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中(2/2)
最后,他决定将三具棺材并排放在一起,一端靠墙当作基底,然后在上面搁两层,每层都并排放置两具棺材,最后再将最后一具棺材放在顶端,当作平台。这种排列方法能让他尽可能轻松地爬上去,同时又有足够的高度。不过,他打算只用两具棺材来支撑上方的结构,仅将第三具棺材当作爬上去的垫脚物。万一逃脱的通道需要更高的垫脚物,他还能将第三具棺材摆在最上面增加高度。地牢里的囚徒在微光里忙碌了起来,他几乎没有做什么仪式就搬动了那些静悄悄的尸体,一具棺材接着一具棺材地堆起了他的小号通天塔。其中的几具棺材在压力下裂开了,所以他准备将马修·费纳那具结实的棺材堆放在顶端,这样他在打理气窗时就能站在一个尽可能稳固的平面上。在昏暗中,他只能凭感觉去挑选正确的棺材,事实上他几乎是误打误撞地选对了棺材,因为他不经意地将那具棺材放在了第三层的另一具棺材边,然后在某种古怪意志的作用下又摸到了它。
最后,他堆好了高塔,然后坐在自己可怖造物最底层的阶梯上,休息了一下自己酸痛的手臂。随后,布奇带着自己的工具小心地爬上高塔,站在最高一层的顶端。这时,气窗刚好和他的肩膀平齐。窗口的边框全是砖头,而且他确定能够凿出一个能让自己穿过去洞。当他开始抡锤子的时候,外面的马跟着嘶鸣了起来,那声音有些像是在嘲笑,又有些像是在鼓励。但不论它的意味如何,那都与布奇面临的状况相得益彰;因为那些砖石结构虽然看起来很容易对付却出乎意料的牢固,这无疑是对凡人自负妄想的嘲弄,同时也意味着布奇需要所有可能的激励。
待到夜幕降临后,布奇依旧在卖力地敲打着气窗。这时,新聚集起来的云团已经遮挡住了月亮,所以他很大程度上只能凭着感觉行事了;虽然工作进展得很缓慢,但气窗底部与顶部扩大的开口给予了他不小的激励。布奇相信,等到午夜,他就能从地窖里逃出去了。他并没有思索什么离奇恐怖的念头,因为他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样。他没有理会那些因为时间、地点,以及他踩在脚下的东西而产生的压抑想法,而是冷静地开凿着石头砖墙。当碎石弹到脸上时,他会大声咒骂;而当有岩屑惊扰到越来越紧张的马,让它在柏树林里踱步时,他又会哈哈大笑。后来,洞口变得更大了,甚至能让他不时地试图从洞穴里往外钻。而当他活动的时候,脚下的棺材开始摇晃起来,发出破裂的声音。他发现自己不需要将脚下的棺材垫得再高一些就能钻过凿开的洞口;因为等到他把洞口凿到合适的大小时,通道底边的高度正好在合适的位置上。
等布奇最终觉得自己可以钻过气窗的时候,至少已经是午夜了。虽然休息了很多次,他仍然大汗淋漓,而且疲惫不堪。布奇爬到了地面,坐在最底层的棺材上,积蓄些力量,准备钻过气窗跳到地面上。饥饿的马反复嘶鸣,几乎有些不祥,他开始隐约希望马会停下来。奇怪的是,近在眼前的逃生出口却让他高兴不起来。他几乎不想继续用力开凿了,因为他早年间的懒惰生活养出了一身肥肉。当他重新爬上那些开裂的棺材时,布奇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体重;特别是当他爬上最高处的棺材时,他听到了很响的开裂声,那预示着所有的木头都裂开了。虽然他用上了最结实的棺材当作平台,但他的打算似乎仍然落空了;因为当他爬上那口棺材时,腐烂的棺材盖就裂开了,让他摇摇晃晃地踩进了另一块他根本不愿意去想的地方。破裂的声音,或是涌进开阔空间的恶臭吓坏了外面的马,它甚至都没有嘶鸣,而是直接发出尖锐的叫声,拖着嘎吱作响的货车,疯狂地冲进了夜色里。
陷在骇人处境里的布奇突然发现自己站的位置太矮了,没法轻易地爬上扩大的气窗;但他依旧鼓起了力气决定全力一搏。他抓住了孔洞的边沿,将自己拉了上去,这时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古怪地拖住他双脚的脚踝。紧接着,他突然慌张起来。在这个晚上,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惧;因为虽然他费力挣扎,却始终没办法摆脱那个抓着他的东西。那个东西没有丝毫的放松。挣扎造成了严重的伤口,可怕的疼痛沿着他的小腿窜了上来;恐惧与坚定的唯物主义信念在他脑里混搅在一起,他坚信那只是破掉的木头棺材碎片、松散的钉子或者其他东西困住了他。或许他尖叫了。至少,他开始不由自主地疯狂踢脚和扭动,而他自己也几乎半晕过去了。
本能指引着他扭动着穿过了气窗,然后笨重地摔在了潮湿的地面上。他似乎没法走路。在渐渐浮现的月光下,他拖着自己流血的脚踝爬回了坟墓的小屋;他愚蠢而匆忙地往前爬去,手指抓进黑色的土壤里,但他的身体反应却慢得令人发狂,就像人在被噩梦中的幽灵追逐时一样。但是,显然没有东西在追他,因为当小屋的看门人阿明顿听到门外传来软弱无力的抓挠声,并打开房门的时候,布奇还活着,而且只身一人。
