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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中兽(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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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beast the cave

此短篇小说的初稿是洛夫克拉夫特大约于1904年春天之前写成的,终稿于1905年4月21日完成。由于作者本人并没有洞穴居住的亲身经历,所以他花了几天的时间待在普罗维登斯公共图书馆里,潜心研究本篇小说的发生地——位于美国肯塔基州中部的猛犸洞国家公园。这篇小说于1918年6月首先发表在《漂泊者》杂志(the vagrant )上。

《洞中兽》的手稿。

尽管十分困惑且极不情愿,恐怕我还是得承认一个逐渐占据我脑海的糟糕事实,那就是我迷路了!绝望地彻底迷失在这巨大的如同迷宫般复杂的猛犸洞穴深处。我思绪混乱,晕头转向,找不到任何可以指引我走出这个洞穴的路标。难道我再也不能凝视着耀眼的日光了?还是我再也不能欣赏外面丘陵和山谷的美丽景色了?这样的想法使我陷入了绝望之中。可是,我受哲学研究的影响,一直以来生活态度都是毫无激情的,更不用说会得到任何的满足感。尽管我时常在书中读到人们困于类似情景之下所产生的各种暴怒情绪,但也仅限于此,我从未亲身经历过类似的情景。因此,在发现自己迷路的时候,我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安静地待着。

我丝毫没有丧失理智,即使眼前的一切已经告诉我,自己很有可能已经走出了正常的游览区域。我沉思着,如果我注定要死,那么死在这巨大而宏伟的洞穴里与埋葬在任何一个教堂的坟墓里,从本质上说没有丝毫差异,无非是地点不同罢了。这个念头使我更加平静。

可以肯定的是,我最终会饿死在这里。我知道一些人在类似困境中会发疯,但我认为自己不会这样。我的困境源于无法自救,在导游不知情的情况下,我悄悄离开了游览的队伍,然后在洞穴里禁止参观的区域闲逛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自己也找不到当初为了避开同伴们而走的那些偏僻又蜿蜒曲折的路了。

我的手电筒就快要没电了。不久之后我将会死去,然后长眠于黑暗的地壳里。借着手电筒微弱的、时明时暗的光亮,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幻想着自己最后会死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想起了曾经听说的关于肺结核病人聚居地的描述,肺结核病人们就待在这种巨大的洞穴里,试图通过地下世界看似有利于健康的环境来恢复健康。虽然这里有恒定的温度、纯净的空气和宁静的环境,但最后这些人却被发现全部死亡,并且死状极其恐怖。我曾经去过那些人居住过的屋子,那里破败不堪,令人感到悲伤。我在心里想着,如果长时间待在如此巨大又寂静的洞穴中,会对人的身体健康产生多么不好的影响。即便是我这样年轻健康又有活力的人,恐怕也难以经受得住吧。但是现在,我需要严肃地告诉自己,我已经深陷相同境地,只是我对食物的需求还不算迫切,不至于让我那么快地迎来死亡。

最后闪了几下后,我的手电筒终于先我一步归祭于无边的黑暗了。我决定使出浑身解数,竭尽全力逃离这里。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大声呼救了好几嗓子,怀着一丝希望,期待我的声音能引起导游的注意。然而,即便是在我大声呼救的时候,我也很清楚这呼喊毫无意义。因为我的声音经过迷宫一般的洞穴里的层层巨石挡住又折射回来,几番迂回之后几乎消失殆尽,因此不大可能被外面的人听到。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正在向我靠近,是脚步声!是走路时轻轻地踩在石块上的声音!我感到又惊又喜,难道我这么快就要被解救了?难道我所有的恐惧都是毫无意义的?或许是导游注意到我脱离了大家的队伍,然后沿着我的路线艰难地在这迷宫般的洞穴里找到了我?喜悦充斥了我的整个脑海。我立即重新开始大声呼救,盼望着自己能尽快被外面的人发现。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惊喜转而变成了惊恐!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个声音,在洞穴里极度安静的环境中,这个声音听起来愈发清晰。后知后觉的我这才发现,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这种脚步声根本就不是任何正常的人类能够发出的!这个地下世界一片死寂,令人生畏,如果是导游的脚步声,那么他穿着靴子走路的声音应该听起来十分尖锐刺耳。然而我听到的声音却是轻轻的,甚至有点鬼鬼祟祟的感觉,更像是猫科动物的爪子抓挠地面发出的声音。就在我竖着耳朵仔细倾听的时候,我还发现了一个让我全身战栗的事实,是四只脚!那个东西用四只脚走路,不是两只脚!

