堪诺克的天穹飞去。他们贴在透着磷光的夜云底下飞过,遥望着蹲伏在远方的那些可怖的滴水嘴兽——它们曾经是山峰,其间的山石原本无人触碰过,后来却被某只巨手雕刻成了骇人之物。

这些雕像在蹲伏在彼处,森然可怖地围成一个半圆,兽足踏在沙漠之上,拼接在一起的双头直插发光的云层:这些邪恶的双头怪像狼一般,脸庞上带着狂怒,右爪举起,注视着人类世界的边缘,守护着不属于人类的寒冷北方世界,散发着阴郁、邪恶、骇人的气息。从双头怪丑陋的膝头上,硕大无朋的夏塔克鸟振翅飞起,然而,它们一见到夜魇组成的先头部队在雾气笼罩的天空中浮现,便发出疯癲嗤笑般的叫声,落荒而逃。卡特所在的大军越过滴水嘴兽,朝北飞去,之后又飞越了广袤无涯的昏暗沙漠,始终不见任何地标拔地而起。云层散发的磷光越来越暗,直到最后,笼罩在卡特周围的只剩下黑暗。但夜魇的振翅声中听不出一丝犹豫,它们生长在地球最黑暗的深渊,不靠双目视物,而是用湿滑的表皮来感受周遭。他们继续向前飞翔,穿过夹杂古怪气味的风与透着可疑含义的声音。卡特从未体验过比这更浓厚的黑暗,从未穿越过比这更广袤的空间,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它们是否依旧置身于地球的幻梦境里。

接着,倏忽之间,云层变得稀薄,天上闪烁起了幽灵般的群星。苍穹之下仍是一片漆黑,可那些繁星如灯塔般,仿佛突然具有了某种意义与指向性,这是它们在别处从未有过的。这并非是说,那些星座的形状和位置与平时有了什么不同,而是同样的形状在此刻显露出了一种重大的意义,一种它们从未明示过的意义。星光闪烁的天空中,一切都朝着北方聚焦:每一道曲线,每一簇星群,都变成了一幅巨大的设计图的一部分,目的是要先吸引住某个观察者的视线,再指引他去往一个隐秘而可怕的终点:一切汇聚的焦点,朝着前方无限延伸的冰冷荒漠的尽头。卡特朝东望去,那里矗立着那片屏障般的山峰,它们沿着因堪诺克全境延伸,构成了一片锯齿般参差的剪影,连绵不断地横亘在群星之下。此刻望去,它们显得更加破碎了,有血盆大口般的裂缝,也有稀奇古怪、错落不定的峰峦。卡特仔细打量着那片山脊奇形怪状的轮廓,看着它们充满暗示性的起伏与坡度,觉得它们似乎也和群星一样,在微妙地催促他们飞向北方。

他们风驰电掣般地飞过这一切,以至于卡特得绞尽目力,才能看清沿途的细节。就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在那片高耸的山峰之上,有一个物体正以群星为背景移动着,而它移动的方向恰好与他们这只古怪的大军完全一致。食尸鬼也瞥见那东西了,因为他听见它们在周围窃窃私语。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东西是一只巨大的夏塔克鸟,只是体积比它的同类宏伟很多。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发现这个想法站不住脚了。因为山顶那东西的形状与马头鸟毫无相似之处。它的轮廓在群星下映现,尽管自然是模糊不清,却明显像是某种巨大的双头物体,或是一对被无限放大的头颅。而且,它飞速前进时上下颠簸着,似乎并没长翅膀。卡特无法分辨它究竟位于山的哪一侧,但很快意识到,它在山体之下还有一部分身躯,因为,在经过一处深深凹陷的山间裂缝时,它的躯体遮挡住了裂缝里全部的星辰。

然后,在丑陋而蛮荒的冷原与冰冷荒漠接壤的山脊上,出现了一道沟壑——那是一道低矮的山口,群星在其中散发出暗淡的光芒。卡特密切地注视着那道山口,心知在这里,在天空的映衬下,他也许能看见在山顶颠簸疾行的庞然巨物的下半部分。现在,巨物已经稍稍超在了他们前头,而大军里的每一双视线都紧锁在低陷的山口之上,等待那东西现出全身轮廓。渐渐地,山顶的庞然巨物离山口越来越近,并微微地放慢了速度,仿佛意识到自己已经把食尸鬼大军甩得太远了。接下来的一分钟,悬念是如此强烈,然后,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巨物展现了它的全貌,这令食尸鬼们发出了一记惊讶的、窒息般的咪普声,其中充斥着巨大的恐惧;也令卡特的灵魂深处泛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尽管这股寒意从未彻底离开过他。因为,山脊上那个上下起伏的巨物仅仅是一颗头颅——一对拼接在一起的双头——而在其之下,是一具可怕的巨躯,它肿大、骇人,正阔步慢跑着。这尊巨大如山的怪物行走起来悄然无声,巨型的类人身躯如鬣狗般扭曲着,黑压压的一片,缓步在天际踱过。那对令人反胃的脑袋顶端呈圆锥形,几乎直插穹顶。

