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2/2)
每逢这种场面,全镇只有瓷器店“海興盛”照样开门,店伙计靠紧柜台,“笃定泰山”,静看这一出大戏—是屡经乱世的传统:瓷器店向来属于“清水衙门”。
[父亲笔记]
田岫山,沪战撤离之下级军官,蓄两绺燕尾须,持红穗驳壳枪,号田胡子游击队,一律快船、便衣(俗称“便衣队”、“便爷”),曾来镇西当铺发表抗日演说—若镇方无诚意,即驻扎镇上“抗日”,万一引起烧杀,概不负责。镇商会赠300银元、廿担大米,当日开拔。
[《庚癸纪略》/倦圃野老]
咸丰十年(引注:一八六〇年,下同)
四月二十三日,西路火光烛天,晡时吴江陷。
四月二十七日,贼(太平军)尽南去,吴江城内外杀数百人,虏千余人。焚民房十数处。土匪肆掠。嘉兴陷。
六月初一日,五更炮声震天。贼起岸。下午闻贼退。土匪蜂起。
六月初二日,(同里)烟焰冲天,火势正炽。泰源、恒源、永和三典被土匪抢掠。放火烧尽,街上杀死数十人。晚间又讹传贼至。良久始定。
六月初六日,周庄枪船(民团)日日来搜土匪所掠货物。
六月初七日,镇上(同里)各无赖倡进贡之举。
六月初八日,黎里失守。南望火光不绝。
[《柳兆薰日记》/柳兆薰(柳亚子曾祖父)]
咸丰十年
四月初四,迁徙纷纷,太湖有蕉湖船数百,均是土匪,乘间思劫夺者。
四月廿七……梨镇(梨川,即黎里)惊惶,罢市则确,若长毛已到,则未得实也。
六月初八……长毛已到梨川,逃难者纷纷东下……七月廿九……舟至(黎里)市河,两岸市房自流下浜起至唐桥止,一片灰烬,惨目伤心之至。
十月廿四……小舟冒雾到梨川,知长毛头目钟姓在地藏殿,缙绅、耆民均已见过,极谦和,云是湖南人,告示安民,极工丽,极体恤……街上多长毛来往,异服怪状 [1] ,真妖孽也……
我父亲22岁,祖父50岁。
我(19岁)与家兄(金芒,20岁,图右者)摄于黑龙江嫩江农场,1971年。
一九七四年,我曾在黎里镇住了半个月,眼前这条“市河”,在当年印象里就这样窄吗?记忆中它宽阔很多,那时我已在黑龙江务农五年,回镇小住是因为近期有不少上海青年人已由赣、皖、滇、吉、黑等劳动地点转至江、浙祖籍落户,生活环境改善很多,回沪探亲也方便不少。这年春天,三姑母和表姐都这样来电话说:“舒舒(我曾用名)可以回转了,倷就是黎里镇人嘛,祖宗就是黎里人,倷不是上海人,不是黑河黑龙江嫩江人,倷是吴江黎里镇子孙……”得此信息,我就到上海老北站公兴路坐上长途汽车,沿沪青平公路来到了黎里,住三姑母家。那段时期,我每天在镇里无所事事游荡,后认识了一青年理发师,常去他店里看过期的上海报纸。理发店有两根柱脚插在水里,有时地板和镜子摇晃,是小船碰到了柱脚,他就推窗对下面的船夫说:“扳艄呀!”
但过了没几天,三姑母得到坏消息,镇“上山下乡办公室”已停办这种户口手续了。翌日,她想出另一个办法,准备找一个附近的水乡女子跟我订婚,这样的话,我肯定可以从黑龙江迁来此地。我表姐讲:“不过嘛,此地水乡订婚有一点啰嗦,就算目前阶段,至少倷也要买多少斤上海‘什锦糖’、‘大白兔’,上海葛丝被面多少条等等,做男方上门礼品,一道坐了小船,到女方屋里去拜谢。”三姑母看定我说:“倷阿答应?答应就讲定,下个礼拜,或者下下个礼拜一,一大清早,先约男女双方到黎里镇绸布店门口,见面再讲,阿好?”我当时笑笑,把这事告诉了理发师,他也是笑笑……但我父亲得知此事,即打来一份加急电报,当时我拆开封口,见里面一行字:“即使天仙美女也不许见面。”—我父亲怎会当了电报员的面,拟出这一句尴尬电文的?
