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 洛杉矶(1/2)
1988年7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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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子多么希望那是一场梦。她仍能感受到手指的动作,她发誓胳膊肘真的在弯曲。但她起身开灯时,笨拙的义肢末端却撞翻了台灯。医生已完成了两条手臂的手术,一侧替换为可仿拟基本手指动作的临时义肢,戴上手套几乎能以假乱真;另一边则换上肉色的管筒,可以装配武器,借助肱三头肌神经脉冲或者侧面的拨杆触发。专家们正在以之前的生理扫描数据为蓝本制作更加精密的硅胶手,但桡动脉这一侧还需要再等一个星期才能手术。
她想念秀吉,考虑该不该给他打个电话。然后她想到父母,不知道要怎么向他们讲述发生的一切。父亲曾是建筑施工队的工长,因而她自小就对工人们断肢的事故见惯不惊。医生的库存中有各类麻醉剂,能让大多数植入了人造器官的患者无痛生存。她记起父亲有一位朋友被垮塌的墙壁压断了双腿。那人向来乐观风趣,事故之后终日闷闷不乐,寡言少语,借酒消愁。
她回忆起以前看过的关于越南医疗队的报告,由于大量士兵被当地游击队砍断双臂,医疗队积极进行断肢再生实验,但研究进展缓慢,完全再生的理想还遥遥无期。
病房里进来了两个人,她认出他们是宪兵队特工,前一晚刚来过,审问了她被乔华党人释放之后的活动。重获自由才两天吧?前一天主要是在接受手术。麻醉仍未消退,她晕乎乎的,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这两名特工是一对双胞胎,僵直的上身赋予灰色制服挺阔的质感。两人身高相同,留着同样的黑色短发,板着同样令人反感的脸孔。一号特工左手戴着红手套,另一只手套则戴在二号特工手上。
“我们有很多问题要问你。”一号特工说。
“好。我也有很多问题。”明子回敬道。
“你在为谁效命?”二号特工问。
“为帝国。”明子气愤地答道,深觉受辱,“我听令于若菜大将。”
“你最早是在外交部门服役?”
她摇摇头。“他们有和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对口的实习项目,招募毕业生派驻世界各地,但我没有正式加入。”
“你去过哪些城市?”
“北京、京城 [1] 、柏林、东条市 [2] ,等等。”明子说。
“你去过河内吧?”
她盯着两个特工,很不喜欢他们问话的语气。“那时还没发生第二次叛乱,而且我只待了两天。”
“你怎么评价自己在印度支那的见闻?”
明子愣了一阵才回想起来,那是越南独立运动期间所弃用的旧名。“帝国统治时期,那座城市欣欣向荣。”
“圣战之后,帝国整饬了秩序。”一号特工所指的是在天皇“八纮一宇 [3] ”圣恩指导下统一了世界的圣战,“我军修建了医院,整修了公共交通,向大众普及免费教育,解决了温饱问题。但越南却长期反抗帝国,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有报告称,德国人在秘密煽动民众的不满,鼓励他们闹分裂。”明子说,“但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拒绝受领帝国的恩泽。”
“东京司令部认为极有必要扶持当地的亲日派对抗叛乱武装,你对此是否认同?”
“假如越南失陷,将引发多米诺效应,致使整个地区动荡不安。”明子答道。
“你会说越南语吗?”
“不会。”
“你能熟练运用的语言有哪些?”
“德语、意大利语、日语和英语,”明子告诉他们,“不过德语在写作方面还不够自如。”
“哪一种是你的第一语言?”
“英语。”
“不是日语?”
明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坦诚地答道:“不是日语。”
两名特工对视一眼。
“你为什么不加入外交使团?”二号问。
“我志愿服从帝国的任何需要与召唤,并由衷感到特高课是我报效祖国的最佳选择。”
“你刚入职特高课期间,曾提交一份报告,鼓励文部省向主要行政官员讲授‘真实的’帝国历史,使其了解真相。你是否暗示尚有虚假历史的存在?”
“是的。当前向国民灌输的历史含有大量修饰和夸张成分,将日本描述为被动掀起圣战的救世主。然而,实际的历史更精彩,也更富有教益:我们一向希望占据主动,主宰自己的命运。可叹战争抹去了无数人的生命,而死难人数不必隐瞒,应该让大家知道,敌国的反抗是多么不堪一击。”明子做出肯定答复,回忆起当时那份报告的弦外之音曾招致多么猛烈的批评,“摆脱了西方旧势力的剥削之后,如今民众的幸福指数大为增长。”
“美国统治下,人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一号特工问。
“他们的‘自由’就是个笑话。民众受财阀控制,穷人被富裕阶层压榨,却还眼巴巴憧憬着‘美国梦’。奴隶制构成他们经济的基石,工作条件普遍恶劣,种族主义是对其旧宪法所提出‘人人生而平等’观念的莫大讽刺。而在帝国治下,人人皆是天皇陛下的子孙,忠心为国,即能赢得尊重与荣光。这也是我们有别于纳粹之处。”
“纳粹又是什么样的?”
“他们提出理想的雅利安人种概念,并以此为标准推行种族清洗。即使在希特勒对‘雅利安主义’重新定义之后,其包容度依然很低。”说到这儿,她回想起以前在报告上看过,曾有一批德国军官企图发动政变,指责元首本人亦与标准的雅利安形象不符。
“你很清楚纳粹是我们的盟友吧?”