卡特没有失去意识,甚至没有大喊出声,因为他是一名老练的入梦者。可当他惊恐地回头望去,不禁战栗起来,因为他看见后方的山脊上也有数个巨型头颅的剪影,它们正静悄悄地跟在第一颗脑袋后头,上下颠簸着。更靠后的地方,还有三头如山巨怪的全身剪影映衬在南方的星空之上,像狼一般蹑手蹑脚地笨拙前行,巍峨的双头在数千英尺的高空中上下晃动。看样子,因堪诺克北部的那些山体雕像并没有蹲伏在原地,纹丝不动地保持着围成半圆、举起右手的姿势。它们有职责在身,且不会疏忽大意。可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们静悄悄的,连走路都不会发出丁点声音。

这时,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对夜魇发出了命令,于是整只大军飞得更高了一些。这只稀奇古怪的队列涌向群星,直到周围的天空中再也看不到其他物体,无论是静止不动的灰色花岗岩山脊,还是行走的双头山体雕像。振翅翱翔的大军直奔北方,他们的底下唯有一片黑暗,四周只剩呼啸的风,以及隐藏在以太之中的无形笑声。阴魂萦绕的荒原上再也没有冒出其他东西追赶他们,无论是夏塔克鸟,还是别的什么更加不堪描述的造物。他们飞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快,直到速度令人眩晕,仿佛已经快过了机枪的子弹,接近一颗沿轨道运行的行星。卡特想不通如何能快到这种程度,地球竟然还在他们的脚下。可他知道,幻梦境自有其古怪的法则。他确切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进入一个属于永夜的国度,还觉得头顶的星座仿佛在微妙地朝着北方聚集,似乎要把这只翱翔的大军抛向北极所在的虚空中,就像一只袋子在朝上收拢,好把当中的每一丁点东西都甩出去一样。

然后他恐惧地发现,夜魇已经停止了扇动翅膀。这些长着犄角、没有脸庞的坐骑收起了薄膜双翼,只是静静地、被动地飘在混乱的风中,任由嗤笑的旋风席卷自己。一股不属于地球的力量已经攫住了这支大军。这股洪流疯狂而不懈地将他们朝北拉扯——从那个方向,从未有凡人归来过——然而在它的面前,食尸鬼与夜魇都束手无策。最终,一道孤零零的苍白光芒浮现在了地平线的上方,之后随着他们渐渐靠近,光芒一直稳定地不断上升;它的下方,则是一片遮蔽了群星的巨大的黑暗物体。卡特想,那一定是座山上的灯塔之类,因为从这样的高空望去,唯有山岳才可能如此惊人地巍然高耸。

那道光芒与下方的黑暗越升越高,直到半个北方天空都被那片参差不齐的巨大的锥形物体所遮蔽。尽管大军飞得极高,那座苍白阴森的灯塔却比它们更高,巍然凌驾在地球上的所有山峰、人间的所有忧惧之上,品尝着没有原子、唯有神秘的月亮与疯狂的行星旋转其中的以太。眼前的这座高山不是人类所知的。高空的云层只是低矮地环绕在它的脚下,令人眩晕窒息的顶层大气才位及它的腰间。它是架在地与天之间的桥梁,黑压压地伫立在永夜之中,蔑视一切、宛如幽灵,头戴一顶由未知的星辰构成的红白双冠,而他们愈是靠近,它那意味深长的可怖轮廓就愈加明显。食尸鬼看见红白双冠时,发出一声惊畏的咪普,卡特则因畏惧而颤抖起来,唯恐这只朝前猛冲的大军即将撞上那座坚硬的缟玛瑙巨峰,粉身碎骨。

那道光芒越升越高,直到与穹顶中最高的星辰混为一片,并朝着底下随风飞舞的大军嘲讽地眨着眼,令人毛骨悚然。此刻,它底下的整个北境一片漆黑,崎岖可怖的黑暗山体从无限之深延伸向无限之高,唯有那盏苍白闪烁的灯塔端坐在一切视野之巅,那么的高不可攀。卡特更加仔细地端详它,最后终于看出,它那浓黑如墨的山体在星空上究竟映出了什么样的轮廓。那座巨大无朋的山巅上,有许许多多座塔:可怖的圆顶高塔数量之巨、楼层之多,简直不可估量、令人生厌,远超过人类可能梦想着造出的任何事物。那些城垛、露台散发着危险的奇妙气息,以群星构成的红白双冠为背景——后者位于视野范围的最高缘,散发着包含恶意的光——勾勒出了小小的、隐约的黑色轮廓。在最高不可测的那座山峰之顶,坐落着一座超出了任何凡人的想象的城堡,里头散发出魔神般阴森的光芒。于是伦道夫·卡特知道,他的寻找之旅结束了,在前方的高处,就是一切禁忌之步伐与大胆之狂想的终点——位于秘境卡达斯之巅的,传说中那超乎想象的诸神之家园。

