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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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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三月十一日。奥斯陆。

哈利看得出西装太小了。尽管他看得出来,心里却不明白为什么太小。他的体重自十八岁以来就没再增加。这套西装是他一九九〇年为了参加考试后的庆祝会,在德斯曼连锁男装店买的。然而站在电梯镜子前,他却看见自己的袜子暴露在西装裤脚和黑色马丁靴之间。这看上去令人困惑。

电梯门滑向两侧,哈利听见警署餐厅敞开的门内传出音乐声、男人的高谈阔论声和女人的咯咯谈笑声。他看了看表,八点十五分。待到十一点就可以回家了。

他吸了口气,踏进餐厅,扫视一圈。这是家传统挪威式餐厅——一个方形空间,里面有一个玻璃柜台,柜台一端可供点餐,淡色系桌椅产自桑莫拉区的某个峡湾,墙上贴着禁烟标志。派对组织者用气球和红色桌巾把平日习以为常的餐厅努力装点了一番。虽然派对上男性占大多数,但男女比例却比犯罪特警队举行的派对更均衡。

大多数人似乎都已喝了不少酒。琳达跟他说过,派对开始前会提供各式各样的助兴酒,哈利很高兴没人邀请他喝一杯。

“哈利,你穿西装真好看。”

这话是琳达说的。哈利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女人就是琳达,只见她那套紧身洋装突显了她的赘肉和丰满的女性特征。她手中托着一盘橘色饮料,高高举到哈利面前。

“呃……不用了,谢谢你,琳达。”

“别这么扫兴嘛,哈利,这可是派对!”

普林斯又通过车内音响喇叭纵声嗥叫。

爱伦坐在驾驶座上,倾身向前,将音量转小。

汤姆斜睨了她一眼。

“有点太大声了。”爱伦说,心想再过三周,那个斯泰恩谢尔市的警员就会来报到,到时候她就不必再跟汤姆一起值勤了。

问题不在音乐。汤姆并没有给她添麻烦,他也绝对不是个坏警察。

问题在于那些电话。爱伦并非无法体谅别人在电话中提到性生活,但根据她收集到的对话,汤姆的半数手机来电中,对方女子不是已经被甩,就是正在被甩,或将要被甩。最令她不舒服的是最近几次对话。打来的几个女人是还没被汤姆甩掉的,汤姆会用一种特别的口气跟她们说话,听得爱伦想大喊:不要做傻事!他不会给你什么好处!快逃!爱伦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很能原谅人类的弱点。她在汤姆身上并未发现太多人类的弱点,但也没看到什么人性。说穿了,她就是不喜欢汤姆这个人。

他们驾车经过德扬公园。汤姆接到线报,有人在黑斯默街的阿拉丁波斯餐厅看见巴基斯坦帮派首领阿尤布。自从去年十二月皇家庭园发生袭击事件以来,他们就一直在追捕阿尤布。爱伦知道他们来得太迟了,现在只能问问是否有人知道阿尤布在哪里。他们得不到答案,但至少可以展示态度:警方不会让阿尤布有好日子过。

“你在车上等,我进去查看。”汤姆说。

“好。”

汤姆拉下皮夹克的拉链。

这是为了展现他在警察总署健身房的举重成果吧,爱伦心想,或是为了露出肩上的枪套,好让别人知道他身上带枪。犯罪特警队的警官有权带枪,但爱伦知道汤姆带的不只是警用制式左轮手枪,很可能是一把大口径手枪。爱伦没胆量问他。汤姆最爱聊的话题是车,其次是枪。爱伦宁愿聊汽车。爱伦自己不带枪,除非上级要求,例如去年秋天美国总统来访期间。

爱伦觉得脑袋后方传来振动,接着就听见《拿破仑和他的军队》这首曲子,原来是汤姆的手机响了。爱伦打开车门对汤姆大喊,但汤姆已走向餐厅。

这个星期十分无聊。爱伦当警察以来,从没遇到过如此百无聊赖的一周。她担心这跟她终于有了私生活有关。突然之间,尽早回家变得有意义,周六晚上的值班成了一种牺牲。手机第四次响起“拿破仑……”。

会不会是一个被甩的女人打来的,或者是还没被甩的女人?如果金甩了她……不过金是不会把她甩了的。她就是知道。

《拿破仑和他的军队》第五次响起。

再过几小时就下班了,她会回家,冲个澡,然后冲往亨格森街金的家。她在性欲高涨的状态下,只要五分钟就能冲到金家。想到这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六次!她从手刹拉杆下方抓起手机。

