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2)
莱恩总是被冻得半死,这就是他对博户斯漫长严冬所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多年后,他和一群新朋友住在斯维兰路的同志公寓内,他就是这样对他们形容博户斯的寒冬的。
真冷。海面的湿气与寒意穿透每一面墙壁、每一间隔离病房。
他们已经用丑陋的亮色壁砖包覆起古老的木屋,但收效甚微,反倒是壁砖受到湿气与霉菌影响,颜色变得灰暗,甚至弯曲龟裂。
陶德伯父非常小气,尽可能不烧柴火,不用壁炉取暖,然后非常伪善地告诉母子俩,在阴凉的房间才会睡得安稳。
厨房使用电炉,客厅里还有功能正常的壁炉。房间里也有暖气设备,不过只有最冷的时候才能使用。
“如果感觉冷,就多加一件毛衣。”妈妈这么跟他说。
结果,莱恩把他所有的毛衣都套在身上,还是一样着凉了。
陶德伯父一天到晚咕哝着,说莱恩真是个娘娘腔,要是他妈妈继续纵容他,他永远不会“变大人”。
莱恩真是骨瘦如柴。
海洋就像寒冬一样,轻易地穿透他单薄的身躯。
海洋与寒冬就像一对兄弟。寒冬的风轻轻一吹,他就像稻草人般被吹散开来;冰冷的海浪袭来,他转瞬间就化为冰柱。
“老天,我自己的小孩才不会这样,整天自怨自艾。”陶德伯父成天碎碎念。
这倒是真的,格特和杨从不抱怨他们会着凉,倒不是因为他们毅力过人。一来,他们本来就自闭到极点,从不说话;二来,他们身材魁梧,不像莱恩个头小小,瘦得只剩皮包骨。
有时候,格特就是这样嘲笑莱恩,边嘲笑边抱住他,使劲摩擦他的胳臂和背部,让他觉得温暖一点。
这段故事,倒不像人们先入为主想象的那样:两个异父异母的坏哥哥以强凌弱,欺负新弟弟。事实正好相反。
格特和杨也许永远不会真正了解莱恩,但必要时他们一定会保护他。
他们坚决地保护他,没有丝毫妥协的空间。
搭校车时,他们就坐在他旁边;在学校里,他们挺身对抗霸凌莱恩的人,看到他被欺负,马上冲上前猛力还击。
也许陶德伯父曾经私下跟他们这样讲过:“你们这个新小弟,活像个女孩子。你们要保护他,不要让他被欺负。”
有那么一次,杨甚至为了莱恩当着全班人的面放声大哭。那是秋天的事了,莱恩在塔努姆小学的第一个学年。下课时间,杨班上的几个男生结伙欺负莱恩;杨使出浑身解数,奋力对抗霸凌者,保护自己异父异母的弟弟。事后,杨又怒又气,竟然当场在教室里哭出来。这下子,原本还在一边纳凉看戏的女老师也不得不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他们放过我弟弟!”杨边啜泣边咬牙切齿地说。
事情过后,杨班上其他同学才告诉莱恩杨所说的话。
他称莱恩是他的亲弟弟。
不容否认,莱恩恨透了住在芮索岛上的岁月,他讨厌陶德伯父,讨厌那个家,但他并不恨自己异父异母的兄弟。
杨是陶德伯父最小的儿子,却是父亲最得力的助手。
每天大清早,他们得坐船出海钓青花鱼,总是杨负责把哥哥摇醒;每次要动手捕比目鱼或其他种类鲽鱼时,都是他负责撒网。他总是焦虑万分,催促哥哥快点,仿佛在渔船上的表现生死攸关,他不能让爸爸失望。
杨似乎非常鄙弃青少年的稚嫩感,一直想早点变成大人,一直想拥有像大人一样粗糙多茧的手掌和饱经风霜的面容。他一点都不羡慕弱不禁风的美少年,一心只想快些变成成年人。
成年。身材魁梧,多毛又粗壮结实的臂膀,还有墨色浓密的胡须。
杨只比莱恩大两岁,走起路来却越来越沉稳缓慢。不论大小事,杨都努力仿效父亲,学他的举手投足,像他一样吐口水,模仿他面露不悦的样子,学他用右臂拄在餐桌桌面上,右手掌托在耳朵上,不耐烦地舀着饭菜。父亲还会向后朝椅背一靠,双手抱住后颈,这样就表示吃饱了。
以前,他就像浪里白条般矫健活泼,但现在他再也不戏水了。晒太阳和戏水都是娘儿们爱玩的游戏,都是养尊处优的夏季泳客爱做的事。
印象中,陶德伯父从来没下过水,莱恩有点怀疑捕鱼的继父是不是旱鸭子。此外,他总是着装而行。夏天他的脸晒得黝黑,活像棕色皮革;但罩在毛衣与衬衫下的皮肤其实相当苍白,一如冬雪。
杨也学着爸爸的榜样。记住,别跟那些只有夏天才到这里的游客一个样,渔夫可是要靠这活儿养家糊口的。看到他们这副德行,这种衣着、举止、体态,他只是摇头叹息。
哼,娇生惯养的都市人!
