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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檬裙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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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巴马的第二个任期刚刚开始,我从125街搬到皇后区的艾姆赫斯特。房东退我一千美金押金,遗憾地说:“这栋楼风水多好,奥巴马以前就住这里呢,真的,就在八楼。靠街那套两室一厅,看到没有,也是格子窗帘那个。真的,一九八二还是一九八三年,他那时候呢,帅倒是也帅的,就是比现在还黑。”

八二或者八三年,房东本人真的还在福建捕鱼,日日坐小舢板出海,一网网捞起皮皮虾,他晒成奥巴马一般的颜色,攒十年钱才能跟着蛇头偷渡到纽约;又在唐人街打十年工,他买下两套哈林区的房子:一套自住,一套出租。哈林是黑人区,深夜里有时会枪战,房东告诉我:“不要怕,把窗帘拉拉好。”我就总拉好奥巴马同款格子窗帘。确有枪声,却似乎永远空放,我想象深夜中两个光头男人,戴黄金耳钉,隔着可能500米放枪,得瞄准对方方向,又生怕打中,含混不明,而心照不宣。

房东真心为我焦虑:“好好的曼哈顿不住,要搬去皇后区,姑娘我给你说,没有哪个曼哈顿的男人,会跑去皇后区跟你约会……真的,就算你坐地铁过来吧,还得自己坐地铁回去。”然而也没有人愿意送我回哈林区。不知道怎么回事,男人对我的热情仅够支撑从105街走到116街,至多抵达119街,他们总说:“太晚了,明天还得上早班。”事已至此,我宁愿住到皇后区,房租低两百美元,走路五分钟即到华人超市。超市里一眼望去:上海青、鸡毛菜、豌豆苗、丝瓜尖,冷柜里有一盒盒洗净切段的肥肠,两美元一盒,我就总吃红烧肥肠。

我住一栋hoe的三楼南房,平日只用防火梯出入,深夜爬梯,院子里的藤藤蔓蔓中有鬼光闪动,我吓得滚上楼,以为是某种枪支的瞄准器,后来才想到,艾姆赫斯特没有枪战,那大概是萤火虫,或者某只眼睛特别亮的猫。搬到艾姆赫斯特,大概意味着我已经接受什么都不会发生:枪战,爱情,发财,任何事情。时间会继续,但生活安然端坐于这个二十平方米的房间,已经结局。

住了三个月,路旁开出粉色樱花,乍眼望去,也是一个曼哈顿式的纽约春天。下班从地铁走回家,树下蹲一只三花猫,挠着树干凄厉叫春,有个男人戴手套口罩,左手拿一罐鲱鱼罐头,右手试图抓住胖胖猫腿。旁边有人说,“姜医生又要免费给流浪猫做手术了”,“是啊,姜医生心真好”,“诊费也收得不贵”……那只猫最后放弃了,喵呜喵呜吃完罐头,顺从地趴在姜医生肩头,走进“姜铭瑄家庭全科西医诊所”。后来我偶尔见过它,阉掉的猫都会发胖,它尤其胖到肚子拖地,上面贴着纱布,大概是皮都磨破了,姜医生就给它细心包扎起来,纱布洁白,说明时常更换。在这个社区里,姜医生可能扮演着特蕾莎修女的角色。

到了夏天,我换了一份工作,还是在一家小公司做前台,但有医疗保险,我这才敢去看胃病,不用说,我去了姜医生的诊所。不知道为什么,我打扮了一下,穿一条无袖真丝裙子,米白底色上印满黄色柠檬,米白中跟鞋,把头发编成辫子。我长得一般,单眼皮,皮肤苍白,脸颊上有星星点点雀斑,在外国人那里还能糊弄成东方美,可惜我已经打听过了,姜医生在国内长大,后来才来美国读了d。

姜医生还是戴着口罩,看不出模样,只觉个子中等,身上一股让人安心的消毒水味。听诊器从胸口伸进去时,我们都略微尴尬,他明明对准腹部,我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姜医生说带一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问我:“如果痛的程度是从0到10,你觉得自己是多少?”