“这是汤姆·瓦勒的语音信箱,瓦勒先生不在,请留言。”

她只是想开个玩笑。原本她打算在说完这段话之后,立刻说明自己是谁,但不知什么原因,她只是坐着聆听手机那头传来的粗重呼吸声。也许是为了刺激,也许纯粹只是好奇。无论如何,她忽然发觉对方真以为自己进入了语音信箱,正在等待哔声。于是她按下一个按键——“哔”。

“嘿,我是斯韦勒·奥尔森。”

“嘿,哈利,这位是……”

哈利转过身。这时某位同事自己当起dj,调高音乐音量。梅里克其他的话全被哈利身后的音箱喇叭发出的巨大低音吞没了。

那不吸引我……

哈利才来到派对不到二十分钟,就已经看了两次表,并用下列问题问了自己四次:侯格林谋杀案跟马克林步枪走私案有没有关联?谁有能力如此干净利落地割断一个人的喉咙,还敢在光天化日下在奥斯陆市中心一条后巷里犯下谋杀案?谁是王子?小爱德华的判决跟这件案子有关吗?东部战线的第五个挪威军人盖布兰·约翰森后来怎么了?既然爱德华说盖布兰救过他一命,为什么战后爱德华不去找盖布兰?

哈利站在角落,旁边就是音箱,手中拿的是蒙克牌无酒精啤酒,用玻璃杯装着,以免人家问他为什么要喝无酒精啤酒。他正在看年轻的密勤局同事跳舞。

“抱歉,我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哈利说。

梅里克的手指转动着装盛橘色饮料的酒杯杯脚。他身穿蓝色条纹西装,站得似乎比平常挺拔。在哈利看来,梅里克这套西装十分合身。哈利发现自己的衬衫袖口长出西装袖口太多,便拉了拉西装衣袖。梅里克屈身靠近了些。

“我是在跟你介绍,这位是我们的外交事务部负责人……”

哈利这才注意到他旁边站着一个女子。女子身材苗条,身穿红色纯色洋装。哈利忽然有一种预感。

她有美貌,但她有格调吗?

褐色眼眸。高耸颧骨。深色肌肤。深色短发衬着一张瓜子脸。她嘴角泛着微笑,眼里满是笑意。哈利记得她很漂亮,但不记得她如此……迷人。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形容她的词:迷人。他知道这时她站在自己面前,理当会令他目瞪口呆,但不知为什么,他看到眼前的情况,仅仅以点头作为响应。

“……萝凯·樊科警监。”梅里克说。

“我们见过。”哈利说。

“哦?”梅里克惊讶地说。

萝凯和哈利看着彼此。

“我们见过,”她说,“但还没有熟到介绍姓名的程度。”她伸出手,手腕微微上扬,再度令哈利想到钢琴课和芭蕾课。

“我叫哈利·霍勒。”他说。

“啊哈,”她说,“原来是你,你是犯罪特警队的,对不对?”

“对。”

“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密勤局的新警监。如果你说了的话,那么……”

“那么怎样?”哈利问。

她的头朝一边扬起。“对,那么怎样?”她发出咯咯的笑声。她的笑声迫使哈利脑中再次蹦出那个白痴的形容词:迷人。“那么我至少会告诉你,我们隶属于同一个部门。”她说,“通常我不会跟别人说我做什么工作,况且你又问了那么多奇怪的问题,我想你应该也是一样。”

“对,当然。”

她又笑了。哈利心想,如何才能让她像这样一直笑呢?

“为什么我从来没在密勤局见过你?”萝凯问道。

“哈利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梅里克说。

“啊哈。”她点点头,仿佛明白了似的,眼中依然满是灿烂的笑意,“走廊尽头的办公室,真的?”

哈利郁闷地将头侧向一边。

“对,呃,”梅里克说,“既然替你们介绍过了,哈利,我们要去吧台那边了。”

哈利等待邀请,但邀请并未到来。

“待会儿再聊。”梅里克说。

可以理解,哈利心想。密勤局局长和萝凯警监今晚可能得进行很多上级对下级的摸底沟通。他倚着音箱,目光却偷偷跟随他们。萝凯认得他,也记得他们没有介绍过各自的姓名。他将手中啤酒一饮而尽,觉得毫无滋味可言。

汤姆坐上车,将门甩上。

“没有人看见阿尤布,也没有人跟他说过话或听说过他。”他说,“开车吧。”

“好。”爱伦说,朝后视镜看了一眼,将车子驶离人行道。

“你也开始喜欢上普林斯了,对不对,我刚刚听见了。”

“什么?”