追根究底,游客多半是都市人,都市人除了口袋里多几个臭钱以外,一点价值都没有。他们会特地花一堆钱,大老远跑来住在湿热不堪的渔村小屋和装潢简陋的家庭旅馆。这些从挪威、哥特堡和斯德哥尔摩来的家伙都一个样,都是娘娘腔,办公室坐太久,不耐风吹日晒的窝囊废。他们其实啥都不会,却自以为了不起。
杨想追随父亲的脚步,当个讨海人。他坚定地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够循着父亲的典范,跟着陶德爸爸在船上捕鱼。对,就从现在开始,直到地老天荒……
美中不足的是,格特才是家中的长子。换句话说,他才有权利继承父亲的职业,包括捕虾船在内的所有家产。
杨不是继承人。
格特与杨迥然不同。
格特向来与其他人迥然不同。他最大的秘密就是“多话”。
在他们这样的家庭,废话少说是最高原则。谁要是多话,谁就是自以为是,自以为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沉默是金,沉默是最有效的抗议,最犀利的言语。
博户斯北部的方言就是为了符合生活需要而产生的,一字不多,一句不少,恰到好处。这些精简的话语流转在岛屿间、山壁间、海岸边、陆地上。这就是岛民的小天地,他们的人生在此开展,一代接一代。
与这种环境格格不入的赘字和言语,都会造成噩梦。这些噩梦不会与岩壁相撞后彻底分解,反而会像气球般缓缓升高,再升高,在远端山壁间遥想另一片天地。
芮索岛当然也不例外。赘字与言语就像偶然出现在博户斯海岸的鲨鱼、海豚与小鲸鱼。习惯南方温暖海域的它们,一不小心游到北方水域,很快就变得无精打采、有气无力,仿佛被斯卡格拉克 (1) 的冰冷海水彻底麻痹了。海峡的溶氧量也与它们生长的水域不同,一旦误入北方海峡,它们就会缓慢而痛苦不堪地死去。
能够靠近瞧一瞧搁浅在海滩上、不住喘息的格陵兰鲨鱼,是很奇异却又令人心酸的经验。这些庞然大物平时可是能将人类生吞活剥的。
然而它们只能怪自己。
这种死法,和这片水域无关。
它们本来就不适合这片水域。
它们是不速之客。
和格陵兰鲨鱼相比,言语甚至更糟糕。言语不只是诡异、陌生的存在,甚至充满威胁,足以使人不快,甚至生病。
因此,语言的使用必须恰到好处,点到为止。
在陶德伯父家里,唯有在拒绝对方看法,或强迫别人闭嘴时,才使用言语。
本质上,言语就是一种疾病,一种疥疮。格特本来是他们当中最健康活泼的,上了初中九年级之后却染上了这种疾病。
格特本人并非体弱多病。他会染病,真是匪夷所思。
他相当早熟,身强体壮,身手矫健,比同龄孩子发育得都好。
说到干脏活,动手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他当仁不让。他一向直来直往,不会故作优雅而轻声细语。他还相当听话,交代他的事一定能做好,没有半句牢骚。
他们可从没听过他这么多话。
他心地善良,有些害羞,任何人都比他喜欢闲聊;在他们当中,格特比谁都沉默。
讽刺的是,他们当中居然只有他被言语这种危险的病毒传染。
一开始,他安静得出奇。全家人已经很安静了,但你会发现,他真的很安静。
春天,他开始上九年级时,显得更加阴沉忧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就像一颗刚长的牙齿让他觉得隐隐作痛着。他把自己锁进房间,躺在床上,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任凭家人唤他下来吃饭,他就是不开门。
每个人都试着鼓舞他,想让他快活起来。莱恩为了表示对这位异父异母哥哥的好感,甚至不惜帮他打扫房间。莱恩的妈妈则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煮了一桌格特平时最爱吃的菜。
杨认为哥哥一定是情窦初开,正在闹情绪,摆脸色给大家看。陶德伯父则一再坚决地声称,这小子只是彻底厌倦了学校生活,并反复安慰他,保证这学期过完就让他整天上渔船帮忙,不用再到学校活受罪了。
春至,冬雪融化,被冰雪覆盖大半年的地面终于裸露而出。南风捎来友善的信息,这片东面靠山、西边滨海的小天地,从漫长严冬的昏睡中苏醒,重拾活力与生机。
外面一片春意盎然,格特却宁愿将自己锁在阴暗的房间里。
经过大家三催四请,他才不情愿地走出来,在草地上跟大家踢足球。草地上有一个手制的球门,每个春天与夏天的傍晚,只要不下雨,大家都会在那儿踢球。但就算进了球,格特还是毫无雀跃之情。
过去,格特只要进了球,都会兴奋地使出罗兰·桑德贝 (2) 经典的体操翻滚动作,而现在进球竟然无法带给他丝毫喜悦。
其实,他一直在准备忏悔。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开口了。
那天晚餐时,大家正吃着莱恩的妈妈做的麦片粥、夹着火腿片与小黄瓜的三明治,搭配切片香肠。他突然从房间冲出来。莱恩的妈妈站起来,想帮他盛一碗麦片粥,但他只是自顾自地凑到餐桌边,简短地宣布:“好啦,我现在已经决定了。”
陶德伯父头也不抬,继续用汤匙舀着麦片粥,大口大口嚼着,右手肘撑在桌上,手掌盖住耳朵。
“好啦,我现在已经决定了。”
“决定?你想决定什么?”
