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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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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一放晴,风就静了下来。

清新的空气有些微凉,莱恩庆幸自己出门前在救生夹克下多加了一件毛衣。

整个天空将光线毫无保留地映照在闪闪发亮的海面上。他们的小船劈开海面,向前行驶着。

阳光映照,海鸥鸣叫,格特坐在小船的马达旁边,痛饮一罐啤酒。还没见到朋友,他已有些许醉意。莱恩则半躺在船首,仰望着澄澈的蓝天,头部随着马达的震动规律地起伏着。

这将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这是莱恩有生以来第一次可以不用看大人脸色畅快地过仲夏夜。

三年来,他寄宿在乌德瓦拉,并在当地上高中。此刻,眼前飞逝而过的景色变得多姿多彩,沿途各站以反方向向他袭来。先是乌德瓦拉,然后是海尔利永站、拉克索站、卡特琳娜霍尔姆站、富林站、南泰利耶,最后在斯德哥尔摩下车。他被波博斯新闻学院 (4) 录取,将要搬到斯德哥尔摩。

莱恩转了好一大圈,现在终于回家了。

他在斯维兰路一栋偌大公寓内租了间寝室。和他签约的房东名叫保罗,人简直好得不得了,只不过有一个癖好:喜欢一丝不挂地在公寓里晃来晃去。保罗是电视台录音室的工作人员,负责搜集各种背景模型以及东方剧场用面具。当时莱恩刚进城,还在熟悉环境并寻找住处,两人在rfsl(全国性平等与平反协会)的会馆“提米夜总会”相遇。保罗听完莱恩的遭遇,毫不犹豫就让他包租公寓的睡房。

公寓占地竟达两百多平方米,是70年代后期城里少数的宽敞公寓之一。保罗自己睡最大的卧房,然后把其他房间包租出去。莱恩的邻居叫拉许欧克,不过当莱恩搬进去时,他已准备搬出去跟芬兰男友赛尔波同居。另一个原本是会客室的房间住着古那,他是图书馆管理员。一开始,班特也在这里住过几个月,后来找到小丘街另一栋正待整修的公寓,签了合约之后才搬出去。

公寓大门前有块大门牌,拉许欧克将它漆成水蓝色,上面写着“欢迎来到‘公鸡’”,旁边贴着一张针对异性恋访客的会客办法,整套规则是由保罗从英文翻译过来的。上面明白写着:请异性恋者搞清楚,他们的性倾向在这里是少数族群,他们的行为举止在这里不受欢迎,而且会对这里的居民造成困扰。因此,他们不失友善但坚决地要求异性恋者:尽可能谨言慎行,请勿张扬自己的性倾向,严格禁止亲吻、牵手与其他肉体亲昵接触。

他们准备了各种寝具,从睡袋、防潮布到小帐篷,一应俱全。两人来到小岛,准备搭起帐篷,和这些都市人碰面。

莱恩将睡袋布置好,他和格特一定要睡在彼此身旁。睡袋铺在摊开的防潮布上,看起来真是整齐舒适,简直就跟真的床没什么两样。他甚至在帐篷里玩起扮家家酒的游戏来:在其中一个角落摆着汽水与整包薯片,假装是厨房;另一个角落放着化妆镜、牙刷与牙膏,假装是盥洗室。他觉得这样真是好玩,有点像角色扮演,有爸爸、妈妈,还有小宝宝。

他幻想着,自己和格特会住在这里,住到地老天荒。

哥哥生起一团小营火,静候其他人的到来。他又是一罐啤酒下肚,还拿着啤酒凑到莱恩旁边,要他试喝。莱恩小心翼翼地啜饮一小口,生怕自己马上就会不胜酒力,烂醉如泥。

趁着酒兴,格特聊起在乌德瓦拉的秋季学期,他已经与一个夏季常来岛上度假的家庭讲好,秋季时让他寄宿。

“所以现在轮到我从井边打水啰!”格特大笑。

莱恩跟着笑了,然后跟格特保证,乌德瓦拉可不像这里穷乡僻壤,室内水龙头一定会流出饮用水的。

虽然到井边打水一点也不好玩,但他们还是趁势拿这件事开开玩笑。格特用手指轻轻抚弄着莱恩的头发,最后整条胳臂搭在莱恩的肩膀上。

莱恩丝毫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呼吸。

他感觉到哥哥胳臂的分量,感受到格特下臂的暖热一再轻触他的脸颊。

这一切真是太神奇、太销魂了。

不到一分钟光景,海面上就传来小艇马达的嘈杂声。格特收回搭在莱恩肩上的胳臂,站起身来,随手一捏就将空铝罐捏得严重变形。他真是太强壮了!