“当然清楚。我也明白,对盟友仍需保持警惕,知己知彼方能临阵不乱。”
“有趣,你竟然会使用‘警惕’一词。”二号说,“昨晚你提到,乔治·华盛顿党人砍了你的双手。他们为什么要留你一命?”
“我不知道。根据石村大尉猜测,在乔华党人看来,比起杀了我,留我苟活于世是更严峻的惩罚。”
“你是否同意他的见解?”
“你应该去问他们,我怎么知道。”
“石村大尉在哪儿?”一号问。
“不清楚。”
两兄弟怀疑地细眯起眼睛。“你怎么会跟他失去联系?”
“因为我在接受手术。”明子回答。
“我们收到一份报告称,你在携计谷杀了人,报告内容耸人听闻。”
“没错。”明子确认道。
“你是否知晓死者的身份?那是战争英雄西野大佐,人称康正,驻圣迭戈期间曾是我军最重要的技术侦察员之一。”
“石村大尉曾提醒我这一事实。”
“他有没有告诉你,康正仍是部队的优秀人才资源,他还在为我军提供独家情报和关键技术?”
“石村大尉曾告知我,康正是位重要人物。”
“你明知如此,但还是杀了他?”二号特工愤怒地质问。
“没错。”明子说道,眼睛一眨不眨。
“为什么?”
“因为他人性沦丧。他圈养了一批活人,全都是——”
“那是他的私生活。他圈养的人都和他有契约在先。帝国对其臣仆所选择的生活方式一向表示尊重。你杀他还有别的理由吗?”
凭什么非得跟他们解释不可?“他质疑天皇陛下的神性。”她说道,满心以为这话足以堵上他们的嘴。
“你有证据吗?”
“我的证词还不够吗?”
“你嫌疑未脱,自然不够。”
“我有什么嫌疑?”
“重者是叛国,轻者是失职。”
“失职?”明子顿时来了火气,“我是天皇陛下的忠实臣仆。”但她脑海中却突然回放起自己无数次审问他人时的情景。
“我们无法理解,一位特高课的警察怎能容许自己被俘。”二号说。
“这是耻辱。”一号插嘴。
“奇耻大辱。”二号补充。
“你为什么还苟活于世?”一号问道。
“我说过,他们故意留了活口。”明子回答。
“我想她没有理解这个问题。”一号对二号说,语气中满含高傲。
“也许她吓得失去了理智,也忘了荣誉感。”
“你们凭什么审讯我?”明子问道,她依然无法判断事态走向。
“因为你的故事漏洞百出。”
“什么漏洞?我的确遭到了乔治·华盛顿党人的袭击。”
“但你仍然活着,而石村大尉又碰巧失踪了。”一号说。
“也有可能是他俩联手上演的好戏。”二号提出见解。
“若菜大将在哪里?”明子问道,她被两人的话惹怒了,“他可以解释清楚一切。”
“若菜大将暂时联系不上。”二号说。
“别想用他作挡箭牌。”一号训斥道。
“我不是用他挡箭。我——”明子开口解释。
“你的态度不是很配合。”
二号举起枪。“我知道你接种了大多数病症的疫苗,但还有少量病菌你并不具备免疫力。”
“你这是威胁我?”明子问道,为他的言外之意震怒。
“我们只是督促你合作一些。”
“坦白从宽。”二号特工提醒道。
“或者也可以先带你回驻地,不过那就得把你移交给审讯官了。”一号建议。
“他们的手段,简直想想就可怕。”二号帮腔。
“她清楚审讯官的手段。”
“他们一上来就会撕了你的脸。”两人一唱一和。
“你不想受到那种待遇吧?”一号又问。
“我没犯任何错。”明子辩解,掩饰身体的战栗。她曾与审讯官通力合作,知道他们把人体当肉块对待,“我需要律师。”
“你既然自称无罪,为什么还需要律师?”
“她一举一动都摆明了有罪,不是吗?”二号特工断言。
“我的嫌疑从何而来?瞧瞧他们是怎么折磨我的,还故意放走我,以示羞辱。”明子声声控诉,看了一眼义肢,又抬眼看两名特工。
两人一脸冷漠。
“乔华党人诡计多端。故意放回经历严刑折磨的卧底,骗取我们的信任,也并非不可能。”
“这是中国古代的三十六计之一。”一号补充道。
明子冷哼一声,但二号没有给她发言的机会,接过话道:“我们早就看穿了。”
“你到底为谁效命?”一号发问。
“我已经说了,是帝国。”明子重复之前的回答,“我是特高课的一员。”
“特高课的一员,杀害我军重要人才,与石村大尉失联,被乔华党人俘虏又奇迹生还,面对几个简单问题就要找律师。”一号特工细数她的罪状。
明子又哼一声。“这都是间接证据,不足以定罪。”
“但唯一能让你定罪或脱罪的人已经失踪了。你是否已将石村大尉杀害?”
“什么?你们疯了吗?”明子怒声驳斥。
“那他在哪儿?他失踪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
“我说了我不知道。”明子回答,“医院没有携计监控吗?”
“全是雪花。”一号说。
“据技术人员称,有异常的干扰信号损坏了最近三天的录像数据。”二号解释。
“本周早些时候,你不是还调查过他吗?”
“对。”明子回答。
“为什么?”一号问。
“谁都知道,石村是帝国最忠诚的军人之一。”二号说。
“他大义灭亲,举报了父母密谋叛国的行径。”
“你为什么要调查他?”
