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寻秘境卡达斯(1/2)
the drea-est of unknown kadath
这部较短的长篇小说开始写于1926年秋季,完成于1927年1月22日。洛夫克拉夫特对该文的写作进程有清晰的规划,因为写《梦寻秘境卡达斯》的同时,他还写了《银钥匙》一文。这是洛夫克拉夫特最后一次探究邓萨尼主义,但这一次他针对邓萨尼反其道而行之,表明了伦道夫·卡特寻求的“日落之城”并不存在于幻梦境,而是存于他位于波士顿的真实生活中。洛夫克拉夫特自我感觉这部作品仅是习作,没有发表的打算;1943年,该文被发表于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选集《翻越睡梦之墙》中。
伦道夫·卡特梦见过那座壮丽绝伦的城市三次,而三次都只是站在城外高高的台地上,就突然醒了过来。那座城在阳光底下闪烁着优美的金光;墙壁、庙宇、廊柱、拱桥均由纹理鲜明的大理石建成;宽阔的广场与芬芳的花园中遍布以白银为池、洒出五光十色水柱的喷泉;宽广的街道两旁排列着雅致的树木、花团锦簇的瓮缸、闪闪发亮的象牙雕像;城北的陡坡上坐落着一层层的红色屋顶和老式的尖顶山墙,其间交织着青草点缀的鹅卵石小径。那座城是诸神的狂欢之地:超凡脱俗的喇叭声在此炫耀般地奏鸣,不朽的铙钹声在此喧闹地击打碰撞。神秘感笼罩着它,就像云雾笼罩着从未有人踏足的圣山。卡特站在装有栏杆的护墙后,几乎无法呼吸,一股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为几乎消失殆尽的回忆而生的伤心与挂念,为失去之物而生的痛苦,还有一阵令人发疯的冲动——他必须重新找到某个美好而具有重大意义的地方。
他知道,那座城对他而言一定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尽管他也说不清自己曾在哪个轮回、哪具躯体中认识了它,抑或当时是在做梦还是清醒。它隐约唤起了一段遥远的、已遭遗忘的早年记忆,那些神秘的日子里充满了奇迹与喜悦,无论黄昏还是薄暮,都回响着热烈的笛音与歌声,如先知预言般指示着前方,开启通往更加壮丽的奇景的仙境之门。可每一夜,当他站在高高的大理石台地上,身处奇异的花缸与雕栏之间,俯瞰那座城静默的日落美景,体会它那不似尘寰的氛围时,都能感受到专横的梦境诸神施加于他的束缚。因为他无法离开那片高地,即便眼前就有无穷无尽的宽阔阶梯,通往那些透着古老魅力、仿佛在诱人前往的四通八达的街道,他也无法迈步下去。
第三次,他仍是来不及走下阶梯、前去游赏那片寂静的日落之城就已醒来。这时,他向隐而不现的梦境诸神做了一次漫长又殷切的祷告——在无人踏足的冰冷荒漠之中,他们变幻莫测地凌驾于秘境卡达斯的云层之上。可梦境诸神既未答复,也没有放松束缚的迹象。他又在梦中向诸神祈祷,通过蓄胡须的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进行献祭——二位祭司的洞窟神庙饰有火焰状的廊柱,就位于通往清醒世界大门的不远处——但仍未获得任何祥瑞之兆。然而,他的祈祷似乎收到了相反的效果,因为在初次祷告之后,他就彻底梦不见那片壮丽的城市了,仿佛过去三次得以窥见它,也只是偶发的意外,出于神灵的疏忽,实则违背了诸神的安排或意愿。
无论是在落日余晖下闪闪发亮的街道,还是于古老的铺瓦屋顶之间若隐若现的山间小径,都令卡特无比渴望,备受折磨。不管是梦是醒,这些画面都挥之不去,于是他最终下定决心,将开启一段从未有人尝试过的大胆求索之旅,勇闯黑暗的冰冷荒漠——云封雾锁的秘境卡达斯就坐落在那里,空中悬挂着人类未曾想象过的群星,山上藏匿着秘密以及诸神那夜色笼罩的缟玛瑙城堡。
在浅眠之中,他走下了通往火焰洞窟的七十级阶梯,把这个计划告诉了蓄胡须的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二位祭司摇晃着戴了红白双冠的脑袋,发誓说这么做只会害死他的灵魂。他们指出,诸神已经彰显了它们的意志,继续纠缠实属不妥。他们还提醒道,不仅从未有人去过神秘的卡达斯,就连它在哪个空间也没人猜测过;它究竟位于我们星球周围的幻梦境,还是某个环绕在南鱼座α星或毕宿五星周围的幻梦境,无人知晓。倘若它在地球的幻梦境中,尚有到达的可能;但是,自太初以来,仅有三个纯粹的人类灵魂曾经穿越黑暗且充满诅咒的深渊,去往其他星球的梦境然后返回,且三人中有两人都发了疯。那样的旅程沿途尽是不计其数的危险,而且,在有序的宇宙之外,连梦都无法抵达的地方还有最为可怖的危险造物以不可言说的方式呓呓乱语着。这个没有固定形体的终极祸害就在混沌的最深处,一切无限的中心,一边咒骂一边翻滚沸腾——它就是无边无际的“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其名无人敢提及。在超出时空之外、凡人难以想象的无光之所,在令人发疯的邪恶鼓声与尖细单调的受诅咒的笛声中,它饥饿地啃噬着;伴随这股可憎的鼓笛声,还有巨大的至高神们——盲目、喑哑、蒙昧、愚痴的外神——以缓慢、笨拙、荒唐的步伐舞动着,它们的灵魂与信使即是“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
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对卡特谆谆劝告,可为了再次见到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回想起它的一切,走进它,卡特仍然决心前往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寻找诸神,不论它在何方。他知道,这趟旅程必将诡谲而漫长,诸神也会横加阻挠;但他在幻梦境待得够久,积累了许多颇有用处的经验与手段,总能帮到自己。于是,告别时他请求祭司们给予他祝福,然后便一边精心规划着路线,一边勇敢地迈下了通往深眠之门的另外七百级台阶,朝迷魅森林走去。
扭曲的林木构成了交织的隧道,低矮的巨大橡木枝杈彼此纠缠着摸索延伸,上面长着奇异的真菌,闪烁着暗淡的磷光。这些小径上居住着鬼鬼祟祟、举止神秘的迷魅鼠。迷魅鼠知道幻梦境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对清醒世界也略知一二,毕竟迷魅森林中有两处与人类世界接壤,不过,如果言明这两处的位置,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但凡有迷魅鼠出没的地方,总会存在一些难以解释的传言、离奇之事和失踪案件,好在它们无法离开幻梦境太远。可在幻梦境周边的土地上,它们能来去自如,小小的棕色身躯避人耳目地飞掠而过,把耸人听闻的传言带回心爱的林中居所,以消磨时光。它们大多住在地穴里,但也有一些以巨树的树洞为宅;尽管它们基本以真菌为食,可传闻说,它们也有那么一点爱吃肉——不论是实体之肉,还是精神之肉——毕竟,确实有许多入梦者进入迷魅森林后就再也没出来。不过,卡特倒不怕这个,因为他有多年的入梦经验,已经学会了它们那拍打般的语言,还与其缔结过几次协约:过去,在它们的帮助下,他找到了位于塔纳利亚丘陵之外、欧斯—纳尔盖山谷中的壮丽城市塞勒菲斯——那儿每年有一半的时间由伟大的王者库拉尼斯统治,而他在现实世界中叫的是另一个名字。库拉尼斯正是那三个穿越星际深渊然后又折返回来的灵魂中的一个,而且他是唯一一个仍然保持头脑清明的。
巨大树干之间由树枝纠缠形成的低矮通道散发着磷光,卡特穿梭其间,效仿迷魅鼠的样子发出颤动的声响,然后聆听回音。他记得,在森林的中央附近有一个迷魅鼠村庄,那儿有一圈布满苔藓的巨石,圈内是一片空地,曾经居住着更古老、更可怕但已被遗忘的造物。于是,他加快脚步朝那儿走去。沿途他看到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真菌,而越是靠近古老造物曾于其间舞蹈、祭祀的可怖巨石圈,真菌似乎就越是养分充足、欣欣向荣。最后,粗大的真菌散发出的明亮光线照亮了一堵不祥的绿灰色巨物,它拔地而起、高耸着穿过森林的顶部,一眼望不到头。这便是巨石圈中最近的一块巨石了,而卡特知道,迷魅鼠的村庄已经近在咫尺。他继续发出颤动的声响,然后耐心地等待;终于,他得到了回应:他感到周围浮现出许多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那正是迷魅鼠,在你看见它们滑溜溜的棕色瘦小身躯之前,往往先会发现它们古怪的眼睛。
迷魅鼠从隐蔽的地穴和蜂窝状的树干中成群结队而出,直到整片光线晦暗的空地上聚满了它们一族。一些脾气较冲的迷魅鼠令人不快地蹭过他的身体,有一只甚至可恶地轻咬了他的耳朵,但它们中的长者很快便制止了这些不守规矩的小辈。智者议会的成员认出了来客,于是拿出发酵过的树汁,请他饮下——这种汁液出自一棵与众不同的树,是由月亮上的人播下的种子长成的。然后,卡特一边彬彬有礼地喝着树汁酒,一边与它们展开了一场非常怪异的对话。不幸的是,迷魅鼠也不知道高山卡达斯在哪里,它们甚至拿不准冰冷荒漠是在我们的幻梦境之中,还是位于别的梦境。四面八方均传来过关于梦境诸神的消息,可以这么说,比起谷地,你更容易在高山之巅看见它们,因为当明月悬空、云彩飘在脚下时,诸神会在山顶跳起怀旧的舞蹈。
接着,一只年事已高的迷魅鼠回忆起了一桩不为人知的往事。它说,在斯凯河对岸的乌撒城中,至今仍然保存着世上最后一部《纳克特抄本》——该抄本古老得超乎想象,出自清醒世界已被遗忘的北方王国之人的手笔。后来,当体表多毛、嗜食人肉的诺弗刻人攻陷庙宇之城奥拉索尔、杀光了洛玛尔大陆上所有的英雄时,这些抄本被带进了幻梦境。它说,抄本中讲述了许多诸神的事迹;此外,乌撒城还有人目睹过神迹,甚至有一名老祭司曾经攀登上高山,只为亲眼看见它们在月下的舞姿。他失败了,不过与他同行之人成功了,却遭受了不可言说的灭顶之灾。
于是伦道夫谢过迷魅鼠,它们也朝他发出了友善的颤音,并且又给了他一杯月亮树汁液酿成的酒。然后,他便穿过被磷光点亮的森林,向另一头出发了。在森林的对面,斯凯河沿着雷利安山的山坡汹涌直下,而哈提格山、尼尔城与乌撒城点缀着平原。一些好奇心作祟的迷魅鼠潜伏在暗处,偷偷摸摸地跟在后头,只因想知道他会遭遇些什么,好回去把故事讲给同族听。离开村庄愈远,周围的巨大栎木就愈是粗壮,然后他细心留意起了一块林地,那里的栎木格外细弱,要么虽未倒下却已枯死,要么是在茂密得反常的真菌、腐烂的霉菌与倒下的糊烂死树之间慢慢死去。只要看见那块林地,他就会远远避开,因为那里放置着一块巨大的石板,所有壮着胆子靠近过这块石板的人都说,它上面有一圈约三英尺宽的铁环。迷魅鼠们会联想起那片覆满苔藓的古老巨石圈,以及石圈可能是为何种目的而立,因此从不在带铁环的巨石板附近逗留,因为它们知道有些东西虽已被淡忘,却未必已经死去;况且,它们可不想看见这块石板缓慢又从容地升起。
卡特恰如其分地绕开了这地方,同时听见身后回荡着胆子较小的迷魅鼠受惊的颤音,但并没有大惊小怪,因为他知道它们会跟踪自己。毕竟,你总会习惯这些小东西喜欢窥伺的怪癖。当他到达森林边缘时,天色半明半暗,但正渐渐转亮,故而他知道现在是破晓时分。延伸向斯凯河的沃野之上,一道道房屋烟囱中正冒着滚滚烟雾。放眼望去,这片处处是篱笆、耕田和茅草屋顶的土地一派祥和。有一次,他在一间农舍的水井边停下,舀了杯水喝,这时,所有的狗都对着他身后恐惧地吠叫起来,因为几只迷魅鼠正偷偷摸摸地从草地中爬过来。在另一栋农舍前,主人刚刚起床,他便向他们打听了诸神之事,以及他们是否常在雷利安山的顶峰跳舞。可农夫与其妻子只是比划了个旧神之印,然后告诉他怎么去尼尔城与乌撒城。
中午时分,他穿过了尼尔城宽阔的主街,他曾来过这里一次,也因此成了有史以来朝这个方向走得最远的入梦者。没过多久,他便踏上了横跨斯凯河的宏伟石桥,一千三百年前人们建造这座桥时,曾在中央的桥柱里封入活人作为祭品。过桥之后,猫儿频频映入眼帘,说明这里已是乌撒城的地界了(这些猫发现了跟踪他而来的迷魅鼠,纷纷弓起了背),因为这座城市有条古老的重要法律:任何人不得杀猫。乌撒城郊区风光怡人,有绿色的小巧房屋,用整齐的篱笆围起来的农田;但城区本身也很迷人,有老式的尖顶和高层的悬檐,数不尽的烟囱帽,还有狭窄的山间小径——若是那些优雅的猫群在小径上腾出些空位,你还能看见路上铺着古老的鹅卵石。若隐若现的迷魅鼠引走了一些猫,于是卡特正好从中穿过,径直朝朴素的旧神之庙走去。那里便是传说中的祭司以及古老卷宗所在的地方。它位于乌撒城的最高峰,是一座覆满常青藤的圆形石塔,而他一进塔,便找上了长老阿塔尔——他曾经登上位于砾石沙漠中的禁地、哈提格—科拉山的顶峰,并且活着归来。
在旧神之庙,顶部雕有纹饰的圣殿中,阿塔尔静坐于象牙讲坛之上。他已有足足三百岁高龄,却依然思维敏捷、记忆清晰。从他口中,卡特得知了许多关于诸神的事情,可主旨无外乎几点:它们其实仅是地球的神灵,只能以绵薄的力量统治地球的幻梦境;在别处,它们便既无能耐也无领地了。阿塔尔说,它们在心情好的时候,或许还会留心一下人类的祷告;可凡人绝不能妄动一个念头——进入冰冷荒漠、登向它们位于卡达斯之顶的缟玛瑙城堡。幸亏没人知道卡达斯伫立在何处,毕竟,攀登卡达斯之人会付出惨痛的代价。阿塔尔的同伴、贤者巴尔塞仅仅因为爬上了众所周知的哈提格—科拉山的峰顶,就一面尖叫一面被一股力量拽进了天空。换作秘境卡达斯——若有人找得到它的话——后果只会更加严重。因为,尽管凡人有时能战胜地球诸神,但他们还受到外来之神的庇护,对后者人们更是不谈为妙。有史以来,外来之神至少两度在地球原始的花岗岩上留下了印迹:一次是在远古时代,这是人们依据《纳克特抄本》中老旧得难以辨识的章节中的一幅图画作出的猜测;另一次,则是贤者巴尔塞为目睹诸神在月下起舞、从而登上哈提格—科拉山顶时看见的。因此,阿塔尔说,除了向诸神发出得体的祷告之外,人们最好不要打扰它们。