即使意识到了这一点,卡特同时却也发现,他们这支被狂风席卷的无助大军改变了方向。他们陡然上升起来,显然是朝着那道苍白灯光所在的缟玛瑙城堡飞了过去。上升的过程中,他们离黑色的巨峰近得几乎是擦身而过,速度令人眩晕,而一片黑暗中,他们根本看不清山上的任何东西。峰顶那座夜色笼罩的缟玛瑙城堡的黑色塔群在空中越变越大,而卡特能看出,其规模之巨几乎堪称渎神。它的石料很可能是由不知名的工匠从因堪诺克以北的山间那片可怕的深渊里采来的,而城堡的体积之大,一个凡人站在它的门槛前,就如同一只蝼蚁站在地球上最宏伟的堡垒的一级台阶前。未知星辰组成的红白双冠在无数座圆顶塔楼的上空闪耀着,散发出昏黄羸弱的光,给光滑而黑暗的缟玛瑙墙壁也笼上了一层幽暗的暮光。现在,他们已能看出,那座暗淡的灯塔,其实位于最高的一座塔的顶部,是唯一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这支无助的大军离山顶越来越近,而卡特似乎发觉周围广漠的昏暗空间中,有一些令人不快的阴影轻飘飘地飞过。而那扇窗户拥有古怪的拱顶,是他在地球上从未目睹过的造型。

现在,坚固的山石让位给了骇人城堡的巨大地基,而卡特一行人的飞行速度似乎放缓了些。广阔无垠的墙壁飞快地拔地而起,卡特一行人被风吹着,只见自己嗖地穿过了一扇巨门。门后是黑夜笼罩的广漠庭院,然后,又一座巨大的拱门吞没了这支队列,而拱门内的黑暗甚至更加浓厚。湿冷的狂风旋转、呼啸,刮过漆黑的缟玛瑙迷宫,而卡特根本猜不出在自己打着旋儿穿过的漫无边际的空间中,哪里是静寂无声的巨型阶梯,哪里又是走廊。他们只是在黑暗中一个劲儿地向上猛冲,吓得魂飞魄散,且没有一丝听觉、触觉或者视觉上的信息能稍稍打破这神秘的局面。这只由食尸鬼与夜魇组成的军团固然庞大,却淹没在了不属于尘世的城堡内的广袤虚空中。最后,一道苍白的光亮骤然包围了他们。他们终于抵达了塔楼高处唯一点着灯的窗户——就是被他们当作灯塔的那扇窗——后头的房间。这时,卡特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遥远的墙壁及高远的天花板,意识到自己当真不再处于那片无边无际的室外空气中了。

伦道夫·卡特原本希望以体面的姿态进入诸神的觐见室,有食尸鬼在他的两侧与身后排成令人钦叹的仪仗队,然后他能像入梦者中的一代大师那样,从容不迫地呈上祷告。他早就知道,诸神的力量并未超出凡人能够应对的范畴,也曾寄希望于运气——在过去,若有凡人到地球诸神的家中或山上寻找他们,外神及其使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往往会帮诸神一把——但卡特希望在这关键的一刻,它们碰巧不会来增援。而且,他还有些期待,有这些丑陋的护卫在场,就算外神来了,自己也能与之分庭抗礼,因为他知道食尸鬼不奉谁为主,夜魇信奉的也不是奈亚拉托提普,而是古老的诺登斯。可眼下,他目睹了超然矗立于冰冷荒漠上的卡达斯,意识到这里确实存在着黑暗的奇异之物与不可名状的守卫者,也明白外神在保护弱于他们的地球诸神时是如何的警惕有加、不遗余力。这些来自外太空的盲目、无形的下流之物尽管并非食尸鬼与夜魇的主人,必要时却能控制它们;所以,当伦道夫·卡特和食尸鬼一起进入诸神的觐见室时,他并没能像入梦者中的大师一样从容不迫地呈上祈祷。这支大军是被群星发出的噩梦般的风暴席卷而来的,途中还遭到来自北方荒原的看不见的可怖之物尾随,像俘虏一样无助地飘在惨淡的光线中,最后,这阵可怕的狂风似乎收到了某种无声的命令、四散而去,他们才麻木地摔在了缟玛瑙地板上。

在伦道夫·卡特的面前,并没有金色的神坛,也不见任何头顶王冠与光环、双目狭窄、耳垂修长、鼻梁瘦削、脸颊尖细的存在——就像恩格拉内克山上的雕像,以证明他们正是入梦者应该呈上祷告的对象——在此庄严肃穆地围着一圈。除了高塔上的这个房间,卡达斯之巅的缟玛瑙城堡一片黑暗,它的主人并未在此。卡特终于抵达了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却没能找到诸神。然而,这个体积几乎不小于外部空间的高塔房间依旧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它的四墙与天花板是那么的遥远,几乎消失在了迂回缭绕的薄雾中。诚然,地球诸神不在这里,可这地方必然少不了其他某种更玄妙、肉眼更难看见的存在。柔弱的诸神不在场,外神却并没有撒手不管;毫无疑问,这座缟玛瑙城堡绝非空无一人。至于隐藏在此的可怖之物会以何种骇人的方式现身,卡特无从猜想。他感觉对方早就料到了他的来访,还想知道这一路上,“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究竟是如何密切地监视着他。那群形如海绵的月兽侍奉的主人正是奈亚拉托提普,拥有无限多种形态的可怖之物,外神那可畏的灵魂与信使。卡特还想起,在那座锯齿状的海中礁石上,当他们扭转战局、打败形似蛤蟆的怪物时,那艘黑色桨帆船便消失了踪迹。