“我只是奉命行事。”明子答道。
“而此时,在胜利纪念日前夕,在华盛顿党人疯狂传播大毒草游戏的当口,大日本合众国一名重要的携计游戏审查官却离奇失踪了。”
“你是否密谋破坏明天的庆典?”二号直截了当地问。
“我根本就没有谋反的心!”她大叫,同时想到自己曾无数次听审问对象说出这句话。
“为什么总有奇怪的流言传出来,非议你的工作习惯?”
“有人造谣生事。”明子回答,“我没有犯任何错。”
“这个房间里唯一满口谎言的就是你。”
她知道自己千万不能崩溃。他们在故意混淆是非,激她发火,这是惯常的套路。她只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招来嫌疑,此前她一直是正义的化身,是特高课的顶级特工。
“你有没有听我们说话?”一号特工喝问。
“你要是不肯合作,我们就只好把你交给审讯官了。”
她不敢相信,仅仅两天工夫,自己的身份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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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双胞胎宪兵的问题简直没完没了。层出不穷的言辞攻击令她应接不暇,一个个文字游戏绕得她心烦气躁。他们故意用似是而非的语句给她设下圈套,处处暗示却从不挑明,引诱她主动撞上枪口。
“有报告称,你曾和我们的一位宪兵兼古蒂法妮发生正面冲突。”一号特工说。
“没有冲突。她因为身份暴露而气急败坏,我跟她聊了一小会儿。”
“我们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那是你们搞错了。”
“你怎么评价乔治·华盛顿党人?”二号特工问。
“他们是叛国贼,应当狠狠教训一番。”
“若菜大将是否对乔华党人持同情态度?”一号特工追问。
“他是我所知最忠诚的将领之一。”明子回答。
“你说你是在执行他的命令。”
“对。”
“他命令你处决康正了?”
“若菜大将并未下令处决康正,那是我个人的决定。”明子答道。
“为什么?”
“我说了,因为他人性沦丧。”
“你是否知晓,若菜大将曾多次顶撞东京司令部?”二号说。
“以及合众国司令部。”一号附和道。
“别跟我们撒谎了,乖乖坦白若菜的真实命令吧!”二号喝道。
“我没有撒谎!”明子大吼。
“军方十分重视维护与老兵之间的关系,你为什么蓄意危及这种关系?”二号问。
“你是特高课成员,对于你残忍的名声,我们早有耳闻。”一号徐徐陈述,“你是想让我们相信,你仅仅因为不喜欢康正的个人生活习惯,就宁愿让帝国的利益受损?”
“杀害战争英雄,你是何居心?”二号怒声咆哮。
“至少他养的人宠都活着。”一号冷静地说。
“而你曾经把多少人折磨致死?”
“也许是心虚吧。”一号指出。
“为自己的职位感到心虚?”
“为自己对天皇陛下的忠诚度感到心虚。”
“我没什么可心虚的。”明子大声宣告,同时在心里默默重复了几遍。
“你男朋友为什么说你对北美叛军的事十分痴迷?”一号问。
明子极力掩饰震惊。“秀吉?”
“他惹上暴力团伙,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
“沉迷游戏,还欠了一屁股债。”
暴力团伙?他从未对她提过自己和黑社会有牵连。
一号查看携计。“他形容你‘专横跋扈’‘滥情花心’。”
“他是那么说的?”话一出口,她立即为自己语气中流露的痛苦后悔不迭。他们显然是存心使花招,编造谎言打击她的痛处。
“哪一个形容词更让你伤心?”一号狞笑着问道。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北美人的动向?”
她不由得心跳加速,答道:“他们杀了我弟弟。”
“据秀吉称,此事使你焦虑不安,因为你胞弟擅自离岗,进入敌占区域。”
“那是秀吉胡说。我弟弟没干过那种事。”
“这是事实,已经通过内线侦查确认了。”
“我弟弟忠心爱国,他当时是去调查一场火灾,却不料遭了埋伏!”明子高声反驳,多少个夜里私自调查该案的回忆涌上心头。
“你怎么知道?”
“官方报告中丝毫未提及埋伏一事。”
“这家的孩子怎么都撒谎成性,你说呢?”
“这种行为应该判作失职,还是叛国?”
“你们想怎么诬蔑诽谤我都行,”明子心中怒火翻腾,板起脸说道,“别把我弟弟扯进来!”
“那怎么可能?换作是你,也不会轻易放过这条线索。”一号换上说理式的严肃语调。
“我们得重新核查你弟弟的携计记录,看是否存在叛国证据。”
“你想包庇他?”
“也保不准是姐弟合谋?”
“闭嘴。”明子骂道。
“你说什么?”
“我让你们闭嘴!”
一号上前扇了明子一耳光,二号则朝她的义肢捅了一棍。明子痛得满脸煞白,但内心的冤屈更甚于肉体之苦。她习惯性地做出握枪的动作,然而手指和武器俱已不存。“我们不闭嘴,你又能怎么样?”
