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利娜岛(1/2)
1988年7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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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利坚合众国》竞技中佯装自信,令石村劳心劳力。竭尽全力故作冷静,使他神经绷得太紧。谁都不怀疑他早就成竹在胸,虽然他根本不确定游戏的最终版本里植入了那个彩蛋。他一直在担心自己流露出慌张的神色,或者舌头不听使唤。他不知道是否所有玩家都跟他一样,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场假面舞会,所有演员跳着一曲致命的芭蕾。遥远的天皇仿佛时刻监视在侧,身处千里之外,依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在石村的军旅生涯中,睦罗贺和弘大将一直是他的权威领导。睦罗贺下令,石村从命。由于大将的力保,他才免于被派往帝国偏远边陲的命运。石村知道大将在编程方面鲜有建树,对战术也不是特别在行;但他擅长玩弄权术,总能摆出一副标准的和族指挥官的严厉形象。他不需要懂得实际的技能。头几年,石村是自愿为他当牛做马。事到如今,回想起自己曾怎样用热脸去贴上级与同僚的冷屁股,他心里就一阵恶心。想同桌吃饭得求人赏脸,奴颜婢膝地鞠躬,事无巨细地巴结谄媚。大部分人都当他的阿谀逢迎是别有用心,也就懒得理睬他。在他们眼里,石村只配用来使唤,他是靠走后门才混进军官队伍的,跟他多说一句都浪费唇舌。
卡塔利娜岛景色凄凉。经过无数次军事演习的轰炸,岛上的植物仅剩下稀稀拉拉的灌木。海滩上搭起陋棚,垃圾遍地,男男女女数百人围坐在火堆旁,神色空洞,对石村和明子的登陆无动于衷。明子轻拍一个人的肩膀,没有激起任何反应,她又揍了他脑袋一拳,那人依然无视她。明子转头看石村,只见他正打量着一个女囚,那名女子茫然地望着大海,裤子破烂,没穿上衣,胸部下垂,头上用金属盘打了补丁,颈间长长的伤口仍未完全愈合,皮肤接缝处盖着日语的字印。
“懒惰。”明子读给石村听。
“这一个是‘暴食’。”
“他们这是怎么了?”
石村敲敲他们头顶的金属盘,又把手伸到他们跟前晃了晃。“我觉得是被切除了额叶。”
大部分人无动于衷地坐着,大脑如眼前的景色一般空寂。
“你知道这回事吗?”明子询问石村。
“我正要问你呢。”
“从没见报告上提过。”她答道。
石村知道很多事情都不会写进报告。他记起自己和大将已故的女儿睦罗贺克莱尔之间的一次交谈。当时大将已安排他们离开圣迭戈前往洛杉矶,克莱尔即将入学专攻携计,而石村将调至新岗位任审查官,这意味着和同僚之间酒局多多。一天夜里,醉醺醺的他跌跌撞撞回家时,惊讶地发现大门开着。克莱尔手捧携计在沙发上等他。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他问,舌头比脑子慢了半拍。
她递上携计。“为什么所有涉及我母亲死讯的报告全是机密?”
石村细看屏幕,那上面所有文件都贴着“禁阅”的标签。“问你爸去。”
“什么意思?”
他坐下,只觉醉得头晕目眩。“问他你母亲怎么死的。”
“我问了。他告诉我说,皇军战士要炸乔治·华盛顿党人,结果误杀了她。他原本想促成双方和解,但高层不允许。”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反问冲口而出,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嘲讽。
“那不是事实吧?”
石村集中精神,努力回忆商量好的说辞。“是事实。”
“那为什么相关文件全是机密?”克莱尔追问。
“这你得去问他。”
“你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他正要回答,她却蓦地扬手制止。
“你要是撒谎,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石村内心斗争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直接告诉我不行吗?”克莱尔问,“你在害怕什么?”
这么多年之后,石村依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当晚他应该直接告诉她真相,而不是等到她自己发现?
思绪回到现实中,他对明子说道:“兵营里好像没人住,咱们去休息休息吧。”
“安全吗?”
“西侧无人值守。”他答道,查看携计,“你瞧这个网格,所有人的位置都标在上面,附近没人,主哨岗位于阿瓦隆 [1] 。就算有谁注意到咱们,只要假装成切除了额叶的囚犯就行。”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来见一位老朋友。”石村回答。
“那对我们追捕睦罗贺有什么帮助?”
“久慈良曾是合众国顶级的机甲战士之一,她明早会来这里跟我们见面。”
“她在这岛上做什么?”
“躲避当局。”
“那她有——”
“对。咱们要乘上她的机甲,那是出入圣迭戈最安全的路子,也是能抓到睦罗贺的最佳保障。”
营房内有几张上下铺床位,都没有床垫,硬得像石头,硌得人不舒服。石村躺在一张下铺上,明子在他对面。
石村快要睡着时,忽然听明子问道:“你有什么后悔的事情吗?”
他又想起克莱尔。“我尽量不拿事后的眼光来评判自己。你呢?”
“最近经常后悔。”她回答,“我想不通大日本合众国本部怎么能允许这样的地方存在。”
“卡塔利娜?”
“卡塔利娜,还有蚊子的赌场。”
“有可能上头不了解实情,或者有人钻了官僚体制的漏洞,为保住面子没有上报。”
“无知比威权更差劲。”
“之前你也不了解这些地方。”
“现在了解了,我很高兴这个失误得到了弥补。我一直以为叛国贼都是明目张胆要推翻帝国的人,到现在才知道,还存在形式更加隐秘的反叛。我疏忽了自己对天皇陛下的职责。”
“我敢肯定他会原谅你的。”
“顾念我这种蛆虫的道义挣扎,未免太有失他的身份了。”
石村哈哈大笑。“你这么说自己还真有意思。”
“在天皇陛下面前,我们都是蛆。”
“然后变成苍蝇,吃上级领导的屎勉强果腹。”头疼袭来,石村再次闭上眼睛。
他听见明子下了床。
“你需要充分休息,为明天养精蓄锐。”石村说。
“你听说过弓形虫吗?”