一回想起这般种种,他就几乎站不稳,险些在形貌可怖的同伴中摔倒在地。就在这时,这个亮着苍白光芒、广阔无垠的巨厅里毫无预警地响起了一阵魔神现世般的可怖的小号声。骇人的号声如同刺耳的尖叫,重复了三遍,而当第三遍号声那咯咯低笑般的回响也消散殆尽时,伦道夫·卡特发现这里只剩下他自己了。食尸鬼与夜魇是出于何种原因、以何种方式在眨眼之间被带去了哪里,他无从猜测。他只知道自己突然成了孤身一人,且无论此刻讥讽地潜伏在他周围的无形力量是什么,它都不属于地球那友好的幻梦境。现在,从这间巨厅最遥远的深处,传来了一个新的声音。那仍然是富有节奏的小号声,却和之前令他的可怖同伴消失的三道刺耳号声相差甚远。这阵低回的号角齐鸣中充溢着奇妙之感,旋律如同缥缈的梦境;每一道奇异的和弦、每一段透着微妙的陌生感的抑扬顿挫,都令人仿佛看见一种幻象,那里满是异域情调,以及从未有人想象过的美妙场景。芬芳之气伴随着这阵金子般的音符;然后,头顶上方乍现了一道强烈的光,其色彩并不属于地球的光谱,且配合着号声不断变化,莫名地和谐。远方亮起火把的光芒,鼓点声在充满紧张悬念的空气中跳动着、逐渐接近。

从渐渐稀薄的迷雾及奇异的香气聚成的云烟中,走出了两列体型庞大的黑奴,都裹着色彩斑斓的丝绸缠腰布。他们头上绑有头盔似的火炬,由闪闪发亮的金属制成,上头燃着不知名的香膏,散发着缭绕成团的芬芳烟气。他们右手握着水晶权杖,尖端被雕成了眯眼睨视的奇美拉,左手则攥着长而细的银制小号,并且轮番吹奏着。他们戴着黄金臂环与脚镯,脚镯之间有金色的锁链相系,故而只能以庄重的步态行进。卡特立即看出,他们确实是地球幻梦境里的黑人,但他们进行的仪式、穿戴的服饰却并不属于那个地方。两列黑奴在距离卡特十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且当其止步时,每一个人都突然将小号举到了厚实的嘴唇前。接下来响起的,是一阵纷乱而狂喜的吹奏声;而更加狂热的,是接着黑奴们不知以何种奇妙技巧发出的与之应和的尖利叫声。

接下来,在两只纵列之间,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踱步而出:它高大、纤细,长着一名古代法老年轻时的脸庞,穿着五光十色的长袍,戴着由内而外透出光芒的金制红白双冠,洋溢着一股明艳之气。这名王者般的人物阔步来到了卡特跟前,它那高傲的仪态、黝黑的外貌散发出一股吸引力,而这样的吸引力要么属于黑暗的神灵、要么属于堕落的大天使。它的眼中蕴藏着一丝慵懒的光芒,透着变化无常的光泽。它开口时,甘醇的话音间流淌出了柔美的乐曲,恍如忘川之水。

“伦道夫·卡特,”它说道,“凡人不可见诸神,而你却偏偏来了。哨兵们早已汇报这个消息,而外神一边不满地咕哝,一边在盘踞着无人敢高声言其名的‘魔神之首’的黑暗终极虚空中,应和着尖利的笛声、盲目无知地翻滚闹腾。”

“为了一睹诸神在月下的云端起舞、啸叫的场景,贤者巴尔塞则登上哈提格—科拉山,从此没能踏上归途。外神在那里,而他们所行之事实为意料之中。阿弗拉特的辛尼格企图前往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而他的颅骨如今被做成了戒指,戴在了我无需言其名的那一位的小指头上。

“可你,伦道夫·卡特,勇敢面对了幻梦境中的一切阻碍,求索之心仍在熊熊燃烧。你并非为好奇心而来,而是为达成使命之心而来;你也从未对孱弱的地球诸神失却敬意,尽管是它们将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从你的梦中隐去,且它们这么做纯粹是出于自身微不足道的贪欲。实话说,它们贪恋那片由你的幻想生出的奇异美妙之地,于是立誓除了那座城,它们今后绝不以别的地方为住所了。