其他人在隔壁小岛上扎营,离他们帐篷所在的小岛只有一水之隔。他们当中一个女生觉得另外一座岛比较漂亮,大伙就顺了她的意,在此扎营。

莱恩开始焦虑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把帐篷内布置得如此别致,他可不希望拆掉这一切,重新跟着其他人到对面扎营。

最后,格特决定游到对岸与其他人会合。他跟其他岛民一样,游泳技术欠佳,对于他为何不直接搭小艇到对岸,这件事一直令人费解。

也许是当时一堆朋友在对岸瞎起哄,高声怂恿他秀一下泳技,他的好胜心才被挑动起来了吧。

然后,格特开始脱衣服。

从里到外,牛仔裤、夹克、毛衣、衬衫,他把衣服叠好,装在放着啤酒罐的ica超市塑料袋里。

在耀眼的阳光下,格特雪白的内裤闪闪发亮,和晒成古铜色的健康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年轻健壮的肌肉,紧实而富有弹性的肌肤,那是跃动的青春、饱满的活力。任谁都想象不到,这美好的胴体终有一天变得粗糙、僵硬……

那年夏天,莱恩才12岁。

他紧紧盯着格特赤裸、美好的身体,意乱情迷,目眩神驰。最后,还是格特问莱恩到底在看什么,才把这异父异母的弟弟唤回现实。

有那么一瞬间,莱恩以为自己会被毒打一顿。

但出乎他的意料,格特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半勒半抱住他。

“你这个小傻蛋!”他咯咯笑着,笑声明亮而爽朗。他将莱恩的头紧紧压在自己胸前。莱恩再次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贴着格特的肌肤,竟是那样平滑、那样柔顺。他发誓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楚听见了对方的心跳。

这是格特的生命,是他跃动的心。

他的青春,属于叛逆革命的夏天。

就在对面一水之隔的岛上,他的新同伴正高声呼喊他。

他放开莱恩,告诉弟弟等一下就回来。

他用发音标准的瑞典语对其他人叫喊着要出发了,把装着啤酒罐与衣服的塑料袋放在头顶上,纵声大笑。

“呃——好冷!”

然后游了过去。

他的初恋如暴风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席卷而来。

一个来自北部诺尔兰省的男孩,把整栋公寓搞得天下大乱。

整段过程就像拙劣的言情小说一样浮滥。他们先是在国王岛的“佩平花园围墙咖啡”相遇,莱恩鼓足勇气,问那位俊秀的年轻人是否愿意和他跳最后一支舞。然后,他们直接回到莱恩位于斯维兰路的房间。

莱恩全然无从防御。过去,他本能地对威胁自己生命、凶险难测的海洋以及烦乱辛苦构筑起高耸的坝堤。然而爱情像决堤的大水,带来无以名状的混乱,使人陷入绝望。

这就是爱神光临莱恩的方式。

而且只针对莱恩一人。

莱恩彻底受到了影响。对方则像若无其事一般。

男孩从未真心爱过莱恩,他的纯情很快就变质为阴郁晦暗的肉欲。

那是一种深沉、阴冷的执着,痴情。

可笑的是,对方甚至并未住在斯德哥尔摩,只是在附近的耶夫勒市服替代役,来斯德哥尔摩只是为了找乐子,跟其他人厮混,本来就无意借住莱恩家里或与他联系。

而莱恩还是坚信,这个周末对方也许会不打电话就杀进城,给他一个惊喜。莱恩在心中编织了一个梦幻的剧本,心焦不安地赶到中央火车站,手里捧着精致的礼物,等待对方出现。

他竟坚信,对方会突然搭火车抵达斯德哥尔摩。

由于莱恩完全不知道对方会何时从何处而来,他还得注意每一班到站的火车。

就这样站着,心急如焚,在每一个月台寻寻觅觅。

这就是执着。这就是痴情。

痴情让莱恩像一头忧郁、没人爱的动物,心焦地在每个月台徒劳地寻找一个根本不会出现的人。

对方真正来到斯德哥尔摩的那几次,总是会在现身前先寄张明信片或者打电话。一接到通知,莱恩简直欣喜若狂。男孩大剌剌地躺在卧室的床垫上,睡在莱恩身旁;莱恩清醒着,忘情地盯着男孩瞧。

两人之间的关系极其扭曲。

其中一方彻底占有另一方,只有主奴关系,没有对等的本钱。

男孩主张双方都应该有与其他人做爱的自由,这在70年代真是司空见惯,几乎被视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莱恩只能乖乖遵命。他甚至失去了自我判断的能力,当对方不在时,他便与成打的男同志欢好,只因为对方讲过“可以随便和任何人做爱”,他就把这句话奉为圭臬。

