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2)
吸烟室里,只有哈拉德和本杰明两人。莎拉刚走进拉斯穆斯的病房,与儿子做最后的道别。
本杰明从口袋的烟盒里掏出一根香烟。
“你抽烟啊?”哈拉德惊讶不已。
本杰明瞧瞧烟盒,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这盒烟怎会出现在口袋里。
“这是拉斯穆斯的烟。”
“哦,这样啊。”哈拉德一听是拉斯穆斯的烟,仿佛就释怀了,一切就说得通了。
本杰明将香烟盒伸到哈拉德面前。哈拉德的眼神带着几许不安与罪恶感,四下环顾,最后还是抽出一根烟。
“记得,别跟莎拉说。”
本杰明点着打火机,给哈拉德点烟,自己随后也点了一根。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显然不太习惯吸烟应有的步调与节奏。两人就在凄冷的吸烟室里,静静地抽着烟。
“嗯,你们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在我们这里过夜?我们有一张多余的床。”
大约一年前,他们从ikea买了折叠沙发床,可以充当双人床使用。那无数个夜里,拉斯穆斯高烧不退,全身灼热如火炉一般,疯狂地梦呓着。整夜照料他的本杰明,总需要几个小时的睡眠吧。
哈拉德震惊不已地瞪着本杰明。他无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气恼,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睡在你们这里?”
然后他急忙打住,转换声调:“不,不,不用了。不好意思打搅你!”
孤单一人的本杰明,觉得自己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他感觉到绝望在体内不断扩充、膨胀,但他还是努力想说服拉斯穆斯的父亲。
“现在时间真的不早了。”
“我们应该还是会回科彭镇,这样比较好。”
哈拉德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但他急着澄清这一点,没有丝毫妥协的空间。
本杰明仍然不放弃,一想到要独自回到空无一人的家……
“距离六十多公里远哪!拜托,考虑一下吧?”
他努力辩驳。他就站在那里,哀求着,乞怜着,低语着。
“我实在不想一个人回到那个家……”
哈拉德的语气充满防备,试着拉开和本杰明之间的距离。
“嗯,你总有朋友吧?”
本杰明痛苦地眨眨眼,泪水终于溃堤而出。
“我怎么回得了家呢……”
哈拉德注视着哭成泪人儿的本杰明,动也不动。
“拜托,总有谁可以帮帮你吧?”
这下连哈拉德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他走到这位脸色惨白、几天没刮胡须的年轻男孩面前,这个男孩是他亲生儿子的亲密伴侣。他犹疑着,但还是略显笨拙地将手搭在对方肩膀上,搂着他。他终于找到一种最轻柔、抚慰的声音,只有爸爸对儿子说悄悄话时才会出现的声音,安慰他,仿佛能够体会他的悲惨境况。
“我也很难过。你就哭吧,哭吧!”
哈拉德抱住本杰明,任由他的泪水恣意漫流,本杰明就这样被哈拉德抱着。
哈拉德这么做只是出于好意,他希望这样的表态就足够了。但本杰明可不这样想,他紧紧抱住哈拉德,不想松开,他希望哈拉德感觉到自己多么希望被拥抱、被扶持。哪怕只是多拥抱一秒钟都好。
最后,哈拉德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从本杰明怀中抽开。动作非常小,非常细腻,但意味分明,不容置疑。
本杰明只好羞赧不已地放开他。
本杰明没有任何权利。相对地,哈拉德没有任何义务。
他的亲生父亲已经和他断绝往来,不回信,更不接电话。当医生告知他,拉斯穆斯只剩最后几小时可活了,那时,本杰明其实打过电话回家。只是,当他一提起这件事,电话马上就被挂断。
没错,电话被挂断了。
就像门在他眼前被砰的一声关上。
本杰明竭尽力气停止哭泣,擤了擤鼻子。
“抱歉,不好意思。”他喃喃自语,仿佛想让对方知道,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越界了。
哈拉德清了清喉咙。
“这世界上……”
小时候,本杰明在爸爸怀中总是感到无比安心。
但直到最后,爸爸还是不得不松开怀抱,温柔却坚决地将自己抽开。
爸爸说他现在真的必须离开了,不过明天一整天,本杰明可以跟着他一起外出执行任务,而且只有本杰明和他两个人。听起来不错吧?
爸爸起身准备离去,但本杰明拉住他,不让他走:“等一下嘛!你先唱首歌给我听再走……”
父亲这时总会微微一笑,盘腿坐下,用那让人感到安心的美好歌声为本杰明唱歌。
“我将眼镜推上鼻梁,想确定自己是否还看得见。然后我发现,生活不可能变得快乐,如果……没有了你!”
父亲每次唱到歌词最后一个“你”字,都会微笑着用手指点点本杰明的鼻尖,发出一声:“哔!”
这清脆的一声,就像一句密码。
这句密码代表着“我爱你”。
哈拉德和本杰明坐在吸烟室内。此时,拉斯穆斯已死。哈拉德将最后一小段烟捻熄,叹了一口气,显然有话要说。
“嗯,等一下我们就要走了,关于葬礼,有几点需要和你讨论一下。”
本杰明搔了搔头,不太明白对方冷不防撂下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哈拉德再度开口,试着把思绪理清楚,“我以前就和拉斯穆斯谈过,我的意思是,我们想……”
他连短短一句话都说不清楚,他实在太累了。
“这件事,就不能等过阵子再说吗?”
哈拉德不悦地低头瞧着地板,随后又继续说下去:“可能没办法,不过葬礼的事就不用你烦心了。我和莎拉已经讨论过,整件事由我们两个处理就好。”
本杰明听得头痛不已,有如坠入云里雾里,摸不着头绪。哈拉德和莎拉到底想要“处理”什么?
“你们不需要这么做,拉斯穆斯先前已经和我讨论过大部分的细节了。”
哈拉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打断本杰明的话。他的口吻非常友善,却非常坚决。
“不,本杰明,由我们来处理葬礼。这是我们该做的!但这件事必须尽快处理,我们之后可能再也不会来斯德哥尔摩了……”
他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
“所以,我很抱歉,我们恐怕现在就要谈谈关于葬礼的事情。”
本杰明听见了,但是又没听懂,或者说他不愿意听懂。对方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墙壁被金属板贴得密不透风,哈拉德的声音撞在金属板上,在空气中飘来飘去,难以捉摸。
本杰明轻轻按摩一下自己的鬓角,用红肿、疲倦的眼睛看着哈拉德。
“好,你不是说要谈葬礼的事吗?谈吧,要怎么办?”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听出自己话中的怒火。
“该怎么说呢?我们会发布消息,说我们的儿子过世了,但我们不会提到他是同性恋。”
本杰明摇摇头。现在,他真的是听见了但没有听懂。
他们的儿子过世了,对,没错,可是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是同性恋?”
哈拉德自顾自地说下去,即使他的口气听起来如此犹疑:“关于讣闻,我们应该要尽量使讣闻看起来,嗯……”
“看起来怎样?”
“我们要尽量使讣闻看起来……”
本杰明终于懂了。疲倦感就在这时给他当头一记重击,他根本无力招架。
“……如果我列名在讣闻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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