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后记:重逢准确的事实(2/2)
王苏辛:我从这本小说集当中,读到的是一群人的“过去+现在+未来”,这些人物尽管有相似性,但没有重复。我从中看到了自己的一部分过去、现在甚至可能的未来,说起来,有件有趣的事情:一个年长的朋友看到我在朋友圈提到《随园》,特地去看了一下,看完之后他说不相信我居然会喜欢这样的小说。我大概理解他说的意思,但这恰是《随园》,以及整个《丙申故事集》的生命力所在。它当中的这些人物看似互相有疏离有缝隙,但这缝隙恰让这些小说的生长感更浓,仿佛阅读的时候能从这个缝隙中体察自己和周围的关联。它写的“我”不单单是某个处境中的“我”,而是它通过某个处境中的“我”,写出了独属于这部分小说的“他”和“他们”,因此,这部小说集才如此动人。我的反射弧略有些长,刚才你说到那个题目,我觉得真的很棒。但我突然想到,似乎“重逢准确的事实”更适合。事实其实一直都在,作为那些想要看到更广阔天地的人,我们随时可能与它重逢,甚至随时准备着与它重逢。
弋舟:这位年长的朋友是基于什么来判断你不会喜欢这样的小说呢?回到你前面说过的话,“这个阅读趣味可能要适合自己。这就要求写作的那个人随时随地都要了解自己”,在我看来,我们的那个“自己”往往是面目模糊的,有时候,不是我们在根据自己的趣味来选择阅读,是阅读在某一刻击中了我们,让我们的那个“自己”觉醒,“哎呀,我遇到了我!”这正是写作与阅读的秘密,它被我们寻找,也强力地寻找着我们,找到了,捕捉住,于是,我们的那个“自己”才如花绽放。这可能是一个发掘的过程,也可能是一个塑造的过程。发掘是因为我们原本就有,塑造是因为拜它所赐。那个写作的人如何随时随地了解自己呢?喏,他只有随时随地地去阅读和写作。你那位年长的朋友,可能恰恰忽略了这种“时刻生长的阅读趋势”,他只看到自己对阅读的控制,忽略了阅读对自己那强大的改造,并且,如你所说,他还有可能割裂了自己与“他”和“他们”以及无穷的未知者之间的关系,不见他者,也难见自己。听你的,这篇对话就叫“重逢准确的事实”吧。
王苏辛:人是先遇到事实,再遇到自己。那位年长的朋友首先从他关心的那部分来看待这个小说,认为这是一个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文艺女青年的成长史,这中间有他关心的那部分社会性的变化,他根据这个缘由去理解这个小说,觉得应该是个我陌生的东西,我不理解那个时代怎么能理解这样的人物呢?上个月我碰到复旦大学的金理老师,我们都很喜欢《随园》,但他喜欢的理由和我完全不一样,他是从外向内的,我则是由内向外的。我喜欢的理由可以说非常单纯,就是觉得女主角想的某些问题我也想过,这种想可能不需要同样的经历,但有着一定程度上的相似。也可以说,我通过这个小说遇到了自身的那部分事实,也正是这部分事实让人有可能进入那些潜意识中有,但可能还未彻底揭开其面纱的世界,如此,阅读有了意义,这个意义就像你前面说的那样——我们遇到自己的“阅读”,惊呼,“我遇到了我。”
弋舟:“没有那样的经历,便无法理解那样的作品”,这样的认知方法,显然很大程度地拉低了文学的意义,几乎算是消解了文学存在的理由。如此说来,我们压根没法理解孙悟空跟贾宝玉。当然,尽可能多一些地给不同的阅读者提供发现那个“自己”的可能,应该也是一个小说家的追求。见山见水,你得写得有山有水。格非先生说这本集子写得有“密度感”,在我理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的兑现。一次跟他聊天,他就说起过小说“密度”这个话题,他举了一个非常贴切的例子:一把椅子,如果它的材质结实,是密度很好的木材,那么,即便它打得不漂亮,价值也高于一把漂亮而薄脆的椅子。这个认识在我看来非常重要,尤其,它出自格非先生这样一位曾经以“漂亮椅子”为能事的前辈之口。我觉得,此间确有真意。所以,这本集子我力求让它结实一些,而我所能找到的最有效的方法,似乎就是让它紧密地与现实关联,让它生长在现实的根基之中,于是,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过往乃至未来,年长的朋友、金理和你,都翩然而至。我得学会尊重铁打的事物。动辄让人坐着毯子飞起来,我现在不大热衷了。