卡特被阿塔尔泼了冷水,又没能从《纳克特抄本》及《玄君七章秘经》中获得多少帮助,很是失望,但并未心灰意冷。他先是问了问老祭司,是否知道自己曾站在栏杆后、从台地上望见的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心想兴许不借助诸神的帮助也能找到那里,可阿塔尔也无可奉告。阿塔尔说那地方很可能是他独有的梦境,而非多数人熟知的通常的幻梦境;由此还可以设想,它或许位于另一个星球。若真如此,即便地球诸神乐意,也无法为他指引方向了。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他关于那地方的梦境戛然而止了,这显然说明该地是地球诸神不愿他找到的存在。
接着,卡特干了件捣蛋的事,给这位心地单纯的主人灌了大量从迷魅鼠那儿得来的月亮树汁佳酿,结果老人变得不负责任地长篇大论起来。可怜的阿塔尔失去了戒心,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禁忌的话题:一些旅行者说,他们发现在南海奥瑞巴岛的恩格拉内克山中,坚硬的岩石上刻有巨大的雕像,并暗示这些石像兴许是地球诸神过去在山巅于月下起舞之时,照着自己的样貌刻下来的。他还打着嗝说,石像刻画的样貌非常古怪,极易辨识,无疑就是正统神族的外貌特征。
卡特立刻想到,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寻找诸神的踪迹。人们知道,地球诸神中年纪较轻的常以人类女子为偶,故而在卡达斯所在的冰冷荒漠的边境,居住于那一带的农民必然都拥有他们的血脉。既然如此,要找到冰冷荒漠,就必须先看看恩格拉内克山上的石像,认清它们的特征;然后,就在人群中仔细地辨认寻觅这些特征。如果在某一群村民中,这种特征尤其普遍,那诸神必然就栖居在附近,而该村周围的砾石荒地里一定伫立着卡达斯。
在那样的村子里,也许能打探到不少诸神的消息,而那些继承了他们血脉的人,或许也具备些许对寻神者有用的回忆。他们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因为神灵不喜欢被凡人认出,因此你找不到任何一个有意目睹过它们真容的人。早在卡特产生攀登卡达斯山的念头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这些人往往抱有易被周围人误解的古怪而崇高的想法,会传诵某些哪怕在幻梦境中也与众不同的遥远之地与花园,因此被普通人嘲笑为愚蠢。而透过他们的言行,他也许能打探到卡达斯的古老秘密,或是关于被诸神藏匿起来的那座壮丽日落之城的线索。此外,在某些情况下,你兴许还能挟持某位神灵的爱子作为人质,甚至趁某位年轻的神乔装居住在凡人之中、以某位秀丽可人的少女为妻时,抓到它本尊。
不过,阿塔尔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奥瑞巴岛,只是建议卡特沿着于桥梁下汩汩歌唱的斯凯河去往南海。乌撒的居民谁也没去过奥瑞巴岛,但那边时有商人划着船或是驾着骡子拉的大篷车和二轮马车过来。岛上有一座名为狄拉斯—利恩的大城市,可它在乌撒名声不佳,因为有一种黑色的三排桨帆船常去那里,出售来自无人知晓的海岸的红宝石。乘这些帆船来和珠宝商交易的客商都是人类,或者说基本是人类,可从来没人瞧见过船上的桨手。在乌撒人看来,和来历不明、桨手见不得人的黑船做生意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完这些,阿塔尔已经昏昏欲睡,于是卡特轻轻将他扶到了嵌饰乌木的卧榻上,还替他把长胡子端庄地拢在了胸前。当他继续上路时,发现身后已经没了刻意压低的颤音,不免觉得奇怪:那些迷魅鼠怎么放弃窥探了?接着,他注意到乌撒城里毛皮油亮、悠然自得的猫全都在津津有味地舔着自己的脸,然后回想起当他专心致志地与老祭司谈话时,曾隐约听见神庙底层传来怒叫与猫儿咆哮的声音。他还想起,之前在外面的鹅卵石街道上,一只格外无礼的年轻迷魅鼠曾用饥饿而邪恶的目光打量一只黑色幼猫。他在这世上最爱的莫过于黑色幼猫了,于是趁毛皮锃亮的乌撒猫洗脸时,俯身温柔地抚摸了它们。想到好打听的迷魅鼠不能陪伴他接下来的旅程了,他也并不伤心。
如今已是日落时分,于是,在一条从高处俯瞰城市的陡峭小巷上,卡特找了间古老的旅舍落脚。他走到屋外的阳台上,俯视由红色屋顶组成的海洋、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以及远处赏心悦目的原野,在斜晖中,一切都显得甜美而充满魔力。他敢发誓说,若非记忆深处有座更伟大的日落之城在激励他探究未知的危险,也许他真愿意在乌撒城驻留一辈子。薄暮之中,那些刷成粉色的山墙被映成了神秘的紫罗兰色,而昏黄的小小灯火开始在老旧的格子窗里一盏接一盏浮起。山上的神庙响起悦耳的钟声,斯凯河对岸的草原上方,第一颗星闪烁起了柔弱的光辉。夜幕降临,歌声随之飘来——在乌撒城镶嵌金丝的阳台与铺成棋盘花纹的庭院对面,一些琵琶演奏者正在歌颂古老的时光,卡特朝他们点头致意。也许,就连乌撒的猫儿叫唤起来也是甜美动人的,可大部分猫儿不知在哪儿大吃大喝惯了,既肥胖又不爱出声。一些猫会偷偷前往只有它们知晓的秘密国度,村民们说那地方位于月亮的暗面,而猫儿是从高高的屋顶上跳过去的。但是,一只黑色小猫爬上楼,跳上卡特的膝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与他玩耍起来。最后,当他垫着填有令人昏昏欲睡的香甜草叶的枕头,在小小的长椅上躺下,它便在他的脚边蜷起了身体。
清晨,卡特加入了一伙乘大篷车前往狄拉斯—利恩的商旅,他们准备贩卖乌撒的纺羊毛以及产自本地农场的卷心菜。接下来的六天里,伴随着叮叮当当的车铃,他们沿着斯凯河畔的平坦道路前行,夜幕降临后,有时在古色古香的小渔村旅店留宿,有时就在星空下安营扎寨,聆听平静的斯凯河上飘来船夫们断断续续的歌声。这一带的乡间风景曼妙,满眼皆是绿油油的树篱与丛林,还有优美如画的尖顶小屋与八角形风车。
第七天,前方的地平线上腾起了一团烟雾,然后,狄拉斯—利恩的黑色高塔映入眼帘。这座城主要由玄武岩建成,从远处看去,那些细瘦而棱角分明的高塔有点儿像巨人堤,阴暗的城市街道也并不怎么吸引人。那里有无数座码头,每座码头附近都有许多阴沉的海边酒馆,城里也挤满了来自地球上每一块陆地的古怪水手,还有一些水手甚至据说来自地球以外的地方。卡特跟身穿古怪袍子的水手打听了奥瑞巴岛上的恩格拉内克山,发现他们对该地颇为熟悉。奥瑞巴岛上有个叫巴哈那的港口,船都从那儿驶来狄拉斯-利恩,而再过一个月,这里便有艘船要返航了。抵达那码头后,只需再骑斑马走两天就能到恩格拉内克山。但没几个人见过诸神的石像,因为它位于恩格拉内克山极难攀登的一侧,底下只有悬崖峭壁与充满险恶熔岩的山谷。过去,诸神曾被居住在山那一侧的凡人触怒,并向外神诉了苦。
在狄拉斯—利恩的海边酒馆里,从那些商人与水手口中打探出这些消息可不容易,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更爱偷偷谈论那些黑色的桨帆船。再过一周,就该有一艘黑色桨帆船载着来自未知海岸的红宝石抵达这里了,而本地人都害怕它靠岸。从那种船上下来的商人长着夸张的阔嘴,包裹的头巾在额头上方有两处隆起,显得品位恶劣。而且放眼生物界,也再找不到比他们更小、更古怪的脚了。可最诡异的是,谁也没见过划船的桨手。这种黑船上的三排桨运作得十分迅速、精准、有力,让人感到异样;况且,商人们下船做生意的期间,这船要在港口停靠数星期,却没人见过桨手的踪影,这实在不对劲儿。这对狄拉斯—利恩的酒馆老板,还有杂货店老板和肉贩也不公平,因为他们没能往船上卖出一丁点儿货。黑船商人们只要金子,以及来自斯凯河对岸的帕格的矮胖黑奴。是的,金子,还有按斤两买的来自帕格的矮胖黑奴,那些外形令人反感的商人以及看不见的桨手只会带走这些,却从不向肉贩子和杂货店主购买任何东西。而且,当南风吹过港口,从那些桨帆船上飘来的气味简直无法形容。哪怕是老旧的海边酒馆里忍耐力最强的人,也要靠不断抽着最浓烈的烟草,才扛得住那股味儿。若是能从其他地方获得同样的红宝石,狄拉斯—利恩必然不会再容忍那些黑色桨帆船,可惜寻遍地球的幻梦境,你也找不到出产同等宝石的地方了。
卡特耐心等待来自巴哈那的船只期间——那船也许能带他前往奥瑞巴岛,岛上伫立着高大而荒芜的恩格拉内克山,山上就有神的石像——狄拉斯—利恩城见多识广的人们通常就在闲聊这些。他也没忘记前往那些远方来客经常出没的场所,打听一切关于冰冷荒漠中的卡达斯的传闻,或是问他们有没有听闻过那个坐落在台地之下、拥有大理石墙壁与银色喷泉的壮丽日落之城。不过,在这方面他一无所获。但有那么一回,当他说起冰冷荒漠时,他觉得某个斜眼的年迈商人露出了若有所知的古怪神情。听人们说,这个年迈商人常与可怖的石头村落做生意,后者位于冷原的寒冷沙漠之中,从未有哪个心智健康的人去过那儿,而到了夜里,还能远远望见那地方燃着邪恶的火光。传言甚至还说,他跟石头村落里一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有来往,后者脸上蒙着一张黄色的丝制面具,孤身住在一座建于史前的修道院里。毫无疑问,这人既然能与那样的角色打交道,或许也去过冰冷荒漠,可卡特很快发现,向他打听也是徒劳。
接下来,伴随着南风吹来的奇特恶臭,散发着异域气息的黑色桨帆船静悄悄地驶过玄武岩防坡堤和高耸的灯塔,滑入了港口。不安的窃窃私语声在海边酒馆里散布开来,没过多久,头巾隆起的黑皮肤阔嘴商人便迈着短腿,成群结队地鬼鬼祟祟上了岸,找珠宝集市去了。卡特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发现瞧得越久,就越是厌恶这些家伙。后来,他看见他们带回了帕格的矮胖黑人,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黑人赶上了桨帆船。他不禁好奇,这些可怜的肥家伙是要被送去哪一方土地做苦工——又或者,根本就不是任何一片土地。
黑色桨帆船在此停留的第三天晚上,一名令人心生不适的黑色桨帆船商人跟他搭了话,一边露出诡秘邪恶的笑,一边暗示他在酒馆里听说了卡特在打听什么。他似乎知道些不宜在公共场合谈论的秘密,所以,尽管他的声音无比令人反感,卡特还是觉得不该错过这么一个来自远方之人的消息。于是,卡特请他到楼上自己上锁的房间小坐,并且拿出了最后一点迷魅鼠酿的月亮树汁酒,好让他放下戒备畅所欲言。这名陌生的商人大喝特喝起来,但酒精丝毫没能打乱他脸上的笑容。然后,他取出了自带的奇异酒瓶,卡特发现它由一整块红宝石挖空做成,上面还刻着奇妙的无法理解的古怪花纹。他请卡特喝上一杯,而虽然卡特只抿了一小口,却感到天旋地转,体内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燥热。与此同时,他的客人一直在笑,嘴咧得越来越开。在卡特陷入一片黑暗前,最后看见的场景,便是那张黝黑龌龊的脸因为邪恶的狞笑而抽搐着,还有,那橘色头巾由于癫痫发作般的狂笑而被抖垮了,于是他额前隆起的包露了出来,是某种相当可怕的东西。
卡特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身处一艘船甲板之上的天篷底下,周围恶臭盈鼻,而南海沿岸壮美的景色正以异乎寻常的高速从旁飞掠而过。他没有被绑起来,但附近站着三个皮肤黝黑的商人,正讥讽地咧嘴笑着。一看见他们头巾上鼓起的包,他就几乎要昏过去,正如从阴暗船舱里渗出的恶臭也令他头晕一样。他看见了从旁掠过的美妙的土地与城市,在过去的旧时光里,一位和他同样来自地球的入梦者——古老的金斯波特出身的灯塔看守人——经常谈及这些地方。他还认出了扎尔那庙宇林立的梯台,那里是被遗忘之梦的居所;认出了臭名昭著的撒拉伦城的尖塔,这座属于魔神的千妙之城由精灵拉西统治;认出了阴森的修罗花园,那是人们失之交臂的欢愉的归宿之地;还有水晶质地的双子海角,它们在空中合为一道光辉夺目的拱门,守卫着索纳—尼尔港口,那片受祝福的幻想之地。
在船底那看不见的桨手们异常有力的划动下,这艘恶臭之船不祥地掠过了所有那些曼妙的土地。天黑之前,卡特意识到舵手只可能是冲着一个方向去的:西方的玄武岩柱。虽然一些头脑简单之人说玄武岩柱的背后是灿烂辉煌的克修利亚,但聪明的入梦者都明白,它其实是通往一处巨大瀑布的门。在门后,地球幻梦境的海洋将直落而下,坠入虚无的深渊,穿越空无一物的太空,去往其他世界与星球;在那位于有序宇宙之外的可怖虚空里,“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在混沌之中饥饿地啃噬着,周围萦绕着鼓声与笛声,外神也围绕他跳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舞蹈,盲目、喑哑、晦暗、愚痴,他们的灵魂与信使奈亚拉托提普亦伴随在此。
