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裙子(2/2)
到费城已经下午三点,我们从暴雨中开出,一路往南,慢慢抵达晴朗之地,路上我剥出一整个柚子,把果肉一瓣瓣喂给姜铭瑄。他今天一直不怎么高兴,大概因为昨晚的失态,因为他是那种从不失态的人。我渐渐发现,姜铭瑄习惯于活在“姜铭瑄”的设定里,一旦偏离设定,他就会惊恐焦虑。这没什么不好,我也活在“我”的设定里,我只希望我们各自稳定系统,毕竟一生也没有那样漫长,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好运气。
我们把车停在宾大附近,然后沿着一条主路往前走。深秋,哪里都是相似的美丽:夕阳、草坪、落叶、微风中各色套头毛衣,没什么特别,却总让人高兴。我们慢慢进入当前场景,他牵起我的手,我则愉快地问他:“以前你住哪栋楼?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他用手漫不经心指往某个方向,说:“……好像就那边,不用去了,我也找不到……后来我没住学校里。”
“那你住哪里?”
“一个小镇,就在河对岸,离费城得坐七分钟火车……但那边就属于新泽西。”
“咦,你为什么住那么远?”
“费城的房子都贵,我又不习惯和人合住……反正每天往返也就不到一个小时。”
我搬去他家也有一个多月,姜铭瑄却从未表现出任何不习惯,倒是我,拖拖拉拉一周才收拾好箱子,并没什么好收拾的,我只是在拖延的过程中,勉强消化了自己的不可置信。待他开车把我的两个箱子运去他家,上了二楼,他拉开衣帽间,里面整整齐齐空掉一半,一面新装上的全身镜还有股胶味,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差个鞋柜,工人刚来量过尺寸,得等几周。”这次出门前,鞋柜已经装好了,我并没有几双鞋子,但姜铭瑄做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鞋柜,他说:“慢慢买,你喜欢什么牌子?”
我们在宾大著名的love雕像旁休息,四个鲜红字母叠成两排,间或有学校里的情侣前来合影。这是一天中光线最好的时刻,那种转瞬即逝的紧迫感,让每一对看上去都要命地相爱,连我都涌起不可抑制的柔情,靠着姜铭瑄的肩膀,问他:“你们学校这么美,你在这里难道就没有谈过恋爱?”
他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从回到学校开始,他的眼睛一直不知道在看哪里,然后茫茫然回答:“没有……d太忙了,我又不认识几个人。”
“那后来呢?你毕业也有十年了吧?总不会一直都一个人。”
他陷入了原因不明的沉思,过了许久才说:“……也不是,有过几个女朋友,就是都很短。”
“为什么?”
“没为什么……她们……她们都不是你。”
我应该感动,但就像姜铭瑄说过的所有情话,他说得诚恳,却听起来悚然。我疑心他把几十句诸如此类的情话事先写好后存在手机里,再逐句抛出,可能是全世界最简洁有力的迷雾弹,我习惯了这一团团白雾遮蔽出路,却引导终点。
我提出想去他以前住过的小镇,姜铭瑄却罕见地明确拒绝了,“没什么可看的,很闷的社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吃饭,开车十几分钟才到一个韩国超市……我吃了好几年辛拉面。”
“反正还早,而且你不是说坐火车只要七分钟?”
