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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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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晔想问她,现在谎言走到了尽头,那我们今后呢?他没有说出口,心想,先出院再说吧。

张培生是在他出院前一天来的。邝诚舅甥俩来过几回,所以谢晔对自己受伤的原委早就有所了解。事发当晚,就在谢晔和胡思达离开后一个小时左右,龚修文进去上网,小丁遵守了邝诚的指示,对他十分留意。龚修文先打开qq,接着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气势汹汹地回到柜台边,问小丁,这里有谁动过我的qq?

小丁纳闷道,qq是你自己的,有谁能动?

龚修文嘶声说,都没了,上面一个人都没了。

小丁说,被盗号了是吧?网吧不管这个,你得去问腾讯。

龚修文说,盗号有这样的吗?我密码还能进去,把我上面的人全删了。是谁?有种的给我站出来。说完,他环顾了网吧里所有的人。

据小丁事后叙述,龚修文投向上网的一群人的眼神,像蛇。其他人都在对着电脑,没人理会。唯有小丁莫名感到一阵寒意,硬撑着说,哎,你不要声音这么大,影响别人上网。这时他看到谢晔从门外走过,被分了下神,龚修文的一只胳膊搭在柜台上,半侧着身,也扭头看去。似乎谢晔的出现挑动了他的某根神经,他马上追了过去。小丁当时的感觉是松了口气,至少这个神经病离开了网吧。接着他想起,龚修文的身份证还在这儿呢。他决定干脆不收钱了,拿着身份证往他俩离开的方向赶去,只见在半明半暗的走道那里,谢晔和龚修文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的样子都怪怪的。这时谢晔突然往前一跪,摔在地上,小丁的心脏狂跳起来,脱口而出:杀人了!

龚修文拔腿就跑。出于本能,他是往和小丁站的位置相反的方向跑的。网吧和面馆里的学生们纷纷跑出来,有人去追龚修文,有人报警。小丁尿了裤子。尽管小丁声称那是因为他当时看见了龚修文手上有刀,但没有人相信他。因为,刀整个儿扎在谢晔的屁股上,直至刀柄。

逃跑的凶手没出校门就被堵上了,并很快被两个男生压在地上。张培生因为有地利之便,比警察更先赶到。

“我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了。和当时害了乔曼的那个敲头男孩的眼神一模一样。那是仇恨一切的眼神。”张培生在病房里对谢晔说。

安红石咨询过律师,说是这种情况可以判处三年以下的监禁。谢晔从胡思达那里知道,龚修文的qq是胡思达黑掉的,而且故意没改密码,只把好友清空。胡思达说,估计上面有他在泡的妞,所以才气成那样。我知道他不太正常,没想到居然会迁怒到给你一刀,是我对不住你!谢晔说,不怪你,就算没这件事,也许我和他之间还会有别的问题。他还记挂着自己没用成的“枭神”,也并未放弃对龚修文就是敲头人的疑虑。他对张培生说:“敲头的人找到了吗?我一直觉得可能是龚修文。”

张培生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不是他。”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其实,找到了。不是我找到的,是他来和我道了歉。但我答应那个人,替他保密。”

谢晔说,不讲名字也可以啊。你看我都这样了,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张培生无奈道,你现在讲话越来越像胡思达了。他最终还是讲了事情的始末。原来,有个男生和女友在网吧旁边的巷道亲热,被张培生用手电筒照了,当时男生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脸,女友的脸在手电光下被照得一目了然。女友后来和他分手了,理由是他那天太顾着自己,太自私。男生因此恨上了张培生,他瞄准张培生值夜班的那天,蹲在墙根下,在张培生经过的时候,用网球拍的球把打了他。

“原来是蹲着,我还以为是从树上。”谢晔说。

“你武侠小说看多了……那个死小孩敲完我还不解恨,又去敲了他前女友的新男朋友。不过,他说他现在知道错了,还给我写了不再犯的保证书。我想这事要是公开,他现在大二,后面两年太难过了,所以算了。”

谢晔觉得老张未免太好说话了一些。他想起林峰不知什么时候说过的话,我们每个人,都要提防自己。我们内心的黑暗,有时候比我们自己能想象的更多。

还有,他也没看多少武侠小说。无非是床头柜上有套胡思达给他带的《鹿鼎记》,说是治伤必备枕边读物。谢晔早就读过,倒也不妨碍重读的乐趣。想到在来上海的火车上翻着《书剑恩仇录》打发时光的三天四夜,那其实也不过是三个多月前,感觉却十分遥远。对谢晔来说,现在的自己和那时候的自己相比,并不是多了一道刀伤那么简单。他找到了真正的妈妈,并在找到的同时得知,他已经失去了她。他还找到了更多,小爷爷的故事,爸的故事,所有那些故事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在夜半醒来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空茫。

安红石在他住院的后半程问过他,所以那个虚空过往到底是什么?我妈的那张被你爸不当心烧掉了,他后来弄了一张一样的还给我,但是从来没有解释过,那东西到底有多重要。

谢晔想,怪不得苏老师家里那张是“死的”。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为什么你和我妈各有半张?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妈失忆了,才会撕成两半分给我。

我爸不知道,对吧?

