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2 如果他们要处罚妈妈(2/2)
换瓦内塔自陈,她说她为自己的行为“负完全的责任”,并且当场向受害者和法庭致歉。“事情发生的那会儿,我和孩子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们几乎要被房东扫地出门,晚上也快要没电可以点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会一时糊涂。当然这不是我做错事的理由……我现在只求您能对我从轻发落……尤其是看在我孩子的份上。”
再来有一堆人轮番上场替瓦内塔讲话。牧师的太太说,“环境很艰苦,但我看得出她有一颗沉静的心”。母亲脆饼贡献了四句话。瓦内塔的双胞胎兄弟说他们“才刚满二十一岁,”还说,“他外甥跟外甥女每天醒来看到的不应该是哪个阿姨或舅舅,应该是自己的妈妈。”
终于轮到法官陈词。这位年长的白人男性法官开始整理他一路听下来的内容。“所以说,诸位概括了这宗犯行的本质。基本上,被告误入歧途……被现实逼到冲昏了头。我有考虑到这点。但我也注意到从事发到现在,情况并没有任何改变……我是说被告整体的经济条件并没有变好。大律师,我没说错吧?”
“确实没有,”公设辩护人只能如实回答。他曾主张瓦内塔有去找工作,但他没有说明即便瓦内塔每天清晨五点就起床,扣掉找房子、上同等学力课和照顾孩子的时间之后,她没剩多少时间可以求职。他也没有指出做老板的通常不会雇用承认曾犯下重罪的人。
“你说得不错,”法官顺着辩护人的话说。“而且老实讲,除了看不出来被告的状况有变好外,就这段期间所发生的事情而言,被告东奔西走、搬来搬去,我甚至觉得她的处境变得更差了。”
法官说了这么多,基本上的意思是:我们都同意你很穷、很害怕,所以才会犯下如此暴力且伤人的罪过,也同意如果你能继续在老城自助餐厅一周工作五天,无论是把空了的汤锅倒满、还是把被洒在地板上的冷冻优格抹干,我们今天就不用凑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了。搞不好你已经存够了钱,搬到一间除过铅又干净的公寓,出门时不会看到有人贩毒、学区又很安全的社区。假以时日,你甚至可以让波波接受癫痫治疗,自己则可以去夜校接受护理训练,圆你长久以来的护士梦。谁知道呢,搞不好你真的会以护士的身份在社会生存,你会有自己的护士帽、护士袍,各种配备一应俱全。若是当上护士,你可以让孩子拥有完全不同的童年,不用像你一样忍受母亲脆饼给予你的人生。倘若真是如此,你就能抬头挺胸走在这座冰冷的城市,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价值,觉得自己可以找个男人。他不会给你把枪让你去抢劫,而会与你一起同甘共苦;至少他不会把你的门给打破、也不会当着小孩的面打你。运气好一点,你可以找到一个工作稳定的对象。结婚时你们可以订一间小教堂,然后肯德尔会很有面子地挨着新郎,藤碧能穿上蓬蓬裙当花童,波波咧嘴傻笑,摇摇晃晃地递上钻戒,就像你曾梦想的那样。从那天起,你的新郎见人就会介绍你是“我太太”。当然这些都只是一场梦。现实是你的班表被砍了、你家快要被断电了、你跟你的小孩就要被扫地出门,风餐露宿。就在这时,你趁朋友拿枪指着别人脸的时候,一把抢走了别人的钱包。如果说这是一起由贫穷所引发的犯罪,那谁敢保证同样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案发时你穷,现在难道就不穷?大家都清楚问题的根源,我们在这法庭上天天都能看见。但法院就是法院,不是什么慈善机构、就业辅导处,也不是密尔沃基县的城市房屋委员会。违法乱纪我们或许没办法“除根”,但至少要尽可能“斩草”。
