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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呢,警监?”
“抱歉,我不太会解读暗示,所以才问你我们是不是在调情。”
“可能性微乎其微。”
哈利伸出一只手搂住萝凯腰际,犹豫地踏出一步。
“这种感觉好像失去童贞一样,”他说,“但这是无法避免的,每个挪威男人都迟早得经历这种事。”
“你在说什么啊?”萝凯大笑。
“跟同事在办公室派对上跳舞啊。”
“我又没强迫你。”
他微微一笑。其实在哪里都无所谓,就算音乐放的是四弦琴倒着弹奏《小鸟歌》也无所谓,只要能跟她跳一支舞,他什么都愿意。
“等一下,这是什么?”她问道。
“呃,不是手枪,而且我很高兴见到你,不过……”
哈利从腰带上取下手机,放开搂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把手机放到音箱上。他转过身,她的双臂向他扬起。
“希望我们这里没有小偷。”哈利说。这已经是警察总署的一个陈年笑话了,萝凯一定听过不下数百次,但她依然在哈利耳畔轻轻笑了几声。
爱伦让电话一直响,直到铃声停止才放下话筒,然后又打了一次。她站在窗边,低头望向街道。街上没有车。当然没有车。她过度紧张了。汤姆可能正在回家睡觉的路上,或是正在前往某人家的路上。
打了三次哈利的手机之后,爱伦放弃了,改打给金,金的声音听起来颇为疲惫。
“我晚上七点乘出租车回来的,”金说,“我今天开了二十小时的车。”
“我先冲个澡,”她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在不在家。”
“你听起来很紧张。”
“没什么。我四十五分钟后到。还有,我得借你的电话打,然后在你那边过夜。”
“好啊。可不可以顺便去马克路的7-11便利店帮我买包烟?”
“没问题。我搭出租车。”
“为什么?”
“等一下再跟你解释。”
“你知道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吧?这个时间奥斯陆很难叫到出租车的,而且你跑来这边只要四分钟就好了。”
爱伦有些犹豫。“金?”她问道。
“怎么了?”他说。
“你爱我吗?”
爱伦听见金发出低沉的笑声,可以想象他半睁半闭的惺忪睡眼,他瘦得几乎皮包骨的身体盖着羽绒被,躺在亨格森街那间简陋的屋子里。他那间屋子可以看见奥克西瓦河的河景。他拥有她想要的一切。在这一刻,她几乎忘了汤姆,几乎。
“斯韦勒!”
斯韦勒的母亲站在楼梯底端,扯开嗓门大喊。斯韦勒有记忆以来,母亲总是这样吼叫。
“斯韦勒!电话!”她喊得像在喊救命,仿佛溺水或生命危在旦夕了。
“妈,我在楼上接!”斯韦勒跃下床,从桌上接起电话,等待话筒传来表示母亲已挂上电话的咔嗒声。
“你好?”
“是我。”背景音乐是普林斯。总是普林斯。
“我猜也是。”斯韦勒说。
“为什么?”
这个问题如风驰电掣般袭来,快得令斯韦勒立刻采取防卫姿态,仿佛欠钱的人是他而不是对方。
“你打来是因为你听到我的留言了吧?”斯韦勒说。
“我打来是因为我看到我手机上的已接来电列表,上面显示今天晚上八点三十二分你跟人讲过话。你的留言是在说什么?”
“在说现金啊,我手头紧,你答应过……”
“你跟谁说话了?”
“什么?你语音信箱里的那个小姐啊,很酷,是新的吗?”
没有回答。只听见普林斯低声唱着:你这性感的浑蛋……音乐声陡然消失。
“告诉我你说了什么。”
“我只是说……”
“不是!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
斯韦勒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留言。
“跟我猜想的差不多,”王子说,“你把整个行动泄露给外人了,斯韦勒。如果你不赶快堵住这个漏洞,我们就到此为止,你明白吗?”
斯韦勒什么都不明白。
王子冷静无比地解释,他的手机落入了别人手中。
“你听见的不是语音信箱的声音,斯韦勒。”
“那是谁的声音?”
“就说是敌人吧。”
“是《箴言报》那些家伙又在打探消息吗?”
“这个人正要前往警局,你的工作是阻止她。”
“我?我只是要我的钱跟……”
“闭嘴,斯韦勒!”
斯韦勒闭上了他的嘴。
“这件事跟我们的‘大理想’有关。你是个好士兵,对不对?”
“对,可是……”
“一个好士兵会收拾残局,对不对?”