“但这段路我没开过车,不知道怎么过河,绕来绕去很麻烦。”
我也不说话了,两个人都故意略过google ap,好像一个你不想去的地方,就能自动躲避卫星和内心的跟踪。走出校园后,姜铭瑄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吃饭。”
我以为无非是费城市区的某家高级餐厅,龙虾鹅肝红酒,我渐渐开始熟悉的这一套。但车出城后还开了很久,沿途树影渐渐黑下去,最后徒留轮廓,天上是下弦月,照出一条狭窄的前路。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混沌中听到车里在放《芝加哥》。这出戏姜铭瑄带我去看过,他还带我去看大都会和《阿伊达》,我们甚至在华盛顿广场附近买了一幅画,五千美元,画某种长在水边的花。姜铭瑄把它挂在卧室里,“这光影有一点点莫奈的味道”。我想,姜铭瑄正在隐晦而有礼有节地,将我纳入“医生夫人”的人物设定,他做得小心,怕触及我的自尊心,但其实我没有什么自尊心,我只有决心,要拼命抓住当下命运。
cd里的声音渐渐高亢,我在惊心动魄的“live, live, live, live”中醒过来,看见姜铭瑄把车开进一个狭小车位,前头是一个花里胡哨的餐厅,招牌上中文混杂英文,彩色玻璃窗上用大红颜料写着巨大的799和1399。他略带兴奋地说,“中式自助餐……晚餐十三块九毛九,但晚上有小龙虾……以前我读书的时候,每个月都要来吃一顿。”
餐厅的装修也就是中餐馆的样子,取餐台上摆几瓶塑料花,餐桌上铺一层塑料,压着红白格子桌布。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但其实窗外不过是一个空荡荡的停车场,路灯过分明亮,映照出再往前更是一条黑暗长路。菜品不多,但该有的也都有了:凉菜、沙拉、寿司、甜品、水果、蛋糕、不怎么新鲜的三文鱼、红烧肉、堆成一座山的卤鸭头、白灼蟹腿、辣炒蛤蜊、牛排、炸鸡……以及小龙虾。
姜铭瑄几乎只吃小龙虾,一碗碗拿过来,轮流配店里免费供应的扎啤和一种高粱白酒,“等会儿你开车吧”,他喝到第五杯白酒才想起来。小龙虾又甜又辣,掩盖住不怎么紧实的肉质,我吃到第三碗,终于觉得恶心,就去拿了一盘子水果。荔枝和黄桃都是罐头,一股稀释后的糖水味儿,这个季节也没有西瓜,我吃了不少氧化后的水梨,和一些蔫下去的李子。我们来得晚,周围几乎只剩我们一桌,服务员百无聊赖,坐在取餐台附近,眼巴巴往我们这边看过来。
姜铭瑄却还在吃小龙虾。他惊人地熟练:去虾头、剥虾尾、咬开钳子、猛吸一口虾头里的汁,再来一大口酒,整套程序走下来不过十秒,却不断重复。开始我只是呆呆看着他,后来我渐渐也莫名感到激动,我在他没有吃完上一碗虾的时候就盛来下一碗,又为他一杯杯倒酒。那扎啤颜色可疑,高粱酒又过分浓烈,姜铭瑄平时生活讲究,从不喝二十美元以下的红酒。他此时看起来一切如常,却不知道哪个器官早已失去知觉,不管是对酒,还是对这个世界。
到了晚上十点,终于有人过来,小心翼翼表示他们得打烊。姜铭瑄一共吃了十八碗小龙虾,喝了相应数量的啤酒和白酒,用掉一整包纸巾,虾壳堆在桌面上,像一座座红色坟冢。买单时他还算清醒,签了信用卡,又拿出二十美元小费给服务生,道歉说:“不好意思……我吃太多了,你们就当来了三个人。”那服务生乐滋滋地去拿了两个塑料袋,“万一你先生在车上吐了。”
上车后有两分钟他死死握住我的手,反反复复说:“我爱你,真的,你相不相信?我爱你,你一定得相信啊,我爱你。”我强行把手抽出来,又给他扣上安全带,懒得回答,反正等到酒醒之后,他会忘记这个问题。
姜铭瑄三分钟后就开始打呼,我则听着导航慢慢开回费城,我订了一家三百美元的宾馆,却现在还没入住。沿途有高大树木,我摇下窗户,前灯照出一只小鹿快速穿过马路,随即消失在树林中。再往前走,开始出现大片水面,不知道是一个湖,还是一条蜿蜒长河,月光下坠于水面之上,像无数条银色小鱼半沉半浮。
姜铭瑄呻吟着醒过来,他茫茫然看着窗外,突然说:“停车。”
我以为他想吐,把塑料袋递过去,倒是有点心疼,就絮絮叨叨说:“吐这里就行,我们早点回宾馆你好休息……要不要喝水?边上就有矿泉水,后座上还有罐装咖啡,但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喝咖啡,对胃不大好。亏你还是个医生,晚上怎么吃那么多小龙虾,那东西吃多了肯定不消化,何况还那么辣……”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说什么,用手猛砸一下窗沿,几乎算得上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停车!”