法官叹了口气,现场陷入一片沉默。法庭速记员的双手在键盘上悬着未动,伺机再度启动。肯德尔在外婆脆饼的膝上睡去,一呼一吸,几乎没有声音。法官最后宣判:“本案不符合……缓刑条件。被告将由州监狱系统收监八十一个月(六年九个月),前十五个月(一年三个月)为先期拘禁,后六十六个月(五年半)为延长监管。” [1]
法警上前,并告知瓦内塔站在原处配合上铐。
“喔,天啊,”脆饼忍不住叫出声。她摇醒了肯德尔,拉着他到玻璃前。“快跟妈妈挥手说再见。”
手被铐在背后的瓦内塔转过身来,脸上淌着两行眼泪。肯德尔木讷地看着她,就像妈妈教过他的那样。
在跟教友、主教,甚至自己的牧师发生好几次冲突之后,克里斯特尔告别了加略山五旬节派教会,加入了“国际恢复”(restoration ternational istries),这是间位于旧城区四十一街跟伯雷街口的教会,外面看起来是栋不起眼的二楼建筑。
某个主日,克里斯特尔坐在从前往后数第三排的位置,随着音乐鼓掌。她身穿黑色衬衫,底下是绿色的裤子。因为衣服不够大,衬衫的扣子跟裤子的拉链都只能扣拉到一半而已。负责主持的黑人女牧师有着一头气势十足的蓬松鬈发,垂在肩上,身上穿着一袭镶有金丝边的白袍。她走起路来像女王一样震慑全场,停下脚步时又仿佛有圣灵的指引。“上帝说他是真理与世界的光,”她说。钢琴前的年轻人飞速移动着手指,音符随之流泻,爵士鼓后的年轻鼓手则拨弄起了钹。“真理!世界的光!我的话你们听见了吗?”
“阿门,”克里斯特尔说。
在被踢出原本与瓦内塔同住的公寓之后,克里斯特尔住进了一间收容所。在交朋友、利用朋友、失去朋友的反复循环和折磨之中,她偶尔能找到干净而温暖的地方睡觉。有处可去的时光像一座通往幸福的桥,而桥梁一断,她又会坠入无家可归的深渊,只能在圣约瑟夫医院或美国国铁车站过夜。有时候她会走上一整夜,天亮了就在公交车上睡。但这样一路走来,她几乎没有错过一次礼拜。
“夏拉拉拉,雅巴秀塔,塔吗吗吗,”女牧师对着麦克风祷告。她口中有如呓语般的“方言”是与上帝沟通的语言,听来像心电图一样抑扬顿挫:短促的开场,接着快速上扬,再之颤抖着拉出长尾。“你也是在槽中被压榨着的葡萄吗? [2] 你也在人群中挤着向前,想要看见耶稣基督的那位吗?啊!”她向后退一步,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反弹回来一样。
“说得好,牧师!”克里斯特尔热切地回应着。她一直觉得联邦救济金是比薪水更稳定的收入。你不会被联邦救济金背叛,你的班表也不会被砍。“联邦救济金就是这样,该来的时候一定会来,”她斩钉截铁地说。但有一天钱就真的没有进来。原来她领钱的资格是成年前申请的,而她成年后的重新审核没通过。这样一来,食物券就成了克里斯特尔仅剩的收入。 4 她想捐血浆换钱,但是她的静脉太细了。她找精神意义上的妈妈、寄养家庭的妈妈,甚至亲生的妈妈帮忙,但她们都只能救急而不能救穷。她倒没有跟教会开口,因为这种事每次都会弄得大家不愉快。实在走投无路了,克里斯特尔只好出卖色相。她一向不是能早起的人,但她入行没多久就发现早上的“客人”最好拉,男人喜欢在上班途中来一发。
“嬷嬷还好吗?”女牧师表达了关心。她口中的嬷嬷,是一左一右被两个人搀住的一位老太太。
“不太好。”
“那我们就放下手头的事情,替她祷告吧。”女牧师在老太太面前跪地。十多名教友将她团团围住,有些跑到椅子上站着,有些人把双手放在老太太的头上。“把手伸过来,我们一起祷告!”牧师指挥若定,教友们也言听计从,就连当中还是孩子的教友都没有异议。“哦,耶稣!”女牧师洪亮的声线传入麦克风。“哦,凭着耶稣的宝血,哦,你这死亡的邪灵,你这使人中风的邪灵,出来吧!”
