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2)
针对要不要自杀以及什么阶段应该自杀,保罗、赛尔波和拉许欧克已经讨论过许多次。
三人的病情处于不同阶段,赛尔波的身体机能还算得上正常,保罗和拉许欧克已经在不同医院转诊过许多次。他们一致同意,目前的日子都还算过得去。但一想到下一步,三人都感到一阵心寒。
这就是现况。
一接到自己染病的通知,大家通常都觉得:完了,死定了!
假如度过了最初的发病危机,或是身体机能尚称正常,生活就能继续下去。这时大家可能会想:我还活得好好的,不错嘛。但只要被通知必须开始用药,那就真的玩完了——终于到了这么一天,医生们异口同声地表示,您的身体机能正在逐步下滑,必须再度面对这个残酷的选择:应该现在就自尽,还是要再拖一下,观望一下?
不知不觉间,大家会把做出关键决定的时间点一再往后延。一开始会想:等到接到诊断书,确定感染艾滋病以后再自尽。
然后,想法会一变再变:不,等到我被推进隔离病房,就自我了断,结束这一切!
针对“有尊严的生活”,其定义也是经常飘忽不确定。随着情况恶化,苦痛难当,面对肉体的折磨、外界的羞辱,大家对生活的要求也会变得越来越低。不只是个例,而是一大群人都有这种倾向,简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这样的生活真的还有尊严吗?
对许多男同性恋者来说,外表这种肤浅的东西可是至关重要。当他们变得骨瘦如柴,脸上长出卡波西氏肉瘤,看起来一脸病容,这时已经没什么好活的了。当疾病的迹象再也无从隐瞒,当耻辱已经清清楚楚长在脸上……
然而,不管怎么说,仍然有许多人还在坚持。他们开始将生命拆解成小小的片段。
如果我还能撑到夏天……
如果我能撑到下一个生日……
不,我先想办法撑过这星期,下星期再观察看看……
这种心理就像围城的情节一样,大家等待的,无非就是最后的解放,等待援军的到来。大家朝思暮想的,无非就是新解药的发明。
针对新解药的各种说法,也始终混沌不明。
《今日新闻》在1984年3月提出警告:未来一年内,一种全新的艾滋病毒会在瑞典造成大流行。《劳工报》则残忍地极尽嘲讽之能事,像吹奏小号一般,发出这样的标题:艾滋病,就是我们这个年代对娘炮的天谴。解药?抱歉,没有解药。
然而,短短数周后,1984年4月24日,《快捷报》就刊出下列标题的报道——艾滋病大揭秘:两年内发现新疫苗。
怎么想都不可能在两年内就研发出疫苗,但是这种标题给人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已经发现htlv-iii型病毒。”
“既然会出现这种病毒,人体就应该会自然产生某种抗体。”
一家德国私人诊所派代表来到斯德哥尔摩,为hiv呈阳性反应患者举办讲座。现场座无虚席。德国人用图表和投影片向大家解释,宣称他们可以通过改变病患的血液性质,减轻病情,甚至治愈患者。
所有患者都乐意相信这一招真的会奏效。总算有办法能够减轻、治愈这种恶疾,将病毒连根拔除了。
设想一下:一个面对无止境的苦难、无依无助的人,每一声保证能够带来救赎的呼喊,他都会留神倾听。
我们能怪他吗?
哪怕只是水面上的一小根稻草,都要拼命抓住!
就像这项“显影剂计划”一样。
只要把柯达相机公司生产的显影剂涂在身上,身体就会启动某种过敏反应,进一步激活人体部分免疫系统。
之后,大家聊到这件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瞧瞧那些娘炮,听到这种风声顿时变得歇斯底里,争相购买柯达的相片显影剂。
有位男士,他是由hiv阳性男性患者所组成的全国性社团“阳性集团”的会员。有那么一次,他就在会议中起身发言,抗议道:由于他在皮肤上涂显影剂,导致皮肤过敏、发炎,害他都不能再上健身房了!
阳性集团的集会地点位于沃尔马街地势最高处。每年,该集团都会在那里办几次派对,每场派对都一票难求。
派对本身倒没有什么让人觉得新鲜刺激的,不过嘛,能够参加这种派对,找找乐子,寻得理想的一夜情对象,还是挺惬意的。
假如你提起自己的疾病状态,恐怕就没人要你了。就是因为这样,这种社交场合才好玩,才有存在意义——能够卸下伪装,“袒裎相见”,是多么美好的事!
就像保罗常讲的,派对上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都是些烂醉如泥的同性恋艾滋病老头,大家坐在那里哀号:‘哎呀,这里怎么都没有年轻人!’”