“我离开的时候你调高了音量。”

“哦。”她得打电话给哈利。

“有什么状况吗?”

爱伦全身僵硬,紧盯前方,望着湿漉漉的黑色柏油在街灯照耀下闪闪发亮。

“状况?能有什么状况?”

“我不知道,你看起来好像碰到了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汤姆。”

“有人打电话来吗?嘿!”汤姆绷紧肌肉,伸出两个手掌紧紧贴在仪表板上,“你没看见那辆车吗?”

“抱歉。”

“要不要我来开?”

“你来开?为什么?”

“因为你开车开得好像……”

“像什么?”

“算了。我问你有没有人打电话来。”

“没有人打电话来,汤姆。如果有人打电话来,我就会跟你说了,不是吗?”

她得赶快打电话给哈利才行。

“那你为什么把我的手机关机?”

“什么?”爱伦惊骇地望着汤姆。

“开车看路,爱伦。我问你为什么……”

“没有人打电话来。一定是你自己关机的。”她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拉高,耳中听见自己尖锐的声音。

“好,爱伦,”汤姆说,“放轻松,我只是有点纳闷而已。”

爱伦试着照汤姆说的放轻松,均匀地呼吸,注意前方路况。她驾车在佛斯街环路左转。这是个周六夜晚,但这个地区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信号灯亮的是绿灯。右转,沿着詹斯比亚克街直走,左转,开上德扬街,不久便抵达警察总署停车场。她感觉到汤姆的目光一直在打量她。

自从遇见萝凯之后,哈利没再看表,他甚至跟琳达一起满场跑,向一些同事做自我介绍。他跟其他人的对话内容都很拘谨。他们问他的职位是什么,一旦他回答了,话题随即枯竭。也许密勤局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你不能问太多,否则他们就不会跟你敬酒。无所谓,反正哈利对他们也不是特别感兴趣。最后他回到音箱旁的老位置。他看见过几次萝凯的红色洋装,根据他的判断,她正在派对上周旋,而且并未跟任何人单独聊得太久。她没下场跳舞,这一点他很确定。

天哪,我的行为像个青少年似的,哈利心想。

他看了看表,九点半。他可以去找萝凯说几句话,看看会如何。如果什么也没发生,他就开溜,遵守约定跟琳达跳一支舞,然后回家。能发生什么?这是哪门子自欺欺人的想法?萝凯是个警监,而且跟结了婚没两样。也许他可以喝点酒。不行。他又看了看表。一想到他答应跟琳达跳一支舞,心里就感到厌烦。回家吧。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喝得醉醺醺了。即使他们是清醒的,也不太会去注意一个新警监消失在走廊上。他可以慢慢出门,乘电梯下楼。那辆福特雅士正在楼下忠诚地等候着他。琳达似乎正和一个年轻警官跳舞跳得火热,只见她紧紧抱住年轻警官,年轻警官面带微笑,唇上沁出汗珠,将她转来荡去。

“法律节的拉格演唱会比较热闹,对不对?”

哈利听见萝凯低沉的嗓音在身旁响起,心跳立刻加速。

汤姆来到爱伦的办公室,站在爱伦的椅子旁。

“抱歉,刚刚在车上我有点粗鲁。”

爱伦没听见他进来,吓了一跳。她手里拿着话筒,还没拨号。

“不会,”她说,“是我有点,呃……你知道的。”

“月经前神经紧张?”

她望向汤姆,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很严肃地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也许吧。”她说。汤姆从来没来过她办公室,现在他来做什么?

“下班了,爱伦。”他的头朝墙上的时钟侧了侧,时钟显示十点整,“我有车,可以送你回家。”

“谢谢,可是我得先打个电话,你先走吧。”

“私人电话?”

“不是,只是……”

“那我在这里等你。”

汤姆在哈利那把老办公椅上坐下,椅子发出咯吱一声以示抗议。两人目光相接。可恶!为什么不说这是私人电话呢?现在要说已经太迟了。难道汤姆已经知道她无意间发现了一些事情吗?她想解读汤姆的表情,但自从她开始惊慌失措以后,分析能力似乎消失了。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汤姆一直令她不舒服了,并不是因为他为人冷漠,不是因为他对女人、黑人、暴露狂和同性恋的态度,也不是因为他一逮到合法机会就使用暴力。她可以不假思索就列出十个与之类似的警察,但她还是能在这些警察身上发现一些正面特质,好让自己能够与他们相处。但是在汤姆身上另有某种东西,现在她知道那是什么了:她害怕汤姆。

“呃,”她说,“电话可以等到星期一再打。”

“那好,”汤姆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汤姆的车是日本产的跑车,爱伦觉得看起来像法拉利的廉价仿制品,车上配备桶形座椅,坐进去会挤压肩膀,此外,车内似乎有一半空间装设了喇叭。引擎发出深情的低颤声,窗外街灯迅速扫过,车子已开上特隆赫姆路。喇叭悄悄传出爱伦逐渐熟悉的男性假音。

普林斯。就是普林斯。

“我在这里下车就好。”爱伦说,尽量让声音保持自然。

“不行,”汤姆说,看着后视镜,“必须服务到家。要怎么走?”

