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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时程的反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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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童伟格

我认识小说家袁哲生,是他辞世前四年的事。那时,他刚到男性时尚杂志《fh》担任主编,而我,则是一名还毕不了业的大学生。他找我去,加入供稿的写手群。我们偶尔见面,见了面,就一起灰扑扑地抽闷烟,很少说话,更少认真讨论所谓“文学”。主要因为这事,有点像是各自心中隐私,令人害羞,不好光天化日谈,除非,是用自嘲的语气讲。他交代工作指示时,也总是清爽扼要,不耍弄玄虚,不太夹带个人感想,大致,就是从我已缴的稿件中,圈出具体段落,要我改得更明了,或删得再更简短些。

这类指示听来容易,做起来才知道艰难。因当时,我工作内容之一,是去图书馆翻报纸社会版,从中择取旧闻,重新叙事,集组成稿件。在绝不容许虚构的情况下,改写与删修,就有点像是在局限格框里,不断琢磨素材的工匠细活了:你必须用字经济,但行文却仍直白口语地,将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妥善描述,且描述自身,还必须焕发一种洞穿事理荒谬性的幽默感。更重要的是,面对种种世情,叙事者你必须保持绝对冷距,接近声色不动。

我明白袁哲生的认真,是在他的标准并无二致:在技艺层次,他怎么要求自己的创作,就怎么要求写手稿件。不,说来,他对待自己,当然还是比对待写手要更严苛许多。写手在闯不过关卡时,尽可以软烂耍废,说主编我尽力了,好不好就这样刊出吧,小说家则没得跟自己推托。且残酷的总是,也不是他自觉尽力了,小说就能趋近理想了。

也是在那时,我读完所有他已出版的小说集。我理解且敬佩,因这必定是十分费力的书写实践。因袁哲生的美学原则,是用白描修辞,留白不可言说的,这使他的叙事,总有一种一再打磨叙事的严谨质地。而这般锋利的叙事,却是为了重现一种敬远:不可言说的,他依旧不会在小说里轻率表述,或僭越角色去发声。这种自我节制,使他的小说,为读者总体封存一种近触存在本质的体感。我猜想他的书写,像是一种指认,或体验的原样奉还,帮助我们,实历我们必然常习,但却始终失语的真确感知。一如所谓“孤独”。

也于是,就技艺层次而言,一方面(一如这句我们熟悉的老话:在卡夫卡之前,我们不知道“孤独”是什么),袁哲生就像所有优秀现代小说家,尝试凭借个人语言劳动,孤自潜入存有的幽暗处,像一名最专诚的翻译者,以小说,译写出午后雨点,盛夏蝉鸣,与一切景象,所共同亲熟的本质性悲伤。使长久埋伏的,在小说里恍然兑实。另一方面,当这种纯粹悲伤,漫漶小说里一切人事时,袁哲生总使日常细节,对我们而言再度陌异了:因为袁哲生,我们竟不可能确知,人世里,什么可以“不孤独”。

阅读袁哲生,因此意味着在亲熟与陌异的感受间拉锯。这种很具张力的矛盾,也体现在他对“小说”一事的伦理设想上:一方面,他锻炼书写技艺,磨成解析度极高的叙事能力;另一方面,如上述“敬远”,或“自我节制”,他追求的理想文体,却是一种必要藏起个人风格的,仿佛浑然天成的晶莹介质,可用以绝无杂讯地拟像。这是说:这位卓然有成的小说家,事实上,将自己全心投入的艺业,与艺业中的自己,皆看待得十分逊退。

收录于本书的五篇小说,原初,是在2003年时,分作两部小说集出版:《雨》与《猴子》两篇,收录于《猴子》一书;《月娘》《罗汉池》与《贵妃观音》等三篇,则收录于《罗汉池》。很明确,依袁哲生的规划,这是两组小说系列连作,结构概念上,如同他在《秀才的手表》(2000)里,所发展的“烧水沟系列”小说。

《雨》与《猴子》既是全新系列,也有总结袁哲生之前书写探索的意义。在《秀才的手表》全书中,最静谧抒情的篇章“西北雨”里,袁哲生笔下的“我”,在学会说话前,“就像一台不用插电的录音机”,敏锐默记周遭声响。“我”的父亲“外省的”因军职之故,每隔七天方能搭火车,从远方回来探看“我”。他怀抱“我”,散步烧水沟。整个段落,如是形同画卷,由一路听闻的“我”,徐徐开展父亲无声的在场。“我”,且将父亲多次回返探看,叠合为永恒一日,直至最后,当“西北雨刚刚下过”,父亲死讯竟亦如一则远方讯息,由“我”听取。“我”开口回应,静谧旧日随之塌陷,烧水沟,就“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整个“西北雨”篇章,微型展现袁哲生过往最核心的小说技艺:当不可能的观察者“我”,以不介入之姿,缩小自己形同不存时,“我”的叙事语调纵然依旧疏离,但疏离的观察位置,悖论地已然消失。“我”,溶入“我”所记闻的涌动景象里。“我”的人世记闻,于是带起一种全新的感性。

同样逻辑,《雨》开始且结束于“下雨了”这同一句子,如同落实了“西北雨”篇章中,从未实写的雨景,且也收纳父亲行过的烧水沟,拓扑为更多“外省的”聚居的眷村地景。“我”在眷村里,独自贴眼看雨。“我”,如同袁哲生小说里的许多寂寞之“我”,在淡泊中敏锐感知一切。更重要的是:“我”仍在静止般的蒙昧童年里,如裸命一条,如蕈菇或游魂,得以安享藏身于角落的宁静。直到再一次,当“我”察知人世的伤逝,开口说话那刻,“我”无可挽回地,被卷入“我”已长久观望的生命雨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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