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确实,真的是老了(1/2)
往后两年的日子过得有点怪异,阿冰经常感到头晕,胸口滞闷,极容易受惊。去看医生,医生说是神经衰弱。她问:“那就是神经病啰,跟我阿兄一样?”医生笑道:“不至于。可能只是……”他顿住了,不想提及她的丧子悲痛,改口道:“只是天气闷热,高血压,毕竟有了些年纪。”阿冰黯然道:“确实,老了,真的是老了。”
医生给她开了安眠药,嘱咐她多休息。她同时去看中医,早晚灌一碗黑浓似墨的苦涩药汤,喝得感觉连眼白亦变灰色。两间鸳鸯楼的生意交给好姐妹打理,阿冰可以放心,只是偶尔到店里张望,查一查账本,然后归家。家门内的时间仿佛凝固,照顾纯芳,礼佛诵经,守候阿炳回家晚饭,两人几乎从来不谈外边的世界,只在客厅陪伴纯芳,一起听她说学校的事情,中学四年级,一心一意期盼考得上大学,老牌的香港大学或两年前成立的中文大学,都好。考得上便是中状元了,女状元,其实比男状元更难能可贵。把外头讯息带给阿冰的是收音机和新闻纸,它们告诉她,外边世界的脚步用难以理解的忙乱速度往前冲刺,似乎有个确定的方向,唯有她不知道方向。这段日子有不少人从中国内地跑来香港,街头有了更多的工厂、更多的生意,八九层的楼房一幢一幢地建起,还有连小市民都在讨论一种叫作股票的东西,说可以很快赚个盆满钵满,一九六五年又出现了一种叫作“股灾”的事情,有人亏尽财产上吊自杀。
她不懂什么是“股灾”,猜想既然称为“灾”,自可跟旱灾、水灾、风灾一样能够置人于死地,所以也不为怪。真正令她寝食不安的是股灾那年七月,收音机说一名贸易公司老板被谋杀分尸,放进八个塑料袋,再塞于樟木箱,事发现场就在距离她家不远的骆克道怡华大厦。听见新闻的时候,她胸口抽紧,当天夜里梦见有一把利刀在双乳上狠狠地切、割、劏,她觉得身体一寸寸地灰飞烟灭,在世界里不再占有任何空间,是哨牙炳的嚎哭把她召唤回来。但是在梦中动手分尸的竟然是她自己,她握刀把左腿斫断,然后是右腿,再然后是左臂,最后朝脖子抹上一刀,鲜血如注哗沙沙地喷溅。她惊醒过来,一颗心怦怦跳动连自己亦听得见声音,在床上坐直身子,看哨牙炳躺在旁边睡得唏哩呼噜,心情渐渐平复,瞄一下床头柜上的钟,半夜四点廿八分,她渴望永远不会天明。
时局继续以阿冰不理解的方式乱下去,一九六六年天星码头加价五分钱,一个名叫苏守忠的廿九岁的年轻人绝食抗议,支持者拥来,引发了街头暴动。澳门那边也烽烟四起,凼仔的市政府人员阻拦兴建学校,学生和工人到总督府门前朗读“毛语录”,警察开枪,死了人,示威一发不可收拾,葡萄牙鬼镇压不住,大家都说澳门已经是“半个解放区”。
隔了一年,香港闹得更厉害,渣华邮船、南丰纱厂、的士公司、青洲英泥厂、新蒲岗人造花厂等先后罢工,警察不断抓人,有人组成“港九各业工人反对港英迫害斗争委员会”,路上到处是炸弹,陆续有死伤。每天听着新闻广播,阿冰胆战心惊,年纪大了,胆子小了,惶惶终日仿佛大祸临头,早上望着纯芳出门上学的背影,总在疑心这已是最后一见。于是报纸不读、广播不听,以为只要自己不顾世界,世界便亦不会前来侵犯。
有一天在龙门酒楼饮早茶,鬼手添边啃咬凤爪,边问哨牙炳:“炳哥,如果再乱下去,你估英国鬼守唔守得住?”
哨牙炳想起一九四一年日本鬼子进攻香港前夕,他亦曾在现下坐着的龙门酒楼内向陆南才提出相同的问题,南爷当时气定神闲地说:“是鸠但啦!守得住,我们是堂口的人;守不住,我们也是堂口的人。不管谁来当家,堂口的人,最紧要系认得谁是堂口大佬。”于是他有样学样,把这几句对今天的鬼手添复述一遍,也指明是“祖师爷”陆南才留下的遗训。鬼手添呸的一声吐出一截鸡脚骨头,道:“话虽如此,但英国鬼和日本仔买堂口的账,解放军却不理会什么堂口不堂口呀!新闻纸不是说青帮老大黄金荣也要在上海扫街吗?”
