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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后记:重逢准确的事实(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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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舟 王苏辛

王苏辛:我不是那种看过很多书的人,一般写不下去的时候,就去看看书。我的阅读只能从自己生发,不知道你和阅读的关系是怎样的,我对此很好奇。

弋舟:我也老实说吧,有时候跟“看过很多书的人”聊,会是另一种难熬的困境,被裹挟在一种专门的语境中说话,其实是很费劲的,说完,搞不好会沮丧,像是又喝了场酒。酒我硬喝也喝得下去,但会是一个勉强的过程。

王苏辛:我刚刚看到黄德海和李浩的对话,从他们的言谈当中,我大概感觉,李浩或许是一个被阅读趣味灌溉的作家。我可能没有这个过程,我的阅读是和成长结合在一起的。

弋舟:你可能大致说出了作家的两种形态。德海和李浩都是朋友,两个饱读之士,坦率说,对那种方式的对话我现在开始有所保留。怎么说呢,我自己差不多也是这么一个来路,但我现在渐渐对自己感到了些许遗憾。被阅读趣味灌溉有错吗?当然不,但现在我觉得,一个作家如此生长,似乎有些“人工”的亏欠,譬如被一把水壶伺弄出来的植物,总是不如栉风沐雨来得更令人心动。在这个意义上,和成长结合起来的阅读,在我的理解中,或者更具生命感吧,即便长得很蛮横,也蛮横得比较可爱。

王苏辛:在某一段时间内,如果生活出现问题,我写出的东西大概也会显得缺乏耐心。刚才说的“写不下去”,其实就是指这种状况,我不知道怎么把一些刚刚开始感受到的东西表达出来,这个时候我就会知道,可以开始新的阅读了,或者必须去阅读了。

弋舟:真不错。在我的经验里,许多作家的阅读是直接作用在创作上的,即时转换。你的这种方式,没准更符合阅读的本意——让阅读先作用于生命,然后再转化为写作。

王苏辛:我的理解是:一个作家,被阅读趣味灌溉没有错,但这个阅读趣味可能要适合自己。这就要求写作的那个人随时随地都要了解自己,不仅了解自己的过去,更要了解自己在不同阶段的面目,以及如何适应不同阶段的自己。这样说起来,被阅读灌溉的作家,其实和那种与成长结合起来的阅读、写作者,仍是走在同样的一条大路上,写作最终是通向生命的——那就是在写作中养成自己。你说的“专门的语境”是指文学概念或者某些理论吗?还是仅仅指常识引起的陌生感,会让你觉得无法尽快进入自己的话语体系?对你来说,是更喜欢单打独斗的状态,还是和群体站在一起?

弋舟:这个“专门的语境”除了你说出的这些内容,更多的,我可能是在说一种感受,一种“端起来说话”的腔调,一种习焉不察的傲慢,还有隐隐自得的态度,等等吧。什么是我们自己的话语体系呢?作为一个人,说人话,不就是我们那个根本的话语体系吗?可我们有时候太把自己不当“人”了,时间长了,不知道别人什么感觉,我是会有点儿烦,有点儿讨厌那个不说人话的自己。当然,有谁会喜欢打群架呢?四处吆喝,虚张声势,那是懦夫的强项吧。

王苏辛:说到“端起来说话”,倒让我想起之前看你的小说,比如《等深》中茉莉和刘晓东的对话,会觉得人物有些累,他们驮着巨大的包袱在走,但是到了《随园》,或者说整个《丙申故事集》中的小说,我发现你把人物身上那种比较显眼的负累撤去了,而是将其融于整个环境之中。于是环境的改变也是人物改变的一部分,大的环境因为这些看似芜杂的情绪和负累反倒多了一些层次感和活力,人物本身显得整洁、明朗,小说的前路因此更觉开阔。

弋舟:文学之事就是这么微妙,当我们反对什么的时候,马上又会觉得自己可能错杀了什么。仔细琢磨一下的话,你又会发觉,文学本来就是一件需要“端起来”的事,否则它几无意义。这还是要分具体的语境和文本。老实说,这的确有点儿累人,我们都太过“知识化”了,我们“太文明”,“懂得的太多”了。你对我小说的阅读感受,如果将之视为一个表扬的话,我只能将“进步”归功于时间,现在写得比以前“好”了那么一点儿,这是时间之力,是生命本身的朝向。将人放置在环境里,这事儿,也只有时间能教会我们——原本我们恐怕是没有学好如何恰当地在世界中摆放我们。