我想了想,说:“4吧……特别饿和特别饱的时候是7。”

他点点头,低下来看手里的血检和尿检化验单,眼睫毛投下阴影:“没什么事,慢性胃炎,我给你开点药,你有没有保险?没有的话,也可以去法拉盛买一点中国药,便宜很多。”

我感动起来,又有点骄傲地说:“有的,我有保险。”

开处方时终于看到他的脸,也就是斯斯文文的医生模样。嘴角有一块旧年伤疤,不怎么年轻,只是看过去让人放心,好像忍不住一见他,就主动展示自己的心肝脾肺,汇报一日三餐。他双手光秃秃,指甲几乎剪进肉里,没有戒指,我想起上个月倒垃圾,听楼下两个中年妇女私语,“姜医生到底有没有对象,这么好条件怎么四十多了还不结婚?”,“没见过,欸,你说,他是不是gay?”,“gay也该结婚了啊,纽约又不是不能结……要不我们给他介绍个男朋友?”,“但姜医生是基督徒,每周都去教堂做礼拜。”,“那又怎么样,除了耶稣基督,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罪,同性恋的罪不比我们来得大。”后面就开始讲经,我扔掉垃圾袋,回到房间才笑出声。

姜医生看起来不需要男朋友。诊所内空调开得很低,三个护士都穿薄毛衣,听诊器四处游动时,我却知道他手心有汗,在两个人都没法看见的空间里,升起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暧昧。出诊所时又看到那只猫,纱布不知道掉在哪里,它肚皮还是带伤,圆滚滚蹲在门边,耐心等待姜医生前来照顾。夏日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诊所前的院子长各色野生莓子,我摘了几颗逗猫,它啪地用爪子压碎,红红紫紫汁液渗进水泥地面,像不可能洗去的血迹。

我吃了一颗淡红的覆盆子,咬破那一刻酸雾弥漫,连猫都眯上眼。我想,没有关系,下一次来的时候,它就彻底熟了,我可以摘一篮子,做成果酱,送给姜医生。

十月底,纽约喘不过气地下雨,五十三大道覆满红叶,这种时节,连艾姆赫斯特都美得惊心,我们打算去旅行。

诊所不能离开太久,姜铭瑄说:“要不……我们就去去普林斯顿?那边的秋天倒是真的美。”商量的语气,他就是这样的人,明知道任何事情我都会说“好”,但还是规规矩矩和我商量:要不我们周末去看《歌剧魅影》?要不晚上吃越南牛肉粉?要不你少喝一点咖啡,你不是胃不好?要不你今天穿那条柠檬裙子?任何事情。

我连忙去请了年假,老板以为我生病,说:“jenny,你看上去很累,是应该好好休息几天。”

我当然累,两个月里天天失眠,黑暗中凝神看姜铭瑄的侧影就能看三个小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一个月前,他让我退掉房子,搬进他家,距离诊所步行十几分钟,但那里已经是好学区。

两层楼的小hoe,前后都有不大不小的院子,前院篱笆上种层层叠叠的玫红色九重葛,后院搭着葡萄架子,搬进去的时候正挂着果。在二楼卧室做爱之后,姜铭瑄说:“要不要吃点葡萄?”我们就一起下楼,坐在后院里吃葡萄,吃一串摘一串,也不用洗。紫葡萄结霜色,黑暗中我们都懒得开灯,夜风拂过眼前所有,像一双温热而满怀爱意的手,像刚才他的手。

去诊所开了三次胃药,还没有下决心做果酱,姜铭瑄已经发短信约我。明明两个人都住在皇后区,我们却要在曼哈顿见面,分别坐地铁去,又一起坐地铁回来,笃定和诚意就这样在r线沿途慢慢上升聚集。车厢中有墨西哥男人找另一个墨西哥男人搭讪,学中文的犹太人手持一本颜真卿字帖,我和姜医生端坐在橙红色狭小座位上,一路沉默。从42街回到艾姆赫斯特,他送我到楼下院子,夏日正抵达,从地铁到家短短五百米,我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