到现在为止,我可以确定的是,我大声的呼救引起了某种野兽的注意。我开始胡思乱想了,我猜想这野兽有可能是一只美洲狮,它恰好也在洞穴里迷了路。或者是万能的上帝不想只是简单地给我一个饿死的结局,而是给我换了一种更加悲惨的死法?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虽然这种本能已经在我身体里沉睡了很久很久,然而现在它在我的胸腔里被激发出来了,我下定决心,当灾难一步一步向自己逼近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不惜付出最大的代价来殊死拼搏一次,尽可能地拖延自己的死亡时间,最终英勇地跟自己的生命告别。我想象不出这个正在向我靠近的生物的任何意图,它发出的声音一直都很奇怪,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它一定充满了敌意。我开始屏气凝神,保持安静,奢望着自己可以通过停止发出声音来让怪兽找不到自己,然后离开,但是这个希望最后还是破灭了。怪物的脚步声没有停止,而是逐渐地向我这个方向靠近。很显然,这个怪物闻到了我的味道,因为在这空旷的洞穴里,气味可以轻易地传播到很远的地方,怪物闻着味道向我靠近了。

漆黑的洞穴里伸手不见五指,这头怪物随时有可能在黑暗中向我发动突然袭击。看来我不得不武装起来,做好自我防卫了。我在自己周围的地上不停地摸索着,找到了一些从大块岩石上散落下来的岩块。我捡起其中最大的几块紧紧地攥在手里,准备随时使用。即使知道自己最终的结局,我也要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可怕的脚步声愈发向我这里逼近了。我隐约发现,这怪兽的行为极其古怪。从它走路的声音判断,它好像是一种四足动物,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它前爪和后爪着地的间隔听起来又很不寻常,没有丝毫的规律可循,并没有普通四足动物走路时的协调性。难道它还可以用两只脚走路?又或者是什么从未面世的奇怪生物?唉,我到底会跟怎样的一种野兽相遇呢?但无论是什么样的野兽,它都会是不幸的,因为它的好奇心曾经驱使它误入了这可怕的洞穴深处,然后让它一生都被困在这里。我觉得这怪兽肯定是以吃洞穴里的无眼鱼、蝙蝠和老鼠为生的,或许也吃一些格林河每次发洪水时被冲进洞穴的普通品种的鱼,这些鱼接触了洞穴里的水之后,也会变得不一样,带着些神秘的色彩。

我一边警惕着周围的情况,一边暗自揣测着这可能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异洞穴生物,我想它肯定是由于长期待在洞穴中而逐渐改变了身体结构。我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地人向我描述的肺结核病人长期在洞穴中居住,最后惨死洞中的情景。然而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即便我成功击倒了这头野兽,我也没办法看清楚它长什么样子,因为我的手电筒早就已经没电了,而且我身上连一根火柴也没带。再说,即便看清了它的样子又如何呢?看清它的样子又不会对我迷路的现状有任何帮助。想到这里,我整个人都被恐惧感冲昏了头,脑子里全是混乱的想法,幻想着在我周围的这一片漆黑之中,存在着一只多么丑陋又可怕的野兽,而它又会伺机向我发动突然袭击。过来了,过来了,那可怕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向我这里靠近了!这种时候我本应该惊声尖叫来发泄自己的情绪,可我实在是优柔寡断,最后还是强忍住了,没有发出声音,因为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无论自己喊得多大声都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我就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仿佛一枚钉子被钉在那儿。我甚至都不敢肯定,当野兽向我发动袭击的时候,我吓得僵硬的右臂是否还能向它回击。现在,野兽走路时爪子拍打地面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了!我甚至都能清楚地听到它缓缓的呼吸声。可是就在我从惊吓之中稍微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意识到其实它离我并没有那么近,还是有相当的一段距离。而且从它的呼吸声能听得出,它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这给了我莫大的鼓励,突然之间我就恢复了勇气,右手也不再僵硬了,我仔细辨别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举起石块,把锋利的一角朝向它,做好瞄准的准备。然后,我用尽全力把石块扔向它。从石块落地的回声能听得出来,我几乎击中了野兽,它跳了一下,落在了旁边,并且迟疑着,没有继续前进。