尽管这三名面带冷笑的商人不肯透露自己的企图,但卡特很清楚,他们必然和那股试图阻止他寻找梦中城市的势力是同伙。众所周知,在幻梦境,人群中混杂着不少外神的代行者,他们或者是人类,或者与人类略有差别,全都热衷于执行“盲目愚痴之神”的旨意,以换取他们那丑恶的灵魂及信使——“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青睐。所以卡特推断,这些头巾上鼓着包的商人一听说他在寻找卡达斯城堡中的诸神,便决心抓走他、把他献给奈亚拉托提普,以换取某种难以名状的奖赏。至于这些商人的故土在哪里,是在我们熟悉的这个宇宙,还是外面的可怖空间,卡特无从推测。他也无法想象,这些商人会在何等可怖的场所与“伏行之混沌”会面,以交付他换取回报。但他知道,凡是与人类近似的造物,都没有胆量靠近“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在无形虚空中央的终极黑暗王座。
日落时分,商人们舔着长得过分的嘴唇,露出饥饿的目光。然后,其中一人去了底下的船舱,从某个令人作呕的隐蔽舱室中取来了一个罐子和装满盘子的篮子。接着,他们彼此紧靠着蹲坐在天篷底下,相互传递着熏肉大吃起来。他们还分给了卡特一块,但他发现这东西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让人倍感恐惧,于是趁无人留意的时候,将它扔进了海里。然后,他再次想起了船底那些看不见的桨手,好奇他们究竟是从何种可疑的食物中吸取营养,才产生了如此超人的体力。
当桨帆船穿过西方的玄武岩柱时,天已经黑了,而前方不祥地涌来了终点的巨大瀑布的声响。瀑布的水汽奔腾而上,遮蔽了星空,湿润了甲板。在水流湍急的瀑布边缘,船体颠簸起来。但伴随着一声奇怪的鸣笛,船体猛地往前一冲,跳跃起来。卡特感觉了噩梦般的恐惧,仿佛整个地球都在坠落。巨大的船体无声地一划而过,像彗星般飞进广袤的太空。以前他从不知晓,整片以太中都潜伏着无形的黑色造物,它们雀跃腾跳、胡乱摆动着肢体,不怀好意地睨视路过之人,咧嘴狞笑,若有哪个活动的物体令它们好奇,它们还会伸出黏糊糊的爪子乱摸。它们是外神没有名字的幼崽,与它们同样盲目愚痴,体内只充斥着饥渴之欲。
不过,这艘可恶的桨帆船的目的地并没有卡特担忧的那么远,没过多久,他便看出舵手是直奔月亮而去的。此时的月亮是轮新月,随着他们靠近,明亮的月球表面越来越大,令人不快的古怪的陨石坑与山峰映入眼帘。桨帆船朝新月的边缘飞去,他很快就发现,它的目的地显然是月球那神秘未知的暗面,它永远都背对着地球,从未有哪个纯种的人类——也许入梦者斯尼尔瑞斯—科除外——曾经目睹它。船体越接近月球表面,上面的景象就越是令卡特不安。这里遍布着废墟,其大小与形状都让他反感。从山上那些废弃庙宇的外观看来,它们曾经供奉的对象绝不可能是什么健康得体的神明。而且,在那些对称分布的破败廊柱间,似乎潜藏着某种让人不欲深究的黑暗而深邃的信息。至于古时候这里的崇拜者长成什么构造、体形有多大,卡特始终不敢去推测。
当桨帆船绕过新月的边缘,向人类从未目睹过的大地驶去时,这片古怪的地貌中呈现了生命存在的迹象。在一大片奇形怪状的发白的真菌之间,卡特看见了许多低矮而宽阔的圆形屋舍。
他注意到这些屋舍都没有窗户,且形状让人联想起爱斯基摩人的小屋。然后,他看见下面是一片波涌缓慢而滞重的油状海洋,于是明白接下来又要在水上行驶了——或者至少是在某种液体之上。桨帆船落在海洋表面时,发出奇特的声响,而底下的波浪以富有弹性的古怪方式接住了船体,令卡特很是困惑。接着,他们再次飞快地航行起来,途中经过了另一艘形状类似的桨帆船朝它致意,但此外就几乎没见过别的东西了,视野中唯有尽管灼热的阳光直穿而过,却依然一片黑暗、散布着点点繁星的天空。
前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一片锯齿状的山丘,出现呈鳞状的海岸,然后卡特看见了一座城市,城中满是令人心底不适的密集的灰色塔林。它们倾斜、弯曲,密密丛丛地簇拥在一起,并且没有一扇窗户,令卡特十分不安,不禁埋怨自己不该喝下头巾鼓着包的商人给的怪酒,为自己的愚蠢默哀。海岸越来越近,那座城市散发出的恶臭也愈发浓烈,他看见岸边锯齿状的山丘上覆满了森林。卡特认出了那种树,它们和地球上迷魅森林中的那颗孤零零的月亮树是同类——身材瘦小的棕色迷魅鼠们正是用它的树汁酿出了特殊的酒。
现在卡特能够分辨出,前方恶臭的码头上有些身影在移动。而他看得越清楚,便越是感到恐惧和厌恶,因为它们根本就不是人类,甚至连接近人类都谈不上,只是某种庞大的灰白色物体,浑身滑溜溜的,可以自如地膨胀与缩小。尽管它们的形状经常变化,但基本接近没有眼睛的蟾蜍,只是依稀像是口鼻的圆钝部位上长着一团粉色的短小触须,并古怪地颤动着。那些东西在码头上忙碌地摇摆蹒跚而行,用超人的力量搬运箱子、盒子和一捆捆物件,有时还用前爪撑着长桨、跳上或者跳下某艘停靠在岸的桨帆船。时不时地,其中一个家伙会押着一群步伐笨重的奴隶走过,后者的外形与人类相似,但长着一张阔嘴,和在狄拉斯-利恩做生意的商人颇像,只不过它们没戴头巾、赤身裸足,所以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类。还有些奴隶——肥胖的那些,它们还会被监管人测试似的掐几下——被从船上卸下来,钉在木条箱里,然后被推进低矮的仓库或是装上行动迟缓的大货车。
当一辆货车被装满、拉走时,卡特看见了拖车的东西,它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尽管已经见识了这个可憎之地的其他怪物,他还是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时不时地,会有一小群与皮肤黝黑的商人穿戴相同的奴隶被赶上桨帆船,后面则跟着一大群船员,都是那种表皮湿滑的灰色蛤蟆怪,充当着船长及其副手、领航员与桨手。卡特还发现,那些类人生物被分配到了奴隶中最卑微的劳役,即不需要力量的活儿,比如掌舵、掌厨、跑腿取送东西、跟地球或其他有生意往来的星球上的人讨价还价。这些生物在地球上活动起来一定比较方便,因为它们只需套上合适的衣服、小心地穿好鞋子戴好头巾,就能在店铺里与人谈生意而不会引起尴尬,也不必向好事者解释什么。但是,除了身体瘦弱或长相丑陋的,大多数类人生物都被剥光了衣物装进木条箱里,然后让庞然大物拉动的笨重大车载走。偶尔也有其他种类的生物被卸下船、装进箱子,其中一些很像那种类人生物,一些不那么相似,还有一些差得甚远。他不由得好奇,那些可怜的帕格矮胖黑人是不是也要被卸下船、装箱,用臭烘烘的车子运进内陆。
桨帆船停泊在了一片看起来油腻兮兮的多孔岩石构成的码头边,然后,一群数量大得吓人的蛤蟆怪摇摇摆摆地走出了舱门,其中两个把卡特拽上了岸。岸上这座城市的气味与外观简直不堪描述,卡特只能捕捉住一些零碎的印象,比如歪斜的街道、黑色的门廊以及无穷无尽且没有窗户的垂直灰墙。最后,他被拖进了一处低矮的门廊,被迫在浓稠的黑暗中攀爬起了漫无尽头的阶梯。显然,对于那些蛤蟆怪而言,黑暗与光明并无分别。这地方散发的臭气令他不堪忍受;蛤蟆怪将他锁进房间后便离开了,这时,他只剩下最后一丝力气在室内爬一圈、确定这地方的形状与大小了。房间是圆形的,直径约有二十英尺。
接下来,时间的概念消失了。每隔一阵都会有食物被塞进来,但卡特连碰也没碰。自己的命运会如何,他无从知晓;但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被关起来,是为了迎接可怖的外神之灵魂及信使——“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降临。最后,也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或日头,那扇巨大的石门再次晃开了。然后,卡特被推下楼梯,进入了这座可怕城市红光照耀的街道。这里处于月亮上的夜晚,城中到处都有手持火炬的奴隶把守。
在一个令人作呕的广场上,十只蛤蟆怪与二十四名手持火炬的类人生物排成了队列:后者在左右两边分别有十一名,一前一后还各站了一名。卡特被安插在队列的中央,前后各有五只蛤蟆怪,一左一右还有各有一名类人生物拿着火炬。一只蛤蟆怪手持刻有丑恶雕饰的象牙长笛,吹奏着让人嫌恶的声响。伴随着这股邪恶的笛声,队列走出了倾斜的街道,进入了夜色笼罩的平原,那里长满了形貌可憎的真菌。队伍继续前进,很快就爬上了城外一座低矮而平缓的山丘。卡特毫不怀疑,在某片可怖的斜坡或者不祥的高原之上,“伏行之混沌”正在等候,而他真希望这个悬念能赶紧结束。邪恶的笛声呜呜咽咽,丑恶至极,此刻,要是能用某种勉强算是正常的声音取代它,他愿意付出整个世界;然而那些蛤蟆怪没有声音,奴隶们也一声不吭。
接下来,繁星点缀的黑暗中,果真传来了一股正常的声音。它从高山上奔涌而下,夹在参差不齐的群山山顶之间,回荡成一片乱哄哄的嘈杂大合唱。那是猫儿在午夜时分的嚎叫,而卡特终于意识到,原来那些老村民们的瞎猜是歪打正着了:他们说世上存在只有猫们知晓的秘密国度,且猫中长老会趁夜从高高的屋顶跃起,偷偷前往那里。确实,它们去的是月亮的暗面,在月表的群山中跳跃嬉戏,与古老的阴影对话。此时此刻,卡特身处恶臭逼人的行列中,却听见这亲切友好的叫声,不由得想起家乡的尖顶房屋、温暖的壁炉与明亮的小小窗户。
伦道夫·卡特懂得不少猫儿的语言,于是,在这个可怕而遥远的所在,他发出了恰当的猫叫声。但这其实是多此一举,因为他刚刚张开嘴,就听见那股大合唱越来越响亮,正朝他靠近。然后,他看见了不计其数的一大群猫儿,它们那优雅的小小身体从一个山头跳向另一个山头,敏捷地划过星空而来。它们的部族已经收到召唤,而这只邪恶的队伍还来不及产生畏惧,一大团令人窒息的茸毛以及密密麻麻、杀气腾腾的尖爪便如狂风暴雨般扑面而来。笛声戛然而止,夜色中回响起惨叫声。濒死的类人生物在尖叫,而猫儿们大喘着粗气,低吼又咆哮。但那些蛤蟆怪一声没吭,只是垂死冒着臭烘烘的绿色脓液,滴在了布满孔洞、长着丑陋真菌的地面上。
火炬照耀下,这个惊人的场景持续着,而卡特毕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猫——黑猫,灰猫,白猫,黄猫,老虎斑纹的猫,还有杂色的;普通的猫,波斯猫,无尾猫,西藏猫,安哥拉猫,埃及猫——全都投入了狂暴的战斗,且它们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丝深邃而不可侵犯的圣洁,而正是这份圣洁令它们位于布巴斯提斯的女神无上伟大。它们狠狠地扑向类人生物的咽喉,或是蛤蟆怪那长着粉色触手的口鼻部,野蛮地将其按倒在布满真菌的平原上,然后数不胜数的同伴便会一拥而上,在狂乱而神圣的战怒中,将尖牙利爪插进敌人的身体。卡特从一名被打倒的奴隶手里夺来了火炬,但很快就被他那蜂拥而至的忠实守卫者们压倒在地。接下来,他只是在纯粹的黑暗中聆听着铿锵的战斗声、胜利者的叫声,感受着他打斗中的朋友们那柔软的脚垫在他周身踩上踩下。
最后,讶异与疲惫让他闭上了眼睛,当他再度睁眼时,一片奇异的场景映入眼帘。地球如同一个发光的巨大圆盘,有我们平时看到的月亮的十三倍大,它升到了空中,将奇异的光芒倾泻在月球的大地上;放眼望去,在蛮荒的平原与锯齿般参差不齐的山丘之上,猫儿们整齐有序地蹲坐着,排列成了一片无穷无尽的猫之海洋。它们围成一圈又一圈,其中有两三只领头猫走出队伍,舔起了他的脸庞,发出安慰的呼噜声。死去的奴隶及蛤蟆怪已经不见了踪迹,但卡特似乎看见,在他和猫儿队伍之间的空地上,离他不远的位置上有一截骨头。
于是卡特用猫儿的轻柔语言和它们对起话来,然后才得知他和它们一族的古老友谊十分有名,在猫儿聚集的地方时常被传颂。当他经过乌撒时,它们便留意到了他;而那些皮毛光滑的老猫回忆起,当它们把对一只小黑猫虎视眈眈的饥饿迷魅鼠料理完毕之后,他是如何爱抚它们的。它们还想起,他在旅馆里是如何招待那只非常幼小的猫崽的,以及他在清晨离开之前,还给幼猫留下了一碟浓浓的奶油。眼前这只大军的首领正是那只幼猫的祖父,它在远方的山丘上望见了邪恶的队列,并且认出了队列押送的囚徒,正是它们一族在地球与幻梦境的莫逆之交。
远方的山巅上传来一声号叫,而老猫戛然止住了话头。那里有猫儿大军的一处岗哨,坐落在最高的峰顶,用以戒备地球猫最可畏的死敌之一——体形巨大且古怪的土星猫。出于某种原因,土星猫也被我们的月亮暗面之魅力所吸引。它们与那些邪恶的蛤蟆怪缔结了协约,且因仇视地球猫而臭名昭著。因此,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和它们碰上面会产生严峻的问题。
几名将军进行一番简短的磋商后,猫儿们起身排成了一支更紧密的队伍,将卡特簇拥在内进行保护,然后准备一举从太空跃回地球幻梦境的屋顶。年老的陆军元帅建议卡特放松自己,任由毛茸茸的猫儿大军在跳跃中全程负担着他,还教他在大军起跳时该如何起跳,当大军落地时又该如何优雅地着陆。它还提出,可以送卡特去任何他想去的位置,于是卡特决定回到黑色桨帆船离开的城市——狄拉斯—利恩,因为他打算从那儿坐船去奥瑞巴岛,参观恩格拉内克那刻有诸神雕像的山顶。此外,他还想提醒狄拉斯—利恩的市民别再和黑色桨帆船打交道了,如果他们可以设法巧妙而谨慎地与那些家伙断绝往来的话。接下来,在一声号令之下,猫儿们把卡特安全地拥在当中,全体优雅地跳离地面;而与此同时,在远方一座邪气萦绕的月球山峰上的黑暗洞穴里,“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特普仍在徒劳地等待。