阿明顿帮助布奇躺到一张闲置的床的外侧,并且让他的小儿子埃德温去找戴维斯医生。那个饱受折磨的人已经完全清醒了,但却没有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来;只是嘀咕着说“噢,我的脚踝!”“放手!”或者“关在坟墓里”。随后,医生带着他的医药箱赶了过来,干净利落地询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脱掉了病人的衣服、鞋子与袜子。两只脚踝的跟腱部分都被可怕地撕裂了。检查过伤口后,老医生起先觉得颇为困惑,但很快就变得惊恐起来。他的问题渐渐脱离的医学的范畴,而当他包扎布奇受伤的部位时,双手一直在颤抖;他包得很快,就好像希望尽快将那些伤口全都藏起来一样。
作为一个公事公办的医生,当戴维斯开始不遗余力地试图从虚弱的丧葬承办商那里挤出整段恐怖经历中的每一个细节时,这种满怀敬畏、甚至有些险恶不祥的反复询问渐渐让人觉得有些怪异了。他非常迫切地想知道布奇能否确定——完全确定——摆在那一堆棺材顶端的那具棺材里究竟躺的是谁;想知道布奇是如何选择的,如何在昏暗中确定那就是费纳的棺材,以及如何区分那个有些类似但做工粗糙用来装恶棍阿萨夫·索耶的棺材。费纳的棺材会这么容易开裂吗?戴维斯在村子里做了许多年的医生,他自然参加了那两人的葬礼,事实上他也曾在两人重病时照料过他们。在索耶的葬礼上,他就曾奇怪那个恶毒的农民为何会被直直地塞进一个和小个子费纳的灵柩那么相似的棺材里。
整整两个小时后,戴维斯医生离开了,并且告诫布奇要一直坚称自己的伤口全都是被松动的钉子与开裂的木板给划伤的。他还补充说,除开这种解释还可能会有什么解释呢,或者又有谁相信其他的说法呢?但是他也建议布奇最好还是尽可能地少谈论这件事,也不要让其他医生来处理伤口。在这之后,布奇一直严遵医生的建议,直到他最后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我;而当我看见那些伤口——那些古老发白的伤口时,我觉得他的做法是非常明智的。在这件事后,他一直有些跛,因为他的大肌腱受了很严重的损伤,但我觉得最严重的伤口还是在他的心里。他抛掉了那种冷淡而又充满逻辑的思维方式,变得担惊受怕起来,而且再也没有恢复过来,说起话来也不那么连贯了;当有人提及像是“星期五”“坟墓”“棺材”和其他一些不那么容易引起联想的词时,他的反应实在让人觉得可怜。他那匹受惊逃走的马最后还是回来了,但被吓坏的布奇始终没有恢复过来。他换了生意,但有些东西似乎一直在折磨着他。那可能只是恐惧,也可能混合进了某种为过去的愚蠢行径的而感到懊悔的古怪、陈旧的情绪。自然,他酗酒的行径让原本会缓和抚平下来的局面变得更严重了。
那晚离开布奇的小木屋后,戴维斯医生拿了一盏提灯去了停尸窖。月光洒在散落的砖头碎块与毁坏的地窖正门上,大门的门闩从外面很容易就推开了。在解剖室经历过严酷锤炼后,医生的心智已经非常坚定了,他走进了地窖,四下里看了看,眼前的景象与周围的气味让他从生理与心理上全都感到恶心反胃。他曾高声尖叫了一次,随后又猛抽了一口凉气,变得比之前惊叫时更加恐慌起来。接着,他从地窖里逃了出来,跑回了小屋里,打破了自己行业里的所有规矩。他摇醒了自己的病人,飞快地对着他说了一连串令人发抖的耳语。这些话像是硫酸一样严重地灼烧了还在困惑中的病人。
“那是阿萨夫的棺材,布奇,就和我想的一样!我知道他的牙齿,他上颚的门牙掉了——老天在上,永远不要像其他人展示那些伤口!尸体已经毁坏得很严重了,但如果我看过任何的脸——哪怕是尸体的脸——上有那样的恶毒……你知道他是个多么记仇的人——他当初在和雷蒙德发生过一点边界纠纷,结果在三十年后最终毁掉了老雷蒙德,还有去年八月他是怎么踩住那只咬过他的小狗的……他就是魔鬼的化身,布奇,我觉得他以眼还眼的愤怒甚至能战胜死神。老天,那种愤怒!我可不想让他把怒气对准我!
“你为什么这么做?布奇?他是个无赖,我不怪你给他一个劣质的棺材,但你总是做得太过分了!节省点是没错,但你知道费纳是个多么矮小的人。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没办法忘掉那幅景象。你踢得很厉害,因为阿萨夫的棺材已经落在地上了。他的头摔破了,所有的东西都散架了。我见过那种景象,但有件事实在太吓人了!以眼还眼!老天,布奇,你这是活该。那头骨让我反胃,但另一件事情更加让我害怕——你为了把他塞进马修·费纳的劣质棺材里,居然把他的脚踝也锯掉了!”
(竹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