第二次约会的最后,他说送我上楼,防火梯狭小,只能一前一后上去,我又穿那条柠檬裙子,怕在前面走光,就让他先上。楼下的人都睡了,后院里甚至没有一只猫,只有我的细跟鞋敲打铁质楼梯,像有人不肯罢休,反复催促。我们刚爬到二楼到三楼的拐角,他突然顿住,转头把我拉向他胸前,吻了下来。我们晚餐吃法国菜,前菜是牛油果浓汤,甜品是柚子冰淇淋,吻中就有这些,混杂出一种甜蜜的恶心。

我打着颤儿走完最后几层楼梯,开始思索今天有没有穿蕾丝内裤,但姜医生是个君子,他进了房间,喝了咖啡,却说:“我下次再来……今天……今天是我太着急了。”天知道,我生怕他太不着急,怕这团完全不合逻辑的火,突然间合乎逻辑地熄灭。他走后我溜进公用卫生间洗澡,眼妆还没有卸,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蓝紫色眼影被泪水晕开。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有一股细想之下让人害怕的狂热,我把她的脸浸进凉水,再抬头时,皮肤透出血管,中间分明流动灼灼烈火。

一起去了两次超市,我已经成为社区热门人物,人人都想看看“姜医生的女朋友”,好像我会巫蛊之术。加拿大蓝蟹明明七块九毛九一打,卖水产的阿姨一定要再给我加两个。十四个大螃蟹,蒸出来两个人怎么也吃不完,姜铭瑄剥出蟹粉,装在一个密封玻璃瓶里,“以后我们用来烧豆腐。”

第二天我就去他家烧了蟹粉豆腐,厨房宽大明亮,望出去满院子杂色月季,有松鼠蹑手蹑脚,从窗台上偷我的水煮花生,姜铭瑄正把碗筷搬到葡萄架下。刚下了一场雨,户外有沁凉空气,我们坐在微微湿润的藤椅上,吃了花生、豆腐、青菜钵和一条蒸得正好的鲈鱼,姜铭瑄一直夸赞我的厨艺。但即使在床上,他也从未夸过我的容貌、身材或者皮肤,关上灯之后,他显得异常激动,抚摸我全身时,却是他全身爆出鸡皮疙瘩,有两次他几乎来不及戴套。然而他一直是沉默的,黑暗中连喘息声都刻意压低,我想,他是个诚实的人,我的身体值得夸赞的地方,并不是很多。

无论如何,从那一盘蟹粉豆腐开始,我不再叫他“姜医生”,和他说完话,也能勉强克制住不要下意识鞠躬,这大概意味着我自己也慢慢接受这件事。旁观者自然有万分疑惑,然而最疑惑的人是我。

只有三天时间,我们决定先去普林斯顿,再去费城,跨了州,却也就一个小时车程。费城是我选的,因为姜铭瑄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拿到博士学位,“想去你读书的地方看看”,我说。

他看起来有点迟疑,但最后还是说:“好的,那要不你先去订房间。”

我找到很好的宾馆,有点贵,但姜铭瑄已经给了我他的信用卡。两个地方都不远,时间充裕,甚至过于充裕,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超过二十四小时。姜铭瑄周末也是要去诊所的,有一次中午我去给他送饭,没有病人,护士也放假,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玩古老的街机游戏。似乎是拳皇,我看他选一个胸很大的女孩子,穿开叉开到腰的红裙,使一把带火星的扇子。我把饭盒放下就走,回到家中,看youtube上的国产连续剧,姜铭瑄总要六点之后才会回家,我喜欢他的房子,我甚至更喜欢没有他的房子。

临行前的晚上,我们没有做爱,早早躺下去,又心知肚明对方依然醒着。越焦灼越无法入睡,大概两个人都开始恐慌,不知道怎么面对即将展开的三天,以及从这三天展开的、无穷无尽的未来。

