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1/2)
淮海路是一条东西向的街道,武康大楼的船形立面对着马路西端。在晴朗的冬日,夕阳照在大楼的“船头”,给历经岁月的石材贴面镀上了一层柔光。天尚未全黑,淮海路的路灯便已亮成橘色的点。白色的月亮出现在天空的另一侧,像一小枚放错位置的纸片。
这是谢晔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日与夜含糊不清,街上到处是匆匆赶回家的人们。某处传来煎鱼的气味。城市卸下白天的紧绷,换上了松弛的带有家庭意味的面孔。他从淮海路拐到武康大楼斜对面的天平路,去“吉兆”吃晚饭。这是他近一个月以来的惯例。“吉兆”留日归来的老板杨树新和乔曼很熟,答应了每天给谢晔炖一盅鸽子汤,再给他做个加了许多料的炒饭。谢晔现在闻到鸽子汤的味道就想吐,不过为了不辜负别人的好意,他总是默默地喝完最后一口。这时候对一家日式烤串店来说还没到高峰期,偶尔有一两个附近的居民进来吃杨树新的改良套餐,日式猪排蛋盖浇饭,配的是中式的榨菜蛋汤,送一小杯啤酒,只要十五元。吃套餐的多是熟客,其中有人看到谢晔的饭菜,问那个多少钱,杨树新笑笑说,人家屁股上被戳了一刀好吗,他吃的是病号饭,下次你要是被人砍了,我也给你做。熟客呸了两声说,你不要触我霉头啊。另一个人笑起来说,哎哟这个位置尴尬的嘛,怎么在屁股上啦。店里莫名洋溢着欢快的气氛,直到谢晔吃完了,谢过杨老板,往外走。他吃饭是月结,从“浮舟”的工资里扣。
刚才笑刀伤位置尴尬的顾客不知就里,又说,病号不用买单吗?说完觉得不对,目着谢晔走出店门,才看向杨老板。“小伙子怎么瘸了啦?”
杨树新依旧一脸的淡定,“跟你讲过了,屁股被戳了一刀。”
另一名顾客问:“能好吗?”
杨树新说:“你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医生。”
对谢晔来说,医生给出的解释复杂又难懂。髋关节后脱位。坐骨神经损伤。现在髋关节据说是复位了,至于谢晔走路的问题,医生没说不能治愈,也没说一定能康复。他的右腿小腿有一部分仍然没有知觉,走路时最省力的走法,是先用右胯和右腿带动整个右侧身体,再迈左腿。谢晔在出院后几天才意识到,他的走路姿势,和爸用力迈出左腿的方式,恰好就像在照镜子。
我们果然是父子啊。他不带任何情绪地想。
谢晔从受伤那晚进了医院,住院一周多。安红石不知道他对独居的癖好,但出于舒适的原则,她付了不少钱,给他弄了间单人病房。无人探视的时候,只能躺着看书。好在陆续看望他的人也不少。
他从麻醉中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苏怀殊和安玥。安红石正好走开去了护士站。他表示想喝水,接着发现全身使不上劲,无法坐起来。安玥说要去买吸管,也走了。
那时他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要是一直这么虚弱,上厕所怎么办。他不知道身上插了导尿管。对外界的感知尚未一点点恢复。
苏怀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问他:“疼吗?”
“现在不疼。昨天有一阵好疼啊,我还以为自己要挂了。”他试图说笑,却发现苏怀殊没有笑,甚至红了眼圈。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信教吗?”