“那是什么?新的生物武器?”
“是一种寄生虫,以多种温血动物为宿主,但只能在猫体内进行有性繁殖。被它感染的啮齿动物的脑神经活动会发生改变,产生非常微妙的行为变化,使之更容易被猫捕猎。这种寄生虫实际上重写了啮齿类的生化结构。我们的科学家甚至发现,人类被感染后也会出现行为上的改变,攻击性降低,程度因人而异。但感染者不会有明显症状,要专门去检查才知道。”
“真叫人心里发毛。”
“悔恨就像一种精神寄生虫,能改变一个人的行为。”明子说,“我希望你对我坦诚一些。你是不是把我当傻瓜?”
“当然不是。”石村回答,“我怎么会那样想呢?”
她抄起手臂走到他跟前。“你为什么总是不敢说心里话?”
“什么?”
“你几乎总是拣你认为我爱听的话说,不肯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你想来一场交心的对话?”
“我想听你说实话。”明子回答。
“好吧。我怕你。”
“怕我?”
“你经常上一秒还是个刚正不阿、为事业献身的好军官,下一秒莫名其妙就暴跳如雷,跟吃了枪药似的。”
“胡扯蛋。”
“不是吗?你动不动就杀人,我怕哪天我说错话,你一枪就把我崩了。”
“所以你怀疑我杀了秀吉?”
“说不定他做鲨鱼饵还不错。”石村说,“你难道没动过这个念头?”
明子完全沉默了。石村有些紧张,担心自己说得过了头。
“其实我杀人也从来不轻松。”她终于说,“特高课训练的时候,他们会测量我们面对折磨和杀人时的情绪反应,一线的行刑人员主要是从那些对残忍及非人景象无动于衷的申请者中招募的。”
“你折磨犯人的时候,一点感觉也没有吗?”石村问。情绪竟然也能被量化和测量,他有些难以接受。
“依据测量结果来看,非常少。”
“我不是问测量结果。”
“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执行天皇陛下的——”
“你不是想让我少扯废话吗?那你也一样,别再拿天皇当挡箭牌了。”石村说。
“我所做的一切——”
“随你吧。”石村说,“我想你还挺享受那种快感的。”
“什么?”
“别假装没听见。你觉得施虐乐趣无穷,不是吗?”
明子用炮筒揉揉眉头。她心里有些不安,无法反驳他的话。“我只要一‘吃枪药’,顿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变成了真实的你。”
“凭什么说那时的我比其他时候更真实?”
“因为你无法控制自己。”
“我能控制。”她言之凿凿,却又有几分怀疑,动摇了自信,“基本上能……但有时候,有时候……有些事让我一点就爆,接着就丧失理性。我——我害怕那样的我。”
石村撑起上身。“真的?”
“你不怕吗?”
“我已经说过我怕你了。”石村答道。
“我是问,你不怕自己的那个自我吗?”她提高了音调。
“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没亲手杀过人。”
“老兵会告诉你,杀得越多越顺手。身体动作会越来越熟练,我还会构想新奇的点子进一步加深囚犯的恐惧,这全是以天皇陛下的名义进行的。但是,万一天皇陛下也会犯错呢?”
“是啊,万一呢?”
“那我们行事的本质就太可怕了,令人无法接受。”明子垂头看脚,“我日夜痛苦煎熬,只为平复所剩无几的良心,不求他人认同,我必须接受事实。帝国之基业不能仅由好人扛起。”
“但由好人的尸首承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明子凝望着营房门外,“我出去散个步。”
她径自离开,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石村知道还是不要去缠她的好,而他自己也累得无力思考。这一晚就连噩梦也没有来叨扰,黑暗涌来,他陷入了沉静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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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石村全身的疼痛更重了。外面很冷,硬邦邦的床板睡得他背很难受。他的小臂也疼,脚踝冷得像冰。他尽力不去想前一晚被杀的人,转而集中精力计划已然到来的漫长的一天,心情反倒更糟糕了。明子仍睡在床上,蜷起身子像个胎儿。
他来到屋外。没有鸟鸣,也几乎没有草木。囚犯们一个个茫然木讷,手术清除了他们脑中世俗的羁绊,强行将其送入涅槃化境。他知道这当中有许多人来自圣迭戈,是被送到这里接受改造的“战犯”。一条干燥的小路通向岛屿深处,灌木丛在路旁顽强地扎根。囚犯腐烂的躯体上蚊蝇滋生,他们似乎不在意伤口上闷出了一窝窝的蛆。
“你就是石村红子?”一个十来岁的小胖子举枪指着他的胸口问道。他满脸青春痘,穿得像个囚犯,头上竟也扣着个金属盘。
“是我。”石村答道。
“这么说,一条接一条发消息轰炸的就是你喽。你的id是哪种类型的?”
“你需要哪种?”
“把携计入网码发给我吧。”
石村缓慢地从口袋里取出携计,按了几个按键。
“是久慈良让你来的吗?”石村问他。
少年查看手里的携计,确认了石村的入网码,然后又把携计显屏递到他眼前说:“把拇指按上去。”
“为什么?”
“我需要验证你的指纹。”
石村迅速扫了一眼携计,没发现什么危险,便把手指按在显示屏上。少年查看读取结果,确认了石村红子的身份。
“那么,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石村说,“你呢?”
“我是久慈良。”
“你不是久慈良。”
“我是。”他强烈坚持。
“我认得她,绝对不是你。”
“你要找的人是我妈。”
“你妈?你是久慈良的儿子?”
“老妈两年前已经过世了。”
“我几天前还跟她联系过。”
“那是我。”
“你冒充她?”