安红石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很轻微,接着被她一向的坦然代替。我想过告诉他,可是没有机会。她的语气带着疲倦。后来他和你大姑一起来到上海,说要把你接走,我当然是反对的。那次见面太仓促也太难受了。

谢晔这才轻轻地说,你刚才问我,虚空过往是什么。这么说吧,你的半张和我妈的半张,如果拼起来,烧掉,我就会知道我爸经历的所有的事。

安红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太不科学了。那一刻,她圆润的脸上的神气,和安玥一模一样。

谢晔说,其实我也觉得。

安红石又说,那你要烧吗?我这里的,你可以拿去。你妈的那张,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

谢晔摇了摇头。你留着吧,就当做,纪念。

安红石不忘提醒他道,对丹萍来说,你现在是我儿子,不要说漏嘴。除非你有把握让她想起来,不然就不要生事。

他说,我懂。

安红石再一次说,你不要怪你爸。我不知道他和你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来,我对他根本就不了解。但我知道他骨子里是个好人,即便做下那样的傻事。只能说,在那个时代,很多东西都变形了。理想,爱情,友谊,亲情。

谢晔忍不住问她,如果你是我妈,在那个时候,你会想要回上海的,是吗?就像我们一开始见面你说的那样。当时当地,那是最好的选择。

安红石看着他说,是。

她自己不知道,她每次说谎的时候,眼神格外认真和尖锐。谢晔作为她反复说谎的对象,早就发现了这个规律。安玥还告诉过他一件事。安红石让苏怀殊把家里影集她的一张照片收走了。因为那张右下角的日期是“19798”,按谢晔的出生日期,她该是挺着大肚子的状态。安红石作为“骗人精”可谓煞费苦心,不过谢晔后来根本没想过要重看那本影集。

张培生清了清嗓子,把谢晔从走神中惊醒。他看向这个当过兵、当过警察、现在是保卫科副科长的男人,发现张培生的脸上有种少见的喜气。

“我要结婚了。二月头上办酒席。到时候估计你也好得差不多了,来吃喜酒。”

“那真是要恭喜了。”谢晔由衷地说。他想起在短暂的记忆片段里接触过的张培生的班长,那个死去的男人也该为这场迟迟到来的婚礼而高兴吧?毕竟死者已死,生者还要活下去。

他直到出院后,才从林峰那里听说,张培生结婚的事也有点冤大头的意味。班长的遗孀住的房子是公公婆婆分到的另一套,两位老人不止一次对她说,如果她改嫁,就必须带着孩子搬出去。将来孩子大了,这套房子和他们自己住的那套,都会留给他。但他们不愿意改嫁的儿媳作为“外人”住在里面。张培生一直对班长爸妈的做法感到愤懑,无奈他自己和爸妈住在老式弄堂里,家里窄得很,连向人表白都不好意思。直到他们弄堂动迁的消息传来,他才鼓足勇气对那位说,我们领个证吧,把你们的户口迁过来,一家三代五口人,可以分到两套。将来你要是不想和我过了,一套归你。这样你总算有个自己的家,再也不用担心被人赶走。

林峰不仅做着无冕之王的职业,还是个真正的八卦之王。他对谢晔说,其实呢,张培生老婆在她第一段婚姻的同时有个喜欢的人,也就是第三者。后来老公在战场死掉了,她感到内疚,才和那个人断了。这件事是有一次张培生喝醉了讲出来的,班长最后一次探亲的时候发现了妻子的外遇,两口子吵完架,班长回了部队。班长受伤后一直说,走之前吵架太不好了,回去要好好和她谈,实在不能过,就算了。结果他伤得太重,没能回去。

谢晔记起来,他曾经短暂地从喝醉的张培生那里“梦见”,班长在战场上背着受伤的张培生,心里记挂着怀孕的妻子。那么孩子是谁的?他心里一闪念,没开口。

林峰又说,你也知道张培生很固执的。他一心以为,人家和他结婚,跟房子没关系,是终于被他打动了。他自己话都讲得那么绝了,万一分开,房子归对方,你说换了谁会不愿意?

谢晔想,可是班长的记忆中并没有半分恨意。要有,也只有对妻子的眷恋。张培生不管怎样一厢情愿也好,最后终于得偿所愿,大概不是坏事。

在“吉兆”吃过饭,谢晔有他惯例的步行路线。沿着天平路走到衡山路,左拐,到了宛平路再左拐。最后一次左拐是在淮海中路,前面不远就是“浮舟”。医生说让他尽量多走走,对神经恢复有好处。谢晔心里没底,这要瘸到什么时候?暂时只能定下心,每天做书吧的日常工作,中午按当天店里的午市菜单简单吃点,三明治或意面,晚上吃他的病号饭,散步回店。

回到店里,安玥从大桌边抬起头,“今天回来得早一些呢,是不是好走一点了?”