“嗯。”
“我女儿红石,是个心里只有工作和学习的人,玥玥生下来,休完产假,她就把孩子扔给我照管。我理解她,毕竟当知青耽误了那么多年,她心里着急,想把浪费掉的时间补回来。她当时在读英文系的函授,功课很多。玥玥爸爸是医生,两个人确实都没法带。我也愿意带玥玥的,她从小就很乖。然后到了玥玥两岁的时候,我生了一场病。我母亲走得早,没活到五十五就过世了。那是一九五四年,红石才两岁。两年后,红石爸爸也走了。我有时候觉得是不是我的命太硬了,我周围的人,一个个都走得那么早。谢德也是……那段时间我生病顾不动,红石只好把玥玥放进托儿所。那么一点点的小孩,早上到傍晚都在托儿所里。我有个同事来看我,别人看病人都送水果点心,她呢,送了我一本《圣经》,和我说,你不要因为生病沮丧,可以试着从这里面找到安慰。我就每天读经,祈祷。我希望我可以恢复健康,看着我的外孙女长大。我真的怕死,不是为了我自己。后来病好了,我从此信了教。这件事我没有对其他教友讲过,他们一定会觉得我的信仰太功利了。但其实,信仰可以出于爱,也可以出于恐惧。人活在这个世上,最要紧的,就是家里人。”
谢晔没说话。苏怀殊过了片刻又说:“你在手术室的时候,我也一直在为你祈祷。谢晔,你和玥玥,对我来说是一样的。”
她的神态让他忽然意识到,她知道。她知道安红石撒了谎,她也知道,自己最终得知了真相。那是洞悉世事的女人的眼睛。苏怀殊一直是个看起来迷糊的聪明人。
谢晔望着她,喊了声“外婆”。苏怀殊微微笑了。
安玥带着吸管回来的时候,看到外婆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她探头看了下病房,发现谢晔正在和妈妈说话。她迟疑片刻,走到外婆的身边站定。
“你等他们谈完再进去吧。”外婆说。安玥在她脸上看到稍纵即逝的软弱,有点不像自己熟悉的外婆。
“谢晔会怪我们吧?如果是我,都要恨上我们一家了。”
“他不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安玥想,我其实觉得我从来都不够了解他。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陪着外婆看了一会儿窗外。病房位于五楼,底下是院内的草坪和车道,没什么风景可看。她不知道,外婆的思绪飞到了很久以前。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的那天,苏怀殊难得中午回家。家离办公室很近,自从傅丹萍怀孕住过来,苏怀殊便不再回家午睡,改成午饭后在办公室小睡片刻。如今家里有傅丹萍和她的小孩,傅雪白天也在,更是最好不要回家添乱。那天,她发现自己忘了带一份下午要用的教案,心里说自己老糊涂了,回家去取。
在小区门口的时候,她遇见了那两个人。之所以停下来回头多看一眼,是因为男的身上背了一个绣花裹背,女的正在帮他把带子绑紧。在上海看见云南的裹背,有些稀奇。她先以为那是对夫妻,接着意识到,他们大概是兄妹或姐弟。两个人都是比一般人高的个子,长脸庞,皮肤黝黑,单眼皮。他们身上有某种东西,让她想起某个她从不曾忘怀的人物。
裹背弄好了,女的便往前走。走了几步,她回身催促背着个婴儿站在原地的男人。你要站到什么时候?她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男的这才迈步。走起来才显出他的腿有问题,他扭动左胯走路的方式,让苏怀殊感到自己站那儿盯着看很不礼貌,她转身往家走去。
回到家,看到的是奇异的一幕。傅雪大概在房间里陪傅丹萍,客厅里就安红石一个人。苏怀殊记得安红石昨晚夜班,按理应该还在睡。意外的是,她不仅醒着,而且在哭。
她那个从少女时期就不见流泪的女儿,此时正在大哭。
安红石坐在沙发上,背对着进门处,竭力不让哭声曳出。然而她抖动的肩膀和偶尔发出的气音泄露了一切。
苏怀殊犹豫片刻才走过去,在女儿身边坐下,揽住她的肩,掏出手绢帮她擦眼泪。那张脸上糊满了眼泪和鼻涕。女儿倒在她怀里,哭得更厉害了,这次不再捂着嘴。二十七岁的安红石发出一声像是新生儿的啼哭。苏怀殊要到晚一些时候才知道,隔壁那个连名字都还没有的婴儿,被他的生父带走了。傅雪和安红石像是达成了同谋,对具体经过不置一词。她们分别恳求苏怀殊,不要在傅丹萍面前提起孩子。
就说孩子死了。她会信的。
而傅丹萍真的信了。就如她之前的失忆,她忘了自己曾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婴,还给他喂了好几天的奶。她的乳房在婴儿消失后胀痛不堪,不得不每天挤奶。傅丹萍当然是哀恸的。很多年后,甚至在叫作“游雅”的主持人的身上,苏怀殊偶尔还能瞥见那种拂不去的丧子之痛。她不止一次想追问女儿,一九七九年的秋天,在傅丹萍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应该问的是更早之前,在她回到上海而不记得孩子爸爸是谁的情形下,究竟潜藏着怎样的过往?