“我不能确定你到底是不是自称的那个身份。世界上有很多坏人。”
“我确实是个坏人。”石村说。
“老妈只说过你几句坏话,”小久慈良道,“那说明她认为你是个好人。”
石村端详着她的儿子。两人的面容并不相似,除了那双热情似火的眼睛。“很抱歉让你提起她的噩耗,她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机甲战士。”
“她很厉害的。”
“她怎么死的?”
“驾驶机甲受了大量辐射。军方从没提过这方面的问题,直到她病重临终的时候都还否认。”
“抱歉。”
“你抱什么歉?又不是你杀了她。”小久慈良语气有些激动。
“她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军官之一。”
“你来这里干什么,老伯?你发的信息说得不清不楚的。”
“那是因为我怕通信被监控。我需要请她帮个大忙。”石村说,“另外,我也没那么老吧。”
“你长得显老。”小久慈良答道,“你要她帮哪种忙?”
“搭个车。”
“你大老远跑来搭车?”
“那个地方只有她能带我去。”石村说。
“圣迭戈?”
“那里是战区,只有机甲才有机会闯进去。”石村补充道。
“老妈跟我说,每个从圣迭戈出来的人不是杀人犯就是撒谎精。”
“差不离。”石村回想起当年他们的行动准则,归结起来就是翻版的三光政策 [2] ——烧光、杀光、抢光。“但也有军官不同流合污,你母亲就是其中一位。”
“那你呢?”
明子踏出门外,举起臂炮指向小久慈良的头。
“什么情况?”她问。
“你睡饱了吗?”石村问。
“睡了几个小时。这小鬼是谁?”
“是我们要找的那位朋友的儿子。”
“他能帮上忙吗?”
“我为什么要帮你忙,女士?”小久慈良问道,同时放低了手里的枪,提醒明子也这么做,“我根本不认识你。”
“当然,你没有帮我们的义务。我带了你妈妈要的礼物,我猜应该是你要的吧。”石村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部携计,“一千款最新的游戏,动作冒险、角色扮演射击、模拟游戏都有。”
见到这部携计,小久慈良跳了起来。“现有的游戏我都玩了无数遍了,腻得都要吐了,特别是那些北美老游戏。再看到詹姆斯·雷敦 [3] 扮耶稣基督,我非把自己在那些礁石上钉死不可。”他欣喜若狂。
“咱们只有另外想办法过去了。”石村说。
“还有什么其他办法?”明子问。
“我不知道。”石村转头对小久慈良说,“她去世的消息,你应该在携计上告诉我呀。”
小久慈良耸耸肩。“我没想到你真的要来。不过来了也不亏,至少有场表演可以看,老伯。”
“这儿的人也庆祝胜利纪念日?”
久慈良摇摇头。“一群乔治·华盛顿党人被抓了,刚装船运过来。听说是企图袭击市政厅失败,他们很快就要被盖章喽。”
“盖章?”
小久慈良握拳敲敲脑袋。“咔哒。”他说道,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你没见过顺民改造机吗?”
“没有。”
“啊,那你真得去看看。那是七年前畑中指挥官亲自打造的终极处刑机器,效率超级高。他接管监狱之前是位外科医生。来,我带你去看。”
“你也被动刀了?”
久慈良取下金属盘子,然后又扣上。“为了混进去而已,戴上这个,卫兵就不会找我麻烦。”
“这里安防怎么样?”
“跟闹着玩儿似的。卫兵也恨这个地方。”久慈良给他们各递了一个金属盘,“扣到脑袋上。”
石村接过来,当作头盔戴上。明子也这么办了,但她的盘子老往下滑。石村于是把自己的换给她,合适了一些。
小久慈良跑到前面领路。
“跟着他没问题吧?”明子向石村确认。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我想咱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认识久慈良那么多年,竟不知道她还有个儿子。”
“大部分军人对朝夕相处的战友都知之甚少。”明子回答。
他们继续向前,石村的肌肉没那么紧张了,但中途还是停下来好几次,抻一抻疼痛的筋腱。
“卡塔利娜以前是个海军基地,对吧?”明子问。
“很久以前是,后来撤了常规驻军改建为刑罚中心。这座岛在战后曾是研发二代机甲原型机的实验机构,所以久慈良驾着从圣迭戈偷来的机甲到了这里,说单靠岛上的旧零件自己都能造一台。”
“死在这里真是可怕。”明子说。
“我还见过更糟的。”
他们穿过一道峡谷,踏上出山的路。眼前出现了几千名囚犯,聚集在一件样式古怪的装置周围。它形似宝塔,外围呈锯齿形,好像内外翻转了似的。塔内有块卧板,板子上方悬着个钉耙状的凶器,布满尖针,上面覆了一层血。一位剃了光头的老兵身穿合众国军服没精打采地站着,嘴巴半张,好像下巴松了一般,要不是眼珠子在动,简直就和其他那些没脑子的犯人一个样。看军衔,他是这里的指挥官。
戴着镣铐的北美人排成一线。守卫的士兵严正警戒,将俘虏依次押进机器。囚犯被缚到卧板上,指挥官按下几个按钮。人群望着机器启动,各个部件轰响着运转起来,那些刺针开始快速伸缩。塔帽贪婪地咬住犯人的天灵盖,激光刀切开皮肉。囚犯处于昏迷状态,没有发出任何尖叫。手术很快,一分钟就完成了。那人被叫醒,出来的时候头上扣了个盘子,像一枚徽章,表明抵抗动因已被擦除。下一个囚犯接着被押进顺民改造机。已切除额叶的囚犯们满脸陶醉,似乎对机器无比敬仰尊崇,就差跪下去顶礼膜拜了。
明子突然大步向前。石村问:“你要去哪儿?”
“那是玛莎·华盛顿。”她说。
石村的视线随之投向那个主持了明子断肢刑罚的光头北美女人。
他开始盘算。“这可能对我们有利。”
“什么东西对我们有利?”小久慈良问。
他将头朝顺民改造机的方向偏了偏。“那个囚犯是乔治·华盛顿党人的主要领袖之一。”
“就是我妈生前抗击的那个恐怖组织吗?”