我吓一跳,连忙把车靠边停下来,在此之前,姜铭瑄从未对我有过一句重话。他打开车门,不管不顾地向水边跑去,我也赶紧下车跟上,但我穿一双细跟鞋,渐渐和他拉开距离,月光照在我们中间的那段路上,把姜铭瑄拉成长长的黑色投影。
还好他在水边停下来,我这才看清楚,这确是一条长河。夜中看不清来路,也没有去向,像多年以前我和男朋友坐漫长公交车,到了通州运河码头,两岸生蓬蓬杂草,我们在草中走了许久,他说:“原来这就是运河啊……沿着河是不是真的能到杭州?”他是真正的男朋友,彼此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爱你”,做爱之后会再吻五分钟,然而那时两个人都生活窘迫,又都以为还会有点什么别的等在前头,我们很快分了手。
姜铭瑄叫我:“喂,那个谁,你过来,我给你说。”
我走过去,不怎么耐烦,也不想说话。夜半阴冷,空气中似有冰碴,他又说:“你听着,我给你说……”
我索性坐下来,又紧紧风衣,他歪头看了我一会儿,也坐下来,对着河面发了一会儿呆,这才真正开口,他口齿清晰,并不像醉酒:
我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了,你知不知道我十五年前什么样?十五年前,就是我硕士刚毕业那会儿,我长得和现在也差不多,真的,看照片好像是那么回事,实在是差不多……我还在等美国这边的录取消息,怕考不上啊,就先在北京一个小医院里实习,也没什么事,就是隔三岔五要在住院部值夜班……值班很无聊的,你知道吧?我们几个实习生总要先下楼去宵夜,那家医院离簋街很近,我们老是吃烤串,偶尔也吃小龙虾……小龙虾不能经常吃,那时候簋街的小龙虾已经两块钱一只,吃一顿下来是两天的实习工资……
他顿了顿,好像等着我有什么问题,但我没有任何问题,他就又往下说:“有一个晚上,八九月份的样子,但比纽约的八九月要热,街上女孩子都还穿裙子,坐下来露个大腿……那天刚发钱,我们就去吃小龙虾,一人吃了五六十个吧,辣得不行,最后还拿汁来拌面条,我就喝了一点冰啤酒……不不不,没有喝醉,喝醉了就好了……喝醉了的话……一切有个解释,对不对……但我真的没有喝醉,真他妈的,怎么就没有醉呢……喝完我回医院去值夜班,刚上楼……我在五楼,刚出电梯口,看到一个女病人,可能刚去水房洗了澡,穿条裙子,按理说病人住院都得穿住院服,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偏偏穿了条裙子,喏,就到这里……”姜铭瑄在虚空中胡乱划了一下,我理解他是想说很短。
那女的回了508,我想起来了,508是三人病房,但这两天就住了一个人,我想不起她的名字,长得也不怎么年轻,可能和你现在差不多,三十多的样子……我?我那年才二十五,我算过的,三十岁得拿到博士学位……后来我也回了值班室,值班室是513……外面都熄灯了,我睡不着,就先打了一会儿拳皇97,你知道这个游戏吧?我一直用不知火舞,不知火舞你知道吧?一个女的,武器是扇子,胸特别大,穿条红裙子,说是裙子,其实就是一前一后两块布……我打得挺好的,总发大招,打着打着,就觉得热,那时候医院都没有中央空调,觉得热也很正常,你说是不是?