“我只是替你跟那个老家伙传话而已,是你自己……”
“尤其是你这个士兵犯了罪被判三年监禁,却因为技术问题而有条件保释。”
斯韦勒听见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你怎么知道?”他开口说。
“你不用知道。我只是要你明白,你跟其他弟兄都会因为这个漏洞而蒙受莫大的损失。”
斯韦勒没有回话。他不需要回话。
“往好的一面看,斯韦勒,这是战争,容不下懦夫和叛徒。再说,弟兄们会回报士兵的。如果你完成这件工作,除了那一万克朗,我还会额外再给你四万克朗。”
斯韦勒仔细思考了一番,思考他该穿什么衣服。
“什么地方?”他问道。
“二十分钟后到松内广场,把你需要的家伙都带着。”
“你不喝酒吗?”萝凯问。
哈利环目四顾。刚才跳的最后一支舞,他们抱得如此之紧,可能会使旁人睁大眼睛。现在他们已退到餐厅后方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我戒酒了。”哈利说。
萝凯点了点头。
“说来话长。”他又补充一句。
“我时间多的是。”
“今天晚上我只想听有趣的故事。”他微笑说,“说说你吧,可以聊聊你的童年吗?”
“我妈在我十五岁的时候过世,除了这个,其他的都可以说。”
“真遗憾。”
“没什么好遗憾的,她是个优秀的女人,不过今天晚上的主题是有趣的故事……”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就只有我跟我爸。”
“所以你必须独自照顾你爸爸?”
她眼中露出讶异之色。
“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况,”他说,“我妈妈去世以后,爸爸有好几年时间只是坐在椅子上盯着墙壁看。我得喂他吃饭才行,我是说真的喂到他嘴里。”
“我父亲白手起家,建立了一个建材供应链,我以为他把全部的生命都放在事业上。妈妈去世以后,他在一夜之间对事业失去了兴趣,后来趁公司分崩离析之前把它卖了。他推开所有他认识的人,包括我在内,变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孤独老人。”她摊开一只手,“可是我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在莫斯科认识了一个男人,爸爸觉得我背叛了他,因为我想嫁给一个俄罗斯人。我把欧雷克带回挪威之后,我跟爸爸的关系就开始出问题,而且问题层出不穷。”
哈利起身去给萝凯拿了一杯玛格丽特调酒回来,自己则拿了一杯可乐。
“可惜我们没在法律课上认识,哈利。”
“那时候我还是个蠢蛋,”哈利说,“只要谁不喜欢我爱的唱片或电影,我就会找他麻烦。没有人喜欢我,连我都不喜欢我自己。”
“我才不相信呢。”
“这些话是从一部电影里学来的。说这话的家伙在电影里跟米亚·法罗攀谈。我从来没在现实生活中用过这些话。”
“这样啊,”萝凯说,谨慎地尝了一口玛格丽特,“我想那会是个好的开始。不过你说你从电影中偷学台词的这个部分,是不是也是从电影里学来的?”
两人同声大笑,然后讨论了一些好看和难看的电影、好听和难听的演唱会。过了一会儿,哈利发觉必须修正对萝凯的第一印象。比方说,萝凯二十岁就独自环游世界,而他在那个年纪可以拿出来说的成人经验,只有失败的欧洲火车之旅和越来越严重的酗酒。
萝凯看了看表。“十一点了,还有人在等我。”
哈利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我也是。”他说着站了起来。
“哦?”
“只是我床底下养的一只怪物。我送你回家。”
她嫣然一笑:“不用了。”
“差不多顺路。”
“你也住在霍尔门科伦区?”
“很近,应该说在附近。我住在毕斯雷区。”
她高声大笑。
“那根本是在奥斯陆的另一端嘛。我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哈利羞怯地笑了笑。萝凯挽住他的手臂:“你需要有人帮你推车,对不对?”