“同一个组织,但换了一伙人。我们带上玛莎,就相当于带了一份保险,不怕到圣迭戈出什么岔子。”石村解释道,瞟了一眼明子,掂量着她的反应。
她怒气冲冲,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石村问她。
“听到了。”她说,“这个计划行不通,因为我要杀了她。”
“抓到睦罗贺之后再杀她。”石村说,“眼下她还有用。”见明子闭口不言,石村又说,“月野特工,请控制一下情绪。”
明子做了个深呼吸。她表面沉静,眉头和鼻梁间的褶皱却渗满了憎恨。
“你忘了咱们昨晚说的话了?”石村提醒她。
“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她挥起双臂。“她欠我的血债,我要十倍奉还。”
“我不是阻止你,只是让你暂且忍一忍。”
“然后带她随行,让她帮忙?”
“差不多。”
“我就连跟她呼吸同一片空气都忍不了。”明子怒吼道。
“不需要忍多长时间,别忘了咱们的目标。”
明子瞪了他许久,怒意将双眼化作两颗冰冷的黑曜石。“要是她胆敢轻举妄动,我就当场杀了她。”
两名卫兵注意到这边的骚动,转头看了看。虽然顺民改造机发出的响亮噪声掩盖了他们关键的争辩,却未能打消卫兵上前调查的念头。小久慈良和石村立即装痴扮傻,眼神涣散。明子的义肢抖抖索索。“那边那个!”一名士兵朝明子大喊,“报上名来!”
明子当即瘫到地上,颤颤巍巍起身,却又往前扑倒,摔个狗啃泥,嘴里嘀咕着胡话。驻兵们看见她有金属盘,便回到岗位上,点起烟,嘲笑那些刚刚被切除额叶的乔华党人。
见她演得这么像,石村明显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看到一个已经长出了头发的大板牙男犯,顿时满脸煞白。
“怎么了?”明子问。她站起身来,擦去身上的泥。
“我——我好像认识他。”
“你确定?”
石村有些忙不迭地摇着头。“不确定,应该是,可能是他。”
“他是谁?”
“以前跟我在一个部门,后来因为非议上级惹了大祸。”他尽量不去看那人的脸,“我想,如果你假扮宪兵官员搞突击检查,就能把玛莎·华盛顿从他们这儿带走。”
“万一他们要求验证身份呢?”
石村敲击着携计屏幕。“我来安排。你介意扮成兼古蒂法妮吗?”
不等石村示意完成,明子已趾高气扬地朝卫兵走去,张口就骂:“你们所谓的安防就这副破样子?”
卫兵纷纷端起步枪。“你是谁?”
“兼古蒂法妮,宪兵队的。”明子信口答道,“我要带一个囚犯回去收押。小泽!”她叫道,给石村递个眼色。
石村跑步上前,匆忙摆弄着携计。“是,长官。”
“你怎么评价这座监狱的安防水平?”
“糟得可怜。”石村附和她的语气答道。
“这个人还需要进一步审问。”她指向玛莎·华盛顿,“如果她能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我再把她交还给你们,若是没有,我会亲自处置。”
石村已迅速伪造了至阿瓦隆的派遣令,以免他们要求验证兼古的特工身份。他还把蒂法妮的证件照换成了明子的,以防他们对照人像。这绝不可能通过正规的检查哨,但这些卫兵看样子不会检查得那么彻底。
“您带证件了吗,长官?”一个士兵问。
“你们的安防这么轻易就被突破,还有胆来管我问证件?”明子哼了一声,“我要不是宪兵队的,又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您也可能是叛军假扮的。”士兵胆怯地提出意见。
“你的携计密钥是多少?”石村问他。
士兵把id告诉石村,他立即发送了伪造的派遣令。伍长仔细看过之后,满怀歉意地鞠了个躬。“请原谅,长官。把犯人交给他们监管。”
驻兵们把戴着手铐的玛莎·华盛顿交给石村。她尽管体虚力弱站不直,仍比石村高出许多,身上到处是被帝国俘虏期间遭受的瘀伤和外伤。她的衣服破烂肮脏,遮不住圣迭戈叛乱期间枪伤留下的疤。明子大步走在前面,石村拖着华盛顿紧紧跟上,而专心操作顺民改造机的指挥官对此似乎没有过多留意。
“我还以为你们要去圣迭戈。”远远离开驻兵之后,玛莎说道。
“正在路上。”石村回答,“你还活着,真让我感到意外。”
“帝国挺会搞,装模作样地给我们来一场审判,再把我们遣送到卡塔利娜来改造。”她吐出一颗混着血的牙齿,“你这位搭档竟然还能站起来,可真让我开眼界。”石村打算说点什么,被玛莎一句话憋了回去,“你想要什么?”
“帮我们抓到睦罗贺。”
“那样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们要拆穿他的谎言,之后就放你走。”石村骗她道。
玛莎·华盛顿并不领情,望向前方的明子。“她也同意?”
“对。”石村回答。
“我要听她亲口说。”
石村犹豫了一下,被玛莎看在眼里。“月野特工!”他叫道。
明子转过身。
“你同意这桩交易,对吧?”石村向她确认,“她要是帮我们,就放她一条生路。”
明子毫不掩饰她的敌意。“他说是就是。”
玛莎·华盛顿仰天大笑。“我信你才怪!”她讥讽道,“早晚是个死,我可没有兴趣帮你们俩。我宁愿回那边去,死得倒还更干净。”
“那我换一种说法吧。”石村说道,“你是我们的人质,没有选择的权利。”
“意思就是,你们带上我,用完就杀掉,对吧?”玛莎·华盛顿替他们挑明了。
“说得对。”明子抢过话头,心里痒痒忍不住想挥起臂炮。石村来不及插嘴,她已经滔滔不绝说了下去,“刚才我就想杀你,但石村大尉认为你帮得上忙,于是为你赢得了一点时间和希望。”
“我还有什么希望?”