克里斯特尔的双手在肩膀与屁股之间来回挥动,手舞足蹈地复诵着,“凭着耶稣遭到鞭笞的痕迹,主啊,靠着你身上的鞭痕。”
“凭着耶稣的宝血,”牧师继续祷告。“宝血!沙巴巴马秀塔拉!我绑住你了。回来吧,嬷嬷,快回来!”
背景音乐低沉地延续,等待时机。把嬷嬷和牧师围成一圈的教友中开了道缺口,让人可以看见嬷嬷瘫软而血色尽失的脸庞。她仿佛睡着了,又像没了气息。围观者重新阖上了圆圈。几分钟后,人们的声音慢慢变大,开始向外走,旁人这才看到女牧师在亲吻嬷嬷的脸和手。只见嬷嬷站起身来,掌声随即响起。
“赞美主!”女牧师说。她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朝麦克风发出号令,她的膝盖发软但仍不放弃祷告。原本退居幕后的钢琴与鼓钹开始大作,教会里一片轰动。人们有的开始在走道上来回奔跑,还有的放声呼喊、引吭高歌。不知道谁找来一个铃鼓,顺势拍击起来。鼓手正拼命打着钹,钢琴则无高音不欢,非高八度不弹。有名女人一边大叫,一边在原地作势奔跑,汗如雨下。“今天在教会举行的丧礼正式取消!”牧师宣布。
这时的克里斯特尔高举双手,五指分开,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她在跳舞。“主眷顾我,”她在嘶吼,“主会眷顾我!”
[1] 鉴于假释制度造成法官判刑与受刑人实际服刑时间的差距太大,“量刑确定制”(truth--sentenceg)之改革取消了假释制度,将刑期分为前期的“先期拘禁”(入监服刑)与后期的“延长监管”,以免相互干扰。后者类似于假释的“受监控释放”(supervised release)。
[2] 启示录第十四章第十九节提到:“那天使就把镰刀扔在地上,收取了地上的葡萄,丢在神忿怒的大酒醡中。”这个意象里的葡萄就是接受审判的人类,而酒醡就是神审判的怒火,榨出的汁是人的血。
注释
1 和帕特里夏同住的期间,克里斯特尔不管碰到谁问起都会说她和“妈妈”住一起。由此推测,她给调研员的应该也是这个答复。即便配备有人情网络的分析术语,我们现有的分析工具尚且无法把握像克里斯特尔这类人所处的人际关系的复杂性。参见nan l,cial capital:a theory of cial structure and action(new york:caas:origs of work eality everyday lif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atthew desond,“disposable ties and the urban poor,”ay 117(2012):1295-335。
2 我没有亲眼目击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在多次访问克里斯特尔后重建了当时的情形。当这些“陌生人”之间脆弱但又热烈的关系以破裂告终时——或者正如他们常常表现的那样,以拳脚相向告终——会在旁观者和街坊间生出嫌隙,会侵蚀社区和整个人际网络的稳定。被当成是朋友的人“用后即弃”,会让人失去对他者的信任。依靠“一次性”的人际关系,既是社会不稳定的“恶果”,也是社会不稳定的“成因”。
克莉斯特尔的亲戚和养父母家的姐妹都与她年纪相仿。所以他们不大可能收留她或资助她。那些平辈亲戚能做的,就是干架的时候出来挺她。
3 关于儿童保护服务局在穷困黑人家庭的生活中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参见chrisher wildean and natalia ee 18 for uschildren,2000-2011,”plos one 9(2014):1-7;dorothy roberts,shattered bonds:the lor of child welfare(new york:basic books,2002)。
4 2010年,《纽约时报》的报道指出,每五十名美国人,就有一人住在全家单凭食物券过活的家庭中。参见jan deparle,“livg on nothg but food staps,”new york tis,january 2,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