“我想她根本没把咱俩当回事。”
“也许她对审讯官的态度能好些。”
一号特工抓住她的肩膀,二号拔出了输液针头。她知道,如果自己动手,不仅会被安上更多罪名,还会给两人肆意还击的借口。于是她未做任何反抗,尽管她心里明白,移交审讯官就意味着生命到了尽头。而这两名特工仍是天皇的臣仆。此刻,她最担心的是父母的安危。假如她蒙冤获罪,父母将有性命之虞。依当前情况来看,他们说不定已经被捕,并且遭受到典型的指控:生养叛徒罪。
他们将她从病床上拽起来,拖出门外。她急切地想知道若菜大将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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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很冷,城市陌异的街灯散发出绝望的光晕,如同夜色身上溃烂的麻风斑。他们把她绑到后座上,然后跳进前座。她想知道秀吉在哪里,他是不是真的对这两个特工出卖了她的秘密。她又想到亲弟弟,报告上的确记录他曾擅自离岗。但谁也不清楚缘由,最终的解释是他外出调查异常情况。事件的不确定性留下了太多曲解的空间,当年就使她十分忧烦,而今更是愁上加愁。
一号特工又开口了:“我讨厌夜班。”
“我喜欢。”二号特工说,“我讨厌太阳。”
“多晒太阳对皮肤好。”
“皮肤什么的就算了吧。你听说巴斯托那件事情的真相了没?”
“哪件事?”
“耳屎兄弟的事。”
“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就是耀夫兄弟俩。”
“哦,军界新星啊。”
“大约两年前,他们逮捕了一个家伙,但是携计上的罪状情报出了问题,所以他们也拿不准究竟因为什么抓他。”
“为什么不立即联系本部?”
“他们不想让本部知道是携计出了故障。所以,逮捕那人之后,他们迟迟不肯宣布他的罪名。结果后来发现,携计并没有出问题,就是他们抓错了人。”
“然后呢?”
“他们不能直接放人,因为那样会让军方颜面扫地,捅出大娄子。所以他们给那个倒霉蛋心理施压,外加严刑毒打,三天之后,那人就对临时捏造的一条罪行供认不讳了。”
“叛国?”
“谋杀三名合众国公民。他被当场处决,耳屎兄弟则大获嘉许。现在,他们看谁不顺眼就宣布谁有罪,而且还不用说罪名是什么。”
“厉害。”
“最有意思的是,那人所供认杀害的三个人也是子虚乌有,他们的名字是从一档已经停播的德国携计节目上抄来的。”
“那两兄弟后来怎么样了?”
“升官了呀,因为追究起来的话,他们的上司也得跟着遭殃。”
“真无耻。”
两名特工开怀大笑。明子知道他们是故作轻佻,营造一种轻松的氛围,好让她摸不清两人的脾性。他们想让她放下戒心,从而产生错误的期盼,把他们当作生性风趣又通情达理、举止略显乖僻的人物。回到驻地之后,他们会先假意劝诱,告诉她,只要主动配合,就不会被亏待。如果她拒绝,两人便会请来审讯官施行肉体折磨,这是审讯官的特权——他们通常是优秀的生理学家,对人体构造了如指掌。她心底泛起深深的恐惧,因为她太熟悉这套程序,而特工兄弟俩也知道她对此一清二楚。
“消除迷信是我们的职责。”一号说。
“可你怕鬼。”
“鬼又不是迷信,它们是真实存在的。”
“可别又说你那场火灾。”二号发出一声哀叫。
“我很清楚自己看见了什么。”
“三个裸女在着火的楼房里走来走去?你那是烟雾吸入过多导致的幻觉。”
“我再也不想用炸药处决叛国贼了。那多危险,时间掐算不准就得完蛋。”
“我总能掐准时间,就你拖泥带水的。”
明子希望他们闭嘴。他们给她背上绑了一根长棍,压得她极不舒服,坐在车上异常难受,而且路面不平,每颠簸一下,痛苦便加剧一分。天还没亮,她注意到车窗外有一对灯在闪烁。
“车子出毛病了。”一号说。
“什么意思?”
“方向盘失灵了。”
“安全带也松开了。”
“什么?”
一辆卡车朝他们直驶而来。她恍觉这一切都是做梦,直到卡车与他们相撞,致使他们的车失控打滑,车身旋转着冲向墙壁,她的头重重撞上前排座椅,幸好她的安全带还拴着,除了撞得头疼眼晕之外,总体并无大碍。那对双胞胎的情况就没有这么乐观了,他们的安全带自动解开,身躯被远远抛出车外。接着,后车门开了。她眨眨眼,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甚至连鼻子里的血腥味也忘了。
石村红子为她解开安全带,扶她下车。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
“我是来救你的。”
“为什么救我?”
石村愣了一下。“你救过我两次,我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再说了,你我都是天皇陛下的臣仆,对吧?”他以她常说的这句话回敬,“你带携计了吗?”
“你要干什么?”
“我得加装一个干扰器,以免被他们追踪。”石村解释。
“留在医院里了。”
石村递给她一件斗篷,让她披在病号服外面。他身穿卡其色长裤,搭配棕色防风衣,脖间一条围巾,是游戏玩家时下流行的领带式系法。
他走到两兄弟身边,检查他们的颈动脉。
“还活着吗?”她问。
他摸到两人脉息尚存,便答道:“命悬一线。”
尽管对方是帝国军人,明子仍然建议道:“你应该杀了他们。”
“他们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了。”
“咱们不能冒险。”
“我知道。可等他们醒来,咱们早就走远了。”
她五官一皱,查看撞毁的两辆车。“这可真不像你的作风。”
“哪点不像?”
“撞车救人。”
“多谢夸奖?”他扬起携计,“全靠它阻塞了车上的控制系统,还算出了最佳撞击角度,所以既能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又不致丧生,同时还要保证你的安全。”
她盯着两人的躯体。“他们指控我叛国。”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在追踪宪兵队的携计往来动态。”
“若菜大将在——”
“若菜大将已经殉国。他昨晚接到了自尽的命令。”石村回答。
明子感觉自己的整张脸都麻了。“为什么?”