订亲的事就这样作罢了,记得那半个月,我常在镇里游荡,坐在镇桥石栏上看看来往行船,看绍兴来的脚划船、从太浦河和太湖开来卖鱼蟹的渔船,水阔天远,石桥一座接一座,每天凌晨时分,镇上几家茶馆灯火昏黄,已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我父亲清贫的学生时代,在抗战全面爆发的前夕结束了。
也是在这个阶段,他加入了中共的秘密情报系统。
他常常说,这是一种最讲规则、也最没规则的工作,必须随时独自应对突然的变故,常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比如组织上一度派他到国民党三战区的冷欣指挥部受训(可收集情报),去后不久,该部却又调他去了郎溪。突然之间的调动,无法及时与组织联系,到达郎溪几天后,他又接奉了调令:即刻赶赴江西上饶的四十八都(现称四十八镇),接受更高一级的特工训练。这期间,他得不到组织上任何的指示,抵达上饶也无人商量,极为苦恼,只得称病暂住于民居,不办理报到的手续,屡次致电冷欣参谋部,“得患急病,难以受训,请求调回休养”。多天后终获批准,这才取道广德、湖州独自返回吴江。
他至今记得,同赴上饶受训的人员里,有吴江的马希贤(马希仁弟,曾任冷欣部参谋四课少校督导员,后被忠义救国军杀害)、无锡的朱影渔、溧阳的段道恕。朱影渔于一九四九年任江苏省保安总队大队长,因策划起义未果,同年被杀害于上海警察局牢房内。段道恕久无音讯,但在一九六〇年,有关“外调”人员找他回忆当年冷欣部特训班情况,提到过此人。
这段往事,我听父亲讲过多次,记住了一个细节—那时他从上饶返回吴江“养病”,独自坐车、坐船,长时间步行,有一天,他走入大片大片的竹海,满目是蔽天翠竹,长久在寂静无声的浓荫中行走,忽见一只火红色大鸟飞落到不远的竹丛前,久久停立不动,浑身披挂赤焰一般的羽毛,极为炫目。这不知名的红色大鸟,始终留在密密层层的翠竹前面,留在父亲和我的眼前,殊为特别。
近发现他某一首旧诗有相似的注:
一九三九年冬夜,群雁落余脚下,声闻数里,诚为奇观。
他回到了故乡,作为冷欣指挥部下派的上尉情报员,进入严墓县政府,同年与上海吴成方(中共中央社会部在沪负责人)接上联系,主要工作是“收集情报”,当年对情报的理解相对狭隘,认为只有“密件”才是情报,一般是从政府公文中挑出密件,寄往上海秘密通讯地点“先施公司于明达”。
[父亲笔记]
浙西来的朱文礼、王化鹏等一批人进入“政工队”,他们没有地方关系,据说是通过庄绍桢进来(解放后才知是同一个党支部),共同宣传抗日,后在镇上开“二五减租”座谈会,触怒了地方士绅,引起国民党注意,撤销“政工队”,改为“青工队”,我任队长,朱文礼开始同我接触,但双方总保持距离,互相猜测对方的政治背景。我记得曾在北栅田野同王化鹏散步,想摸他的底,他装糊涂。庄绍桢也忽然问我,上海有没有共产党朋友?他想找“关系”。我说没有。反问庄,别人都说你是共产党,会没有“关系”?庄说,啊,原来你也没“关系”啊。庄走后,我同萧心正谈起此事,认为庄是在试探。在那困难的年月里,双方一度是“捉迷藏”式的合作,对至今的人们而言,难以想象,双方没有“横关系”,客观上就存在隔阂,当时我真想把双方拧成一股绳,可发挥更大的作用,组织上不允许这么做,只能忍着。
[父亲笔记]
沈文潮当时在专员公署任总收发和监印,发觉了我和萧的举动,表示愿意一起工作,一次他甚至想随我同去上海,“让我看看上面的共产党是怎样一个人”。我曾把一份上海八路军办事处的捐款收据,请他送至吴江城内的金某。
[父亲笔记]
大革命时期建立的中共吴江支部,“四一二”后被打散,长期空白。“沦陷”后,国民党政治力量与乡村保甲制度仍秘密存在,始终有一条秘密交通线,从吴江一站一站通往后方,其时县党部收到的反共密件较多,文字较长即不易密写,如“中统”建立“农村通讯网”的密令,长至数页,都是萧心正手抄,装入一个纪念册的洋装封面内,由我带去上海。
[《六十余年前的特殊“口述历史”—〈中共谍报团李德生讯问记录〉书后》/程兆奇]