我调整了一下目标的方向,再一次向野兽扔出了石块。这次我应该是完全击中了它,我惊喜地听到它轰然倒地的声音,再也没有动弹。我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筋疲力尽,瘫软无力地倚靠在墙上。然而事实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野兽的呼吸声还在继续,它深深地大口喘着气。这时我才意识到它还活着,只不过受了点伤。我再也不想去试探这头野兽了,我整个大脑都被恐惧感占据,没有再去接近它或者用石块打死它,而是选择了向着我来时的方向全力逃跑。跑着跑着,我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哦不,是一连串的声音,后来瞬间变为了金属撞击发出的尖锐声音。没错,这熟悉的声音就是导游的脚步声啊!我已经可以看到手电筒发出的微弱闪烁的光了,光映在拱形的洞穴里,慢慢向我这边靠近。我激动地大声喊起来,尖叫着,喜极而泣。我向着导游狂奔过去,然后瘫倒在他的脚边,紧紧地抱着他的靴子,口齿不清地跟他描述刚才发生的一切。我把这个故事说得尽可能夸张,也向他表达了强烈的感激之情。最后,我终于清醒过来,精神恢复正常了。导游告诉我,他发现我在洞穴入口处掉了队,跟大家走散了。他仔细询问了一些见过我的人,然后凭着自己对方向的直觉,从他最后一次跟我说话的地方出发,苦苦搜寻了整整四个小时才发现我的踪迹。

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回过神来。有了导游和他的手电筒,我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又重新鼓起了勇气,想要跟导游一起回去看看。它虽然被我击中了,但毕竟在黑暗中还隔着一段距离,还没死掉。我想借着手电筒的光,再研究一下那头怪兽到底是什么物种。沿着我之前留下的脚印,我和导游结伴走回去。多了一个人陪着,我感觉好多了。我们回到了那头野兽附近。很快,我们就发现地上有一个白色的物体,这东西竟然比反光的岩石还要白。我和导游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当我们看到它时,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怪异的野兽!从外形上看,它很像是类人猿,我们猜测它很有可能是从在各地巡回演出的马戏团里逃出来的动物。它头部的毛发像雪一样白,毫无疑问,这是长期待在漆黑的洞穴里不见光亮形成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漂白效应”。不过这毛发也有点过于纤细了,而且很稀疏,长度已经垂到了肩膀的位置。它的脸背对着我们,几乎是趴在地上,四肢看起来很不寻常。在我之前遇到它时,根据它的脚步声判断出它走路的异样,果然现在也同样能看得出来。有时它用四只脚走路,有时只用两只脚。钉子一般细长的爪子从四脚趾间伸展出去,但它看起来很不擅长抓握,原因可能跟我之前提到的“漂白效应”有关,是长期居住在洞穴里造成的。这个特点和花白的头发一样,都是“漂白效应”的典型特征。但是我们没有发现它的尾巴。

野兽的呼吸声现在听起来已经非常微弱了,导游掏出手枪准备向它射击。就在这个时候,野兽突然叫了一声,阻止了导游开枪。那叫声难以用语言形容,绝不像是任何种类的类人猿能够发出的声音。我猜想野兽向我们发出叫声应该不是因为它长期生活在黑暗死寂的洞穴中,没有见过任何光亮和其他动物。这声音难以辨别,就像是在缓慢地、不断地低声交谈。突然,那野兽的整个身躯都开始抽搐,爪子颤抖着向我们这边伸过来,又收了回去。它一边抽搐着,一边把它雪白的身子向我们这边转过来,让我们能看到它的脸。就在看到它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一阵发慌,简直惊呆了!它的眼睛是黑色的,乌黑发亮的黑色眼睛,跟它雪白的毛发和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有察觉到。它的眼睛同其他在洞穴里居住过的动物一样,深深地凹陷在眼眶里,虹膜由于看不到光亮而完全退化了。我更加仔细地观察了它的眼睛,发现它的面部并不像普通的类人猿那样长着突出的下巴,但是毛发要比类人猿浓密得多,鼻子很突出。

我和导游注视着这头神秘的野兽,它微微张开了厚厚的嘴唇,发出了一些微弱的声音,然后便死去了。

导游紧紧地抓住我的大衣袖子,激烈地颤抖着,手电筒也随着一起抖动,光亮在洞穴的墙上一闪一闪,投下了诡异的影子。

我一动也没动,直挺挺地杵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死去的野兽,充满了恐惧。

过了许久,我们终于不再感到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它的疑惑、同情、敬畏,甚至是崇敬。因为它在最后发出的声音和它向我们伸出的爪子告诉了我们可怕的真相:我杀死的这头野兽,洞穴里的未知生物,其实是,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

(战樱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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