“它们离开了位于秘境卡达斯的城堡,迁往了你的壮丽日落之城。白昼里,在那些由布满脉纹的大理石筑就的宫殿中,它们终日狂欢作乐;日落时分,它们则来到芳香四溢的花园,观赏由庙宇和柱廊、拱桥与以银为池的喷泉反射出的金色光环;还有那些宽阔的街道,两侧摆放着一列列花团锦簇的瓫缸与象牙雕像,其上微光闪耀。夜幕降临后,它们便登上露水沾湿的高阔台地,坐在斑岩雕成的长椅上瞭望星空,或是倚靠着苍白的栏杆,凝望这座城市北面的陡坡——那里有着许多老式的尖顶山墙,上面的小小窗户一扇接一扇亮起了家用蜡烛那柔和宁静的昏黄光芒。

“诸神爱上了你的壮丽之城,从此不再以诸神的方式行事。它们忘记了地球上的那片高地,以及陪伴过它们年少时光的那些山。地球上不再有可称为神的神了,只有来自外太空的外神监管着被遗忘的卡达斯。伦道夫·卡特,忘乎所以的诸神正在你自己度过童年的那座遥远山谷中嬉戏。贤明的卓越入梦者哟,你梦得太妙了,妙到让梦境诸神走出了由全人类的想象共同构建出的幻境世界,进入了只属于你自己的幻境。你用自己童年时代的渺小幻想,建造出了一座曼妙程度超过了有史以来所有幻想之总和的城市。

“地球诸神任由它们的宝座遍布蛛丝,任由领地被外神以其固有的黑暗手段掌控,这着实不妙。伦道夫·卡特,外神很乐意将混乱与恐惧施加与你,因为你就是它们苦恼的源头。然而,它们也知道,只有你能将诸神送回原来的世界。在那片属于你的半梦半醒的幻境之中,哪怕来自最深沉之夜的力量也无力插手。只有你能温和地将自私的诸神请出你的壮丽日落之城,令其穿越北方的幽暗天光,回到位于冰冷荒漠之中、秘境卡达斯之上它们惯于居住的地方。

“因此,伦道夫·卡特,以外神之名义,我饶你一命,并令你服从我的旨意。我命你找到属于你的日落之城,将昏昏欲睡、逃离职守的诸神送回正翘首等待着它们的幻梦境。你可以利用这些线索,它们并不难找:诸神那玫瑰色的狂热之气,超凡脱俗的号声、不朽的铙钹鸣击声;还有那个不论在清醒的世界、还是睡梦的深渊中,都在你的脑中挥之不去的神秘所在——它以消失的记忆留下的蛛丝马迹、失去重要而美妙之物的痛苦折磨着你——也不难找。它是你那些充满奇迹的日子的象征与遗迹,要找到它并不难,因为确凿无疑的是,它是那些奇迹凝聚而成的永恒的宝石,它的光芒照亮了你夜晚的道路。留心!你的这趟寻找之旅无需穿越未知的海洋,而是要回顾你熟悉的时光,回首婴儿时代那些明快而陌生的事物,回顾那些浸透了阳光和魔力、开拓了你年幼时的视野的旧日场景。

“因为你要知道,那座奇妙的黄金与大理石之城,仅是你少年时所见与所爱的一切的总和。它是美好的荣光,来自波士顿在夕阳下闪耀的山坡屋顶与朝西的窗户;来自花香四溢的公共用地、山间的巨大穹顶,还有山墙与烟囱交错、多座桥梁横跨其上的查尔斯河昏昏欲睡地流淌其间的紫罗兰山谷。它来自你的所见,伦道夫·卡特,当护士第一次在春日里用小车将你推到户外时,你看见的场景;而它们也将是你在生命尽头最次一次带着爱意、用记忆之眼回顾的事物。还有长年荫翳笼罩的古老的塞勒姆,幽灵般的马布尔黑德那层层上行、爬进往昔几百年旧时光的岩石峭壁;还有从马布尔黑德的牧草地隔着港口迎着夕阳遥遥望去时,塞勒姆那些塔楼与尖顶映出的光辉。

“还有普罗维登斯,它古雅而倨傲地坐落在蔚蓝港口上方的七座山丘之上,层层叠叠的绿色台地通往堪称活古董的教堂尖塔与城堡;还有纽波特,它像生魂一般从如梦如幻的防波堤向上攀爬。还有阿卡姆,它拥有覆着青苔的复折屋顶以及城后崎岖起伏的草原;还有古旧的金斯波特,那里有老掉牙的一簇簇烟囱、废弃的码头与悬垂的山墙,由高高的峭壁与雾气缭绕、浮标漂于其上的海洋构成壮美的景观。