……上海的情报传往中央主要通过交通员亲传,而情报则用密写方法写在右翼出版物上;中央指示则用密写法写在衣物上传回。(密写方法大致有三种,一是米汤,显影是用一种叫“淀酒”的材料;二是用“五倍子”研碎书写,用“黑矾”显影;三是国外特殊墨水,用普通墨水涂后可自然显出。)……一般情报仍用密写法写于商品包装纸等物上,由交通员每月一次携往香港,再转延安。1941年7、8月间上海情报科拥有自己的电台……
这种传递方式,如旧电影表现的细节,包括带至上海香粉弄某旅馆等,大多为文字方面往来。
在父亲笔下,当年另一种影像同样溢于词表:
“夜半枪声急/移舟泊远邻/冰凌篙橹裂/袜破足跟皲/抱秸遮飞雪/捧瓯啜粝飨/田翁扫竹榻/稚女奉茶巾/辗转突围出/应知一饭恩。”
注:日军扫荡,冬夜常乘舟转移,多次投宿毛家浜处,某日大雪,余与心正拂晓在枪声中赤足涉水数里,旧影如在眼前也。
他在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三日《申诉材料》—密密麻麻工整蓝圆珠笔复写的红双线纸上自述:
40年冬,兼任吴江伪俞清志部队大队副,夜袭苏嘉线日军据点盛泽镇,亲自锄杀吴江汪伪“安清会”会长叶冠吾。
一陌生房屋照片背后有他留言:
盛泽毛家弄照片,摄于1981年。左首有车轮的门户,即1940年安清同盟会会长叶冠吾姘妇住处,当年这条街上摊贩林立,夜市兴旺,附近尚有戏馆,登楼将其击毙,事毕提枪出门,在戏馆人群中独入小弄去也。
吴江地区俞清志、沈文潮参加了这次刺杀行动,事后,俞等人亦即刺杀汪伪吴江区长简孝峰—父亲在《得百句赠友》中称:
“……众秀咸同德/况君茹苦辛/挑灯论史鉴/置酒说乡坤/喜见义旗下/同仇共此心……”
注:嗣后清志、文潮又杀敌伪区长简孝峰。朱见华从未拿枪,亦独自去盛泽杀一日军伍长。张贻翼领取自动步枪当天,正逢日军扫荡,提枪带二人迎敌狙击,掩护我们转移,后即带六七青年到梅堰公路伏击日军便衣,一时群情高涨……
他保留了其中二人照片,背后均有文字:
沈文潮,盛泽人,1941年8月□日(引注:原文如此)被国民党忠义救国军秘密绑架,惨遭杀害,遗骸不明所在。
文潮未婚,殉难时年方二十三岁。虞仞千亦同日遇难于马腰桑林中,尸骨无存。同天被杀的还有庄浜马希仁家房东等数人。
读父亲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写的申诉,“俞清志大队长”职称前,他都留下“伪”字,我理解该部队属于“皖南事变”前的国民党部队—现相关资料,均称俞为“抗日青年”、“抗日志士”,俞部也是当年日军警备队、松山部队和绥清部队悬赏搜捕的重要对象。父亲保留了俞的照片,背后说明:
俞清志,安徽泾县人,1941年□月□日(引注:原文如此),被国民党忠义救国军暗杀于吴江严墓镇(今铜锣)枫桥西街。
同年春,伪军扫荡坛坵,前有大河,后有追兵,俞部情报员许永蓼、文书施明不愿被俘,一起跳河牺牲,遗体出水时,衣袋里还藏有部队印章,农民为之痛哭不已。
他在《笠泽纪事遥祭诸亡友两首》后注:
马希仁弟马希贤,亦遭暗杀于商榻,尸骨无存。
父亲摄太湖照片及背面小诗,1948年。
“太湖呵 为什么你的脸这样红晕?你伏在那远山的脚下 细声细气讲些什么话?
而破旧的小帆船 你驮着满舱碎金的太阳 漂着船夫们的汗 是不是把太湖的控诉带向远方?”
摄于上海,1942年。
翌年春节,青年区长俞清志又为“忠救军”便衣所暗杀。
又:文潮、仞千牺牲,嗣后袁璋被杀,而朱见华竟贫病交逼自沉求死。
以上部分的引文,也即一九四一年春“皖南事变”后之复杂细部,其时“忠救”已从安徽进驻苏嘉湖地区(延伸至上海浦东高桥、东沟),这支队伍的行动与态度,难有《沙家浜》(原作《芦荡火种》)角色的戏剧化。
[互动百科/“胡传魁”词条]
……编剧文牧同志讲,剧中的胡传魁和刁德一一样,原本都是没有原型的虚构人物,只是因为胡传魁的性格有些胡搞,所以才让他姓胡,就像刁德一性情刁滑,就让他姓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