“能力不胜任,管束不到位。等你回了基地,也会接到类似的命令。”
“不可能。”
“是吗?”他拿起携计,向她展示宪兵队给两兄弟下达的命令:实施长达二十四小时的折磨,然后允许她自杀。下一条信息来自明子在特高课的上司:准予执行。
“可——可是……我没犯任何错。”
“在他们眼里,你的罪罄竹难书,从一方面来讲,可真是多亏了我前女友兼古蒂法妮的证言。欢迎你。”
“欢迎我什么?”
“加入我们这些人的生活。”
“你在说什么?”
“我们都是爬在剃刀刃上的蜗牛,无时无刻不被恐惧笼罩,担心自己会因毫无来由的罪状而遭逮捕乃至处决。”
“你——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我——我的前途已经毁了。”她磕磕巴巴地说。
他凝视她的义肢。“你打算留在这里,听天由命?”
“你让我死的话,对你更有利。”明子说。
“这不是对我有没有利的问题,而且我刚才说了,我欠你一命。”
“真不敢相信,我如此勤恳敬业,竟还被指控背叛天皇陛下。他们甚至说我有思想腐坏的嫌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谁手里有枪,谁就说了算。”石村说,“咱们得赶紧走了。”
“去哪儿?”
“长滩。”
“为什么要去长滩?”
“我们要想洗脱冤屈,只有一个办法——带着睦罗贺的头回来。”石村说,“到时一切都将既往不咎,甚至还可能为若菜平反。”
明子转头看那两个审问她的宪兵。“我可能帮不上你多大忙。”
“我不是要你帮忙。我准备把你拜托给一位朋友。”
“朋友?”
一辆车驶过,石村不安地顺着公路前后望了望。“咱们真的得赶紧走了。”
“那么,睦罗贺在长滩?”
石村摇头。“圣迭戈。”
“圣迭戈城里?”她问。
“对。”
“你怎么知道?”
“玛莎·华盛顿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告诉你这些?”
“因为我和她做了笔交易。”石村告诉她。
“什么样的交易?”
“保命的交易。”
“你用什么换的?”她既想知道,又为这种与恐怖分子做交易的行为深感沮丧。
“别问。”
“圣迭戈已经完全封锁,进出都查得很严。”
“但也没能阻挡住乔华党人。”
“我们的防御存在薄弱点。”明子推测。
石村再次确认两名特工均已失去知觉,然后搜出他们的携计,键入一些代码。“是圣迭戈的西海岸有漏洞,合众国的舰队无法随时顾及整条海岸线。”
“不是还有机甲编队戍守吗?”
“问得好。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绕过去的。”
“你打算怎么绕过去?”
“我在卡塔利娜有个朋友可以帮忙。”石村说着,将特工的携计放回去。
“卡塔利娜岛,那个监禁地?”
“对。特高课和宪兵队全天候打探我的行踪,所以要过去难度很大。等他们发现这里出了事,很快就会把咱俩都列为追击目标。”
“可是这——”
“路上再解释。现在咱们得离开这儿了。”
“不用把他们藏起来吗?”明子看着两个不省人事的特工。
“他们需要救治,而且短时间内没人能查到咱们的行踪。”
她走过去,朝两人的脸各踢一脚。
石村走向街边停靠着的一辆车,用携计上的电子钥匙打开门锁。
“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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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子把命令反复看了几遍。“如果特工月野明子不肯合作,请把她带回本部,由审讯官直接审问。必要时施加肉体及精神刑讯,最长不超过二十四小时。鼓励其赴义。”
“赴义”乃是“自杀”的讳称。想到若菜大将挥刀切腹,肠流满地的情景,明子不禁浑身冰冷。
“我只是服从命令而已。”她依然嘴硬,“仅仅是执行命令,怎么就惹祸上身了呢?”
“爆炸事件总得有人担责。蒂法妮将矛头指向你和若菜,你们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炸弹又不是若菜设的。”
“他指挥不力。总督的一名心腹副手也在死者之列。那是个心狠手辣的杂种,人称‘断筋者’,驻圣迭戈期间行事极其残忍。两天前夜里被杀的所有人,都曾和我一同在圣迭戈服役。”
“这么说,乔治·华盛顿党人的复仇是针对你们?”
“看来是的。当权者中,仅有若菜等少数人士身入险境争取和平。即使如今我们有意善后,罪恶也已无法洗清。”
“也没有谁想要洗清吧。”明子说。
“什么意思?”
“善恶各归其所,方得心底安宁,尽管大家嘴上都否认。”
“那我们应归何所?”
“每个人都有罪。”
“‘有罪’这个概念本身就很虚幻。”石村语气郑重。
“你从来不为任何事情感到愧疚吗?”
“过去的事,我尽量不去想。”
“蒂法妮有没有指控你?”
石村摇摇头。“她在报告里略去了我。”
明子想起秀吉对宪兵队官员的供词——或者说,他们所称的供词。“苦难并非幻觉,痛苦也不是。康正虽然是个虐待狂,但他说得也许没错:我们不过是宇宙体内的微生物,为立锥之地争得你死我活。”
“微生物可不会互相残杀。”
“怎么不会。病毒凶猛残暴,肆意吞噬,即使摧毁宿主也在所不惜。有理论称病毒由细菌进化而来,而噬菌体一类的病毒专以细菌为食。”
“后系弑祖。”
“基本上任何一种新的宗教都会极力抹杀旧的信仰,即使两者在意识形态上存在继承关系。像神道教这种兼收并蓄、求同存异的宗教少之又少。”
“你把神道教比作病毒?”