有天晚上,对方突然来电,问能不能借莱恩的床垫打地铺,说他刚搭上一个无敌性感的挪威男,但现在一时找不到地方办事。

莱恩说:好。

他用抑郁寡欢、闷闷不乐的声音说好。他几乎一天到晚咳嗽,喉咙好像老卡着什么东西。但他还是说:好。

对方来了,喜形于色,全身散发着浓浓的酒臭味。他带着一个金发帅气但称不上特别俊美的男生,名叫奥拉夫。他们又叫又笑,摸摸抱抱,使出浑身解数聊天。莱恩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他们那肉色、闪闪发亮的舌头紧紧交缠。

莱恩大可以跟保罗睡同一间寝室。但事实很残酷,他睡不着。

隔天早上,男孩和挪威新欢继续卿卿我我地爱抚着,男孩给新欢煮咖啡、煎蛋、倒果汁,对远道而来的贵客体贴得不得了。

莱恩一语不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努力使一切看起来正常、和谐。

当对方再度打电话来时,是保罗接的。他口气严厉地禁止对方再次出现在这间公寓,不然大家走着瞧!

莱恩伤心欲绝,整整两个月不吃不喝。然后他邂逅了来自美国在斯德哥尔摩学管风琴的安东尼,再次坠入爱河。

只不过他再一次所托非人。

他们一同前往加州旧金山——全球男同志的大本营。从美国回来以后,莱恩兴奋地向大家描述,那里有一个叫“卡斯楚”的城区,居民清一色是同性恋!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和安东尼搬到旧金山定居。

他们信誓旦旦地约定:安东尼负责搞定在旧金山的住宿问题,莱恩则顾好自己在斯德哥尔摩的学业。然后,两人一起远走高飞。

不到两个星期,莱恩就收到安东尼的分手信。事实是,在两人共同前往旧金山的旅程中,安东尼又跟另一个男的好上了。

老样子,还是老样子。

先是被宠得像天之骄子,然后从云端重重地摔进无底深渊。沮丧、绝望。

一次又一次。他越来越没信心,也越来越无足轻重。

那些从哥特堡、乌德瓦拉与斯德哥尔摩来的朋友窝在对面,高声怂恿格特,起哄,笑闹着。

他用头顶着塑料袋,游泳前进,模样真是逗趣。由于只能用单手划水,他的行进速度并不快。

格特可能也觉得,这段距离比他下水前所预想的还要远。在他的朋友尚未抵达时,他没想到自己会需要游泳。然后,那些新朋友们临时起意在另一座岛上扎营,他只得游向他们。

他越游越慢,一度高声叫着:“好冷!”

另一头,新朋友们还在高声大笑。

从他头部第一次低于水面,他们就笑个没完。

但那毕竟不是恶劣、不怀好意的笑。那是只属于青春的笑颜,纯真、快乐、无忧无虑……

然后,他们全都安静下来。

格特的头再度浮出水面,高举一只手,挥着摇着,仿佛在求助。另一只手仍紧紧地抓住塑料袋,浸了水的衣服早已重如铅块。

那位从哥特堡来的最年轻的女孩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傻傻地向他挥着手。

为什么不放开塑料袋呢?里头湿透了的衣服直将他往水里拖。

另一位来自乌德瓦拉的金发女孩突然高声惊叫:“不!他快要淹死了!”

莱恩直到这时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快要淹死了!”

所有人惊慌大乱,高声尖叫着。

“他要淹死了……他快要淹死了!”

莱恩呆若木鸡,一句话也挤不出来,独自呆站在他们原先讲好要扎营的小岛上。他疯狂、无助地摇着头。他会永远记得自己是如何无助地摇头。

他动弹不得。

他叫不出声来。

一切都是他的错。

最后,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启动小艇马达前去营救;另一个家伙跳下水,游向还在水中时浮时沉、无助挣扎的格特。

他还在发出求救声。

那是垂死之兽恐惧、绝望、无助的叫声,疯狂地用一只手拍打着水面,努力用那只空出来的手臂想办法让自己浮出水面……

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装着衣服与啤酒罐的塑料袋。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他们终于将他弄上船。他的拳头握得太紧,让他们不得不将塑料袋撕碎。

格特被放进棺材时,手中还握着一小块塑料袋的碎片。

(1) skarrak,连接卡特加特海峡与北海的海峡。北邻挪威,东连瑞典,南面是丹麦日德兰半岛。

(2) rond sandberg(1946—),20世纪70年代瑞典最知名的足球明星。

(3) 夏至来临时的庆祝活动,在北欧算是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

(4) poppi journalistsko,是北欧各国历史最悠久的新闻传播学院,于1947年成立于斯德哥尔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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