“你可以寄希望于我们行动失败,等我们自顾不暇的时候,你瞅准空当就能逃跑。”
“不算多大的希望。”
“总好过额叶被切除。”
明子自顾自走到前面。玛莎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迈步跟上,虽然伤势使她步履艰难。
小久慈良听得云里雾里,直接向玛莎·华盛顿问道:“他们跟你有什么仇怨啊?”
“我挺身对抗帝国的暴政,为我们的事业挥拳出击。”她骄傲地答道。
“美国已经灭亡了。”小久慈良说,“何苦白费精力?”
“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美国的精神就不会灭亡。即使我们全死光了,抵抗神权统治邪说的理想也不会消亡。我们相信人人生来平等,相信与生俱来的权利不可剥夺。”
“真是古怪啊。”男孩评论道。
“我知道对你来说很怪。你的整个世界观是扭曲的,不过你还小,接触的思想并不多。”
“老妈跟我说,你们是一群狂热分子,和真正的美国人一点也不一样。”
玛莎哈哈大笑。“历史上的第一批美国人就是反抗霸权的叛乱分子。”
“最后一批也是。”小久慈良应道。
玛莎·华盛顿猛扯一把镣铐,宣泄对桎梏的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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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村不敢保证自己伪造的身份能通过验证,他建议明子和小久慈良先行一步去前面探路,确保没有卫兵拦截他们。他自己留在后面押送玛莎·华盛顿。路途并不艰辛,但玛莎爬山的步子跌跌撞撞,还拒绝他的搀扶,坚持要自己走。
“我得休息一下。”她突然说。
“没时间了。”石村回答。
“那就别带我,自己去。”
“你知道我自己去不了。”
“如果乔华党的同僚怀疑我帮了你,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我吗?”
“跟你处置月野的手法一样?”石村推测。
“比那更糟。”玛莎·华盛顿说,“就算我逃回去,他们也不会再信任我了。换了是我也会这样做的。”
明子大步来到他们跟前。“怎么这么慢?”她喝问道。
石村指了指玛莎。“她需要休息一下。”
明子留意到玛莎·华盛顿确实满脸倦容。“给你五分钟。”她又对石村道,“这条路没有卫兵。”
“我当初真该杀了你。”玛莎·华盛顿说道,舔了舔嘴唇上的血。
明子转过身。“没错。当时你为什么没动手呢?”
“你的搭档卑躬屈膝地求我饶你一命。看到他求饶时那副样子,谁都会为之动容。”
明子看着石村,期待对方否认,但他只是耸耸肩说:“抱歉。”
“但是,我放过你,并不是因为他。”玛莎说,“我改主意,是在你两手被啃个精光,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你开始糊里糊涂地跟珍娜对话。还记得她吗?她是帮了我们,只因为她的侄子是我们的人。她一心期望能在康普顿歌剧院表演,却被你无情地剥夺了梦想。”
“我不需要对叛国贼解释我的行为。”
玛莎·华盛顿不怀好意地笑了,石村见状连忙插话:“小久慈良哪儿去了?”
“其实也不是因为这个,”玛莎·华盛顿继续说道,“而是因为后来你开始叫妈妈了。还记得吗?”
“不记得。”
“你还为你弟弟的事向她道歉。说了些什么来着?说什么你没有尽到责任,你——”
明子挥起臂炮筒,一下子打在玛莎·华盛顿脸上。
石村上前阻止,明子扬起炮筒对准了他。“你让开。”
“她是在故意激你。”
“那又怎样?”
“咱们不是都说好了?”
“我给你三秒钟时间,让开。”
“她手无寸铁。”石村说道,好不容易逮着个理由,“你得尊重武士道精神。”
“这种地方有个屁的武士道。”
“闭嘴!”玛莎·华盛顿叫道,啐了口血,“你们有什么资格谈荣誉!你们的兵趁我家人熟睡时暗下杀手,一个都没放过。那天晚上,我的身体收获了十颗子弹,每一颗标志着一位死去的亲人。我利用它们追踪到当晚的凶手,挨个为亲人报了仇。‘我只恨没有第二次生命献给我的祖国。 [4] ’”
“她就是想死。”石村说,“你这是让她正中下怀。”
“我的确想死,但哪比得上她不要命。”玛莎·华盛顿说道,斜睨一眼明子,“你真该听听她哭她弟弟时的声——”
明子对准玛莎的手就是一炮,手整个被烧掉了,筋肉与骨头分离,玛莎痛得高声号叫。
“去小久慈良那儿等我。”明子警告,不容置辩的命令语气中透着残暴。
石村逼迫自己迈腿下山,正巧遇见小久慈良折返回来。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他们听到更多的枪声和更多的尖叫。小久慈良正要跑过去,被石村拦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村向他简单地解释了两人的恩怨纠葛。
“你也不管一管?”男孩问。
“如果你是明子,会怎么做?况且,玛莎·华盛顿已经主动求死了。”
“为什么会有人主动求死呢?”
石村叹了口气。“死是她唯一的出路。”
“不,不是。”小久慈良道,“死只是最简单的出路。”
“求死从来不简单。你母亲常常说,荣誉是人类与动物唯一的区别所在。”
“那又怎样?”
“玛莎·华盛顿选择死,是为了保全生前的荣誉。”
“荣誉不过是人们自我麻痹的托词而已。”小久慈良说。
五声枪响在他们身后回荡。
明子跟了上来,说道:“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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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慈良的家位于顺民改造机西南面的一个隐蔽海湾。明子在沙滩上清洗炮筒。
“你们为什么要去圣迭戈?”男孩问。
“说来话长。”石村答道。
“那就慢慢讲呗,老伯。”
“我得去杀一个更老的老伯。”
“你们有什么仇,为什么要杀他?”