“一种文明的病毒。所以我们既吸收了佛教教义,又在攻下北美版图之后接纳了部分基督教理念。”
“你怎么什么都能扯到病症上去?”
“病原体对生物体产生的效果令我着迷。”
“包括致命的效果?”石村问。
“我们的科学家利用噬菌体对抗致命病菌,保护我们免于病痛。”
“万一噬菌体脱离掌控,转而攻击科学家,结果会怎样?”
明子望向窗外。“那科学家就得死。”
石村笑了。“但愿那一幕不会发生。你饿不饿?”
明子胃里“咕咕”叫了起来。“我快饿死了。”这几天她一直靠输液补充营养,此时她无比渴望热食的饱腹感。
“有没有想吃的菜系?”
“随便,只要是熟的,别太甜就行。”
“长滩有一家我很喜欢的墨西哥餐馆,就在咱们的目的地旁边。只是有一个问题:他们家玉米片里的豆子总让我便秘。麻烦你提醒我别吃太多,我总是不知节制。”
“多谢分享。听得我都没胃口了。”
“可别说排泄物会让你反胃之类的。”
“当然不会。粪便里记录着大量的私人信息。”明子一本正经地说。
“比如?”
“进食的地点、一同就餐的人、粪便的化学成分,还有——”
“当我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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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滩是时尚购物之都,也是荒淫的花街柳巷。自动贩卖机器人出售备用携计、果汁,兼提供随行服务,它们依靠底轮在街中穿行,彩灯缭乱眩目。巨大的穹顶扣在红灯区上方,荫庇甚广,情欲与光影交织,令初来乍到的新客血脉偾张,心神激荡。各种高消费声色场所名目繁多:美臀俱乐部、多肢脱衣舞者秀、异恋癖娱乐馆、世界最全充气娃娃店、维多利亚时代主题妓院、男人加油站、捆绑玩乐室,等等。四个妓女身穿半透明和服踏着滑板揽客;飞车党结束了整晚的糜烂之后疾驰而去;无聊的家庭主妇作别一夜情的小白脸;男体盛与女体盛呈摆出寿司、吐司以及各式早餐。联盟国 [4] 的旗帜在楼厦的四角飘扬,有的女人刻意搭配与之颜色相同的服饰。一排情人旅馆的外墙漆得五彩缤纷,粉红、嫩绿、紫红、淡紫、鹅黄的房间交杂成趣。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明子发问。
“我需要搭船。”石村回答,“在当局允许往返卡塔利娜岛的船只中,不需要检查个人身份的那些都登记在性服务公会名下。我有个朋友,绪露,就经营着这样一艘春船。”
他们把车停在一座八层的机械停车场里。此时尚值清晨,多数店铺仍未开门。石村带她去往那家墨西哥餐厅,两名面露倦容的服务员鞠躬相迎。店内搭有舞台,却没有舞者,几个醉汉倒在座位上不省人事。笨重的点唱机吱吱嘎嘎,唱片鲜有完好的。他们坐进一个小隔间,石村点餐:“超级烤干酪辣味玉米片。”
明子选了托斯塔达——烤玉米脆饼上铺着什锦沙拉。
服务员走开后,明子问道:“乔华党人袭击导致的死亡人数没上升吧?”
“仍然是十二人。算上我就该是幸运数字十三了。”
“死者里有你的熟人吗?”
“我跟他们都不熟,也就不必为他们的死而痛惜。”石村答道,“他们在圣迭戈就是一群屠夫。”
“你这么形容优秀的士兵。”
“都是最优秀的士兵。我能成为目标,深感荣幸。”
服务员端来了餐食。石村一言不发地吃着。明子直接放弃了使用筷子,尝试用义手艰难地抓握匙子。石村出于礼貌,只管埋头大吃。明子低下头,用嘴去够配菜。她不喜欢这个口味,但饿得已经顾不上了。她咽下牛肉和生菜,感觉恢复了少许力气。石村细细嚼着烤牛肉和玉米片。
“怎么不说话?”她边咬边问。
“我不敢和你‘交流无用信息’,以免惹你心烦。”他回答。
明子愣了一下,这才想起那是本周早些时候她亲口说过的话。“想不到你这么小气。”她说。
“并非有意冒犯。”
“我需要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
“哪儿能弄到一把枪装在我手臂上?”
“这里应该有军火商。等绪露送走我以后,我让她帮你搞定这事。”
“你不会真想丢下我一个人走吧。”
“我打算把你拜托给她,然后——”
“我跟你一起去。”
“我准备深入圣迭戈。”石村说,“你自己也说过,帮不上我多大忙。”
“你一个人没法活着出来。”
“我一个人没问题。”
“你的军事实战训练课都没及格,就因为你不——”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及格。”
“你需要我。”明子言语直白。
“我为什么需要你?”
“因为我不怕杀人。”
“你以为我不杀人是因为害怕?”石村问。
“我的确不知道你不杀人的缘由,但那毕竟是一个弱点,早晚会害死你自己。你不是险些因此被伯克利开除吗?”