“黑格,看来他走了。”爱伦说。
她站在窗边,身上穿着外套,从窗帘缝隙向外窥视。下面的街道空荡荡的,刚才在街上等候的出租车已载着三个兴高采烈准备去狂欢的女子离去。黑格并不答话。这只只有一只翅膀的大山雀,眼睛眨了两下,用一只脚抓了抓腹部。
她又打了一次哈利的手机,听见的是同一个女性声音说您拨的电话已关机或暂时无法接通。
爱伦在鸟笼上盖了布,说晚安,关上灯,出了门。詹斯比亚克街依然空荡无人,她快步走向索华梅尔街,她知道周六晚上的索华梅尔街总是挤满了人。来到福哈肯餐馆外,她向几个人点了点头,她曾在一个潮湿的夜晚在基努拉卡区的明亮街道上和那几个人说过几句话。蓦然之间,她想起她答应替金买包烟,便转了个弯,往马克路的7-11便利店走去。这时她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面孔,那男子正看着她,爱伦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她在便利店里踌躇了一会儿,回想金抽的是骆驼牌浓烟还是淡烟,才发现他们相处的时间原来那么少,而他们需要了解彼此的部分还有那么多。但她却不感到害怕,这还是她这辈子头一次,心中甚至十分期待。她觉得快乐无比。一想到金赤裸地躺在床上,距离这里只有三个街区,她心中便升起一种美妙的渴望。她选择了浓烟,焦急地等候结账。来到街上,她选择走奥克西瓦河旁的近道。
爱伦突然想到,在这样一座大城市里,人声鼎沸和冷清荒凉的地方竟然只有咫尺之遥。突然,她耳中只听见汩汩的河水声和她靴子下冰雪的咯吱声。只是当她发觉她听见的不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时,要后悔选择走这条捷径已然太迟。然后她听见了呼吸,一种沉重的喘息声。爱伦心中既害怕又愤怒,这时她已察觉到自己的性命面临危险。她并未回头,而是开始奔跑。她身后的脚步声立刻开始以同样的速度紧追。她试着冷静地奔跑,不惊慌,也不手舞足蹈。别跑得像个老太婆,她心想,一只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自卫喷雾剂。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想,只要能跑到小径的路灯下就安全了。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当她跑到路灯下,肩膀受到第一次重击,她被打得侧飞出去,倒在雪堆之中。第二次重击令她手臂瘫痪,她的手失去知觉,松开了自卫喷雾剂。第三次重击打碎了她的左膝盖骨。她想放声尖叫,但剧痛难当,叫声反而深深卡在喉咙里,使得颈部的苍白肌肤鼓胀突出。她看见一个男子在黄色街灯下高高举起木质球棒,认出那男子就是她在福哈肯餐馆前转弯时见过的人。她的警察本能分辨出男子身穿绿色短夹克、黑色短靴,头戴黑色战斗帽。第一次头部的重击摧毁了她的视神经,她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百分之四十的篱雀可以存活,她心想,我会熬过这个冬季。
她的手指在雪地中摸索,找寻可以握住的东西。第二次重击打中她的后脑。
就快了,她心想,我会熬过这个冬季。
哈利驾车来到霍尔门科伦路萝凯的家,在大宅车道旁停下。银白色的月光照耀在她的肌肤上,发出一种不真实的苍白光辉。即使车内较为昏暗,哈利仍在萝凯眼中看见了疲惫。
“那就这样吧。”萝凯说。
“就这样。”哈利说。
“我想请你进来,可是……”
哈利大笑:“我想欧雷克可能会不高兴吧。”
“欧雷克睡得正甜呢,我顾虑的是保姆。”
“保姆?”
“欧雷克的保姆是密勤局一个同事的女儿,请不要误会,我只是不希望在工作场所传出什么绯闻。”
哈利盯着仪表板上的各种显示设备,只见速度计前方的玻璃裂开了,而且他怀疑油料警示灯的灯丝已经烧断了。
“欧雷克是你的小孩?”
“对,不然你以为呢?”
“呃,我以为你在说的是你的伴侣。”
“什么伴侣?”
点烟器不是被扔出了窗外,就是跟收音机一起被偷了。
“我是在莫斯科生下欧雷克的,”萝凯说,“我跟他的爸爸同居了两年。”
“发生了什么事?”
她耸耸肩。“没发生什么事,我们只不过不再爱对方了,后来我就回奥斯陆了。”
“所以说你是……”
“单亲妈妈。你呢?”
“单身,没有小孩。”
“你来密勤局之前,有人提过你跟女同事的一些事,那个在犯罪特警队和你共用一间办公室的女孩。”
“爱伦?不是,我们只是很合得来,现在也是。她有时还是会帮我忙。”
“帮你什么忙?”
“我现在在查的案子。”
“哦,原来如此,你的案子。”
她又看了看表。
“要不要我帮你开门?”哈利问。
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用肩膀撞了一下车门。车门铰链发出吱的一声,荡了开来。
霍尔门科伦区的山坡十分静谧,只听见枞树林发出温柔的窸窣声。她的脚踏上车外的雪地。
“晚安,哈利。”
“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上次我来这里,为什么你不问我找你父亲做什么?”