“很久以前我许诺要杀了他。”
“他是坏人吗?”
石村摇摇头。“并不比我们其他人更坏。”
“圣迭戈外围可是全线戒备。”
“所以我期望能让你妈妈帮忙。她是大日本合众国最优秀的机甲战士,我也知道她有私人机甲。”
“假如她知道你要去杀人,你觉得她会帮你吗?”
“我也希望能有机会亲自问问她。”
小久慈良拿出他的新携计,玩起了上面的一些游戏。“这个叫《美利坚合众国》的是什么?”
“一款以太平洋战争为主题的全新游戏,背景假设美国战胜。”
男孩已经玩起来了。
石村离开他,朝沙滩走去。明子正在擦洗臂炮上的血。海水的咸味盖过了一切。浪涛将贝壳和卵石冲向岸边。
“你感觉好些了吗?”石村问。
“好多了。”明子回答。
“假如我们带回睦罗贺的头,他们却不给你复职,你要怎么办?”
“我会平静受死,如果那是天皇陛下的意志。”
“我知道你会。只是,你怎么能确定天皇陛下就想让你去死呢?我们永远不可能真正亲耳听到他的谕令。”
“他的直属军官代行他的权力,施行他的意志。”
“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相信这个。”
“就算不相信,该遵守的规矩还是要遵守。”
“你就是太守规矩,才会差点儿被那两个宪兵弄死。”
他的话很是叫她恼火。“你想说什么?”
“你刚才那么做——”
“是为我自己。不是为了天皇陛下。是为了我自己。”
“玛莎·华盛顿我们还用得着。”
“从一开始计划里就没有她。我们可以按原定计划继续。”
“亏你昨晚还跟我说那么多!”
“那些都是真心话,但今天情况特殊,这个女人拿我的胳膊去喂蚂蚁。”
“那也是你处决了他们的人在先。”
“我只是奉命行事。不是我想杀珍娜!”明子死不服软。石村惊讶于她竟然直呼珍娜的名字。“我争取过,说没有必要,建议不对她造成永久性损伤。但上头不肯变更命令。”
“即便必须处决她,也不一定非得给她那种死法。”
“别跟我计较这些细节。”明子轻蔑地说。
“这不是我计较。是你控制不了自己。”
“我能控制。我说过这是特例。”
“万一下次任务遇到阻碍的时候,又来了一个特例呢?”
“别人没拿我喂蚂蚁。”
石村叹了口气。“我不能继续带你一起了。”
“你以为自己有的选吗?”她问,语气中充满威胁,“‘噢,我不喜欢她做事的风格,所以要丢下她,自己一个人去。’”
“你是在威胁我吗?”石村反问道,怒火冒了上来,“动不动就威胁我,我受够了,也没精力跟你耗了!你想把我也轰了是吧?来呀,”他抓着她的臂炮,“开炮啊!”
明子一把甩开他。“你放开,石村!”
“我不放!我宁愿你现在轰了我,也比后背中枪死得光明正大。”
“你明知道那个女人对我做了什么!”
“这里陷入险境的可不止你我两个。”
“我知道。”
“是吗?”石村问。
“是的。”明子认真地答道。
石村正待开口,突然间地动山摇,一阵响亮尖利的金属声传来。震动越来越强,海里冒起了一股喷泉。接着,一个形似机械豹头的脑袋从水中冒出,虽然流淌的水帘挡住了视线,但那形状绝不会错。虐杀级机甲——还是老式的酷刑级机甲?石村知道老式机甲的护胸板形状更方,臂载火炮数量有限,也不像虐杀级拥有激光加农炮,但它们更耐磨损,也更擅长海战。不论什么等级,只要它愿意,不到一分钟就能把这海滩上的人消灭干净。跟大多数机甲一样,它的肩部和躯干效仿武士铠甲漆成了红色;刀鞘内收纳的电能佩剑,削起楼厦来就像砍玉米秆。乘员通常位于头部,镜面玻璃可供他们侦察外部情况,同时将控制室良好隐蔽。它涉水上岸,到海水及膝处停下。一阵“唰唰”的声音传来,机甲头部将海滩从左到右扫描了一遍。
然后,胸部的舱门猛地打开。
小久慈良向他们走来。“这就是‘飞鼠 [5] 号’!”他骄傲地宣布。
“这岛上还有机甲战士?”石村问。
“你眼前站着的就是世上最优秀的机甲战士。”男孩夸口道,“你说,从前的美利坚合众国真有那么好吗?”他问。
“什么意思?”
“游戏里说美国人过着自由的生活,想什么说什么都很自由,不用害怕被逮捕或者杀头。”
“我觉得有过分美化的嫌疑。”石村说。
“非常大的嫌疑。”明子附和道。
“只要现在有足够多的人相信这样的世界存在,它就能存在。”男孩宣称。
“不太可能。”石村回答。
“帝国征服半个世界之前,人们对皇军的战胜概率也是这么看的。”男孩说,“来吧,来我的宝贝机甲上看看。”
“你愿意带我们去?”
“老妈跟我说过,很久以前她欠你一个人情。”
“那是她的人情,不是你的。”石村说。
“一样的啦。”
“不是这个道理。你什么都不欠我,久慈良。如果你肯帮我这个忙,那是我欠你的。”
男孩扬了扬新携计。“只要每年给我传新的游戏就够啦!”他跑回海里,爬上梯子钻进机甲。
明子对石村说道:“挺多人欠你人情债嘛。”
“我不记账的。”
“你真的乞求玛莎·华盛顿饶过我?”
“如果是真的呢?”
“你真是个蠢蛋。”明子紧了紧臂炮上的一个锁扣,“你带上我,并非因为我们是朋友。你带上我只是因为……”她顿了顿,考虑措辞,“因为我能毫不犹豫地杀人。这件事情办完咱们就各走各的路吧,死也要死在自己的路上!”