猫儿一跃而起,很快便穿越了太空。在同伴们的簇拥之下,他没有看见那些在深渊中潜伏、雀跃、闹腾的巨大黑色无形之物。还未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便已经回到狄拉斯—利恩城中旅馆那熟悉的房间里,而友善的猫儿们则悄悄从窗户中流泻而出。来自乌撒城的领头老猫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卡特与它握爪告别时,它说自己在天亮前就可以到家。黄昏降临时,卡特下楼,这才知道自他被抓走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前往奥瑞巴的船还有将近两周才会到来,趁着这段时间,他竭力把黑色桨帆船的恶劣行径广而告之,奉劝当地人抵制它。城里大部分人都相信他,然而珠宝商人们太过喜欢那些上等红宝石了,所以谁也没有言之凿凿地说再也不会和那些阔嘴商人做生意。在未来,若是这种交易给狄拉斯—利恩带来任何灾厄,那也怪不得他了。
一星期以后,他望眼欲穿的船终于驶过黑色防波堤与高高的灯塔靠了岸。卡特很高兴见到它是一艘属于正常人的船,两侧刷过漆,拥有黄色的大三角帆,还有一位身穿丝袍的灰发船长。这艘船所载的货物是来自奥瑞巴内陆树林的芬芳的树脂、巴哈那的艺术家烧制的精美陶器,还有用恩格拉内克的古老熔岩雕刻的古怪的小小人偶。他们用这些东西来换取乌撒产的羊毛、色彩斑斓的纺织品以及河对岸的帕格黑人们雕刻的象牙。卡特和船长商量好了要乘船去巴哈那,然后被告知这趟路得花费十天。在等待启程的这一周里,他和来自恩拉格内克的船长聊了许多,船长告诉他,极少有人目睹过山上的神像,只不过,大多数旅客都喜欢从老人、熔岩采集者与人偶手艺人那儿打听它的传说,等他们回到遥远的故乡之后,就告诉别人自己亲眼见过那尊雕像。船长甚至不确定是否有活人见过那神像,因为山上雕像所在的那一侧贫瘠险恶、极难攀援,还有传言说山顶附近的洞穴里住着夜魇。可关于夜魇,船长不愿多提,因为人们知道:谁常常想着那种畜牲,它们便会锲而不舍地侵扰谁的梦境。然后,卡特向船长打听起了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还有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但这位正派的男人对此真的一无所知。
一天清晨的退潮时分,卡特乘船离开了狄拉斯—利恩,遥望着第一缕阳光照耀在这座阴郁的玄武岩之城的棱角分明的细塔之上。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沿着绿色的海岸向东航行,时常看见岸上坐落着赏心悦目的渔村,红色屋顶与烟囱帽顺着陡峭的地势一路上升,底下则是睡梦中的古老码头以及晾着渔网的海滩。可到了第三天,他们骤然转弯向南,南边的海域波涛汹涌起来,且没过多久,视野中便看不见陆地了。第五天,水手们变得紧张兮兮,但船长为他们的恐惧表示了歉意,说本船即将驶过一座沉没的城市。这座城由于年代过于久远而无人记得,城中满是海藻缠绕的断壁残垣。当海水清澈时,你能看见深处游荡着许多影子,所以那些头脑简单之人很讨厌这地方。此外,他承认有许多船只在那片海域失了踪——它们在非常接近水下城市的地方跟别的船打过招呼,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那一夜的月色格外明亮,所以你能够看见水下很深的位置。空中几乎没有风,海洋平静无波。卡特倚栏俯望,只见底下百十米深的地方是一座巨大庙宇的穹顶,而庙前是一条陈列着古怪的人面狮身像的大道,通往一片曾经是公共广场的地方。海豚在废墟之间从容自在地游进游出,鼠海豚也四处嬉戏撒野,时而浮出水面、跃至空中。桨帆船从上方驶过的短暂期间,只见海底的地势渐渐上升,冒出许多山丘,你还能清晰地看到随着地势上升的古老街道,以及不计其数的小小房屋那饱受冲刷的墙壁。
接着,城郊进入视野,只见一栋壮观的楼宇矗立于山峰之上,建筑风格相较其他房屋更为简洁,维护状态也好得多。它黯黑、低矮,呈四方形围合,每个角上皆有一座塔,中央是铺地砖的庭院,楼上布满了小小的怪异的圆形窗户。尽管大部分地方都缠绕着海藻,还是能看出这栋建筑大概由玄武岩建成;考虑到它遗世独立于远山之上,也许不是寺庙就是修道院。楼内有种发着磷光的鱼,故而小小的圆窗户里透着一层光,所以卡特也不奇怪那些水手为此心惊胆战了。然后,在如水的月光之下,他注意到中央庭院的中心有一块高耸的古怪巨石,上面还绑着什么东西。他从船长室借来望远镜,这才看清绑在那儿的是一名身穿奥瑞巴丝绸长袍的水手,他低垂着头颅,没有眼睛。这时,风势渐大,把帆船带去了相对安宁的海域,令他倍感庆幸。
次日,他们和一艘紫罗兰色帆布的船进行了对话,后者满载着色彩奇异的百合花球茎,正驶向扎尔,被遗忘之梦的归宿地。第十一天,奥瑞巴岛进入视野,岛上遥遥耸立着锯齿般参差的恩格拉内克山,山顶白雪皑皑。奥瑞巴其岛十分庞大,它的港口巴哈那是座宏伟的城市。巴哈那的众多码头由斑岩修成,其后是层层叠叠升起的巨石台地,整个城市就坐落其上。城中的建筑时常横跨在街道上方,楼与楼之间也常常有桥梁相连。地下有一条穿城而过的花岗岩水渠,它通往内陆湖亚斯。亚斯湖的彼岸有一座由巨型黏土砖修成的远古城市的废墟,古城的名称已年久失传。桨帆船于夜晚驶进了港口,双子灯塔索恩与塞尔散发出了表示欢迎的光芒,而巴哈那台地上的数百万扇窗楹间也渐次地、静静地升起了柔和的灯光,与此同时,天上的群星在暮色中渐渐显露,直到这座陡峭上升的海港城市变幻为一片闪耀的星座,悬挂在漫天星辰与映在无波海面上的星辰倒影之间。
登陆之后,船长邀请卡特到他位于亚斯湖畔的小屋做客——城市的后半部分渐渐下沉,最后坐落在了湖边。船长的妻子与仆人为他呈上了奇异而美味的食物,令他很是欢喜。接下来的几日,卡特把熔岩采集者与人偶手艺人常去的酒馆与其他公共场所走访了个遍,四处打听关于恩格拉内克山的传闻,却没遇上一个曾经登上那座高峰或是见过那尊雕像的人。恩格拉内克山极难攀越,因为可攀援的路径只有它背面那片可憎的山谷;此外,谁也不敢肯定所谓的夜魇仅是传说虚构的。
船长再度朝狄拉斯—利恩出发后,卡特找了间临街的古老客栈住下,外面就是老城区一条布满阶梯的小巷。老城区也是由砖块建成,很像亚斯湖彼岸的那座废墟。卡特根据从熔岩采集者那儿打听来的路线,在客栈里定下了攀登恩格拉内克山的计划。客栈的老板是名年迈的老人,听过许许多多相关的传说,对卡特助益良多。他甚至还带卡特去了这座古老客栈的楼上房间,给他看了一名旅客在黏土墙上草草刻画的一幅图。这幅图诞生于久远的往昔时光,那时人们胆子更大,也没那么忌惮攀援恩格拉内克山的高峰。年迈的客栈老板从他祖父那儿听说(他祖父又是从自己的祖父那里听说的),刻下这幅图的旅客曾经爬上恩格拉内克山并见识了那尊雕像,所以特意把它画在这里供人观瞻。然而卡特看得非常疑惑,因为墙上较大的粗略的形象画得很是潦草仓促,且完全被附在旁边的一群小小身影抢去了重点——这些东西长着角、翅膀、爪子以及卷曲的尾巴,形象品位极其恶劣。
最后,等把可能在酒馆和其他公共场合收集到的信息都收集完毕时,卡特租了匹斑马,于一天清晨从亚斯湖畔出发,前往岩石嶙峋的恩格拉内克山所在的内陆。他的右侧是起伏的群山、赏心悦目的果园以及小巧整洁的石砌农舍,令他联想到斯凯河两岸的肥沃原野。入夜时分,他已经来到亚斯湖彼岸的无名远古废墟附近。尽管熔岩采集者警告过别在此地扎营过夜,他还是把斑马拴在了一根古怪的柱子上,柱子后面是一道已经开始坍塌的墙壁。然后,在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角落,他铺下了毯子,而毯子上方的墙上雕刻着一些东西,内容已经无法分辨。他又往身上裹了层毯子,毕竟奥瑞巴的夜很寒冷。夜里他醒过一次,因为仿佛觉得有什么昆虫的翅膀在脸上蹭过,然后他拉上毯子蒙住脑袋,继续平静地睡去,直到远处出产树脂的林间传来玛格鸟的叫声,将他吵醒。
阳光刚刚照上这片广袤的坡地。这里坐落着一片远古砖石砌成的地基、剥蚀的墙壁,其间偶尔点缀着坍塌的柱子与基座,荒凉地向亚斯湖畔延伸而去。卡特去找他前夜拴好的斑马,却张口结舌地看见那头温驯的畜牲瘫倒在了那根古怪的柱子旁边。当他发现它已经死去良久,且全身血液都通过喉部的一处伤口被吸干了的时候,更是大为光火。他的行李被翻乱了,里面一些闪闪发亮的小饰物也被偷走了,而且四周的泥地上布满了有蹼的庞大脚印,至于这来自什么生物,他毫无头绪。他突然想起了熔岩采集者讲述的传说以及他们的警告,不禁回想昨夜在他脸上蹭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他将行李背上肩,大步朝恩格拉内克山走去,但当他沿着大路穿过废墟时,看见一座老旧庙宇的墙根处如血盆大口般裂着一道拱门,门内是朝下延伸的阶梯,消失在了目力不能及的黑暗深处——靠近这拱门时,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脚下的道路朝山上爬去,沿途是更加蛮荒、部分覆盖着森林的乡野,视线所及处,只有烧炭人的屋舍与采集树脂之人的营地。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芬芳,玛格鸟一边在阳光下挥动着七色的翅膀,一边发出无忧的欢唱。接近日落时分,他又遇见了一个熔岩采集者的营地,这些人背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刚从恩格拉内克山较低的山坡上返回。于是他也在这里扎营住下,听这些人吟唱歌谣、讲故事。这时,他偷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说他们有名同伴失踪了。那人为了摘到头顶一大块上好的熔岩,向山的高处爬去了,然而直到天黑,他也没有和同伴会合。第二天,他们只找到了他的头巾,在悬崖底下也没发现他曾失足摔落的痕迹。他们没有继续搜查,因为他们中的老人说再找也是徒劳。凡是被夜魇带走的东西,谁也找不回来,尽管人们也不确定这种野兽是否真实存在。卡特问他们,夜魇是不是吸血,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而且会留下带蹼的脚印。可他们只是摇着头,似乎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害怕。卡特发现他们不愿多讲,便不再追问,而是裹上毯子睡觉去了。
次日,他和熔岩采集者们同时起身,然后互相道了别。他们要朝西走,他则从他们那儿买了匹斑马,打算往东行。老人们祝福了他,也给了他一些警告,让他最好别在恩格拉内克山上爬得太高。他由衷地谢过他们,却没有听从劝阻。因为他仍然觉得自己必须找到秘境卡达斯的诸神,从他们那里赢得前往那座令他魂牵梦萦的壮丽日落之城的方法。他沿着漫漫山路爬了许久,中午时分,他遇见了一些废弃砖房组成的村落。这是过去住在恩格拉内克山附近的山民们的村子,他们曾以用光滑的熔岩雕刻人偶为业。在那名年迈客栈老板的祖父生活的年代,山民们依然在此居住,但从那时起,他们就开始觉得自己的存在不受欢迎了。他们一度在高处的山坡建立房舍,但越往高处修,日落时分他们失踪的人口就越多。最终,他们断定最好彻底地离开这里,因为人们有时会在黑夜里瞥见一些东西,而没人能对其做出乐观的解释。所以,他们最后都迁往了海边,在巴哈那定居下来。他们聚居在一个非常古老的片区,教授子孙如何用熔岩刻人偶,至今仍然薪火相传。卡特在巴哈那的酒馆搜寻线索时,正是从那些背井离乡的山民的子孙那里,打听到了关于恩格拉内克山的最有用的传说。
卡特越接近目标,恩格拉内克山那贫瘠荒凉的一侧就在他头顶耸立得越高。山坡的低矮处长着稀疏的树木,再往上是贫弱的灌木,接下来便是光秃秃的丑陋岩石,它直耸入天,层次分明如同光谱:先是覆着霜、然后是冰、最后是终年不化的雪。卡特能看见阴沉的岩石上裂缝横生、崎岖不平,打心底地不想沿着它攀爬。有些地方绵绵不绝地冒着熔岩的蒸气,山坡与岩架上还点缀着一堆堆火山渣。九百万亿年前,诸神尚未在这座山的尖顶起舞时,它曾用火来言语,以山体内的雷鸣之声咆哮。如今它只是沉默而阴郁地巍然矗立,隐秘的一侧刻着传说中的巨大雕像。山上还有许多空荡荡的洞穴,里面唯有古老的黑暗,抑或是凡人不敢想象的可怖造物——如果传言非虚的话。
坡地倾斜而上,延伸向恩格拉内克山麓,上面覆盖着一层稀疏的矮栎树与白蜡树,还零星散布着岩石、熔岩与古老的火山余烬。坡地上有许多被烧焦的营地残骸,因为熔岩采集者曾经常常在此停留;此间还有一些简陋的祭坛,不知其修筑目的是供奉诸神,还是抵挡他们梦中那些居住在恩格拉内克山高处及迷宫般的洞穴中的东西。入夜时,卡特抵达了最远端的那堆营地残骸,准备在此扎营过夜。他将斑马拴在了一棵小树上,紧紧裹上毯子,便入睡了。远方不知何处的隐秘池塘边,一只巫尼蛇彻夜咆哮着,但卡特并不害怕这种两栖类怪物,因为人们言之凿凿地告诉他,甚至没有哪只巫尼蛇胆敢接近恩格拉内克的山坡。
在早晨清澈的阳光中,卡特开始继续他漫长的登山之旅。他一路驱使斑马,直到狭窄的山路变得过于陡峭,这头畜牲没法再往上爬了,才将它拴在一棵白蜡树上。这之后,他就独自继续向上爬。一开始,他穿过一片森林,林间有一带被荒草淹没的空地,上面是几处古老村落的废墟;接下来,他跋涉过一片崎岖的草地,这里四处丛生着贫弱的灌木。走出灌木丛后他有些后悔,因为这里的山坡十分险峻,一看就让人头晕。最后,他发现整片乡野都在自己脚下朝四面八方铺展开来:人偶匠人废弃的小屋,产树脂的森林以及采树脂之人驻扎的营地,五色斑斓的玛格鸟在其间栖息、歌唱的林子;他甚至还能隐约望见亚斯湖畔,还有那片名字遭人忘却的古老禁忌废墟。他觉得还是不要四处张望为妙,于是继续向上,爬了又爬,直到灌木变得无比稀疏,最终手能抓住的只剩下野草。