但苏怀殊凭经验知道,那个过去的蛮荒时代,有太多事应该被埋葬。不去触碰,未必不是聪明的做法。
过了快二十年,苏怀殊在半个月前被女儿强行“请”到虹桥,原因是当年被带走的婴儿已经长大成人,他不仅来了上海,偏偏还与安玥相熟。安红石身上早已看不出当年痛哭失措的影子。对现在的安红石来说,谢晔的出现无异于一枚定时炸弹,而她当即做出的决定,用她自己的话说,“对大家都好。”她说,不能让谢晔发现他妈妈失忆,那样太残酷了。丹萍这么多年下来,已经习惯了她身边的人编造的谎言。没必要翻起旧伤口。
安红石说,我来当他的妈妈。你们谁也别拦着我。
苏怀殊终于忍不住问了女儿,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她直到这时才知道,傅丹萍的丈夫是谁。一个姓氏被从记忆深处翻起,连同历经几十年而不褪色的细节。傅丹萍的失忆有了解释。那是谢家人才能做到的,将现实扭曲的举动。
据安红石说,傅雪后来告诉她,姓谢的坚称,傅丹萍最初的失忆,是一场失误。安红石不信。苏怀殊信。她还敏锐地从安红石对那个叫谢敛的男人的叙述中猜到,女儿在年轻的时候,有过相当的动心。她想,整件事中最惨的,也许不是傅丹萍,而是谢德的侄子。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偏袒的意味。人老了就是偏心的。也出于这种偏心的延伸,她对安红石说,你一个做妈妈的人,难道看不出玥玥和谢晔的关系?你这样做,玥玥怎么办?
安红石冷淡地回答,和谢家扯上关系,没什么好事。从此让他俩都死了心,不好吗?
她们这番谈话是在安红石的房间里进行的。安玥听完她妈妈的宣布便把自己房门一关,在里面不知道干什么。大人们忙于争论,一时间也顾不上她。安玥是苏怀殊一手带大的孩子,很多时候比她自己的女儿还亲。苏怀殊很想对安红石说,谢德死了,我只能死心。谢敛没和你在一起,你不死心也得死心。但玥玥,她本来可以不走我们的老路。
最终她没把这么伤人的话说出口。她和安玥在第二天各自不情愿地默认了安红石的提议,决定在周六招待谢晔上门,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无法否定安红石的固执举动背后的理由——
真相对谢晔来说太过残忍。
安玥等妈妈走出病房的时候问她,我可以进去吗?说着举了下手里的一包吸管,表示这是正事。
“过个十分钟吧。”安红石说,“等他哭完。”
安玥默不作声。这时走廊另一头来了个熟人,是唐家恒。谢晔住院的事,安玥昨晚赶来后就通知了他。安玥赶紧迎上去,和他说,谢晔已经没大碍了,他在睡,待会再进去吧。唐家恒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她的脸,吐出两个字:“奇怪。”
“什么?”
“没什么。他到底伤到哪里啊?你昨晚只说他被捅了一刀,吓得我一晚上没睡好。”
“……屁股。”
唐家恒发出短促的笑声,“长得高就是好啊。估计人家刀子本来想往腰上走的。警察来过了吗?”
“昨晚来过,那时候在手术,他们说今天再来。伤他的人也是我们学校的对吧?到底怎么回事?”她知道那人已经被抓起来,可是想不通为什么谢晔会在校园里受伤。昨晚警察只简单讲了两句。她自己琢磨了一晚上,也没得出结论。谢晔先是在平安夜为了抓贼伤了鼻子,第二天她一早上课去了,晚上回了外婆家,十点多,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说谢晔受伤了,让她和外婆去医院。在她没看到的一天里,谢晔究竟做了什么?妈妈昨晚在医院走廊里说,会把真相告诉谢晔——之前不惜让全家撒谎的也是她,所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安玥感到迷惑和虚弱。她也为自己之前对谢晔的疏离而后悔。当时当地,那是她唯一能采取的方式。值得安心的是,伤在臀部,总比腰上扎了一刀要好。这时她还不知道,谢晔出院后会变成怎样的走路姿势。
唐家恒对她的一连串问题报以无奈的苦笑,“我又不是警察,我也一头雾水啊现在。哎,其实我也挺后悔的。”
“后悔什么?”
“我应该经常去店里看看他。自从他搬走,我一次也没去找他。要是见面,我就会提醒他。”
“什么意思?”