王苏辛:格非老师那个比喻对小说叙述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小说家不可能把三维的世界压扁来增加密度感,而只能写出一层层递进状态的事实。要抵达如此结实和茁壮的密度感,可能需要“剥洋葱”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不断与准确的事实重逢,甚至写到后面,作者本人也会因为这个小说,明白了一些自己过去不甚明白的东西。如此,写作也可以是阅读,阅读也可以是写作,生活因为精神层次的递进和辗转,有了密度,我想,这或许是你说的尊重铁打的事实的最大的意义。就像我读《发声笛》的结尾,发现你把小说的点落到人物青少年时期的样子,那个唱着歌的人,身上充满未经反省的荷尔蒙,但这样的他,或许是目前的他人生如此这般的源头。再说到小说之外,正是不断的“回去”,不断回到那个“朴素”少年,生而为人才不至于总是积累歉疚,而是用不断的进步,来提炼出那个更好的自己。
弋舟:那当然是一个更高的要求。它需要我们的眼里盛放得下更多的“事实”,需要我们有能力去“准确”地与之“重逢”。而且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我们必须暂时放弃自己既往那种无度地将世界“虚拟化”的习性——山就是山,是石头和植被,不要再去条件反射一般将它比附为“一堆音符”什么的。你所说的“层层递进”和“剥洋葱”,在我看来,就是逻辑的能力。不讲逻辑难道不是更轻易一些吗?尽管,那样看起来似乎显得高级一些。抓铁有痕,轻盈或许才真的能够轻盈。对“现在进行时”的重视与尊重,必定导致我们重视与尊重逻辑,因为,由此我们不得不去重视与尊重“现在进行时”的根由——它是如何这般与只能这般的。一群中年人,他们不是凭空活在丙申年里的。而且,有了来路的对照,今天的诸般心事才更加让人怅惘,那些个朴素的少年,才愈发显得珍贵。于是一切都会有了“准确”的基点,让我们能够稍微可信一些地“提炼出那个更好的自己”。
王苏辛:你说“层层递进”和“剥洋葱”在你看来就是逻辑的能力,我觉得还不止那么简单,可能还要看是“文本逻辑”还是“事实逻辑”。如果是后者,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但很多时候,前者的出现会像烟雾弹一样,让人误以为自己转过去了。《丙申故事集》中的逻辑当然是“事实逻辑”,也是基于此,我们两个生活经历和思想状态不一样的人,也能就一些共通的东西对话。看《丙申故事集》前后,我也看了一些其他不错的小说,我发现《丙申故事集》和那些小说的好不太一样,你似乎无意去呈现某一个饱满的点,而着重在呈现事物的一整面,尤其是《随园》,也包括《出警》等小说,都不是单独在写哪个人或者哪几个人,而是尽可能呈现一个打开的世界,阅读者可以从这个世界中选择一个自己的点进入。我很好奇:这样去打开世界的你,在前进时,如果不自觉遇到一堵坚硬的墙,是如何处理的?我指的不是小说技术,而是我感觉,很多小说出现的契机,或许来自那个让作者心动的部分,但可能在前进时,这一切并非最初所想,一些原本不在计划中的感觉也仿佛敏锐起来。你是如何面对那部分突然来临的东西的,会为这种写作时突然驾临的东西改变自己眼前的写作吗?还是暂时将之放在一边,继续投入那个计划中的世界?
弋舟:世界真的必须被拆分为“计划中的世界”和被“一堵坚硬的墙”挡住的世界吗?逻辑呢?是不是也真的非要开列出文本和事实的不同?我们做出一个判断,一定要想清楚它正反的两面吗?当然,这些都没错,而且是我们的强项,习与性成,几乎就是我们跟这个世界展开辩论的利器。但是对此,我真的有些疲惫了,那种没来由的雄辩欲终于令我心生厌倦。更为关键的是,某种程度上讲,这种“左右开弓的智力”,还会磨损我们行动的能力,让我们丧失对直觉的信赖,陷入过度思辨的泥潭里空转着自己的道理。所以,现在我写小说时,宁愿让自己更混沌一些,可能这样的态度,反而如你所说,更有利于“呈现事物的一整面”。世界从来都是“一整面”,是我们的聪明劲儿把它搞成了碎片。我得让自己恢复一下视力。一个婴儿看待世界会那么复杂吗?糖是甜的,有幸福感,药是苦的,令人难过,做出这些判断时,他不会聪明伶俐地想到糖吃多了蛀牙,良药苦口利于病。他不辩论,辩论对他而言跟不讲理是一个意思。如果重新尊重世界的整全,我们的技术,我们的动机,就会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许多难题,也将迎刃而解。我们能够对话,不是基于我们的分歧,是依赖那个“一整面”的世界对我们基本的笼罩。只有一个世界,你以这样的心情去处理它,“突然”的东西就很难对你形成干扰,即便为之震惊,也会理解那是被“注定了的震惊”。
王苏辛:世界确实是“一整面”,我们也始终被这“一整面”的世界笼罩,但如果这“一整面”世界对谁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们写作的意义又在哪里?我们写作的驱动又在哪里?我们如何确认自己感受到的是独一无二的?另外,一个婴儿看待世界不会那么复杂,但我们的眼光无论如何不会是婴儿的对吧?“能婴儿乎”是一个“能”的过程,这个过程,才是写作的意义不是吗?写这个“能”,也才是“重逢”吧?