接下来,土壤越发稀薄了,只见大片光秃秃的岩石拔地而起,石缝中时不时地安放着秃鹫的巢。最后,这里除了裸露的岩石外已别无他物,若非这些岩石饱经风霜、凹凸不平,他简直已经无法继续攀登。不过,岩石上圆形的突起、尖柱般的隆起还有岩架帮了大忙;另外,当他时不时地看见熔岩采集者在这些易碎的岩面上刻下的笨拙标记,心里便很是欣慰,因为他总算知道这地方有其他正常人捷足先登了。接下来,又出现了一些人类来过的痕迹:在需要借力攀援的地点,有人在石壁上凿出了便于手扶与脚踏的地方;在上好的岩脉与熔岩蒸气所在之处,还有小型的采石场与挖掘现场。在某一处,上山的主道上凿出了一条狭窄的支道,专程通往远方一片格外丰沃的矿脉。有那么一两次,卡特鼓起勇气环视一番,然后几乎因脚下广袤蔓延的景色而惊厥。整个岛屿都映入他的眼中,海岸线一览无遗,不论是巴哈那的岩石台地,还是远方那些烟雾缭绕、尽显神秘的烟囱。还有无穷无尽的南海彼岸,那充满稀奇古怪的秘密的所在。
远方的山势曲折起伏,因此刻有雕像的那一面仍然隐匿在视线之外。现在,卡特看见一条山脊向上延伸、又朝左转去,于是朝那个方向爬去,祈祷这条路线能够走通。十分钟以后,他确定了这条路果真不是死胡同,而是一条持续上行的险峭拱弧;除非它中途戛然而止或者转向,他只需顺势爬上几个小时,就能抵达这座山不为人知的南坡,那里俯瞰着荒芜的悬崖以及受诅咒的熔岩山谷。一片全新的乡间景色在他脚下铺展开来,他发现,它比他先前跨越的沿海之地更加荒凉、也更加广袤。高山另一侧的风光也有所不同:这里布满了稀奇古怪的断崖与孔洞,而他离开的那条较为笔直的路线上则没有这些。它们有的在他的头上,有的在他脚下,但全都位于垂直的绝壁之上,凡人绝对无法踏足。此地已是高处不胜寒,但攀爬本身太过艰难,以至于他根本不在意冷热了。只是稀奇古怪的洞穴越来越多,令他不安;他想,也许正是古怪的环境令其他登山者分心张望,结果从这些危险的山路上失足跌落,才引发了关于夜魇的荒诞传说——人们想借此解释那些登山者的失踪。这种传说并没有让他多害怕,反正他有一把上好的弯刀,可以应对任何麻烦。他一心只想见识那尊雕像、从此踏上寻找秘境卡达斯之巅的诸神的正轨,任何次要的想法都被抛诸脑后了。
最终,在冰寒可畏的上层大气里,他终于完全绕到了恩格拉内克山的隐秘面,看到了脚下那些望不见底的深坑,那些低处的断崖与寸草不生的熔岩深渊,诸神古老的愤怒在其间翻滚。放眼望去,还能看见广袤的大地朝南延伸,但那是一片荒漠,其间既无良田沃土,也无房舍炊烟,且看似无边无际。从这个方向望不见海,毕竟奥瑞巴是一座庞大的岛屿。在这片完全垂直的绝壁上,依然布满了大量的黑色洞穴与古怪裂缝,可没有哪一处容得登山者攀爬。来到这里,卡特只见头顶笼罩着一片巨大的突出岩壁,遮挡了他向上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卡特怀疑这条路是否还走得通,不禁心生动摇。在离地数英里高处的寒风中,他饱受惶恐的折磨,身体一侧只有空气与死亡,另一侧只有滑溜溜的岩壁,这一刻,他深刻地明白了为何别人不愿意攀登恩格拉内克山的隐秘面。他无法回头,然而夕阳已经斜下。倘若前方无路,夜里他便只能趴在原地,而日出时他便会不知去向了。
但他及时发现前方有路。唯有最老练的入梦者才用得上那些隐秘难察的踏脚点,不过对卡特而言它们够用了。攀上那块向外突出的岩石后,他发现上方的坡道远比下面的容易攀爬,因为巨大的冰川曾在此融化,侵蚀出了一片黏土与岩架构成的广阔区域。他的左侧是笔直的悬崖峭壁,抬头不见顶、俯首不见底,上方刚好够不着的位置有一个洞穴,张着黑暗的大口。不过,离开这里后,山体就大大向后倾斜,甚至给了他一些停靠休息的空间。
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知道肯定是接近雪线了,于是抬头望向那些在红彤彤的夕阳底下闪闪发亮的山顶。可以肯定的是,头顶数不清多少英里的位置有白雪覆盖,其下有一块突出的巨崖,就和他之前攀上的那块差不多;那块巨崖亘古不变地悬在彼处,黑色的轮廓在冰封雪冻的白色山顶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当他看清那块悬崖时,不禁大吼一声,敬畏地抓紧了起伏不平的岩石。因为,那块突出的巨崖并非大地原初时的天然之态,而是在夕阳底下散发着奇异的红光,上面是一幅精心雕刻打磨而成的神像。
夕阳下,那尊神像仿佛在燃烧,闪耀着严厉可畏的光芒。它有何等巨大,人脑简直难以思量,可卡特立即便看出,这尊雕像绝非人力可造。它是诸神亲手凿出的肖像,以高傲威严的姿态俯瞰着寻觅它的人。传闻曾说它很古怪,凡人一眼便可确凿无疑地认出它来,而卡特发现的确如此,因为它那狭长的双眼,修长的耳垂,瘦削的鼻梁,尖细的脸颊,无不昭示着它并非凡胎,而属神种。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这也正是他要找的东西,卡特仍然被敬畏之情压倒,只能紧抓着险峻的高崖。毕竟,神灵的相貌之奇壮远超人类所能预料,何况这尊神像比宏伟的庙宇更加巨大,由古老的神力以深色熔岩铸就,在这崇山峻岭之上,在这日落时分的神秘寂静中,它俯视着一切,透出的奇异壮丽之感无人能抗拒。
与此同时,他还奇妙地顿悟了一件事:为了找到容貌像诸神的神灵子孙,他曾计划寻遍整个幻梦境,但此刻,他意识到自己不必这么做了。毫无疑问,山上那尊巨大雕像所刻的神灵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因为他时常在海港城市塞勒菲斯的酒馆里看见类似的面孔,那座城位于塔纳利亚丘陵之外的欧斯—纳尔盖,由库拉尼斯王统治,而卡特在现实世界中曾与他相识。每一年,都有长着这一类脸孔的水手驾着深色船只从北方驶来,用缟玛瑙交换塞勒菲斯的翡翠雕刻、金丝以及会唱歌的红色小鸟。显然,这些水手无疑就是他想找的半神。他们住在哪里,附近必然就有冰冷荒漠,而秘境卡达斯与诸神栖居的缟玛瑙城堡就位于其中。所以,他必须前往塞勒菲斯,而它远在奥瑞巴岛的千里之外,这意味着他得一路返回狄拉斯—利恩、溯斯凯河而上、跨过尼尔城的桥梁、再次进入迷魅鼠所在的迷魅森林。
到了那里,他就得改道向北,穿过河神奥克拉诺斯打造的遍布花园的大地,前往满是镀金尖塔的斯兰城,在那里,他兴许能搭上开往塞雷纳利安海的大帆船。
可暮色已深,阴影之中,那尊俯瞰众生的巨大神像显得愈发面色严厉了。入夜后,卡特停靠在了岩架上。一片黑暗中,他既不敢前进亦不敢后退,只能站在原地,紧抓着山体,在狭窄的立脚处瑟瑟发抖,等待白昼来临。他祈祷自己能保持清醒,否则一旦睡着、手上放松,便会堕入不知深几里的迷雾,跌进悬崖、摔在那片饱受诅咒的山谷之底的尖锐岩石上。群星于空中浮现,可除了它们,他眼中只剩一片漆黑的虚空。这片虚空是死亡的伴侣,后者正在召唤他,而他抵御它的唯一方式只有紧抓岩石、身体后仰,以尽量远离那看不见的边缘。他所见到的最后一抹属于地球的存在,是于薄暮时分,贴着朝西的绝壁呼啸而过的一只秃鹫。它在接近那个他刚好够不着的洞口时,尖叫一声,猛地逃走了。
突然间,毫无预警地,卡特感到黑暗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抽走了他腰间的弯刀。接着,他听见它咣当撞在了底下的岩石上。然后,在他和银河之间,他仿佛看见了一种异常可怕的身影,它瘦削得令人厌恶,长着犄角、尾巴和蝙蝠翅膀。还有别的东西,它们渐渐遮挡住他西侧的群星,就好像那里有一团模糊的形体,正挤得密密麻麻地拍打翅膀、从绝壁上那够不着的洞口中悄无声息地飞出。随后,一只橡胶似的手臂攫住了他的脖子,又有别的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腿。接着,他便被毫不体贴地拎起,在半空中晃荡起来。一分钟后,群星消失了,而卡特知道,自己落进了夜魇的手里。
它们将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他拖进了绝壁上的山洞中,拖过里面一道道可怖的迷宫。一开始,当他发自本能地挣扎时,它们便手法精准地胳肢起他来。它们自身不会发出一丝声响,甚至连那薄膜质的翅膀都寂然无声。它们冰冷得可怕,湿漉漉、滑溜溜,用可憎的爪子揉捏着他。须臾之间,它们便向下狠狠俯冲,如同一股散发着坟墓般湿冷气息、令人作呕的气流,打着旋、转着圈穿过了凡人难以想象的深渊。卡特感到,它们正喷发成一股由尖啸与魔鬼般的疯狂混合而成的究极漩涡。他一再地放声尖叫,可每当他开口,那些黑色的爪子便用更加精准的手法胳肢起他来。然后,他看见周围出现了某种灰色的磷光,于是猜测它们是要前往可怖的地下世界的深处。关于那里,他听过一些隐晦的传说。那地方唯一的光源便是苍白的死火,它令恐怖的空气以及填满地心洞穴的原始迷雾都更加恶臭了。
最终,他看见下方依稀出现了一些轮廓,是一片灰蒙蒙、透着不祥气息的山峰,而他知道,那一定便是传说中的索克山了。群峰矗立在永无天日的幽怨晦暗与亘古不变的深渊之中,一派阴沉可怖。它们高得远超凡人所能想象,还有着一道道可怕的山谷,可憎的巨噬蠕虫就在其间蠕动、打洞。可是卡特宁愿去看那些蠕虫,也不愿面对抓走他的东西——它们确实长相吓人,是一群粗蠢的黑色东西,有一身鲸鱼般光洁油滑的表皮,长着倒人胃口、互对着朝内弯曲的犄角,拍打起来悄无声息的蝙蝠般的翅膀,可以抓握的丑陋爪子,还在空中无所事事、令人不安地挥舞着长有倒刺的尾巴。最糟糕的是它们从不说话、大笑或微笑,因为它们压根儿就没有脸,只长着一个黑乎乎、本该是脸的部位。它们会做的就是抓东西、飞来飞去、胳肢猎物,这便是夜魇的生存之道。
索克山的灰色群峰巍然伫立在四面八方,从上方低空飞过时,他能清楚地看出,在这片漠然矗立于无边昏暗中的花岗岩山间,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在更低处,空气中的死火已经燃烧殆尽,除了那些像妖精般高耸的瘦削山峰,只能看见一片原始的黑暗虚空。没过多久,群峰便被抛开了老远,四周只剩下夹带着地底洞穴潮气的急遽狂风。终于,夜魇们停落在了地面,这里铺着一层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但感觉像是骸骨。然后,它们把卡特独自扔在了漆黑的谷底。将他带到这里,是守卫恩格拉内克山的夜魇的责任;完成这个使命后,它们便悄无声息地振翅离去了。卡特想要追踪它们飞离的方向,却发现无能为力,因为就连索克山的群峰都从视野中消失了。除了黑暗、恐惧、寂静与骸骨,这里什么都没有。
根据过去听过的某个传闻,卡特知道眼下他所在的位置是纳斯山谷,即巨型蠕虫们匍匐打洞的地方;可他并不知道会看见些什么,毕竟没人见过巨噬蠕虫,甚至没人猜想过那种东西长成什么模样。关于它们,世上只有模糊的传言:它们在骨骸堆成的山中弄出沙沙的声响,在蠕动过地方留下黏滑的痕迹。它们只在黑暗中爬行,所以谁也看不到它们。卡特可不想碰上巨噬蠕虫,因此,他小心聆听着周遭不知深几许的骨堆里的动静。即便在这么可怕的地方,他也有了主意和目标,因为往日里他曾和某个人无话不谈,那人对纳斯的传闻与规矩颇为熟悉。简而言之,这里很可能就是现实世界中的所有食尸鬼抛弃残羹剩饭的地方。万一他走运,兴许能偶然找到一座比索克山诸峰更高的巨崖,从那里开始便是食尸鬼的地盘了。他知道哪里的空中会抛洒下大量的骨头,哪里便是他要找的地方,到时他便可以喊话让食尸鬼放梯子下来。说来有些奇怪,但他和那些可怕的造物之间,的确存在那么一丝特殊的联系。
他在波士顿有个熟人——一名专作古怪图画的画家,在某个邻近坟场、古老而不祥的小巷中有间画室——那人当真与食尸鬼们结交成了朋友,还学会了它们一部分简单的语言——它们的语言由令人嫌恶的“咪普”声和“叽咕”声构成。那人最后失了踪。卡特不确定是否会在这里遇上他,倘若遇上,他就要有生以来头一回在梦境里使用英语(这种属于遥远的现实世界的语言)了。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有把握说服一只食尸鬼带他离开纳斯。而且,比起遇上他看不见的巨噬蠕虫,他宁可遇上看得见的食尸鬼。
于是卡特摸黑跋涉起来,当他听见脚下的骨堆里仿佛有些响动时,就撒腿奔跑。有一次,他撞在了一片坚硬如石的斜坡上,于是知道这里一定就是索克山诸峰的山脚了。然后,他终于听见上方遥远的空中传来一阵嘎吱碰撞的可怖声响,随之便确信,自己已经来到食尸鬼居住的巨崖附近了。站在崖下数英里深的谷底,他拿不准崖上能否听见他的声音,但转念一想,地心世界的法则本就怪异。沉思之际,一截飞来的骨头砸中了他——这玩意儿很重,想必是一颗颅骨。这时,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身处那座可怕的巨崖底下,于是便操起食尸鬼的呼唤用语,扯开喉咙朝上头“咪普咪普”地喊了起来。
声波传递得很慢,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一句回应的“叽咕”。但他好歹还是得到回音了,而许久以前他听说过,接着上面就会放下一道绳梯。等待绳梯的过程中,他紧张万分,因为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嗓子有没有惊动骨堆里的什么东西。果不其然,很快他就听见下方的深处传来一阵隐约的沙沙声。有东西在小心翼翼地靠近,而他也愈发不安。他不想离开这个位置,因为梯子会从这里放下来。最后,当他终于焦急得难以忍受、想要落荒而逃时,他听见了除沙沙声之外,旁边还传来了砰的一响,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面刚刚堆起的骨堆上。是梯子。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分钟,才把绳梯抓到手中绕了绕。可沙沙声没有停息,甚至当他往上攀爬时,还跟了上来。等他爬到离地足足五英尺的位置,那声音才明显地消退了;但当他爬到十英尺高时,有东西在下面摇晃起了绳梯。到达十五或者二十英尺高的位置时,他感到一条凹凸不平、滑溜溜的巨型蠕动之物从他的整个身侧蹭过,于是开始疯狂地往上爬,急于摆脱这条没人能看见的、因过度进食而肥满的巨噬蠕虫,摆脱不堪忍受的恶心摩擦。