一如往常,拉许欧克和赛尔波高声嘲笑着保罗。
他的病情已经恶化过几次,情况实在不乐观。不过他好像拥有无限精力,只要病况稍微好转,只要他又能够站起来,他就摇身变回那位大家熟悉的小娘娘腔,恣肆卖弄,取悦着所有人。
但这一次,他因为高烧不退,已经在南区医院连躺了六星期之久,没人相信他还能挺过这一遭。结果呢?他现在还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高声嘲笑其他染患艾滋病的男同性恋。
“啧,你说我这样还不够酷吗?”他边说边朝天翻了个白眼,又点燃一根香烟。
“看到没?就算这场病真的让我病到跪下来,我这大半辈子还不是这样挺过来了?而且我还是完全自愿的。想搞垮我?门都没有!呸!”
1983年,人类对这种疾病了解还不多。当时《无产阶级报》曾写道:“如果只有同性恋者会染上艾滋病这种致命恶疾,那么,我们乐观其成。”
在政治光谱另一端,基督教会所主办的《今日报》则写道:“除了那些因为生产、正常夫妻之间因输血而不慎感染到艾滋病的患者,基本上,所有染上hiv病毒的人,行为都是偏差的、有罪的。”
在这座城市里,绝大多数人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些事正在发生:年轻男性一病不起,日渐消瘦、凋零,终至死去。
是的,这不亚于和平时期的一场战争……
当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阶段,他们通通不敌死神召唤,被押解在地上,任由伸长的绳子量测他们的死期。
就用一条绳子,决定哪些人死期将至。
就用一条绳子,量出哪些人可以继续苟活下去。
每个人的生命,就用这种方式决定。没有人能事先知道自己的命运。
他们被押解在地上,任由绳索伸长,再伸长……
那些染上艾滋病的患者该怎么办?许多人的存款用罄,没能修完在学校里的课程,连原先住的公寓都没了。
既然博士论文在有生之年永远写不完,又何必动笔呢?
生命中最后几年读了一堆书,最后还不是被病魔无情地一笔抹灭掉。唉,何必呢?
何必追求永远无法达到巅峰的职业生涯呢?
反正可能活不过冬天,何必省什么钱呢?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
体验人生,到处旅游,狂欢,无止境的派对,享受再享受——在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必须将一辈子该享受、该体验的一一完成,了无遗憾。
是的,在真正发病以前。在漫长的苦难、折磨真正开始以前。
这是大家唯一了解的事实:没有人能够逃得掉的。
不然就是借酒浇愁。只要病魔还没真正伸出魔爪,喝得烂醉,通通不过分。
可是,还有许多人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传染了,怎么办?
反正没有解药,没有慰藉,只有无止境的威胁和强制隔离措施,既然如此,何必还要继续尝试呢?
相信一个完全不值得信赖的社会,有必要吗?
相对地,也许有些人会有一种感觉:恶犬们正龇牙咧嘴,准备扑向他们。
扑向那些身为带原者、罪有应得、不被了解的男同性恋者。
参加游行的同性恋都有被害妄想症吗?也许有,也许没有。
也许每个人都有充分理由展现出被害妄想症,也许他们都有理由往最坏处想。
反正就假设自己已经是带原者了,这样最简单。
有好几年的时间,情况就是这样:大家都认定同性恋者一定就是艾滋病患。既然不敢接受检测,想必已经染病了。
性平会推出一本关于安全性行为的小手册,标题为“神圣的性”。他们努力把同性恋情侣之间身体的接触与亲密行为,写成一件美好、令人血脉偾张的事。
保罗读着手册,差点没哭出来。
“该死,他们以为我是小女生还是什么的?‘彼此爱抚、磨蹭’,讲得好像很危险一样!”
到底要安全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安全的性行为”?难道不应该区分一下等级?什么样的风险才值得一试?
针对这个议题,同性恋者分裂成不同阵营,意见产生冲突。到底怎么做才对?到底是要制定出一套极其详尽的安全准则,弄到最后根本没人在乎、没人遵守,还是应该将各种风险相对化?
《奥塔报》在1986年,对“安全性行为”做出下列定义:“拥抱,抚摸,亲吻肌肤及嘴唇,按摩,爱抚阴茎、阴道、阴蒂以及其他不牵涉体液交换的性行为,都可以列入安全性行为。”
上面这段话中,“其他不牵涉体液交换的性行为”就是不折不扣的假命题。没有其他性行为选项了。
明明就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唾液会传染艾滋病,深吻、舌吻却被定位在“较不安全的性行为”。
在唾液与眼泪中都已经发现病毒,那我们要怎样才能确定,哭泣时不会将艾滋病传染给别人呢?
假如大家能做的只剩下拥抱,像贞洁的小处女一般亲吻爱人的嘴唇,那这场解放运动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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