“职业习惯,我不过问别人的案子。”
“难道你不好奇吗?”
“我当然会好奇,我只是不问而已。是什么案子?”
“我在找一个你父亲在东部战线认识的老兵,这个人买了一把马克林步枪。对了,我跟你父亲聊过,他看起来不像是愤世嫉俗的样子。”
“他的写作计划似乎让他兴奋得不得了,连我都觉得惊讶。”
“也许有一天你们会跟以前一样亲近。”
“也许吧。”她说。
两人四目相对,几乎是勾住彼此,难分难舍。
“我们现在是在调情吗?”她问道。
“可能性微乎其微。”
萝凯满是笑意的眼神萦绕在哈利眼前,即使他已回到毕斯雷区,在路边违规停了车,眼前仍浮现着萝凯的双眼。他追逐床底下的怪物,进了卧室,倒头便睡,并未注意到答录机的小红灯正在闪烁。
斯韦勒安静地在身后关上门,脱下鞋子,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他跨过会发出咯吱声的阶梯,但知道这只是白费功夫。
“斯韦勒?”吼声从敞开的卧室门内传出。
“妈妈,什么事?”
“你跑哪里去了?”
“出去一下而已,我要睡了。”
他“闭上”双耳,不去听母亲说些什么,他大概知道母亲会说哪些话。母亲的话有如沙沙落下的冻雨,一落到地面就消失不见。他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独自一人。他在床上躺下,瞪着天花板。发生过的事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中不断播放。他紧闭双眼,想驱走那些影像,但影像仍持续播放。
他完全不知道那个女子是谁。他依照约定,去松内广场和王子碰面。王子开车带他到女子住的那条街,把车子停在她家的视野之外,但只要她一出门,他们就看得见。王子说可能得等一整个晚上,叫他放轻松,便播放那该死的黑人音乐,调低椅背。才等了半小时,大门就打开了,王子说:“就是她。”
斯韦勒迈开大步追上去,一直到较为阴暗的街道才追上她,但那里有太多人在周围。这时她突然转过头,朝他看了一眼。在那一刻,他确定自己受到了怀疑,她看见他藏在袖子里的球棒从夹克领子里鼓了出来。他是如此恐惧,以至于无法控制脸部肌肉的抽动,后来当女子走出7-11便利店,他的恐惧已转变成愤怒。小径路灯下发生的事,有一些细节他似乎记得,又似乎不记得。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仿佛有些片段被删除了,就像电视上的益智竞赛,给你一张图片的几个碎片,要你猜出图片中是什么。
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凸起的石膏板。拿到钱以后,他要找个水电师傅来解决漏水,那个漏水的地方妈妈已经跟他唠叨好久了。他努力去思考修理天花板的事,但心里知道自己只是想把其他思绪驱走而已。他知道有哪个地方不大对劲。这次不一样,跟丹尼斯汉堡店的那个单眼皮东方佬不一样。这个女人是个平凡的挪威人,褐色短发,蓝色眼睛,都可以当他姐姐了。他不断重复王子灌输给他的想法:你是个士兵,一切都是为了“大理想”。
他看着墙上用图钉钉在纳粹党旗下的一张照片,照片中是党卫队总司令纳粹德国警察总长海因里希·希姆莱站在演讲台上发表演说,时间是一九四一年,地点是奥斯陆。希姆莱正在对宣誓加入武装党卫队的挪威志愿军说话,他身穿绿色制服,领子上绣着两个首字母ss,背后站的是维德孔·吉斯林。希姆莱于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三日光荣自杀。
“靠!”
斯韦勒把脚放到地上,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来。
他停在门旁的镜子前,抓住自己的头,然后伸手往夹克口袋里掏。可恶,战斗帽呢?他突然感到一阵惊慌,心想帽子会不会掉在那女人身旁的雪地里?接着又记起他回王子车上时,头上仍戴着帽子,这才呼出一大口气。
他已依照王子的指示,扔了球棒,先把球棒上的指纹擦干净,再掷入奥克西瓦河中。现在他只要保持低调,等着看有哪些事情浮出水面。王子说他会摆平一切,就跟以前一样。斯韦勒不知道王子在哪里工作,但显然,王子跟警察有良好的关系。他在镜子前脱下衣服,月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把他身上的刺青照成灰色。他对脖子上挂着的铁十字勋章项链比出中指。
“你个婊子,”他咕哝说,“你个欠操的婊子。”
他终于躺在床上睡去,这时东方的天空开始布满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