“就那样。”谢晔说着,小心地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和她面对面。安玥身后的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了,被店内灯光照亮的窗玻璃上倒映着她坐得笔直的背影。

一月底的四门考试,谢晔挂掉了一门政治,三门专业课倒是都过了。为了休养,他和家里讲好了,寒假留在上海。乔曼和林峰如之前计划的去了云南,看店的任务落到了谢晔一个人身上。放假中的安玥每天在五点多过来,换他去吃饭和散步,两个人聊会天,她再回家吃饭。她最近大部分时间住在虹桥,周末和安红石一起去外婆家吃午饭。女儿在家的时间多了,安红石也终于放弃了让苏怀殊住过来的努力。毕竟,退休的人有她自己的生活圈。

“今晚游雅要过来。”谢晔说。他还是改不掉喊她“游雅”的习惯,毕竟,那是他最早接触她的时候记下的名字。而且为了避免以后说漏,还是不要改称“妈”比较好。

“她一个人,还是跟小邵一起?”安玥问。小邵最近往上海跑得很勤。

“不知道,没讲。”

安玥注意到他的神情,嘴角微牵,“你从一开始就讨厌小邵,我当时还觉得奇怪。现在看来,简直是小动物的本能啊。”

“气场不合而已。和游雅是谁没关系。”

“我才不信。对了,小邵还说下次一起去吃火锅呢,是不是只要有他,你就不肯参加?”

“你不是不爱吃火锅吗?”

“谁说的?我可喜欢火锅了,不管是四川的辣锅,还是涮羊肉。”

谢晔想,那次她果然是骗人的。当时张培生请客吃火锅,他喊安玥,她说不爱吃。他懒得揭穿她,换了个话题,“你最近有没有看见唐家恒?”

唐家恒寒假也没回家,据说在一家企业实习。谢晔不知道他怎么又不去杂志社了。现在唐家恒和安玥走得很近,他被晾在一边。住院期间唐家恒只出现了一回,之后来过一次店里,没待多久就走了。

在店里见面那次,他们之间的对话十分严肃。谢晔问他,乔曼有没有可能治好游雅的失忆。唐家恒说,这你得问乔曼,别问我。谢晔说,问她容易,可我害怕,问了之后,她说不能。所以才先来问问你。

唐家恒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吧,你有没有问过你爸?

谢晔沉默。他确实和爸通过电话。爸说,从前“追魂”和“叫魂”是一对。现在谢家没人会一起用。除非有一天,你找到法子。不过,到底怎样做才是最好,你可以先想想清楚。

爸的声音很稳,好像这番话他早已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只等着有一天对谢晔说出。谢晔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忽然和爸说起他第一次用甲马纸的事。在理发店那家的院墙外烧掉的“门神护卫”。那家男人不惜以命相搏的怨毒。他说,爸你知道吗,从那个时候起,我其实一直害怕我家的甲马纸。

爸说,我大概能猜到那个人是谁。那是我以前喊“哥”的一个人,你大姑的未婚夫。当年他伤了我的腿,后来他自己也被别人打残了。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爸没有再说别的,不过他们父子一向有不付诸言语也能相通的时候。谢晔知道,就像爸从没有试图阻拦他到上海寻找自己身世的答案,无论将来他是否试图恢复妈的记忆,爸同样不会多说什么。尽管,爸并不愿意他这么做。而导致妈失忆的“意外”,谢晔知道,自己从爸那里得不到答案。

至于谢晔自己,一天里有若干个小时,他很想让游雅“康复”,另外一些时候,他觉得此事大大不妥。由谢德留在他记忆中的过往,他学到了,即便是相隔多年的人和事,也可能会成为心灵的重负,而且一旦压上就再也无法甩开。每当他感到焦躁不安,就会盼望着夜晚,尤其是一的夜晚的来临。傍晚他能看到安玥,再晚一些,书吧打烊后,他可以听游雅的节目。

当他问及唐家恒,安玥显得有些茫然。“他不是每天来找你吗?”

“才怪。只来过一次,好吗?”

“也许他在某处偷偷看着你呢。”安玥一本正经地说。

谢晔做了个寒战的表情,安玥却没有笑。这时谢晔听到,外面马路上传来几声喊叫,在叠加了夜色和店内景色反射的玻璃窗上,有他不熟悉的某种事物。他扶着桌子起身,用不自然的步伐走到窗前。反射随着他的走近淡却了,窗外的景物呈现出来。

安玥在他身后问:“怎么了?”

谢晔过了片刻才回答:“下雪了。”

无数白色的颗粒在被夜色染灰的世界里飘摇而下。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雪。安红石说过,他出生的那年,入冬之后,上海下过好几场大雪,她就是在一个雪天结的婚。

她还说,吃喜酒你外婆和妈妈都来了,你外婆穿了一身红旗袍,好像她才是新娘子。说着轻轻苦笑了一下。谢晔听着对他素未谋面的亲人的描述,感觉既陌生,又有种怪异的亲切。

谢晔拐着腿出了店门,安玥紧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口,他们并肩而立,安玥说,你看上面。他仰起头,看到雪在路灯光里无声地相互追逐,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了,像人世间所有的过往。

20087 第一稿

201612 第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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