我们在清晨出发,开着他那辆旧而舒适的丰田。先从林肯隧道开到中城,再沿着哈德逊河一路往北,从华盛顿桥进入新泽西。中间停下来几次,在河边吃我早上做好的培根蛋三明治,又在另一段河边看鸭子凫水。这是确凿无疑的秋天,阳光猛烈,在水面上照出金色幻影,风把幻影打成碎片,它们却又缓缓恢复聚集;气温不低,遛狗的老太太也只穿一件薄开衫,持续的沉默却让我们渐渐都觉得冷,就又回到车里。两个人对三明治无话可说,对鸭子也无话可说,我突然意识到,他一直没和我说过什么,我们曾经讨论过一些食物、明星和连续剧,但更多时间,我只是在反复怀疑和确认自己的运气。这场恋爱本身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恋爱的原因,成为最大的悬疑。

十一点就到了普林斯顿,我们在镇上吃海鲜意大利面,他说“这青口还不错”,我说“蛤蜊也很新鲜”,十五分钟就吃完,还各自喝了一杯白葡萄酒。车再往前开五分钟,已经看到校门,听说普林斯顿校园出了名美丽,我却只记得四处种满玉兰树,石墙上覆盖漫不经心的爬山虎。姜铭瑄没有带我在里面停留,我们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越走越静,直到让人心虚,最后眼前出现一个小湖,他终于在湖边木椅上坐下来,湖水清澈,映出前面密密树林。

“你来过这里吗?……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就是当年爱因斯坦工作的地方,这里其实和普利斯顿大学没有关系……我很喜欢这里,以前读博士的时候,开车来过几次。”

我摇摇头:“我哪里都没去过,一直就在纽约……哦,刚来时去过一次大西洋城,坐那种为赌客准备的免费往返大巴。”

姜铭瑄像是第一天认识我,“哦”了一下,然后问:“你怎么来的纽约?”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结了婚……跟一个有绿卡的台湾人……十年前吧,但等我的绿卡也办下来,我们又离了婚。”

他无意识地点了一支烟(我第一次注意到他会抽烟),甚至没有表现出起码的惊讶,只是又“哦”了一声,说:“为什么离婚?”

“也没为什么……他认识了另外的人。”我没有勇气坦白,结婚大概也是为了拿绿卡。台湾人比我大二十岁,和我一般高,为了拍结婚照我只能光脚。都说他是“老板”,到纽约之后,我发现他住在法拉盛的两室一厅里,在缅街开了一家台湾卤肉饭。营生辛苦,他身上一股红葱味,终年不散。离婚的时候我还是伤心的,短短一年,我再怎么处心积虑,也只存了五千美元。

要是能拖到第三年就好了,我当时想。

这个故事不知道怎么让姜铭瑄着迷,他又问:“那你怎么在纽约过下来的?”

“开始是打黑工,拿最低薪水以下的钱……后来我读了一个社区大学……没有学费,两年就花了一百美元买二手教材……毕业后就能找到一些行政工作了。”

他再次“哦”了一声,在长椅上摁掉烟头,又细心用纸包起来,湖中飞来一只白色大鸟,他就一直看那只鸟徒劳地在水中找鱼。我开口问他:“那你怎么来的纽约?”

“我?……我没什么可说的,国内读本科,来美国读了研究生和博士,考到执照后先去了一家公立医院,就在下城……那医院也不怎么样,华人医生,找不到太好的工作……后来我就自己出来开了一个小诊所……开始更小,现在这个已经是换了地方了。”姜铭瑄语气索然,特别幸运的人就是这样,讲出来全是应当,没有故事。

我明明看见他把包烟头的纸放进风衣,再拿出来时,却变成一个淡蓝色小盒子,上面系着丝带。他没有跪下,甚至忘记打开盒子,只慌慌张张把它塞进我手心里,说:“简凝,你觉得……我们结婚好不好?”

