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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时程的反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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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在袁哲生笔下,已是人获有生命以后的伤停补时(spa ti),再之后重启的时间进程,无非又是重新的苦痛。时间之伤,不因童年之“我”,对伤害一无预期,而其实,是因“我”的漫长预期,不能阻挡暴力必要再度侵临。袁哲生建构的,深邃的反启蒙叙事,在《猴子》里,获得另一生命阶段的检视。在同一眷村里,那同一个“我”进入情欲萌芽的青少年时期。一方面,残酷的暴力,被袁哲生远隔于叙事之外,如小说中,梁羽玲如何被父亲送给友人(预备养大为妻),如何返回,可能经历如何的通过仪式,方得到同侪庇护等等细节,小说尽皆留白。另一方面,暴力却又极其残酷地,裸裎于那只被圈养的猴子,当定期发情时,所遭受的体罚细节中。

袁哲生以交错焦距,支起整篇小说的繁复语境,使残酷本质令人瞠目无言,又使暴力行径,表露在人人日常的举措里。在这语境中,“我”怀想一个“多么无聊而愉快的夜晚”,想着,如果能留驻时光,如永不开窍的混 沌,“如果没有阳光,这个世界多么美好”。然而,再一次,这内向早熟的心灵,只能迎向自己早有预期的失落,之后,在仍然年轻、未来犹然迢远的彼刻,感觉自己事实上,已经“没有更重要的事了”。小说里,日常一刻骤然重如千钧。袁哲生笔力醇粹,而这个系列,确是他小说美学的代表丰碑。

三篇“罗汉池系列”小说,则进一步归整袁哲生自“烧水沟系列”以来,对乡野传说类型写作的持续探索。就此而言,李永平的《吉陵春秋》(1986),更明确是他借鉴的对象。袁哲生本意,不在审酌小说里,这般封闭的生活形态,是否必然只能如此封闭,别无其他出路,而是企图以因袭生活的众生相,示现循环时间的完成,或终结。如我们所知:在小说中,当小月娘走上母亲月娘的旧路,建兴仔继承雕刻店,克昌仔奉老和尚之令剃度;当新生代完美地,填补上旧世代的位置时,传说结构已然自足弥合。

这类对位结构所碰触的主题,不免是人的自由意志,与人之宿命性的冲突。以希腊悲剧为例,理论家伊格顿(terry eagleton)即主张:“最杰出的悲剧,反映了人类对其存在之基本性质的勇气”。这是对自由意志的价值认纳。他接着判定,悲剧的“源头”,“是古希腊文化中认为生命脆弱、危险到令人恶心的生命观”。他描述这群作者置身的,宛如布满暗雷之战区的现实世界,在其中,“虚弱的理性只能断断续续地穿透世界”,而“过去的包袱重重压着现在的热情志向,要趁它刚出生时就把它掐死”,于是人若“想要苟活,惟有在穿过生命的地雷区时小心看着脚下,并且向残酷又善变的神明致敬,尽管祂们几乎不值得人类尊敬,更遑论宗教崇拜”。

现世这般难测,行路如此艰险,这群作者为何还能稳确创作?为何不放弃直面那些永无答案的问题?对此,理论家小结,“或许,惟一的答案只存在面对这些问题的抗压性,以及将它们化为艺术的艺术性与深度”。

对比伊格顿描述的天人交战,则我猜想,袁哲生借“罗汉池系列”所创造的最深刻悬缺,其实是诸神的隐匿。在他笔下,众生皆低眉垂首而活,重压他们,使他们扼杀个人热望,放弃追求更可喜之生活的,毋宁是人世里的情感绊结。袁哲生表述了一种深情的退让:因为不忍离异亲者,人选择认命;而总在退让一刻,人对彼此,展现了近于神的质地。

也于是,借着拟写一个恍如神境之倒影的人世,袁哲生依旧孤自参详,且认纳了“人生实难”的基本事实:同对此基本事实,人与人竟已无可冲突。在这倒影世界里,“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建立道场,弘法利生”的老和尚,一生仅能暂以民宅为寺,且寺内并无佛像。而仿佛是为倒逆时程而来,赎偿此缺憾,小月娘等人,终以一生绊结,粹聚成华丽绝伦的观音像。然而,这般对个人而言,形同偶然、难再重复的粹聚,也只能湮没于纷至沓来的时间洪流里,成为无人知晓其缘由的古物。人世终尔无伤无逝,无有索引。

这可能是作为小说家,袁哲生最复杂的善良:他对笔下人物的始终哀矜,不轻易评价,极可能是因就他看来,去叙事,去指认一段逆旅期程此事本身,不免已然预告一种论断,无法,不指向必将坏空的时间之劫。面对人之无法改写的共同宿命,写作,使写作者益发自觉渺小。这里头,甚至可能不存在着理论家所谓的,“化为艺术的艺术性与深度”的个人超脱。袁哲生书写,因此有其格外令人动容的反书写征状。

一段时日,我思量关于上述书写技艺审酌,与伦理设想间的关联,猜想其中的深刻丰饶,与显在矛盾,心中于是也不无疑问。我在想,在虚构世界里,为何“作者僭越角色去发声”此事本身,对他而言,是必不可犯的禁令?作为作者,他会不会太过谦抑?因为,以他的书写能力,倘若这预设禁令并不存在,他会不会写得更放松,更自得其乐?

也因以现代小说的尺度看来,明快切入角色内心,去剖析,去猜测,去提出假设并再次推翻,恐怕是作者必要犯的险。这类犯险开放的,可能会是更有效的辩证,或对话,使我们不总是将存有的幽暗,闭锁为诗意空景。也使人的所谓“宿命性”,在我们以“小说”命名的这种文学体裁里,获得更多面向的讨论。伦理上的提问是:一位悲悯善谅之人,有无可能深涉与深解人间难免之恶?艺术上的提问则是:会不会正因为我们太过谦逊,所以我们无法在创作上跨越自我设限,再更远行?

这类大而无当的疑问,主要还是提问给作为学徒的我自己。我寄存心中,暗自思索,从与他相处伊时,直到现在。从2004年,袁哲生离世算起,一个十年过去,第二个十年将半,对心中疑问,我没能找到更好解答,但是,袁哲生的作品,我还是反复重读,像是重新辨识一个坐标,或一个能静止躁动时程的宝贵反证。这部书,因此既是一个终点,也是一个更其恒远的。因袁哲生书写,已在台湾文学史划下一个平宁安定的刻度,是新一代创作者,私淑与临摹的重要文本。他的不可能隐秘的缺席,属于这些文学从事者,共同珍重的过去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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