爱伦克制着想拉开车门往外跳的冲动。

“这里左转。”爱伦伸手一指。

哈利,拜托你在家。

“詹斯比亚克街。”汤姆读出墙上的路牌,驾车左转。

这条街灯光稀疏,人行道空荡无人。爱伦的眼角余光看见小小的方形亮光掠过汤姆的脸庞。汤姆已经知道她发现了吗?汤姆是否看见她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只手放在包里?汤姆是否知道她手里握着她在德国买的一瓶自卫喷雾剂?去年秋天,汤姆坚称爱伦拒带武器是把自己和同事置于危险之中,当时她曾把那瓶自卫喷雾剂拿给他看。后来汤姆还曾以谨慎私密的语气跟她说,他能弄到一把精巧的小手枪,可以藏在身上任何地方。小手枪并未登记,因此如果出了“意外”,也无法追查到她身上。那时她并未认真对待汤姆说的话,她以为那只是男人说的那种有点恐怖的玩笑话,因此一笑置之。

“在那辆红色的车旁边停就好。”

“可是四号在下一个街区。”汤姆说。

她跟汤姆说过她住四号吗?也许吧。可能她忘了。她感觉自己是透明的,像只水母,仿佛汤姆看得见她过快的心跳。

引擎发出空挡的低颤声。汤姆已把车子停下。她发狂似的找寻门把手。该死的日本呆子!为什么不在车门上设计一个容易识别的门把手呢?

“星期一见。”爱伦找到门把手时,听见汤姆在她身后说。她踉踉跄跄地下了车,大口呼吸受污染的空气,仿佛长时间潜水浮上水面。她摔上厚重的大门,耳中仍听得见汤姆那辆跑车低沉流畅的空转声。

她奔上楼梯,靴子重重踏在每一级阶梯上,钥匙拿在面前犹如一支魔杖。进了家门之后,她立刻拨打哈利的电话,心头依然记得斯韦勒的留言,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

我是斯韦勒·奥尔森。我还在等老头买枪的佣金,十张大钞。回电话到我家。

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爱伦只花了十亿分之一秒就想通了个中关联。谜团的第五条线索,谁是马克林步枪走私案的中间人?这人是警察。当然了,这人就是汤姆·瓦勒。竟然要分一万克朗佣金给斯韦勒这种小混混——肯定是一笔大生意。老人。枪支迷。同情极右派。很快就能爬上总警监位子的王子。一切都清晰无比、不证自明,令她大受震撼。她向来有能力察觉别人听不出的弦外之音,竟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爱伦知道自己已经开始产生偏执的想法了,但她在等待汤姆从餐厅出来时,无可抑制地把这个想法推到极致:汤姆极有可能爬得更高,能够动用更高层重要人士的关系,躲避在权力的羽翼之下。天知道汤姆已经在警察总署跟什么人建立了联盟关系。如果她仔细推敲,便能想出好几个她不曾想象过的人可能牵涉在内,而她唯一能够百分之百信任的人只有哈利。

电话通了。占线中。他家电话从不占线的。快点,哈利!

她也知道汤姆迟早会跟斯韦勒联络,然后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旦被汤姆发现,她非常确定自己性命堪忧。她必须快速行动,但只要犯一个错,代价将非常巨大。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是哈利,请留言……哔!”

“哈利你这个浑蛋,我是爱伦,我知道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是谁了,我会再打手机给你。”

她把话筒夹在肩膀和下巴之间,在电话簿里翻寻h栏,却不小心让电话簿砰的一声摔到地上。她咒骂一声,最后终于找到哈利的手机号码。幸好哈利总是把手机带在身边。

爱伦住在这栋屋子的二楼,家里养了一只温驯的大山雀,叫黑格。这栋屋子最近才重新翻修,墙壁有半米厚,窗户装的是双层玻璃,但她可以对天发誓她耳中还是一直听见车子发出的空挡运转声。

萝凯咯咯一笑。

“如果你答应琳达要跟她跳舞,可不是随便跳两三下就能了事的。”

“嗯。另一个选择是逃跑。”

接下来是一阵静默。哈利发觉他说的这句话可能造成了误解,便立刻用问题填补沉默。

“你当初怎么会来密勤局上班?”