“当时情况不一样。”
“军令如山都不能给你勇气砍俘虏的头。真是悲哀。”
“那你觉得装个臂炮就能提高我的生存几率了?”
“不是觉得,是确信。”
石村继续嚼起玉米片。“我救你是因为我欠你一命。但我认为你敬业过度,近于狂热了。”
“天皇陛下是我们的神,若无狂热之心,即有叛国之危。”明子说。
“事到如今你还那么坚定?”
“当然。”她说,虽然她心知自己的信念正在动摇。
“所以我不能带你一起去。”
“什么?”
“到了圣迭戈,假如遇见有人侮辱天皇,你会不会冲上去一顿臭骂?你能装作同情乔华党人的样子吗?”
明子费力地擦去嘴唇上的肉渣。“你是怎么计划的?”
“动用一切手段抓到睦罗贺,即使被他人误会为对天皇陛下的背叛。”
“我可以配合你,但你得先告诉我,当年在圣迭戈,他们夫妻俩到底怎么回事。”
石村从浅盘上舀起一勺豆子,开始细数那段牵涉到睦罗贺夫人、安德鲁·杰克逊和若菜的血腥往事。他完整讲述一遍,但略去了自己从事模拟及游戏编程的事实。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整个事件都被划为机密。”他刚讲完,明子立即接过话,“我之前还不知道你曾经直接听令于若菜大将。”
“就是他把我举荐到审查官岗位上去的。”
“我的工作也仰赖他的扶持。”想到若菜的离世,明子难掩悲伤,“他的家人现在怎么样?”
石村摇摇头。“我不清楚,大概不会太乐观。”
明子回忆起若菜对孩子们曾是何等的宠溺。
“待到此行结束,再为他吊唁不迟。”石村揣摩着她的想法,“你我面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睦罗贺怎么会去圣迭戈?他不是痛恨乔华党人吗?”
“他知道北美人会给叛逃的《美利坚合众国》创作者提供庇护。”石村解释道,舔净勺子边缘沾着的鳄梨酱,“他就圣迭戈事件编了一套严重背离事实的说辞,混淆乔华党人的视听。”
“你把实情都告诉玛莎·华盛顿了?”
“所以她才放了我们,还附送睦罗贺藏身之处的信息。”
“玛莎·华盛顿接下来要去哪里?”
“她只提到那趟路程有去无回,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就我所知,她可能已经死了。”
“你还向她透露了哪些情报?”明子焦虑地问。
“我刚才说了,我要动用一切手段抓到睦罗贺。”
“你把密码给他们了。”
“反正值班员换岗之后就会自动更改。”
明子压住心头火气,她知道争吵毫无意义。“你背叛了帝国,还能这样满不在乎?”
“那是为大局考虑而做出的必要牺牲。”
她吃完了最上面的配菜。再往下吃,非得沾一脸食物不可。
“需要帮忙吗?”石村问。
“不用。”明子答道。她仍未适应义手的机械操作,艰难地抓握着勺柄,尝试了好长时间,总算在胃“咕咕”叫起来时把吃的送到了嘴边。“我去趟洗手间。”
她起身离开。这是单人洗手间,只有地上一个蹲厕。她费了很大劲也没能插上门闩,只好把门掩着,蹲在便池上。
二十分钟后,她拉开门叫石村。
“你没事吧?”石村问。
“我没事。”她答道,“只是需要一点帮助。”
“怎么了?”
她看着义手的指尖,厕纸扯破了,指头糊满了屎。她羞愧不堪,又抛不开心头的傲气。
石村见她满脸窘迫,便主动问道:“我进来方便吗?”
“拜托了。”
石村甚是平静,尽量给她帮忙,没有表现出半点嫌恶。
然后,两人到水槽边洗手。
“以前有个上司告诉我,把囚犯逼疯的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把他关进小黑屋,让他吃喝拉撒在一处。”明子解释,“这叫‘粪刑’。我对一个有洁癖的女囚用过,把她锁在牢房里一个月,不让她洗澡,也不给她打扫屎尿。”
“她后来怎么样了?”石村边抹肥皂边问。
“我们放她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理智。我原以为是她太脆弱,现在才知道,换了我,连一天都撑不过去。”
他们默默地烘干了手。
7:44 a
绪露的酒吧门外站着两男一女,手持棍棒,姿态凶神恶煞。
“关门了。”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说。
“我要见绪露。”石村坚持道。
“绪露没交保护费,所以未经蚊子批准的客人都不得入内。”
“蚊子是谁?”石村又问。
“劝你趁早滚,否则有你好受的!”留胡子的高个男人吼道。他脚蹬长皮靴,身穿皮夹克,眼部文着蜥蜴头的图案。
石村不知该如何是好。明子踏前一步说道:“我叫月野明子……”
“你是谁关老子鸟事。”
“是特高课的警察。”她做完自我介绍,发现两人的嚣张姿态萎靡了不少,“我很清楚你们的底细以及家庭背景;只要我愿意,任何蛛丝马迹都能挖掘出来。”明子看看那女人,发现她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我知道你跟你丈夫在搞什么勾当,别以为能瞒过我们的眼睛。”然后又对蜥蜴头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对朋友下手的?”
蜥蜴头反问:“你在胡说什么?”
她认得那个文身。“别给我装傻,小心吃不了兜着走。我知道你整了容,而且,你的老大未必知道你离开蜥蜴组的真正原因吧?”