当然是好,但我也没有哭。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僵硬,像两个毫无演技的人,排练一出漏洞百出又极尽乏味的话剧。戒指倒是不错,钻石不大,但镶得很美,尺寸也没有问题。他后来终于想起来给我戴上,我们在湖边接了吻,那只大鸟终究没有找到鱼,正转头看着我们拿出手机自拍。镜头中他牵起我的手,吻我的戒指,这个画面并不容易拍到,有时候拍不到钻石,有时候把他的嘴唇拍得猥琐,我又想不经意带到放在椅背上的淡蓝盒子,我们反复调整角度,总算拍到一张,能让各自发在朋友圈。

就这样,我们算订了婚,以后不管对谁描述,这都是一次体面而浪漫的求婚:爱因斯坦工作的地方,湖水,树林,水鸟,天空,深秋,tiffany戒指,起码十张照片可以确认这些事。反正照片太容易柔化生活,至于我们内心确认的尴尬、荒谬和疏离,只要无人知晓,也许就等于从未发生。

两个人在酒店餐厅里吃晚饭,我吃烤小牛胸肉,他吃香草肋排,牛胸肉烤焦了,那肋排起码有一斤,我们闷头闷脑,也就这么吃完了。喝了一整瓶rieslg之后(我又是第一次注意到,他原来酒量很大),姜铭瑄终于高兴起来,像是订婚这件事,拖延六七个小时之后,终于迟缓抵达了他头脑的某个不确定区域。买单的时候我眼睁睁看着他,签了30的小费,还大着舌头,对服务生用中文说了十七八声“谢谢”。

我们回到房间,他明明是去洗澡,却赤裸着跑出来,猛然抱住我,说:“简凝,我真的要结婚了啊……哎呀,我真的要结婚了啊!”无端端地,我留意到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

也不是第一次被裸体男人抱住,但今天我还穿着套头毛衣和牛仔裤,连鞋都没有脱,正在沙发上玩手机。天花板上顶灯直直照下来,我错过眼睛,不敢看他的身体。几个月里我们性生活频密,但姜铭瑄喜欢一切在暗中进行,他的卧室挂百分百遮光的窗帘,我们甚至看不清对方身体的轮廓,徒留触觉。他掌心有一块粗糙硬茧,“真的是医生啊”,第一次我想,后来渐渐疑惑,姜铭瑄是全科医生,并不拿手术刀。

他又把我的头转过来,想和我接吻,红酒在胃中发酵后让人恶心,肉体上蒸腾汗味,但我激烈回应了他,舌头纠缠舌头,又在他的身体上游动双手,因为难得有这样的时刻,我们都确认对方的热情。可惜这一切只持续了十秒,他突然打了一个味道复杂的嗝,然后冲去洗手间,蹲在马桶前吐起来,吐完之后,他切换回我认识的姜铭瑄。

姜铭瑄洗澡出来,整整齐齐穿好睡衣,扣子扣到最上面那一颗,睡裤挽起裤脚。他走到沙发上握住我的手,露出我熟悉的微笑和生疏,说:“简凝,真对不起,刚才我喝醉了。”

我看着这个人,试图从这张脸下找到另一张的影子,然而什么都没有,眼前实打实是我的未婚夫,我把手抽出来,说:“没关系,你先睡吧,我也去洗澡。”

第二天我们都睡晚了,恍惚听到风雨声,似乎我还身在北京,住南四环的顶楼小公寓。八十年代的老公房,说是一室一厅,那客厅放一张折叠小方桌,只能容下两个人挤挤挨挨吃饭;卧室大倒是大,但天花板熬不过夏天的第三场雨。有两次我睡着睡着被身上的雨水惊醒,并不冷,只是让人绝望。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认识了前夫,当时我还算年轻,大概有难以拒绝的青春之气,现在我也不丑,但不知怎么回事,每次走在曼哈顿街头都会胆怯,像从哪里盗取了生活,有不断下坠的心虚。

梦中我又感到雨水从脖子钻进睡衣,下意识想起床去卫生间拿塑料脸盆,等挣扎着醒过来,发现自己住在四星级酒店里,只是昨晚忘记关严窗户,而窗外下着暴雨。起身关窗的时候,我看见雨水似透明冰锥,毫不留情地击打万物。路上有个女人,徒劳地撑一把伞,她距离任何一个遮蔽物都颇有距离,慌乱中她似乎思索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往最远的方向走去。想到自己已经身处安全之地,我不由自主回到床上,抱着姜铭瑄的胳膊,又睡了两个小时,再起身的时候,我们却各自缩在kgsize大床的一角,中间隔了起码一米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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