弋舟:这“一整面”如果对谁来讲都是不一样的,那我们的写作就只能对自己发生意义,对他者必定无效。写作的意义,今天在我看来,已经不再是将写作者从世界上区别出来了——那就好像是得到了某种特权,被专门遴选了一样,多狂妄。今天驱动着我的,也许正是那个让我“与人类相同”的盼望,这是对于狂妄的矫正,是对无知的反省。我们当然是独一无二的,这差不多不需要辨认,人性中自以为是的那一面从来都怂恿着我们自我的夸大,但这个独一无二,能大过世界的独一无二吗?“重逢准确的事实”,也许就是勒令我们回到事实当中,历练写作者的所“能”,不要一往无前地虚妄下去、“复杂”下去。与事实准确地重逢,与本能准确地重逢,有益于我们抵抗虚无。当然,这个动机看起来本身就那么虚无——因为我们差不多早已丧失了分辨事实的能力,我们“惯于愚蠢地将换喻当作发现,隐喻当作证据,把连篇废话当作妙语连珠,把自己当作先知……”
王苏辛:好感觉,但是跟哪些人相同呢?这里是不是仍然有种骄傲?也许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处在这中间的人,或者说那些走在前面的人,是怎么想的。甚至可以说,世界的独一无二是由那些走在最前面的人决定的。
弋舟:“走在最前面的人”一个巴掌可以数过来,他们已经成圣、封神。别想了,我们不在那个巴掌里。这些问题太宏大,不是说思考它没有意义,是说竭力去琢磨,会有倒向空想的风险。有时候我会想,我们的判断压根不值得说出来。
王苏辛:在《丙申故事集》中,我时常感觉到人物的变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物的变化,让小说的力量即使在文本结束之后依然有滚下去的可能。这几个小说,《出警》读下来更有剧情感,《随园》则是严密、深邃,又如北风入骨。《发声笛》、《但求杯水》和《巨型鱼缸》,人物的内心看似没有前面两篇有跌宕感,整体风貌则更接近普通的日常。我比较好奇,尽管它们都包裹在“丙申故事集”这个书名之下,但都有各自的不同与侧重点,仿佛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我阅读的时候会觉得时而回到童年,时而又回到未来。即使像《随园》这样非常有密度的一篇,写到后面,也感觉那个用力写的人渐渐消失,转而看见的是一片平原。
弋舟:写作会有失控的时候,但集子里的小说的确是我明确控制出来的结果——书名本身就是一个确据。我不想让这本集子太过“奇崛”,但我又无法接受它彻底的平庸,于是“日常”是它的底色,在局部上,竭力跃身而起,去够向自以为可以企及的屋顶。这也是我写作时的真实姿势——我真的是写一写,就会自己在屋子里跳着去摸摸天花板。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只能日常地坐在电脑前。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一如你所说的一年四季,夏天不应该成为否定冬天的理由,而秋天也无法抹杀春天的价值。这才是我的丙申年,这才是世上的丙申年。如果说,我一定想通过这本集子表达什么,那么好吧,我想要表达的是自己对世界的服从。至于表达得怎样,是否达标,这样的问题本身就与服从的愿望相悖,我想,所谓服从,就是接受结果,它一百分也罢,五十分也罢,我都服。不服你也没法再过一遍丙申年。这样的认识,就是我眼里“准确的事实”。丙申年过完,我又长了一岁,谁都没法儿罔顾这个事实,推翻这个影响,谁要是在这些问题上也跟我“知识分子化”地雄辩,我跟谁急。
王苏辛:哈哈。没有谁跟谁急,即使我们再怎么努力“与人类相同”,每个人的生命都还是独特的,是怎样,就是怎样。祝贺你在这个丙申年写下了这本独特的小说集。
2017年1月13日
丙申腊月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