“就那种,老兄你印堂发黑,恐怕有血光之灾。”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神棍啊。”她轻轻推了下他。她对唐家恒莫名地讨厌不起来。就算他声称喜欢谢晔。上次喝醉了,他们还说过要结成“单恋同盟”。
仿佛感应到她的心思,唐家恒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我有我的门道。就好比,我预感到,我们的同盟要解散了。”
安玥扯扯嘴角。虽然外婆说谢晔不会恨她,可当他知道真相的现在,他们该如何面对彼此?想到这里,她肃然对唐家恒说:“谢晔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他妈妈是谁。”
“噢。”唐家恒说。她瞪了他一眼,心想,表示一下惊讶你会死啊。喝酒那天,她怀着把唐家恒当作树洞的心情,先让他发誓不告诉第二个人,才把谢晔的身世讲了出来。她一个人扛着那个秘密,实在太沉重也太辛苦了。很多时候,她甚至无法面对谢晔的目光。她在讲述时略过了干妈,只说,谢晔的妈妈是另一个人,但现在因为某种原因,我妈代替那个妈妈认了谢晔,而他也相信了。没想到唐家恒听到真相的反应平淡到无趣。他剥着烤银杏说,我知道啊,他打电话回家我听到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游雅自己不认他。
安玥当然是震惊的。唐家恒这才告诉她,乔曼是个“相当特别”的人。她第一次看到游雅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个人就是谢晔正在寻找的当过知青的妈妈。读书会当晚,乔曼和林峰到了他家,三个人就此有过一番长谈。林峰说,游雅和安玥那么熟,没理由不知道谢晔找妈的事。既然当妈妈的不做表示,肯定有她的理由,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掺和这件事。
酒意催生了委屈,安玥在“吉兆”的吧台边哭了起来。唐家恒这才慌了手脚,用桌上的纸巾帮她擦眼泪。她凑近他的耳边说,我干妈不记得谢晔。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大概是遗传,安玥有喝得再醉也不失忆的体质,所以她不仅清晰地记得唐家恒当时的瞠目表情——那大概是她唯一一次看到他失态,其他时候,此人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嬉皮笑脸模样——也记得后来谢晔在送她回去的出租车上,不断用手抚摸她的脸和嘴唇。她昏沉沉地动弹不得,没法避让也不想避开。他的手指摸得那么小心,像在对待一件无比珍贵的东西。
可惜第二天早上起来,就看到他在自家客厅里,一副乖儿子的模样。她当时恨死他了。
此刻在医院走廊上,唐家恒“噢”完之后陷入了思索,然后对她说:“我觉得我今天还是不要进去看他比较好。”他把一个塑料袋递给她,便走了。安玥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个人穿羽绒服都那么瘦。
唐家恒的探病礼物是他常用的随身听和一张打口cd。辛迪·奥康纳。谢晔听到其中一首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他第一次去虹桥家里,因为安红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妈而心神不定的晚上,在电台里偶然听到的歌曲。you ade the thief of your heart 。现在听来,歌中唱的就像是爸和妈。爸偷走了妈的记忆和心。安红石说,你不要怪你爸,虽然他这件事做得十足混账,但我猜他这么多年已经够难过了。她还说,你也不准去问他为什么。等他想告诉你的时候,他自然会说的。
谢晔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对爸的维护。很奇怪,那一刻,他觉得安红石完全像自己的妈。住院的时候,她每天下班都过来看他,给他削水果,倒水,和护工询问他的一天。有时候谢晔甚至觉得,安红石如果真的是他亲妈,倒好了。但接着他就想起安玥,把出于逃避的一闪念按捺回去。
他问过安玥,关于她和唐家恒喝酒那天的醉话。
你当时说,要是最开始我们告诉外婆就好了。是不是指,如果我们在去苏州之后告诉她,我的小爷爷是谢德,也许就不用走弯路。她早就知道我爸妈的事,对吗?
安玥摇头说,外婆原先也不知道的。我妈在干妈的事情上嘴紧得很。我只是在我妈说要认你的时候才发现,外婆其实比我们以为的坚强多了,我们把你小爷爷的事瞒着她,其实有点对不起她……还有,她一开始也反对妈妈认你,最后还是被妈妈说服了。
谢晔看着她说,你当时也反对?
是啊,我不想撒谎——是为了我自己,但为了你,最后我发现只能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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