他用酸痛的手臂、磨起了水泡的手掌爬了几小时,再度看见了灰色的死火与索克山令人倍感不适的群峰。最后,他终于发现上方出现了一片突出的边缘,正是食尸鬼所居的巨崖之沿;眼下,他还看不到那道巨崖垂直的崖壁。数个钟头后,他瞧见崖边伸出了一张探头探脑的脸,长得就像巴黎圣母院护墙上的滴水兽。他险些晕厥过去,手也差点儿松开,可一瞬之后,他便恢复了镇静。毕竟,那位失了踪的朋友理查德·皮克曼曾给他讲过食尸鬼的事,因此他很清楚它们长着犬科动物的脸庞、消瘦颓败的身体,还拥有让人难以启齿的习性。所以,当那个丑陋的东西把他从令人眩晕的虚空中拉到巨崖上方时,他把持住了自己,即使看见旁边有一堆吃剩的“残食”,还蹲着一圈一边磨牙、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的食尸鬼,也没有尖叫出声。
目前,他来到了一片光线晦暗的平地之上,唯一的地貌特征就是巨大的砾石与不少的地洞。食尸鬼们总体而言彬彬有礼,只有一只试图伸手掐他,其余的仅是对他投以探究的目光。他耐心地发出叽咕声,向它们打听起了那位消失的旧友,然而却被告知那人已经变成一名颇有地位的食尸鬼,居住在更加靠近清醒世界的深渊里。一只浅绿色的年老食尸鬼主动提出,带他去皮克曼现今的居所。于是,尽管本能地感到嫌恶,他还是随它钻进了一条宽阔的地道,在霉臭熏人的漆黑中,跟在它后头匍匐前进了几个小时。出地洞时,他们来到了一片光线昏暗的平地上,这里散布着来自地球的古怪废弃物——古旧的墓碑,破瓮破缸,还有奇形怪状的纪念碑。卡特有些怀念地意识到,他极可能来到了清醒世界的附近,自他走下从火焰洞窟到深眠之门的七百级台阶以来,这也许是他最靠近清醒世界的一次了。
在一座标着1768年、从波士顿谷仓墓地偷来的墓碑上,坐着那位曾是艺术家理查德·乌普敦·皮克曼的食尸鬼。它赤身裸体,皮肤宛如橡胶,形貌已经高度食尸鬼化,看不出多少人类的影子了。但它还记得一点英语,能够用咕哝声和单音节词汇跟卡特对话,时不时地用食尸鬼的叽咕语加以辅助。当它听说卡特想去迷魅森林,再从那儿出发前往塔纳利亚丘陵之外、位于欧斯—纳尔盖的塞勒菲斯城时,似乎非常犹豫;因为清醒世界的食尸鬼从不在梦境上层的墓地里行动(那地方就留给在死城里繁衍、脚上长蹼的蛙怪吧),而且,它们栖居的深渊与迷魅森林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包括古革巨人的可怖王国。
古革巨人身形庞大且多毛,迷魅森林里的巨石圈就是它们昔日堆建而成的,用途是向外神及“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进行某种古怪的献祭,直到某一晚,它们的恶行传入了地球诸神的耳朵,才被驱赶进了地下的洞穴。在地球食尸鬼居住的深渊与迷魅森林之间,连接两地的唯有一道巨大的活动石门,门上有一只铁环。由于门上设有禁咒,古革巨人们从不敢打开它。也从未有人设想过,会有凡间的入梦者穿过古革巨人的洞穴地盘、从那道门离开地下,因为古革巨人曾以凡人为食,甚至直到今天,它们还津津乐道着凡人入梦者是何等美味——尽管自从被赶到地下之后,它们仅能以妖鬼果腹。妖鬼这种令人反胃的造物生活在辛之墓室,像袋鼠一样用后腿跳来跳去,且一见光就死。
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于是建议卡特要么从萨尔科曼德离开深渊——那座废弃城市位于冷原下方的谷地中,城里有一道道黑硝石建成的阶梯,将幻梦境的上层与下层的深渊连接在一起,由生有羽翼的闪长岩狮子守卫;要么通过某处墓地返回清醒世界,然后重新走下通往浅眠的七十级台阶去往火焰洞窟,再走下通向深眠之门与迷魅森林的七百级阶梯。然而这些方案都不适用于卡特。他不知道怎么从冷原前往欧斯—纳尔盖,也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因为那或许会导致他忘记这一路上获得的所有信息。假如他忘记那些从北方来到塞勒菲斯城中买卖缟玛瑙的水手、忘了他们那种威严而神圣的长相,忘了他们是神之子息、能够指出诸神栖居的冰冷荒漠与卡达斯的方位,那对他的追寻之旅而言无疑是场灾难。
经过卡特的好一番劝说,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终于同意带他穿过高墙环绕的古革巨人之国。在巨人们胡吃海喝后、待在屋里睡觉的一个小时内,卡特有机会悄悄穿过那个圆形石塔林立的晦暗国度,抵达刻有科斯之印的中央之塔。那座塔上有一条向上的阶梯,正通往迷魅森林中的那道活动石门。皮克曼甚至答应借给他三名食尸鬼当帮手,它们会带一块墓碑作为撬棍替他顶开活动石门;毕竟古革巨人有些害怕食尸鬼,当他们撞见后者在自己的巨型墓园中大快朵颐时,常常转身就逃。
他还建议卡特干脆假扮成一只食尸鬼:剃光他那肆意生长的胡须(因为食尸鬼不长胡子),赤身裸体在泥里打滚、好让皮肤看起来像模像样,用颓废的姿态轻飘飘地走路,把衣服裹成一团拿在手中、假装那是他随手从坟里掏来的一点儿零食。只要选对地道,他们就能抵达古革巨人的城市——那里毗连着整个古革王国——从阶梯所在的科斯之塔的附近钻出地面。不过,他们必须小心墓地旁边的一处庞大洞穴,因为那是辛之墓室的入口,满腔仇恨的妖鬼随时守候在那里,杀气腾腾地等着来自深渊上部的住民,因为后者猎杀它们为食。古革巨人入睡以后,妖鬼们便会试图出来。它们既爱攻击古革巨人又爱攻击食尸鬼,因为它们没有能力分辨二者。妖鬼是种非常原始的造物,会以同胞为食。古革巨人在辛之墓室的狭窄处安排有一名哨兵,但它经常打瞌睡,有时会突然被一大群妖鬼来个奇袭。妖鬼不能在真正的光亮中存活,但在深渊中的灰暗光线里,它们可以耐受几个钟头。
于是,卡特最终和三名食尸鬼帮手一起爬过了漫无尽头的地道,它们抬着一块从塞勒姆的查尔特墓地撬来的墓碑,上头写着“尼希米亚·德尔比上校,卒于1719年”。当他们再次进入昏暗的光亮里时,周围是一片布满青苔的巨石组成的森林。这些巨石高得一眼望不到头,正是古革巨人常用的墓碑。他们扭身钻出地洞,向右侧望去,是一条巨石列成的廊道,其尽头是超乎想象的惊人风景:一片巨大的圆形石塔耸立在地心的灰暗空气里,仿佛正无限地朝上延伸。这便是古革巨人的宏伟城市,所有的门都有三十英尺高。食尸鬼常光顾这里,因为找到一具入土的巨人尸体,就足够乡亲们吃上一整年了,即便这么做格外危险,但挖掘古革巨人的尸体也比刨凡人的墓划算。这下子卡特总算明白,在纳斯山谷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摸到那么多的巨型尸骨了。
他们的正前方,恰好是墓地的出口,一座垂直的峭壁拔地而起,峭壁底下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可怖洞穴。食尸鬼们让卡特尽量远离那个洞穴,因为它就是不祥的辛之墓室的入口,古革巨人们就是在洞内的黑暗中猎杀妖鬼的。果不其然,它们的提醒很快就被证实了:一只食尸鬼刚想溜向那些塔群,瞅瞅古革巨人是否按时入了睡,这时,幽暗的巨大洞穴内便亮起了一双橙红色眼睛,接着又是一双。这意味着,古革巨人刚刚损失了一名哨兵,且妖鬼们的嗅觉实在灵敏极了。于是,那只食尸鬼退回了地洞中,打手势示意同伴们保持安静。他们最好别招惹那些妖鬼,而且或许它们很快就会撤退,毕竟刚在黑暗的墓室里解决掉一名巨人哨兵,现在一定很累了。没过一会儿,洞里便跳出一只如小马般大的玩意儿,跃进了灰暗的光线中。看见那卑劣不洁的怪物的模样,卡特不禁感到恶心:它长了张莫名像人类的脸庞,上面却没有鼻子、额头以及其他重要的细节部位。
接着,又有另外三只妖鬼跳出洞穴,跟上了同伴。一只食尸鬼轻声用叽咕语告诉卡特,这些妖鬼身上没有战斗留下的伤痕,这不是个好迹象:这说明它们并没有和古革巨人哨兵对战,而是仅仅趁它熟睡时从旁边溜了过去,所以它们还完好地保存着体力与野蛮劲儿,直到遇上某个受害者,把力气都撒在他身上。它们的数量很快就达到了十五只,纷纷在地上刨来刨去,像袋鼠一样,跳向耸立在灰暗光线中的巨塔与巨石。这些畜牲的外表丑陋不堪且比例失调,令人望而生厌;但更可厌的是,它们还用咳嗽般的粗嘎妖鬼语彼此交谈着。然而,尽管它们已经够吓人了,可怕程度却比不上跟在它们后头、突然从洞穴中冒出来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只爪子,足足有两英尺半宽,上面生着可怖的尖趾。随后,洞里又伸出另一只爪子,接着露出了一截覆满黑毛的粗壮胳膊——那两只爪子都生在这截胳膊上,通过两段短短的前臂与之相连。然后,两只粉红的眼睛亮了起来,正是苏醒过来的古革巨人哨兵,它摇摇晃晃地探出了大如水桶的头颅。它的眼睛分别位于脑袋的两侧,突出了两英寸高,围有骨状的隆起物和粗糙的毛发。但脑袋上最可怕的还是那张嘴,它从脑袋的顶部开裂到底部,垂直而非水平,长着黄色的尖牙。
然而,不幸的古革巨人还未及爬出洞穴、站直足足高达二十英尺的身子,恶毒的妖鬼便朝它发动了进攻。有那么一瞬间,卡特真担心它会大声示警,惊醒同胞们,但食尸鬼低声叽咕着告诉他:古革巨人不会发声,仅能通过面部表情交流。接下来的这场战斗实在惊心动魄。狠毒的妖鬼从四面八方凶猛涌来,扑向了仍然匍匐在地的巨人,用它们的口器对他又撕又咬,还用又尖又硬的蹄子残暴地踢打它。整个过程中,它们一直兴奋地嘎嘎叫着,当巨人那张竖直的大嘴偶尔咬中某只妖鬼时,它们便集体尖叫。所以,若不是古革巨人渐渐朝洞中退去、战场转移得越来越远,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惊醒整座沉眠中的城市。就这样,混战很快就退出视野、消失在黑暗里,只有偶尔传来的邪恶的声响表明它仍未停息。
然后,最警觉的那只食尸鬼比划了一下,示意其他人上前,于是卡特便跟在步伐懒散轻飘的三只食尸鬼后头,走出巨石之林,进入了这座可怕城市里黑黢黢、臭烘烘的街道。这里的圆塔均由巨石砌成,高高耸向视线不可及之处。他们静悄悄地跋涉过高低不平的铺石路面,一路上听见黑色巨门之后隔墙传来令人嫌恶的难听鼾声,这说明古革巨人仍在大睡。食尸鬼们想到时间紧迫,总算加快了行进的步伐,可即便如此,赶这趟路也快不了,毕竟古革巨人的城市规模太大、路太远。好歹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空间,面前矗立着一座巨塔。它比其他塔更高更大,巨型门廊的上方用浮雕刻了一个可怕的符号,即使不懂其意义,光是看见它便令人不寒而栗。这便是刻有科斯之印的中央之塔,透过晦暗的光线,刚好能分辨出塔上有一道巨大的石阶,正是通往幻梦境上层及迷魅森林的阶梯的起始部分。
于是,在彻底的漆黑中,他们开始了无休无止地攀爬。这个过程异常艰难,因为台阶是依照古革巨人的身材打造的,每一级都有将近一米高。卡特数不清自己爬了多少级,因为他很快就精疲力竭了,而食尸鬼不知疲倦、能够迅速恢复体力,不得不出手帮扶他。整个漫无边际的攀爬过程中,他们随时面临着被发现、被追杀的危险,因为,尽管古革巨人都顾忌诸神的诅咒、不敢抬起通往森林的石门,但塔与阶梯却不受此限制,那些逃出的妖鬼就时常被他们追到楼梯顶端。古革巨人的听觉异常灵敏,倘若整个城市是醒着的,有人光手光脚在阶梯上攀爬的动静也能轻易被捕捉到。且不说巨人们步幅宽大,还拥有在辛之墓室猎杀妖鬼而练就的于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很快就能赶上巨石台阶上又小又慢的猎物。他们总是悄无声息地追来,不发出丝毫动静,突然间从黑暗中扑向爬阶梯的人。一思及此,着实令人胆寒。古革巨人平时要忌惮食尸鬼三分,但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下,也指望不上这一点了,毕竟它们占有太大的优势。还有部分危险来自那些行动诡秘、生性酷毒的妖鬼,它们常趁古革巨人熟睡的那一个小时里跳上塔来。假如巨人们睡过头,而刚才那群妖鬼干完了洞穴里的勾当,那些令人嫌恶的坏家伙轻易就能闻到爬阶梯之人的气味,若是这样,卡特他们恐怕还不如被古革巨人吃掉呢。
接着,在攀爬了仿佛无限久之后,上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阵嘎嘎声,意味着事情出现了意外的严峻转折。显然,早在卡特及其向导到达之前就有妖鬼——甚至可能还有别的东西——溜进塔里了。眨眼之间,带头的食尸鬼已经把卡特推到了墙边,并指示另外两名同胞守在了最有利的位置。它们举起老旧的石头墓碑,准备一见到敌人就砸下去。食尸鬼能在黑暗中视物,所以有它们在场,情况比卡特独自一人要乐观得多。转瞬之后,前方响起一阵蹄声,显然是有至少一头野兽正从阶梯上方朝下跳来,于是举着墓碑的食尸鬼们摆好姿势,准备发起致命的一击。现在,黑暗中出现了一双橙红的眼睛,除了蹄声,他们还听见了妖鬼的喘气声。它刚跳到紧挨着食尸鬼的台阶上,后者便用惊人的臂力挥动古老的墓碑,于是妖鬼只发出一声喘息、一阵窒息般的声响,便倒了下去,瘫成令人厌恶的一团。这头畜牲似乎没有同伴,于是食尸鬼们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便轻拍卡特,示意他继续前进。和之前一样,它们义无反顾地帮助他,而他很庆幸能离开这个血案现场。尽管看不见,但那只妖鬼粗鄙不堪的尸体毕竟还瘫在这团黑暗里。