石村内心争斗着,拿不定如何回应。
“你还要我说得多明白?”明子问,“她留我活口,只是为了让我受更大的羞辱。”她的声音里几乎透着悔恨。
“别再威胁我了。”石村声色俱厉。
明子咕哝一声,算是同意。
石村大步向机甲走去。“我们能活着从圣迭戈回来的机会非常渺茫。”
“我知道。他会开机甲吗?”
“会,有其母必有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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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鼠号’比我在圣迭戈坐过的所有机甲都先进多了,这间控制室真挺舒服的。”石村说。
“现在都是这样的。”明子回道。
“你没见过旧的驾驶舱,到处是管道,蒸汽直接往脸上喷。”石村说。
这是个圆形的房间,位于中心的就是小久慈良,条条传感线接入他全身的肌肉,经过精密调谐,捕捉他的神经活动信号并将之放大。操控机甲的工作要求精神高度集中,男孩用了几部带轮子的携计做他的控制室乘员,替他完成管理系统和维护工作等常规事务。它们随时检查各方面情况,像小车一样开来开去,甚至安装有旋翼,需要时还可以起飞。石村和明子坐在雷达窗附近的椅子上。中间是大将的专用席,因为军官被赠予一具机甲的特例实属罕见。左右两侧的椅子其实是副官的座位。“飞鼠号”当前处于潜水模式,也就是说,它平伏在水中即可变成一艘潜艇,头部转到水面上,充作鳍板之用。小久慈良把通往圣迭戈的海下旅程交给携计导航,自己吃起了菠萝罐头。
“优秀的机甲战士在大日本合众国一向稀缺。”明子告诉小久慈良,“你为什么不去参军呢?”
“然后当个马屁精?”男孩答道,“巴结上级又捞不着好,有什么意思?”他吃完菠萝,把罐头往地上一丢,立即有携计过来清理,“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不需要给那些白痴当牛做马。”
“你没参过军,部队里面很不——”
“该知道的故事老妈都讲给我听过。”男孩讪笑道,“你以为我们没服过役吗?上头老想把我们换掉,先是计划用那批废物数控机,泡汤以后又在机甲手培养成本上打主意。我们参观过温哥华一处基地,一群新兵蛋子,以为自己会驾驶机甲。很多人苦活累活一肩挑,就为了顶多当个辅助乘员。那边的机甲也是便宜货,在正牌机型面前不堪一击。负责的官员一点儿担当没有,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往上爬,恨不得把下属的功劳全揽过去。下头的人也逆来顺受;‘是,长官’‘是,长官’‘是,长官’‘多谢长官’。老妈说我愿意的话随时可以回部队。可我宁愿把我呕出来的再吃下去。”小久慈良重又开始操纵机甲。
明子转头问石村:“你同意他的说法吗?”
石村耸耸肩。“官僚体制确实操蛋。”
“要么利用体制,要么被体制利用。”
“我要是会利用就好了。”石村答道,“高层对她老妈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她是杰出的机甲战士。她一副直肠子,怎么想就怎么说。”
“那你呢?”
“我有什么想法都闷在心里。”石村说。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他们才看轻你。”
“我也试过对上级坦露真实想法,结果给我惹了更大的麻烦。你跟领导的关系应该会好些吧?”
“特高课里头照样也很官僚,等级森严,论资排辈。”明子望着那几部环行携计忙上忙下,“我不喜欢这样。从小我就相信唯才是用的道理,我父亲看人不论出身,只要勤奋努力就行。”
“他也不知道你去了特高课吧?”
“我父母都以为我在给军方的外交使团打杂。”
“为什么连他们也瞒着?”
明子眯起眼睛。“为了保护他们,免得他们为我担心。”她脱口而出,好像背书似的,“我父亲是传统武士道的忠实拥趸,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向天皇陛下上香。小时候他给我讲的睡前故事,都是天皇陛下何以为神明,说他由日神天照大神所生,为求全人类和平而降。我父亲永远理解不了,武士道精神的某些方面怎么会在我们这个世界行不通。”明子抓着座位边沿,手臂肌肉很紧张,石村看出她心里有事,“你有没有办法确认我父母现在的处境?”
“当然有。”石村说,“可以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吗?”
明子提供了信息,石村反复确认几次之后给出了肯定回答:“目前还没事,没看到针对他们的恶言。”
她大出一口气。“谢谢。”
“假如我们成功,你作为战斗英雄凯旋,就可以向父母公开真实身份了。”
“而一旦失败,事实会像晴天霹雳一样传到他们耳边。”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人能让我们完全坦诚以待?”
明子思索片刻。“我们自己吧。”
“欺骗自己的人不在少数。”
“不在少数。”她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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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村又回想起关于睦罗贺的往事,回想他当年的复仇行动,不仅改变了一些人的人生轨迹,更是扭转了整个社会的走向。有多少战争因红颜而起?有多少屠杀因私人恩怨而致?
“嘿,老伯,十分钟后就要到科罗纳多岛了。”小久慈良叫道,嘴里嚼着果干。科罗纳多岛位于圣迭戈西岸。他又拿过两个热狗,不加热就吃了起来,边吃边问:“你们俩饿吗?这个火鸡热狗很好吃。”
石村和明子接受了邀请。石村觉得烤肠嚼起来像橡胶靴子,而且冰还没完全化开。
“这是我姥爷最爱吃的,他总是喂我吃这个,说是驾驶员必备的优质能量源。我一直不明白它为什么叫热狗,里面又没有狗肉。”
“你姥爷也开机甲?”石村问。
“他在太平洋战争时期驾驶零式战斗机。他总是说,飞上天以后,只要凭眼睛一看,就立刻知道那些美国飞行员是个什么水平。他把星图背得滚瓜烂熟,总是教导我后脑勺上也得长眼睛。他甚至砍掉了飞机天线的木杆,就为了能把速度再提升一节 [6] 。我给我的宝贝也做了定制升级,而且我也是只要和别的机甲战士交手,就知道对方水平如何。以前我经常跟老妈半夜去卡塔利娜海边比试拳击。”
“拳击?”