“康科德那些凉爽的山谷,朴茨茅斯的鹅卵石小巷,新罕布什尔那些衰落的乡村公路——路侧有巨大的榆树林,掩映着白色的农舍墙壁与嘎吱作响的吊桶杆。格洛斯特的盐码头(注:可能是用于盐贸易或相关产业的码头)与特鲁罗那迎风飘扬的柳树。遥望北岸区一带的山丘之外,能看见由尖顶房屋构成的镇子与更多的山丘;还有位于罗得岛偏远地区那些巨岩背阴处的寂静无声的石头坡道、青藤覆盖的低矮小屋。海洋的气息与原野的芬芳;黑暗树林的魅力,以及黎明时分的果园与花圃的赏心悦目。伦道夫,这些就是你的城市:因为它们就是你。新英格兰孕育了你,将流淌不休、永不消亡的美妙注入了你的灵魂。这种美妙经过长年回忆与梦想的铸造、结晶、打磨,化作了你那座由层层台地构成、欲现还休的奇妙日落之城。若要寻找那些配有奇异的瓮缸、雕花栏杆的大理石护墙,最终走下漫无尽头的扶手阶梯,去往那座拥有宽阔的广场、五光十色的喷泉的城市,你只需在脑海与想象中回顾自己那令人感念的少年时期。

“看吧!透过那扇窗户,就能看到永夜的群星在闪耀。即便此时此刻,它们也在你早就熟悉并珍藏于心的风景的上空发着光,吸收着那些地方的魅力,好让自己能在梦中的花园上方闪耀得更加明艳动人。其中有心宿二正在特里蒙特街的屋顶上方眨着眼,从你位于灯塔山的窗户就能看见它。在那些星辰之外,是豁开大口的深渊,我那盲目愚痴的主人就是从那里派出我的。有朝一日,你或许也会穿越那些星辰,不过,倘若你是明智之人,就该当心避免这种愚蠢的行为。因为,在所有曾经去过那里并且返回的凡人当中,只有一人在目睹了虚空中砰砰撞击、张牙舞爪的可怖之物后,仍然没有神志失常。那些狰狞可怖的渎神之物彼此噬咬,只为争夺空间,其中体形较小的那些,邪恶程度甚至超过了体形庞大的。有些家伙曾经试图把你送到我的手中,但你该明白我本人对你并无恶意;其实,若非我在别处有事缠身,并且相信你一定自有方法,我必定早已对你施以援手了。所以,你要回避那片外太空的地狱,一心想着少年时代美好宁静的事物。去寻找你的壮丽之城吧,逐出变节的诸神,温和妥当地将其送回属于它们自身年少时光的地方,后者也正不安地等候它们归来。

“我替你准备好的方法,甚至比追溯模糊的回忆更加容易。看好!这里来了一只巨大丑陋的夏塔克鸟,牵引它的是一名奴隶,为你的神志健全着想,奴隶隐形了。骑上去,准备好——对!黑人尤加什会扶你爬上这只遍体鳞片的怪物。朝着南边那颗紧挨天顶、最明亮的星辰去吧——它是织女星——两个小时后,你就将抵达日落之城的台地的正上方。朝那颗星去,直到你听见高空的以太中传来一阵缈远的歌声。它的源头比潜伏着疯狂的高空更高,所以一旦听见第一个音符,你就要立即勒住夏塔尔的缰绳,然而回望地球。这时,你会看见伊雷德—纳永不熄灭的祭坛之火正从神圣的庙宇之顶发出光亮。那座神庙就位于你朝思暮想的日落之城中,所以,在你被歌声引诱、迷失方向之前,直奔向那火光吧。

“当你靠近那座城时,去往那道高处的护墙,你曾经站在那里瞭望底下延伸开的美景。同时,你要用力戳夏塔克鸟,让它大叫出声。坐在芳香四溢的台地上的诸神会听见这叫声,认出它来,然后心生乡愁。它们此刻看不到卡达斯上那阴森的城堡,看不见空中由永恒的星辰构成的红白双冠,而你那座城市的所有美景加起来也抚慰不了这份失落。

“然后,你必须骑着夏塔克鸟降落在它们当中,让它们看见、摸到这令人生厌的马头鸟。与此同时,你要把秘境卡达斯的情况详述给它们听:你刚刚离开那个地方,那些无边无际的巨厅是多么孤独、黑暗无光,而它们过去常在那里带着超凡的狂喜跳舞、纵欢。夏塔克鸟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对它们倾诉,但这么做只能唤起诸神对旧时光的回忆,并不能劝服它们。

“你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向离家出走的诸神讲述它们的故乡与青春,直到它们泫然欲泣,问你如何找到它们已经遗忘的回家之路。这时,你就可以放开在旁等候的夏塔克鸟,让它发出思乡的叫声、朝天空飞去。诸神听见这叫声,就会发出古老的欢笑,雀跃而起,以神灵特有的姿态昂首阔步地跟在那可憎的鸟儿身后,穿过天上的深渊,朝卡达斯那些熟悉的高塔与穹顶建筑而去。

“之后,壮丽的日落之城就归你了,你可以永远珍惜它、居住在那里。地球诸神将再度从它们惯有的位置上统治人类的梦境。现在出发吧——铰窗已经打开,群星正在外等候。你的夏塔克鸟已在不耐烦地呼哧作响、吃吃大笑了。穿过黑夜,奔向织女星。但听见歌声时,就务必调头。切莫忘记我的提醒,否则不堪想象的恐怖会将你吸进充满尖叫与恸哭的疯狂深渊。谨记外神的存在:它们伟大、盲目而可畏,潜伏在外太空的虚空中。像它们这样的神灵,你最好避开。

“嘿!aa-shanta&039; nygh!启程吧!将地球诸神带回秘境卡达斯之上的栖息地,然后向整个宇宙祈祷:你再也不要遇上我的千种化身之中的任何一种!别了,伦道夫·卡特,此外要当心:因为我是奈亚拉托提普,伏行之混沌!”