最后,食尸鬼让卡特停下脚步,然后伸手在上方摸索起来。卡特意识到,他终于抵达了那道活动石门。要推开这样一扇庞然大物简直超乎想象,不过食尸鬼仅想将它抬起一小截,只要能把墓碑塞进去撑住足以让卡特从门缝里钻出去了。它们自己则打算走下阶梯、穿过古革巨人的城市原路折返,因为它们擅长来无影去无踪,况且也不知道该如何从幻梦境上层前往幽秘的萨尔科曼德城——那座城中,有狮子把守的通往深渊的大门。
三只食尸鬼开始用惊人的臂力抬举头顶的石门,卡特也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帮忙。它们判断,台阶顶部一旁的那条门边是应该使力的正确位置,于是动用它们凭借不可告人的方式获得营养的肌肉,铆足劲儿推了起来。没过多久,一道光亮映入眼帘,于是卡特执行起交付给他的任务,把古老墓碑的一头塞进了门缝。接下来,它们猛力抬举,进展却十分缓慢。每当他们试图转动墓碑、撑开石门却遭遇失败时,自然就得从头来过。
突然间,他们的绝望感陡增了一千倍,因为下方的阶梯上传来了一阵声响:那不过是死掉的妖鬼长着蹄子的尸身滚下台阶的砰砰撞击声,然而,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它移位、朝下滚去,都足以让人万分不安。食尸鬼们很了解古革巨人的习性,因此像疯了般拼尽全力推了起来。在短得令人诧异的片刻之后,头顶的门就被抬到了足够高的位置,让它们能够撑稳门板,卡特则转动墓碑、撑开一道宽敞的门缝。接着,食尸鬼让卡特爬上它们橡胶般的肩膀,然后,当他抓住门外的幻梦境上层那受神灵保佑的泥土时,它们稳住他的双脚,把他推了出去。一秒之后,它们自己也钻出门外,一脚踢掉墓碑,关上了巨大的活动石门,而到这时,它们已经能够听见底下传来的喘气声。由于诸神的诅咒,古革巨人永远无法通过这道石门,于是卡特深深感到如释重负,放松下来,静静躺在了迷魅森林里长势繁茂、奇形怪状的真菌当中。他的向导们则以食尸鬼特有的休息姿势在附近蹲坐下来。
尽管这片他已经走过无数次的迷魅森林很诡异,但与他们刚刚逃脱的深渊相比,这儿简直令人心旷神怡。这一带没有活着的居民,因为迷魅鼠出于恐惧会避开这扇神秘的石门。紧接着,卡特就和食尸鬼商量起了它们的返回路线。它们已经不敢从塔里折返了,而清醒世界对它们也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卡特告诉它们,要去那里就必须经过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的火焰洞窟。于是,它们决定通过萨尔科曼德城中的深渊大门返回,虽然它们全然不知如何前往那里。卡特回忆起,那座城位于冷原底下的山谷中,还想起了在狄拉斯—利恩时,他曾见到一名阴险的斜眼年迈商人,传言说他常在冷原上做生意。于是他建议食尸鬼们穿过原野前往尼尔城,再沿着斯凯河直走到河口,去狄拉斯—利恩寻找线索。食尸鬼们立刻决定就这么办,然后一点儿没耽搁,迈着轻飘飘的步子出发了,因为暮色渐浓,接下来还要赶一整夜的路呢。卡特和这些令人倒胃口的野兽握了握爪子,感谢它们倾力相助,还请它们替他谢过那只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但当它们离去后,他不禁庆幸地叹了口气。因为食尸鬼毕竟是食尸鬼,往好里说,也实在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旅伴。然后卡特找了个森林里的池塘,把在地下世界沾的一身泥洗了个干净,接着就穿上了一直小心翼翼带着的衣服。
此时,这片长满古怪巨木的可怖森林已被夜色笼罩,但因为林中到处是磷光,赶起路来仍和白天一样容易。于是,卡特从他的熟悉路线朝塞勒菲斯出发了,目的地是位于塔纳利亚丘陵之外的欧斯—纳尔盖。走着走着,他想起了在仿佛亿万年前、在遥远的奥瑞巴,他把坐骑斑马拴在了恩格拉内克山里的一棵栎树上,于是很想知道那些采熔岩的人有没有放了它、给它喂食。他还想知道,如果他有一天返回巴哈那,赔偿那头夜间在亚斯湖畔的古老废墟里死去的斑马,那名老迈的旅店老板是否还会记得他。重新回到幻梦境上层后,他的脑海中不禁浮起如此种种思绪。
但此刻,一棵巨大的空心树中传来一阵声响,令他停下了脚步。眼下他不想跟迷魅鼠打交道,所以刻意避开了巨石圈附近的地带。可从这阵独特的颤动声判断,迷魅鼠这回换了个地方召开它们的重大会议。他走近了些,可以听出它们正在进行紧张激烈的讨论,而不一会儿,他便发现它们讨论的问题在他看来十分紧要。因为,迷魅鼠的最高议会正在商讨要不要对猫族发动战争。事情的由头,就是那群偷偷跟踪卡特去了乌撒、结果命丧黄泉的迷魅鼠,它们动了不该动的念想,于是被猫族就地正法了。这件事一直令迷魅鼠一族怀恨在心,所以元帅们做出决定,要在至少一个月里对猫族全体发动一系列奇袭,出其不意地攻击落单的猫或者猫群,就算是乌撒城里不计其数的那些猫,也不给它们留一点操练和动员的机会,这就是迷魅鼠的计划。而卡特意识到,在继续自己浩大的寻觅之旅之前,他必须挫败它们。
因此,伦道夫·卡特静悄悄地溜到迷魅森林的边缘,朝着星光照耀下的原野发出了猫儿的呼声。附近一座村舍里的老雌猫接下了他的信息,然后传递给了起伏不平的草原上的猫族成员们,后者又传给了庞大的、娇小的、黑的、灰的、虎纹的、白的、黄的、杂色的猫族战士。他的口信回荡到了尼尔城、斯凯河之外,甚至传向了乌撒城。乌撒城中数不尽的猫儿发出齐鸣,集结起了队伍。所幸此时月亮还未升起,所以这些猫儿全都在地球上。它们敏捷而无声地跃起,从家家户户的壁炉和屋顶之上跳下,汇聚成一片毛茸茸的辽阔海洋,流过原野,朝向迷魅森林的边缘而去。卡特正候在那里,迎接它们。对于刚在深渊里见识过一些东西,还跟一些东西同行过的他来说,此刻看到这些线条优美、生机蓬勃的猫儿,当真赏心悦目。他很高兴与一位德高望重的朋友重逢——乌撒城分遣队的头领,曾经救过他一次的那只猫。它油亮的脖颈上戴着象征地位的项圈,胡须竖立着,显得勇猛果敢。更令他高兴的是,这支军队中有一名年轻而干练的中尉,而它不是别人,正是许久以前在乌撒城中的那个早晨,卡特曾在旅店里用浓奶油喂过的那只幼猫。如今它已是一只高大健壮、前途光明的猫了,跟它的朋友握手时,它发出了呼噜声。它的祖父说,它在军中一直表现优异,再经历一场战事的磨炼,也许就能升职为上尉了。
接下来,卡特大致描述了猫族目前面临的威胁,作为回应,四面八方的猫儿们都从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声表示感激。他和猫族将军们商议了一番,然后制定了一个计划:立即发起行动,朝迷魅鼠议会以及其他已知的据点出发,抢在它们动员军队、发动侵略之前展开奇袭,制伏敌人。于是,洪流般的猫儿大军一刻也没耽搁,立即涌向迷魅森林,冲刺着包围了议会所在的空心树和巨石阵。敌人们一见到这些不速之客,便迸发出了恐慌的高昂颤音。鬼鬼祟祟、好奇心重的棕色迷魅鼠们几乎没有进行任何抵抗。它们明白自己已经不战而败,于是放弃复仇的念头,转而考虑如何保全小命了。
现在,一半的猫儿围坐成了一圈,中间放置着迷魅鼠俘虏。圈上留出了一条过道,方便其他猫儿将从森林其他部分抓获的俘虏押送进来。它们进行了漫长的谈判,其间卡特充当了翻译的角色。它们最终议定:迷魅鼠一族可以保留自由的现状,前提是必须每年向猫族贡奉大量林中出产的松鸡、鹌鹑和野鸡。迷魅鼠的名门望族还需交出十二名贵族少年作为人质,它们将被关押在乌撒城的猫之神庙中。猫族还把话说得很明白,倘若有任何一只猫在迷魅鼠的地盘附近失了踪,迷魅鼠一族都要承担灾难性的后果。处置完毕后,猫儿大军便解散队伍,允许迷魅鼠们一个一个地各自返家,后者则一边匆匆溜走、一边闷闷不乐地回头偷瞥。
接着,年老的猫族将军提议要护送卡特走出森林,直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因为将军认为,卡特挫败了迷魅鼠发动战争的企图,后者很可能对他怀恨在心。卡特满怀感激地接受了这个提议,不仅因为这样能保障安全,更是因为他喜欢有这些优雅的猫儿陪伴在侧。于是,在这片令人愉快、活泼有趣的大军的包围中,伦道夫·卡特昂首挺胸地穿过了充满魔力、磷光闪烁的巨木之林。猫儿大军在成功地执行任务之后,身心轻松,卡特于是给老将军及其孙子讲起了他这一路的经历,其他的猫儿则有的狂喜地欢跳着,有的追逐着被风吹动、在原始大地上的真菌之间飞舞的落叶。然后老猫说,他曾经听说过许多关于冰冷荒漠上的秘境卡达斯之事,但不知道它在哪儿;至于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他更是闻所未闻。不过,要是以后他听到任何相关的消息,他很愿意告诉卡特。
他还把一些具有重大价值的幻梦境猫族的秘密口令告诉了卡特,并且特别推荐他去找塞勒菲斯的猫族老首领——塞勒菲斯正是他当前的目的地。卡特依稀听过一些那只老猫的传言,知道它是一只尊贵的马耳他猫,且在各个领域都有重大的影响力。当他们到达既定方向的森林边缘时,已是黎明时分,而卡特不得不与他的朋友们道别了。他曾经认识的幼猫、如今的年轻中尉倒是很想随他去,但老将军不允许它这么做,这名严厉的族长坚持认为,为猫族与军队服务才是它的职责所在。所以,卡特独自朝着金色的原野出发了,这片神秘的土地沿着一条河流向远处延伸,河畔长满了柳树。猫儿们则返回了林中。
卡特对这片坐落在森林与塞雷纳利安海之间的园地颇为熟悉,于是轻松愉悦地沿着汩汩鸣唱的奥克拉诺斯河朝着目的地行进。太阳升到了这片遍布果园与草坪的微斜坡地的上方,照亮了点缀着每座山丘与谷地的千色繁花。一片圣洁的薄雾笼罩着这一带,比起其他地方,这里浸润了更多的阳光,也弥漫着更多的夏日鸟语蜂鸣。所以,当人们穿过这一带时,感觉恍如置身仙境,体验到的愉悦与奇妙远超记忆所能承载。
中午时分,卡特抵达了斯兰的碧玉台地,它朝着河畔倾斜而下,上方则坐落着秀丽的神庙——埃莱克—瓦达王每年都会乘坐金色轿舆、从他位于暮光之海的遥远国度前来参拜这座神庙,向奥克拉诺斯河神祈福。年少之际,他曾居住在河畔的一座小屋中,当时河神时常对他歌唱。神庙通体由碧玉打造而成,围墙、庭院及七座尖塔绵延一英亩,其内的神龛底下,河水经由隐藏的水道流过,河神则在夜间柔声歌唱。当月光照耀这些庭院、台地与尖塔时,这里也曾有许多次回响起奇异的音乐,但那究竟是河神的歌声,还是神秘祭司的咏唱,除了埃莱克—瓦达王,恐怕无人知晓了。毕竟,他是唯一进过神庙、见过那些祭司的人。此刻,在这昏昏欲睡的白昼里,精雕细琢的神庙一片沉寂。在令人意醉情迷的日光中,卡特前进着,只能听见大河的汩汩流动与鸟语蜂鸣。
整个下午,在芳香弥漫的草原上,在河畔平缓的山丘间——这里的背风处伫立着一座座宁静的茅屋,在供奉着碧玉和金绿玉雕就的和善神祇的神殿之间,这名朝圣者不停地漫步着。有时他会走到奥克拉诺斯河的岸边,朝着清可见底的水流中活蹦乱跳的七彩鱼儿吹口哨;有时他会在喁喁细语的灯心草丛中停下脚步,凝视对岸那片黑暗的巨大树林,其间的一些树枝低垂到了水边。在过往的梦境中,他曾看见古朴而笨重的伯泼斯兽慢悠悠、怯生生地从树林中走出,来到岸边喝水,但现在一个也瞧不见了。有一回,他驻足观看了一只食肉鱼捕捉食鱼鸟的经过:那食肉鱼在阳光底下显摆着自己诱人的鳞甲,引诱长着翅膀的猎人俯冲而来,然后张开大嘴扣住了鸟喙。
夜幕将至时,他登上了一片长满野草的矮丘,而此刻在他眼前展开的,是斯兰城那上千座镀金尖塔,其光耀之盛仿佛在夕阳下熊熊燃烧。那座美妙城市的雪花石膏城墙高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它们朝着山顶倾斜而上,结合成牢固的一整块,其建造手法无人可知,因为它们的历史远比人的记忆更古早。这片高耸的城墙上遍布着一百道大门与两百座塔楼,而城里还有一片片比城墙更加高大的塔群,它们拥有金色的塔尖,下面则通体雪白。在平原上的人们看来,这些塔直插天穹,时而清晰地闪着光,时而塔顶云雾缭绕,时而云气盘踞在低一些的位置,而最高的塔尖则破云而出、光芒耀眼。斯兰城的城门都开在大理石砌成的宽阔码头上,华丽的西班牙大帆船载着芬芳的雪松与黑檀,轻柔地在此靠岸。船上的水手留着式样古怪的胡须,坐在标有遥远国度的象形文字的酒桶和一捆捆货物上。墙内的陆地是以农为业的乡野,白色小屋在这里低缓的山间做着梦,狭窄的道路上点缀着石桥,优雅地在河流与花园间蜿蜒。
傍晚,卡特漫步着穿过脚下青翠的土地,眺望淌向斯兰城壮丽的金色尖塔的河流,只见河上已浮起暮色。傍晚时分,他来到了南边的城门前,被身穿红袍的哨兵给拦下了,直到他讲了三个叫人难以置信的梦境,证明自己作为资深入梦者够格踏上斯兰城陡峭而神秘的街道,在城中的集市中闲逛——那些华丽的西班牙大帆船载来的货物就在此销售。然后,他便穿过城门,进入了这座美妙的城市——城墙十分厚实,因此门洞深如隧道。接着,他拐进弯弯曲曲的狭窄街道,穿梭在直插天穹的塔群之间,朝着城市深处蜿蜒而去。一扇扇带格栅和阳台的窗户中透着光亮,鲁特琴和管乐的声响隐隐约约从内庭的方向传来,那里还有大理石砌成的喷泉在冒泡。卡特知道该怎么走,于是缓缓穿过黑暗的街道,朝河边行去。河畔有一座古旧的海滨酒馆,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在过去无数个梦境中结识的众多船长与水手。他付了船钱,准备搭乘大帆船前往塞勒菲斯,然后就在酒馆里过夜了。入睡前,他和酒馆里那只德高望重的老猫谈了一番严肃的话,而后者坐在庞大的壁炉前眯眼打着瞌睡,梦着古老的战争与被遗忘的诸神。