我还是没有回答他,预感像星子一样随着黑夜下沉。姜铭瑄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继续说:“真的很热……我想去水房冲个冷水澡,水房在走廊的尽头,我往那边走,得经过508……我们医院的地图你想明白了吧?总之我到了508门口,里面黑漆漆的,我刚才说了没有?已经熄灯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拧开门进去了……那女的也是,为什么睡觉不反锁门呢,你说是不是?”风已经停了,我却冷得发抖,悄悄往后退了退,这样距离河水和姜铭瑄都稍微远一点。
“……她已经睡了,那条裙子就搭在床尾,医院的窗帘也就是一层纱,月光刚好照在床上,我看见她踢了被子,我说了,那天特别热……后来我就上去了,先捂住她的嘴,她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拼命咬我的手心,后来才渐渐软下去。我想她大概觉得挣扎也没有用了,这女人的牙齿厉害极了,这伤疤我现在都还没掉……”姜铭瑄又把右手手心翻给我看,是那个我曾经疑惑过的老茧,“我裤子都脱了,硬得厉害,你知道吧,我那时候二十五岁,两年没有女朋友了……我刚想进去,呼叫器突然响了……值班医生听到呼叫器三分钟必须到岗,不然就要扣实习分……就这样,我穿上裤子走了,得裹上医生袍啊,怕别人看见前面凸出来一块……结果也没什么事,有个病人半夜呕吐,我去了十分钟,给他量血压心跳,又取了一点呕吐物,就算处理完了……后来就回了513,有些事就是这样,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什么不想了,只觉得困,去水房洗了澡,关灯睡了。”
我松了一口气,又挪到姜铭瑄身边:“你说完了吧?我们回车上好不好?这里好冷,你看到没有,已经开始降霜了。”
他用手指摸摸草地上的白霜,拿到嘴边舔了舔,又说:“……没完呢,要是完了就好了……第二天早上我回去睡了一天,再回到医院的时候,听说508的病人死了……杀人犯也抓到了,她丈夫,正在办离婚,说是一大早偷偷溜进来的,想从她包里翻银行卡,她一挣扎,就被捂死了。”
我突然涌起恨意,恨他这最后两百字的转折,恨他一定要把故事讲到结尾,但却还没有结尾:“……这件事进行得很快,等我回过神来,案件都起诉到法院了……我去找过公安,真的,我问到主办警察的名字,专门去了公安局,费了好大劲才进门,那个人呢,穿着警服在看报纸。办公室里挂着锦旗,我在新闻里看到,他刚立了一个三等功……我当然很紧张啊,但还是坐下来把整件事都说了,他呢,听完表情也挺严肃,就说,同学,你想太多了,这个案子呢,已经结了,你呢,好好专心读书,你是学医的是吧?以后可是国家的栋梁,你们学医的人压力太大,一时间胡思乱想也是有的,这样,你先回去,我们会认真研究一下,有消息了通知你……我真的回去了,再过几天,我收到了宾大的录取通知书,我就这么来了美国。”
再没有比当下更需要时间倒流的时刻,我应该回到三个小时前,制止他剥开可能第一百只小龙虾,制止他的第八杯啤酒,从而制止这个该死的故事。但既已到了此时此刻,我只能问他:“后来呢?”
他下意识一棵棵揪出青草,说:“……没有什么后来,后来的事情,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了。”
“你是不是经常想起这件事?”
“我奇怪的就是这个……我很少想起这件事……过去了的事情,原来真的就过去了……什么都一样。”他耸耸肩,“我尽力了,你说是不是?我找过警察的,是他们没有理我,我能怎么办?我真的尽了力,你说是不是?”我想从他的声音中听到痛苦,悔恨,或者类似的东西,但什么都没有,他语气索然,只有困意。
姜铭瑄的确困了,慢慢向草坪软下去,我则问了一个刚出口就决心忘记的问题:“那个女的,穿一条什么裙子?”
“柠檬裙子啊,我刚才没有说吗?”他又嘟嘟囔囔了一点什么别的话,终于倒下去睡着了。原来深秋的夜晚有一种凄厉凉意,冰霜断续降于水上,却留不下任何痕迹,河水汤汤,让一切更显冰冷,我可以回到车上,但我一直坐到姜铭瑄醒过来。
他醒过来,脸上沾满草籽,茫然看看四周,问我:“这是哪里?我是不是又喝醉了。”
我握住他的手,我们都冷透了,像一块冰试图温暖另一块冰,我说:“是啊,你喝醉了。”
车开进费城时天已经有蒙蒙亮光,他还是不敢开车,我又困得厉害,眼前渐渐有大团雾气,他就从后座拿了罐装咖啡,细心地替我拉开。一罐特浓下去之后,我凝神看着前方,确信我们走在正确的路上。我想,没有关系,一辈子其实也醉不了几次酒,绝大部分时候,他还是我的完美丈夫姜铭瑄,只要我们都有足够的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