于是,伦道夫·卡特头晕目眩地紧抓着丑陋的夏塔克鸟,一边尖叫一边腾入空中,飞向北方散发着蓝色寒光的织女星。他只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密集而混乱的塔群,那噩梦般的缟玛瑙城堡,那扇窗户仍然在地球幻梦境的大气与云端之上,寂静而孤独地散发着惨白的光芒。巨大的息肉状的可怖之物在一旁的黑暗中滑过,许许多多看不见的蝙蝠在他周围振翅,但他依然紧拽着长满鳞片、令人厌恶的马头鸟的鬃毛。群星正嘲讽般地起舞,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变换位置,组成苍白的象征着灭亡的形状,而这些形状过去也许从未有人见过并为之胆寒。就连以太构成的风呼啸而过时,都带着来自宇宙之外的缥缈的黑暗与孤独。

这时,在前方闪闪发光的天顶上,似乎要出现什么征兆似的陷入了寂静。所有的风和可畏之物都悄悄溜走了,就像黑夜的造物会在黎明来临前隐去。一团星云诡异地浮现在视野中,颤抖着发出波浪般的金色光束,其间怯生生地响起一段依稀的旋律。那缥缈的曲调低回地嗡鸣着,全然不属于我们的星系与宇宙。旋律越来越响亮,夏塔克鸟则竖起耳朵,猛地向前俯冲。卡特也不禁俯身倾听着每一段音符。那是一首歌,却并非出自任何造物的嗓门。歌唱它的,是黑夜与众多天体;在太空、奈亚拉托提普与外神诞生之际,它就已经很古老了。

夏塔克鸟越飞越快,卡特的腰也越弯越低,沉醉在了来自陌生深渊的奇迹当中,在来自天外的魔力的透明漩涡中打起了转儿。他想起了奈亚拉托提普的警告,却为时已晚:那名魔神的使者曾轻蔑地提醒他,要当心这阵致人疯狂的歌声。奈亚拉托提普向他指明了通往安全之地、通往壮丽的日落之城的道路,却只是为了捉弄他;黝黑的魔神使者向他透露了出走的诸神的秘密,却只是为了嘲弄他,因为它自己就能轻而易举地引导它们踏上回家之路。毕竟,只有疯狂与虚空的狂乱复仇,才是奈亚拉托提普送给肆意妄为之人的唯一礼物。尽管卡特拼命让令人恶心的坐骑调头,夏塔克鸟却只是眯着双眼、吃吃笑着,不屈不挠地兀自往前冲。它沉浸在恶毒的喜悦中,拍打着光滑的巨型翅膀,朝着不洁的深坑飞去,而那里是任何梦都未曾触及过的地方:最低处的混沌中,终极的、没有固定形体的毁灭者在无限的中央翻腾冒泡、恶毒咒骂着,它正是盲目愚痴的“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其名讳无人敢说出声来。

凶恶的怪鸟只是一味服从着邪恶使者的命令,不停朝前猛冲。它穿过了一群群在黑暗中潜伏、跳跃的丑陋怪物,以及一群群徒然漂浮着张牙舞爪、胡乱抓挠的东西,它们都是外神的无名幼崽,与他们一样盲目愚痴,饥渴是其唯一具备的感受。

来自黑夜与天体的塞壬之歌变成了一阵咯咯低笑与歇斯底里的声音,布满鳞片的可怕怪物则背负着无助的卡特,一边发出可笑的吃吃声,一边坚定不渝、不屈不挠地继续向前飞。它风驰电掣般地划破最外层空间的边缘,跨越最缈远的深渊,将群星和属于物质的国度甩在了身后,如流星般穿过荒凉的无形之地,朝着时间之外那不可想象、漆黑无光的场所而去:在那里,在低沉模糊、令人发疯的邪恶鼓声与尖利单调、受诅咒的呜咽般的笛声中,黑暗而无定形的阿撒托斯在贪婪地啃噬着。

向前……再向前……穿过尖叫声、咯咯狂笑与充斥着黑暗造物的深渊——接着,福至心灵一般,一个来自缥远的距离之外的念头传进了面临末路的伦道夫·卡特的脑海。奈亚拉托提普捉弄他的计划过于周密,反而留下了破绽:因为他曾提起有那么一种存在,没有任何冰冷的恐惧可以将其抹去。家乡——新英格兰——灯塔山——清醒世界。