翌日清晨,卡特登上了驶往塞勒菲斯的大帆船,在船首坐下了;与此同时,水手们解缆开船,通向塞雷纳利安海的漫长航行就此开始。船行了数十里,两岸的风景都与斯兰城中别无二致:右侧的远山上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座奇特的庙宇,岸边则是昏昏欲睡的村落,有许多红色的陡峭屋顶与晾晒在阳光底下的渔网。卡特一心想着此行的目标,向身边的所有水手都打听了一遍他们在塞勒菲斯城里见过些什么人,其中有没有双眼狭窄、耳垂修长、鼻梁瘦削、脸颊尖细的古怪男子——他们乘坐深色船只从北方而来,为的是用缟玛瑙换取塞勒菲斯的翡翠雕刻、金丝还有会唱歌的红色小鸟;若有,他们叫什么名字,在哪里活动?然而水手们对这些人知道得不多,只是似乎对他们颇为敬畏。
这些人来自名叫因堪诺克的遥远地界,没多少人敢去那儿,因为那是一片寒冷而幽暗的土地,据说还靠近令人望而却步的冷原。在传说中冷原所在的区域的边界上,有一带难以攀越的高山。然而,那座伫立着可怕的石头村落与不宜言说的修道院的邪恶高原是真的在山的另一头,还是胆小之人在夜里望见月下巍然矗立着一片黑暗可怖的高山屏障从而编造出了这个谣言,没人能断言。当然了,人们可以途经不同的大洋抵达冷原。这些水手并不了解因堪诺克其他方向的边界的情况,关于冰冷荒漠与秘境卡达斯,他们也仅听过依稀的传闻,并不知其所在。至于卡特寻找的那座壮丽日落之城,他们就闻所未闻了。于是卡特也不再追问,只是盼望能与来自寒冷而幽暗的因堪诺克的怪人们交谈,因为他们就是恩格拉内克山上所刻神灵的子孙。
傍晚时分,大帆船驶入一片蜿蜒的河道,穿过了克雷德芳香四溢的丛林。卡特真希望能在这儿下船,因为这片热带森林中沉睡着奇妙的象牙宫殿群,它们遗世独立却完好无损,曾经居住其中的是一些来自名字已被遗忘的土地的伟大君王。旧神的咒语守卫着此地,保护宫殿不受侵害也不腐坏,毕竟根据书上的记载,有朝一日,这些宫殿也许还能派上用场。一些大象拉的大篷车队从附近经过时,曾在月下遥望此地,却无人胆敢靠近,因为他们畏惧那些保护这里不受玷污的卫士。可大帆船只是继续向前航行。薄暮很快驱尽了白日的喧嚣,天边最先冒出的星辰开始闪烁,与岸边早早飞出的萤火虫一唱一和,与此同时,丛林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只留下一股余香在缅怀它的存在。整个夜晚,大帆船都毫不停歇地飘然而过,对河畔的种种神秘之地视而不见、毫不挂怀。一个放哨的人报告说,看见东边的山上起了火。可昏昏欲睡的船长说,最好别盯着那地方看,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点火的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翌日早晨,河面变宽了许多。卡特看见沿岸的房屋,便知道他们已经靠近塞雷纳利安海上巨大的贸易之城希兰尼斯了。这些房舍的墙壁是粗糙不平的花岗岩,屋顶呈尖尖的悬梁式,山墙刷了灰泥。希兰尼斯的城民比幻梦境内任何地方的居民都更接近清醒世界的人类。外人很少造访这里,除非是为了做买卖。不过,这座城因盛产可靠的工匠而备受赞誉。希兰尼斯城的码头是用栎木修建的,大帆船在此停靠,因为船长要去海滨酒馆里做生意。卡特也上了岸,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遍布车辙的街道,看着木制的牛车笨重地经过、亢奋的商人在集市上徒劳地大声叫卖他们的货品。海滨酒馆都坐落在码头附近,脚下是铺了鹅卵石的道路,上面还有涨潮时浸染的盐渍。这些酒馆拥有低矮的天花板、黑色的横梁、淡绿色的同心圆纹窗玻璃,年头看似非常久远。酒馆里的老水手们说了许多远方港口的故事,还给他讲了不少关于幽暗之地因堪诺克的怪人们的事,不过,这些他基本都已经听大帆船的海员们说过了。然后,大帆船装载完一批又一批的货物,便朝着落日余晖之下的海洋再度起航。希兰尼斯城那些高高的墙壁及山墙在他们身后渐远渐小,而白昼投下最后一缕金光,让他们见识了任何人力都无法营造出的奇异之美。
两天两夜,大帆船都在塞雷纳利安海上航行,一路上没看见半点陆地的影子,只和一艘船打过照面。第二天的日落时分,阿然山冰雪覆盖的顶峰巍然耸立在了他们的上方,山坡的低矮处则生长着摇曳生姿的银杏树。卡特知道,他们就要抵达欧斯—纳尔盖以及壮丽的塞勒菲斯城了。这座美妙城市的景色很快就扑面而来:熠熠生辉的宣礼塔,纤尘不染、带有青铜雕像的大理石城墙,还有纳拉克萨河入海口的宏伟石桥。接下来是城市后方起伏低缓的青色山丘,山上布满树林与常春花花园,小型神庙与屋舍掩映其中。更远处幻化为背景的,则是塔纳利亚丘陵那紫色的山脊,望之巍峨又神秘。丘陵后更远处,就是通往清醒世界以及幻梦境其他区域的禁忌之路了。
港口里泊满了涂彩的桨帆船,有的来自大理石云城塞拉尼安,它位于海天交接处的虚无缥缈空间;有的来自切实存在于幻梦境诸海中的码头。舵手驾着船穿行其间,朝弥漫着香料芬芳的码头驶去。一片暮色中,大帆船停靠在了这里,此时城中的百万盏华灯业已初上,在水面上熠熠生辉。这座景色壮丽的不死之城仿佛亘古常新,因为时光的力量无法玷污或者损毁它。这座城自古至今始终是神灵纳斯—霍尔塔斯掌中的绿松石,八十名穿戴兰花之环的祭司即是一万年前建造它的人。宏伟的青铜大门闪耀依旧,缟玛瑙铺成的道路从不见磨损和毁坏之处。城墙上硕大的青铜雕像俯视着来来往往的商贩与骑骆驼的人,这些人的出生时间比神话还古早,分叉样式的胡须中却没有一丝灰白。
卡特没有立即去庙宇、宫殿或城堡中搜寻,而是在一片面朝大海的城墙下停下了脚步,因为这里有许多的商旅与水手。当天色太晚,不便继续打探消息之时,他便找了家熟悉的老旅馆,梦着他寻找的诸神与秘境卡达斯沉沉睡去。第二天他搜遍了所有的码头,寻找古怪的因堪诺克海员,却被告知这些人一个也没来,而他们本该从北方驶来的桨帆船已经迟到整整两周了。但是,他找到了一名索拉本尼亚水手,这人曾去过因堪诺克,还在那片幽暗之地的缟玛瑙采石场里干过活儿。这名水手说,因堪诺克人烟稠密的区域的北边确实有一片沙漠,但似乎所有人都对那儿惧而远之。索拉本尼亚水手觉得,人们之所以害怕那地方,是因为沙漠的尽头有一片不可逾越的高峰,即可怖的冷原的最外缘。他也坦言当地还流传着一些含糊的传闻,比如那里存在着邪恶之物,还有无名的守卫。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神话中的冰冷荒漠、是否坐落着秘境卡达斯,可不管怎样,倘若那些邪恶之物以及守卫当真存在,它们似乎不太可能平白无故地守在那里。
第三天,卡特沿着柱廊之街而上,去往绿松石神庙与高级祭司们交谈。尽管纳斯—霍尔塔斯才是这座城市崇拜的主神,但这里的日常祷文中仍会提及所有的诸神,而高级祭司还算熟知诸神的脾性。就和遥远的乌撒城中的阿塔尔祭司一样,他强烈地不赞成卡特去觐见诸神。他表示,诸神性情暴躁、反复无常,还从来自天外、盲目愚痴的外神那里受到某种奇怪的保护——外神的灵魂与信使,即是“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诸神嫉妒般地将壮丽的日落之城藏匿了起来,这摆明了它们不愿卡特找到它;至于对于妄图前来觐见、当面恳求自己的人,它们会持什么态度就更加不好说了。过去从未有凡人找到过卡达斯,所以将来最好也没有。关于诸神的缟玛瑙城堡还有一些传言,而那些话只会让人更加不安。
卡特谢过戴兰花花环的高级祭司,离开神庙,去往了羊肉贩子所在的集市,因为塞勒菲斯猫族那名皮毛油亮的老首领就安适地住在那里。这只姿态庄重的灰猫正在缟玛瑙铺就的路面上晒太阳,卡特靠近时,它只是慵懒地伸出一只爪子。可当卡特报出乌撒猫族的老将军传授的口令后,这只毛茸茸的长老变得热情健谈起来,告诉了卡特许多秘闻,这些原本只有住在欧斯—纳尔盖朝海的山坡上的猫儿才知晓。最棒的是,它还讲了一些因堪诺克的怪人们的事,都是居于塞勒菲斯海滨的胆怯猫儿们偷偷摸摸告诉它的,且没有哪只猫敢爬上这些怪人的黑船。
怪人们的身上似乎环绕着一股超脱尘世的氛围,但猫儿不肯上他们的船倒不是因为这个。真正的原因在于,因堪诺克笼罩着一种猫儿不堪忍受的阴影,所以在那一整片阴冷的幽暗之地,人们听不到哪怕一声欢快的呼噜声或是闲适的喵喵声。这究竟是因为越过不可攀爬的高山、从传闻中冷原的方向飘来的东西,还是因为从北方沙漠上流下来的东西,没人说得清楚,但事实就是,那片遥远地带笼罩着某种不属于地球的气息,令猫儿们敬而远之——对那种东西,它们比人类要敏感得多。因此,猫儿们绝不会爬上驶往因堪诺克的玄武岩码头的黑船。
这位猫族的老首领还告知卡特去哪儿寻找他的朋友库拉尼斯王;在卡特近来的梦境中,库拉尼斯王总是交替统治着两地——塞勒菲斯城内以玫瑰水晶打造的七十喜乐之宫,以及浮于天际、塔楼耸立的云城塞拉尼安。但目前,他似乎对这两个地方失去了兴趣,反而对自己年少时生活过的英格兰山崖及丘陵草原产生了强烈的渴望。在那儿,睡梦中的小小村落里,格子窗的后头飘荡出英格兰的古老歌谣;在那儿,遥远山谷中的青葱草木中,灰扑扑的教堂塔楼冒出头来。在清醒世界中,他已经回不去了,因为肉身已死;可他退而求其次,成功梦出了一小片这样的乡间土地,它就位于塞勒菲斯城以东的区域,优美的草原从海滨悬崖一直起伏延伸至塔纳利亚山麓。这里有座面朝大海的哥特风格灰色庄园,他就居住其中,并尽量把它当成古老的特雷弗塔,即他的出生之地,也是他家的十三代先人祖祖辈辈呱呱坠地的所在。在附近的海岸上,他还建造了一座小小的康沃尔郡渔村,村里有陡峭的鹅卵石路。他将长相最有英国特色的人们安置其中,并一直努力把谨记在心的康沃尔郡老渔民的口音教给他们。在不远的山谷中,他还建了一座诺曼式修道院,院中高塔从他的窗口就能望见,周围则是教堂墓地,灰色的墓碑上刻着他家先祖的名字,还长着苔藓,恰似老英格兰的苔藓。因为,虽然库拉尼斯在幻梦境中贵为王者,坐拥一切他能够想象出来的盛大奇迹、壮丽美景、狂欢喜庆、新鲜刺激,他却情愿彻底将一切权柄、奢华与自由拱手让人,只为换自己变回那个单纯的男孩,在纯洁安谧的英格兰度过美好的一天。那个他挚爱的古老的英格兰塑造了他,他也必将永远属于它。
所以,卡特与灰毛的猫族老首领告别后,并没有前往玫瑰水晶宫殿所在的台地,而是出了东边的城门,穿过雏菊盛放的原野,朝一座高耸的山墙走去,前方是一片通往海边悬崖的山坡,山墙在坡上的栎树林中若隐若现。最后,他来到了一片高大的树篱和一扇带有小型砖砌门房的大门跟前。按下门铃后,应门的并不是身穿礼服、涂油抹膏的宫廷男仆,而是一个穿着罩衣、胡子拉碴的小个子跛脚老头儿,他开口说话时,尽量操着老派的康沃尔郡口音。接着,卡特穿过了一段竭力模仿英国风格的林荫道,爬过了一片遍布着安妮女王时代的花园的台地。他来到了房门前,门的两侧拱卫着老式的石猫,一名留着胡须、衣着得体的男仆在此迎接,立刻带他去了库拉尼斯王的藏书室:库拉尼斯王正心事重重地坐在窗边的一张椅子里,望着他那小小的海滨村庄,渴望他的老保姆能走进来训他一顿,因为他没有收拾妥当、好去参加教区牧师家举办的可恶的草地聚会,而马车已经等候在外,他的母亲也快不耐烦了。
库拉尼斯王穿着晨袍,款式是他年轻时伦敦的裁缝们偏爱的那种。他殷切地起身迎客,因为见到一名来自清醒世界的盎格鲁—萨克逊人对他而言难能可贵,哪怕这个萨克逊人的老家是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而非康沃尔郡。他们促膝长谈,追忆旧时光;两人都是老练的入梦者,对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神奇地点颇为熟稔,所以有大把的话题可聊。库拉尼斯甚至去过群星以外的那片终极虚空,而且据说,他是唯一一个从那里回来且没有丧失神志的人。
卡特最终提起了此行的目标,向主人抛出了问过很多人的那个问题。而库拉尼斯并不知晓卡达斯或者壮丽的日落之城位于何处,但他的确知道诸神是十分危险、不宜探究的存在,且外神以某种奇特的方式保护着他们,使他们不受无礼好奇之人的打扰。他在游历遥远的太空时,对外神增进了不少了解,尤其是在那片不存在有形之物的空间——那里充斥着彩色的气体,它们观想着最深的奥秘。紫色雾气希纳克对他讲述了“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可怖之事,警告他绝对不要接近虚空的中央,因为“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就在那片黑暗中饥饿地啃噬。总之,凡人最好别与诸神产生瓜葛,尤其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既然他们始终不许卡特再梦见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那他最好就别去寻找它了。
库拉内斯还怀疑,即便卡特真能抵达那座城,他又能否从中获得任何好处。库拉尼斯本人就曾长年对美丽动人的塞勒菲斯城与欧斯—纳尔盖魂牵梦萦,因为他渴慕这里的自由和色彩,渴望摆脱了一切束缚、规矩与愚昧的超凡人生。可如今,他已抵达这座城、这片土地,甚至成了这里的王者,却发现所谓的自由与光鲜很快就失去了魅力,而他只是一味地渴望着任何与他曾经的感情与记忆相关的东西。他是欧斯—纳尔盖之王,这一切对他而言却已毫无意义。他只是终日垂头丧气地怀念着旧日的英格兰,怀念那些塑造了年轻的他的熟悉事物。他愿意交出整个王国,只为再次听到康沃尔郡的教堂钟声响彻丘陵地带;他愿意放弃塞勒菲斯城的千座尖塔,只要能换来他家附近那座满是朴实的陡峭屋顶的村庄。因此他告诉卡特,那座神秘的日落之城里未必有他寻求的幸福,或许,就让它停留在一段光辉而模糊的记忆才是最好的选择。过去在清醒世界里,他时常造访卡特,所以对卡特出生的那片风景怡人的新英格兰坡地颇为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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