哨牙炳无法回答,他不懂,他只懂管账。这几年阴错阳差地当上龙头,许许多多事情都是问了亲信兄弟的意见才做主张,他们的意见就是他的主张,也许时运好,没出过什么大差错。几乎是唯一一次的自做决定,他只给刀疤德挨棍而不见血,结果惹出了大麻烦。哨牙炳定睛望住滔滔不绝地议论时局的鬼手添,没认真细听,只在心里暗想:“罢了,不如让这家伙去管新兴社算了,老子乐得逍遥过好日子。”然而脑海又忽然想起花王二,左右为难,终究有必要仔细铺排。
花王二名叫黄二,长得高大,头脑动得快,中学毕业后在洋行做信差,一九六一年加入新兴社,负责向湾仔的花档强索保护费。当时有个顺德佬花王昌垄断了鲜花批发生意,有一回跟筲箕湾“和联兴”的独眼龙在斗酒时生起冲突,吃了拳头的亏,黄二事后巧施妙计替他出了气。黄二的父亲黄豫山是一九三七年从山东应聘到香港的“鲁警”,虽已不在人世,但黄二透过长辈打听到独眼龙跟一个警长曾有嫌隙,于是建议花王昌掏钱买通小报记者,不断发放新闻影射该警长贪渎和嫖娼,字里行间,暗示消息来源于筲箕湾某堂口大佬。警长当然质问独眼龙,他否认其事,梁子结得更深,黄二在这节骨眼上带兄弟在筲箕湾路边侮辱警长的家眷妇孺,警长怒不可遏,把所有的账算到独眼龙头上,找个罪名抓他到牢房关了三个月。
立了功,精明的黄二得到花王昌赏识提携,两三年后,花王昌老病引退,愿意把批发生意转卖给他,他跟哨牙炳商量,由新兴社出资,占股七成半,其余的归他。黄二,从此变成“花王二”,湾仔由大佛口到鹅颈桥的一百二十七个花档都要从他手里进货。曾经有人问黄二为什么不走父亲的当差老路,黄二笑道:“都只系揾食!不穿制服始终比较放肆!”别人以为纯属戏言,唯有他自己知道,是真的。黄二自小受到父亲严厉管教,却亦知道父亲收规索贿,心里痛恨他是个伪君子。长大后,黄二看见警察制服便感讨厌,父亲心脏病猝逝后,他索性步入黑途,越是能让父亲在阴司地府里怄气的事情,他越做得高兴。
花王二与鬼手添话不投契,说起来,其实是隔代积怨。
鬼手添,原名傅邵添,父亲傅德兴昔年在北角路边开赌,人称“赌鬼添”,曾因规费的数目争拗,被黄豫山抓到警局打至脸青鼻肿。事情解决后,傅德兴带同儿子迁居湾仔,齐拜在陆南才门下,替孙兴社打理赌馆。傅德兴和黄豫山先后去世,上一代的怨恨却燃烧到下一代,傅邵添是新兴社的二把手,处处留难黄二,但到底压不住对方冒升。黄二跟妓寨的鸡佬成最谈得来,鬼手添则跟白粉摊的潮州仔走得近,潮州仔多番要求黄二在花档兼卖黑货,他坚持拒绝,难免成为鬼手添和潮州仔的共同敌人。
傅邵添自小跟在父亲身边,学懂十八般赌博武艺,只因懂得偷牌换牌,有“鬼手”之名。广东麻雀十三只牌,他左藏右夹,能够打十六只,比别人整整多了三只牌,岂能不赢;推牌九,只要由他搓牌叠牌,再由他掷骰,便可想给谁九点给谁九点,让谁拿至尊谁便拿到至尊。新兴社的赌档都归他管,赌档内抓到出老千的赌仔,带到摩理臣山边,用石头敲手指,初犯者敲左手,重犯者两手齐敲,若敢再来,便不客气了,山边有个小树林,林内有个水坑,街坊称之为“赌鬼坑”,不知道埋了多少赌仔尸骨。
但有人是个例外,而且是个女人。曾有个名叫方小露的女人在麻雀桌上动了手脚,被抓到了,毒打一顿,三天后竟敢回来故伎重施,再被打,这回她发狠躺在地上,双腿张开,高喊道:“打吧!打死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鬼手添骂道:“今天不打死你这八婆,老子不姓傅!”说毕往她的下体连跺几脚。岂料方小露不仅没哭半声,反而发出像拉得荒腔走板的二胡的尖寒笑声,道:“踢吧!我老公短命死了,没留半毛钱,却把骨肉留在我肚里,我也不想做人了,干脆把我母子俩一起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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