“因为你要知道,那座奇妙的黄金与大理石之城,仅是你少年时所见与所爱的一切的总和……它是美好的荣光,来自波士顿在夕阳下闪耀的山坡屋顶与朝西的窗户;来自花香四溢的公共用地、山间的巨大穹顶,还有山墙与烟囱交错、多座桥梁横跨其上的查尔斯河昏昏欲睡地流淌其间的紫罗兰山谷……这种美妙经过多年回忆与梦想的铸造、结晶、打磨,化作了你那座由层层台地构成、欲现还休的奇妙日落之城。若要寻找那些配有奇异的瓮缸、雕花栏杆的大理石护墙,最终走下漫无尽头的扶手阶梯,去往那座拥有宽阔的广场、五光十色的喷泉的城市,你只需在脑海与想象中回顾自己那令人感念的少年时期。”

向前,向前,再向前,头昏脑涨地穿过黑暗、奔向终极的毁灭,沿途都是盲目的触手在胡乱挥舞、黏滑的口鼻在乱拱,还有无名的造物在连绵不断、此起彼伏地嗤笑。可那个印象、那个念头已经浮上脑海,伦道夫·卡特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做梦,仅仅是在做梦,而且,在作为幻梦境背景的清醒世界的某个地方,属于他早年的那座城市依然存在。那句话又在耳边回荡起来:“你只需在脑海与想象中回顾自己那令人感念的少年时期。”回头——回头——四面八方皆是黑暗,但伦道夫·卡特仍然可以回头。尽管奔涌的浓厚黑暗攫住了他的感官,但伦道夫·卡特可以回头、移动。他可以动,而且只要他愿意,就能从奉奈亚拉托提普之命背着他冲向灭亡的夏塔克鸟的身上跳下去。他可以不畏惧下方那属于夜晚、张着大口的无底深渊,纵身一跃——那里虽然充满可怖之物,但也可怕不过潜伏在混沌中央等候着他的不可名状的灭顶之灾。他可以回头、挪动、往下跳——他可以——也会这么做——他会的——

面临毁灭的入梦者不顾一切地从巨大的马头怪物背上纵身一跃,坠落时穿过了无穷无尽的虚空,其中充斥着具有感知力的黑暗物质。一个个纪元翻腾而过,一个个宇宙诞生又死去,恒星变成星云,星云化作恒星,而伦道夫·卡特仍在充满有感知力的黑暗物质的无穷虚空中下坠。

然后,在缓慢爬行的永恒进程中,宇宙的终极循环再一次徒劳无果地“完成”了,接着,万物便又变回无数劫之前的状态。物质与光再度重生,在宇宙中一切如初;彗星、恒星与行星雨后春笋般地涌现、迸发新生,但没有任何存活下来的造物来告诉它们,它们曾经存在又消失、存在又消失过,永远地周而复始,回到不是原点的原点。

然后,不断坠落的卡特的视野中再度出现了天穹,出现了风,还有一道耀眼的紫光。这里有诸神,有各种存在,有种种意志;有美与邪恶,还有被夺走了猎物的恶夜发出的嘶吼声。因为,卡特关于童年的念想与幻象熬过了未知的终极循环,现在,一个新的清醒世界与备受珍爱的旧日城市已被重建,好承载这份念想与幻象。是紫色雾气希纳克从虚空中替他指了路,古老的诺登斯也从无迹可寻的深渊中发出低哮,为他指引了方向。

星辰膨胀、化作拂晓,拂晓中又喷涌出金色、绯红与紫色,而卡特依然在下坠。彩带般的光束击退了来自外太空的恶敌,嚎叫声随之撕裂了以太。奈亚拉托普斯快要追赶上猎物,却被阻挡在外,它那些无形的可怖爪牙都被强光灼烧成了灰色的尘埃,与此同时,须发灰白的诺登斯发出了胜利的咆哮。终于,伦道夫·卡特真切地降落在了通往他的壮丽之城的宽阔大理石阶梯上,因为他再度来到了孕育他本人的美丽的新英格兰。

清晨的管风琴发出无数道奏鸣,山间议会大厦的巨大金色圆顶投下黎明的耀眼光辉、穿过紫色的窗玻璃,在这片旋律与光芒中,伦道夫·卡特大叫着跳起,在他位于波士顿的寓所中醒来。鸟儿在看不见的花园中鸣唱,他祖父一手栽种的葡萄藤架上飘来了令人怀念的芬芳。经典式样的壁炉架、雕花的飞檐与纹样奇特的墙壁无不散发着美妙与光芒。一只皮毛油亮的黑猫本在炉边沉睡,却被主人的惊叫声搅了美梦,起身打了个哈欠。而在无限遥远的距离以外,穿过深眠之门与迷魅森林,越过塞雷纳利安海与因堪诺克夜色笼罩的旷野,在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之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闷闷不乐地大步迈进了缟玛瑙城堡,正傲慢无礼地斥责着柔弱的地球诸神——它已亲自出手,将正在壮丽的日落之城中狂欢作乐的它们一把抓了出来。

(敬雁飞 译)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