“你——你怎么——”
“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可是蚊子——”
“他的事我稍后亲自处理!”明子厉声训道。
她领着石村雄赳赳跨进门内。二人已不再阻拦,他们坚信自己身处特高课的监控之下,为心中臆想的后果而深感惧怕。
7:52 a
绪露个头很大,剽悍的肌肉足显其孔武有力。她身穿一件法袍,下搭一条超短裤,裤边紧箍着壮硕的大腿,紫色的鸡冠头与淡紫的美瞳相得益彰。见到石村,她发出一阵狂笑,然后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多亏她口才好。”石村指着明子说。
“那准没错了。你这次又给自己惹什么麻烦了,石村?”
“谁说我惹麻烦了?”
“不然你大清早跑来这里干什么?”
酒吧里共有二十张豪华真皮沙发,围设在大理石餐桌和麻将桌四周。壁架上整齐地摆着一瓶瓶红酒和清酒。角落里立着十一台携计游戏机,包括一款流行的弹珠游戏主题。店里没有客人,男女陪侍在吧台边闲耍,周身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前台装饰的天皇画像十分打眼,另有佛像群塑簇拥左右。石村向绪露奉上一套奢华的木箸,花梨木质地,精工雕刻,手工抛光。
“给我的?”绪露问,“太客气了。”
“从意大利特别订购的。”
“你这位好口才的朋友是?”
“这是明子。”
绪露看了看明子的义肢。“她是警察?”
“差不多吧。”石村回答,“我需要搭个船。”
“我们只往返卡塔利娜。”
“我就是要去那儿。”
她满心忧虑地看了石村一眼。“你去那里有事吗?”
“执行帝国公务。你不需要了解细节吧?票价多少啊?”
“钱我是不收你的,只是我现在遇到了麻烦,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
“什么样的麻烦?”
“本地有个黑帮头目,蚊子,自认是我们的老大,客人要进门还得他说了算。我的姑娘小生都不堪其扰,已经有三个人被他毁容了。道格!道格!”道格是个二十出头的秀气男生,青涩可爱,只可惜脸上被一道刀疤横贯。“道格以前是我这儿人气最旺的小生,现在却只能在后厨洗盘子,就因为蚊子想让我们瞧瞧厉害。道格,我教你的礼数呢?”道格毕恭毕敬向两人鞠躬。“回去睡吧。”他再次鞠躬,然后退下了。“蚊子现在要求每单交易分成,而且要出海必须向他付船费。他还把我们的船抢作私用,要将一整层甲板打造成游戏厅。”
“我能帮上忙吗?”石村问道。
“没办法,除非你帮我除掉他。但那也基本不可能。”
“为什么?”
“他有一帮前相扑手做保镖,谁也接近不了他。”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跟他求求情?”
“他不听别人求情。很对不起,红子。”
石村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走。
“你有没有多余的臂炮?”明子插话道。
“应该能搞到。”绪露回答。
“给我来一件好货,我替你对付蚊子。”
“等一下——”石村开口道。
明子恶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蚊子交给我来解决,明白吗?”
绪露看着明子。“你要对付的可不是普通警卫。”
“那有什么关系。”
“他的私人保镖全是职业打手。”
“你看我害怕吗?”
绪露哈哈大笑,击掌叫道:“玲子!”
“哈以。”一个体态娇小的年轻女子应声而出,轻轻鞠了个躬。
“帮我照顾石村几分钟。”
“你要去哪儿?”石村问。
“我要带你的朋友去储藏室,看有没有能用的臂炮。我不在的时候,相信你不会惹麻烦吧?”
绪露领着明子穿过酒吧后的房间,来到一条左右都是卧房的阴暗过道。墙上挂着欧洲风格的春宫画,所绘体位怪异之极。房门大多紧闭着,能听到几个客人在嘻嘻哈哈地寻欢作乐。明子跟随绪露下了楼梯,进入一个密闭的房间,里面堆放着板条箱、成人用品以及枪支。
“关于我的事,石村都跟你说了哪些?”绪露问。
“他什么都没说。”
“你是宪兵队的?”
“特高课的。你怎么——”
“职业习惯。我以前跟石村同在圣迭戈服役,是军需官。”
“负责保障军火吗?”明子望着琳琅满目的武器问道。
绪露粲然一笑。“负责保障将士们对慰安妇的需求。”
“小笠原总督不是颁布了——”
“我知道相关法令。但是关起门来,法律都给抛到九霄云外了。我的任务是俘虏北美少女充当军妓,她们大部分还是处女,遵奉一种奇怪的教条,避免婚前性行为。我得训导那些姑娘,思想上肉体上都得开窍。要是她们不配合,让哪个官大爷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很容易被一枪打死。上门的全是驻区里最蠢笨最残忍的士兵。那工作就是个烫手山芋,好在我总能自保。到了我的屋檐下,就不分什么种族了。”
“我研究过圣迭戈的情况,从没听说过这些。”
“那当然了。学者隐瞒了很多可怕的内幕。”绪露说。
“为什么?”
“你是没有亲眼看到,圣迭戈的儿童接近官兵,点燃身上的炸药;皇军的战士无差别屠杀平民,整片整片的城区被扫荡;叛军宁可自杀也不做俘虏。”
“谁让他们揭竿叛乱。”
“是我们大开杀戒在先。”
“你认为过错应归咎于我方?”明子问道,十分不满于绪露话语中的暗示。
“不,我只想说那是一段漫长而血腥的历史。”绪露趁她尚未动怒,抢先软语安抚,“石村救过我这条老命,而且救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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