陶德伯父喃喃自语,又咬了一口三明治,手指不住地在脸颊上搔着痒。
“我要念高中,到乌德瓦拉念人文学科,三年。他们已经收我了,我以后要当新闻记者。”
然后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暂停了动作,没有人敢咀嚼。
杨的汤匙还咬在嘴里。
甚至没人敢呼吸。莱恩、杨和莱恩的妈妈一会儿望望格特,一会儿瞧瞧陶德伯父。
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陶德开口了。
“你去死吧。”
说完他继续安静地吃麦片粥。
“我最生气的是,你竟敢看不起我们,看不起我们的生活,”随后,陶德这样告诉他,“你竟然觉得这样不够!”
“当然够!”格特反驳,“我只是想要别的。我想念书。”
“是,你最高尚,自以为比较了不起啦,”陶德说,“野猪屿那个尤汉松,他家的劳夫七年级刚开学,他可是亲自到学校,把他抓回钓虾船上帮忙的,这你也知道。劳夫当年才13岁,从此不敢再提上学的事。”
但格特已经不理会老爸了。
陶德恼羞成怒,索性动手打他。
狠狠一顿毒打。
“他妈的,我早该这样做了!”陶德事后这样辩白,“这样什么都不会发生了!”但事情已经发生了。
生米已成熟饭,木已成舟,只有上帝能在已发生与未发生的事情之间自在游走。
没错,事情已经发生了。上帝可不会将太阳一手拦在轨道上,更不会把太阳往回推,让时间倒转。
时间就像一只顽固的小老鼠,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一转眼就到了高中毕业典礼,格特领到毕业证书回家。他的成绩,坦白说,实在非常难看。陶德伯父两眼睁得斗大,定定地瞧着格特的成绩单。
“哟,你不是很行吗?不是很会念书吗?哈哈!”他像看笑话一般,狞笑着。
格特不搭腔,只是走进自己的房间。
莱恩的妈妈为此特地煮了一顿丰盛的大餐。讽刺的是,没人愿意赏光。陶德窝在船屋上,修补几张破得一塌糊涂的渔网。格特本人根本不在家,跟几个朋友在外面彻夜狂欢,直到破晓时分才回家。
然后,小老鼠继续往前跑,又跳又闹,刮抓着地板,吱吱作响。没过多久,夏季游客又从城里回来,涌入渔村的度假屋、小套房、船屋。这会儿,格特当仁不让,主动上前与他们攀谈。
他主动上前与他们交朋友,侃侃而谈,想尽办法掩饰自己的口音,一心一意模仿最标准的瑞典语。
“忘本的小畜生,还好意思爬过去,像狗一样摇尾巴。下贱!”
陶德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莱恩的妈妈忍不住搭腔——她和莱恩说到底也都是夏季游客,根本就不算岛民。一家人至少要在岛上生活三代以上,才能算名正言顺的岛民。
妈妈边说边笑,试图缓解紧张的场面,但陶德伯父一言不发地离开餐桌,重重地将门关上。一直到就寝时分,他才满身酒臭回到家。
仲夏节 (3) 前夕,一群青少年从城里到岛上度假,格特主动与他们交谈,成了朋友。
他们邀请格特、杨和莱恩一起喝酒烤肉,庆祝仲夏,不过杨可不想去。
“我才不想跟这些臭都市人窝在一起。”他难掩自负地说。
莱恩则选择跟去,因此有机会与格特独处。
仲夏夜前的星期三,格特到酒鬼朋友谢尔的家里,胁迫加利诱,要他到公卖局搞些啤酒来,代价是让他留下空铝罐回收换钱。哥哥把那些啤酒藏在床下,要是不慎被老爸抓到,他准会暴跳如雷,那可不是好玩的。
妈妈买给兄弟俩一整袋热狗,让他们带去烤。
莱恩和他俊秀的异父异母哥哥一同搭乘家中那艘小小的机动船出海。天气清爽,天空澄澈无云。当天稍早,当所有人在足球场偌大的草坪上,围着花柱跳着仲夏节舞蹈时,忽然就下起雨了。这些夏季游人依旧冒着雨,追逐着草地上的小青蛙,继续在阴冷迷蒙的细雨中跳舞。
5点钟左右,天空终于放晴——黑云迅速地悄悄掠过天边,好似一道被拉开的帘幕,露出一座蔚蓝闪亮的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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