“机甲拳击。卡塔利娜存有一批旧型号的机甲,超级强悍,都是耐打的钢筋铁骨,不像那些新款的渣货。老妈以前还会约老战友去对岸,我们两两决斗——”
突然间警报大作,机甲脚下一蹬迅速翻身站起。他们已经靠近海岸,海水只没到机甲腰部。小久慈良保持着站立姿势,身体周围的连线嗡嗡作响。导航系统回应着他的指令动作,四周的透明玻璃屏上跳出各种扫描图像及战斗数据。
“怎么回事?”小久慈良问。
“八个钢铁怪。”携计以女声答道,“大日本合众国标识。”用的是电子合成的老久慈良的音色。
“哇啊。这可了不得了。外头是怎么了?”男孩自言自语。
石村站起身。“怎么了?”
“没料到他们在近海有这么强的防御网,好像外围正在集结军队,还调来了战舰。我在这片海滩上上下下几百次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石村也没见过。
“你是谁?”通信器里的声音气势汹汹。
“你先报上名来。”小久慈良也这样要求对方。
“我是十五营的伊藤大将。本区域严禁擅闯。你是哪个部队的?”
石村从“飞鼠号”眼部的玻璃屏向外望去,只见四具机甲矗立水中,而“飞鼠号”身后,另有四具机甲正在接近,以钳形攻势向他们包围过来。在圣迭戈,机甲的威力唯有失控的变种人可与之匹敌,就连官方的神风攻击也要败下阵来。机甲的厚重铠甲护板能抵御一切常规武器攻击,能伤及它们的仅有原子弹。看见这群巨型钢铁武士摆出战斗架势,石村转而望向小久慈良。明子也盯着男孩看。他无动于衷地吃完了热狗。
“你希望我怎么做,老伯?”他问道,食物残渣混着口水沾在嘴边。
“十五营是小笠原总督的嫡系部队,没错吧?”石村问。
“我对伊藤的大名有所耳闻。”明子说,“她应该是最优秀的机甲战士之一。”
“有没有那么优秀,马上就见分晓。”男孩说。
“你有哪些选择?”石村问。
“要么战要么逃。说真的,去他的选择,只要我们一跑,肯定被轰个稀烂。”
“我们不可能敌得过八具机甲吧?”石村问。
“系好安全带。”小久慈良下令。
石村和明子照做。
“飞鼠号”把两条机械臂抱在头上,手肘前顶像一杆矛,然后原地转身,朝后方合围过来的四具机甲猛冲。它们见状迅速避开。“飞鼠号”脚步不停,向八具机甲的相反方向逃离。通信器上响起一阵轻蔑的笑声。“你把荣誉感弄丢了吗?”伊藤大声挑衅,被他们抱头鼠窜的表现逗得哈哈大笑。
其他机甲紧追其后。
“这是在干什么?”明子问。
“逃跑。”石村回答。
“可别跟我说,这小子在学你的游戏战术。”明子哀叫。
“飞鼠号”拔腿涉水狂奔。小久慈良哈哈笑道:“跟上来,跟上来,跟上来跟上来跟上来!”
在旋转稳定装置的作用下,控制室还算稳固,但乘坐机甲疾速跨海奔跑的体验仍旧让石村倍感煎熬,他不习惯于疯狂的颠簸晃荡,即使系着安全带。一座岛屿赫然出现在正前方。它的结构像座迷宫,不规则的金属墙体随机探出地表,拔地而起。可以说,它就像随意涂抹的笔画被浇铸锻接了起来。奇形怪状的墙体高度惊人,边缘相互交叠,便于机甲躲藏在里面。控制室里充斥着燃油的味道,机甲的内胆正在炽烈燃烧。
“那是什么地方?”石村问。
“素盏呜尊 [7] 基地,原本专为机甲测试设计,主要用于检查移动性和平衡性。”小久慈良回答,“三年前因为经费削减,外加有消息称纳粹重又对得克萨斯虎视眈眈,这里就被废弃了。”
小久慈良驾驶“飞鼠号”穿过迷宫入口,这里十分狭窄,单次仅能容一具机甲通过。进去之后他立即左转,埋伏在入口旁。三具机甲的热信号正在迅速逼近。第一具敌方机甲刚进入迷宫,“飞鼠号”立即拔出电剑,劈向其护胸板。挥剑的力度结合对方冲锋的速度,金铁之声震耳欲聋,碰撞的力道震得双方机甲各后退了一步。石村知道,要不是自己拴紧了安全带,肯定会被这股力量直抛上天花板去。“飞鼠号”再次振臂向敌人冲锋,迫使它仰面后倒,摔向紧随其后的机甲。后面那具机甲手握出鞘的电剑,给了撞上来的战友一顿电击。“飞鼠号”立即收回剑,转身狂奔。一阵爆炸严重损毁了那两具机甲,并将入口完全堵住。烟雾旋绕升腾,烈火吞噬了甲胄。
“鸡蛋!”小久慈良索要。环行携计立即奉上一只高杯,里面盛着十几只蛋黄。男孩仰头喝下。 [8] “那些在温哥华训练的机甲手真是不如老一辈的。”
他驾驶“飞鼠号”深入迷宫,来到几座高塔状的建筑之间,攀上其中一座,每一步都令整个塔身不住震颤。机甲的指节紧抠螺旋外梯旁的孔洞,动作灵巧迅捷,要是有活物不巧停留在这楼梯上,准被碾成肉酱。爬上一百米后,小久慈良置身整座岛屿的制高点,从一侧的敞口望出去,只见一根烟柱模糊了入口的视野,四具机甲正在基地外围绕来绕去,企图寻找别的入口。
男孩坐下来,将身周的连线暂时关闭。“我先小睡一会儿。他们突破进来时叫醒我。”他对携计下达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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