“是经过俄罗斯,”她说,“我上过国防部的俄罗斯课程,在莫斯科当了两年的口译员。梅里克就是那个时候在莫斯科招我进的密勤局。我拿到法律学位后,直接就有了一份薪资等级第三十五级的工作,我想说我找到了一只下金蛋的鸡。”

“难道不是吗?”

“你在开玩笑吗?我以前的同学赚的钱是我的三倍以上。”

“你可以辞掉工作,去做他们做的工作。”

她耸耸肩:“我喜欢这份工作,他们不是每个人都说得出这句话的。”

“说得好。”

一阵静默。

说得好。难道我就说不出更好的话了吗?

“你呢,哈利?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他们面对舞池站着,但哈利感觉到她正在打量自己。他的脑袋里思绪纷飞。她的眼角有淡淡的鱼尾纹。爱德华的农舍距离发现马克林步枪空弹壳的地方不远。《每日新闻报》说百分之四十的都市女人有不忠行为。他应该去问尤尔的老婆是否记得挪威军团有三个士兵被战斗机扔下的手榴弹炸伤或炸死。三频道的广告说德斯曼男装店正在举行新年特卖会,他应该去逛逛。不过他喜欢他的工作吗?

“有时候喜欢。”他说。

“你喜欢它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这样听起来会不会很蠢?”

“我不知道。”

“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没想过自己为什么当警察。我想过。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也许我只是喜欢把调皮捣蛋的孩子抓起来吧。”

“那你不去抓调皮捣蛋的孩子时都在做什么?”

“我在看《鲁滨孙探险记》。”

萝凯又发出咯咯的笑声。哈利知道只要能让她这样笑,再蠢的事他都愿意说。他打起精神,以相当严肃的口吻叙述他目前的状况,同时小心避免提及生活中的不愉快,但这样一来可说的话题便所剩无几。萝凯似乎听得津津有味,于是哈利继续说到他的父亲和妹妹。为什么每当别人问到关于他自己的事,他最后总是会提到妹妹?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女孩。”萝凯说。

“是最棒的,”哈利说,“也是最勇敢的。她从来不害怕新事物,是个生活试飞员。”

哈利说,有一次妹妹主动开价要买亚克奥斯街的一栋房子,只因她在《晚邮报》地产专版看见的那张照片,令她想起她童年在奥普索的房子。结果对方说那栋房子要价两百万克朗,每平方米售价创下那年夏天奥斯陆房价新高。

萝凯听了大笑不已,把一些龙舌兰酒喷到了哈利的西装外套上。

“她最棒的地方在于即使在坠机之后,也可以立刻振作起来,精神抖擞地投入下一个任务。”

萝凯拿手帕擦干哈利的西装翻领。“那你呢,哈利,你坠机的时候会怎样?”

“我?这个嘛,我可能会静静躺个一秒,然后爬起来,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是吧?”

“说得好。”

哈利机灵地抬起双眼,看萝凯是否会拿这句话来取笑他,却见她眼里跳跃的尽是愉悦。她散发出力量的光芒,但哈利怀疑她是否有许多坠机的经验。“轮到你了,说说你自己吧。”

萝凯没有姐妹可以依靠,她是独生女,所以她讲述自己的工作。“可是我们很少逮捕什么人,”她说,“大多数案子都是温和地在电话里解决,不然就是在大使馆的鸡尾酒会上摆平。”

哈利露出嘲讽的微笑。“那我误击美国特勤局探员的那件事是怎么解决的?”他问道,“是在电话里,还是在鸡尾酒会上?”

萝凯若有所思地凝视哈利,同时把手伸进酒杯,捞出一个冰块,用两根手指夹了起来。一滴融化的冰水沿着她的手腕缓缓流下,穿过纤细的金手链,流到胳膊肘。“跳舞吗,哈利?”

“我记得我刚才花了至少十分钟跟你解释我有多讨厌跳舞。”

她又把头微微侧向一边:“我是说,你愿意跟我跳舞吗?”

“跳这种音乐?”

音箱正流淌出慵懒的排笛版《让它去吧》,有如糖浆般甜腻。

“你死不了的,就当作热身好了,准备等会儿跟琳达跳舞的大考验。”她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哈利肩膀上。

“我们现在是在调情吗?”哈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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