王苏辛:其实“好”的东西千姿百态,但和“自己”有关的好才动人心魄。所以我可能无法觉得这只是“时间之力”使然,而是拥有时间的人自主的选择,是他们的心让他们走向了自己的“信”。再回到你刚才那段话的前半截——文学是“端起来”的事物,但这个“端”仍然是作者呈现出的诚恳的自己,或者说有良心的自己,在这个基础上,“端”才有“端”的价值,否则,或许就是伪饰。

弋舟:没错,这是大的原则。但在这个大原则之下,我们得始终警惕不要让自己被“大”绑架。你的这些表述,我相信是诚恳之语,但它略微“鸡汤化”了点儿,“伟光正”,颠扑不破并且天然地拒绝被否定。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要避免这样来表述,风险太大,听懂了的没问题,没听懂的,可能会是个误导。而且,这样说话还是轻易了一些,就像是在说晚上要比白天黑。

王苏辛:你说“鸡汤化”,我的理解是那段话使用的多是概括性语句,而这些东西,它们得遇到恰当的时机,遇到准确的事实,才能有它自身的意义。我刚才说到那些,其实是在你的小说中看到了这个东西,比如《随园》中女主角整个旅途的微妙变化和对过去的检索,以及《发声笛》结尾中出现的beyond《大地》的歌词——“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这样的基调,让我仿佛看到一个不再年轻的人和年轻时的自己重叠,而我之所以从这些小说中看到让人愉悦的活力,恰恰就是因为这种重叠。说起来,《丙申故事集》里的几个小说不少地方都充满这样的“重逢感”,这是故意的吗,还是这种和过去的重逢,让你觉得恰是这些小说力量的所在?

弋舟:“遇到准确的事实”,这个句式太棒了,差不多可以用来做这个对话的题目。当一些似乎不言自明的理念“遇到准确的事实”时,它也许才能成立,否则,它也只能“不言自明”地闪闪发光。这也是我开始警惕一个小说家四处布道的原因,你所布的那个道,唯一需要遇到的是你写下的作品,那是你的“准确”所在,是你永远应该追逐的第一“事实”,否则真是有夸夸其谈之嫌。而“遇到准确的事实”,同样隐含了某种更为深刻的小说伦理,遇到,准确,事实,这三个词,实在是充满了力量,连缀起来,几乎就是小说写作的“硬道理”。这本集子取名为《丙申故事集》,本身就是在向时光和岁月致敬,那么,与过去重逢,回溯与检索,不就是时光的题中应有之义吗?时光是有力量的吗?嗯,这个倒是可以不证自明的。

王苏辛:说起“时光”这个东西,在拿到《丙申故事集》的书稿时,有位同事出于对书名的好奇,让我一定给她看看。她看了一部分之后说,这些故事让她想到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我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准确,但确实很有趣。因为我觉得《黄金时代》也是一个关于时光的作品,但不同的是,《黄金时代》是过去的时光,我们在它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个过去的故事(尽管里面的情感是超越小说背景的),但《丙申故事集》不是,它里面的每篇小说,都充满浓烈的现场感,即使在回忆过去,那过去必然也已经是现在所认为的过去。这个“现在”或者说“现场感”,让我好奇是你写之前就想到的,还是写着写着,这种气息才出来的?

弋舟:完全以一种“我奶奶……”的“过去时”来结构作品,可能不是我目前的写作兴趣。的确,这本集子里的每一篇,都必须有“现在进行时”的时刻。这里面并无优劣之分,也不仅仅是小说的技术性问题,它只是出于我这个写小说的人的个人的愿望,喏,我给自己制订了一个计划,在一年内写出一本书,我给这本书取名为《丙申故事集》,已经是对自己的一个强迫,它只能在“这一年”完成,而“这一年”,当然是“现在进行时”的,如果我有意写一本回忆录,那我也许会取另外的书名了吧。它是一个跟自己较劲的产物,是个人趣味的产物,是“居于幽暗自己努力”的产物,当然,它也是时光玄奥之力的产物,是作为写小说的我个人心情的产物。它所能呈现的,就是作为写小说的我的“现在进行时”,它负责记录我的丙申年。我想,这也许才是你所说的那个最大的“诚恳”和“有良心的自己”。在这份愿望下,我对此刻身在的世界充满热情,哪怕厌弃它,也厌弃得深情而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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