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菩萨眉低,也任人寰安落魄(1/2)
这是陆北风第三回来到香港。首回是一九三八年奉葛承坤之命,与陆南才前来创立孙兴社。次回是一九四三年来替陆南才发丧,棺柩借寄于东华义庄,打算他日运回河石镇安葬。这回轮到自己逃命,但他并无沮丧,江湖路本就是阴阳路,从无名小卒变成堂口大佬只是一步,从堂口大佬变成亡命天涯也只是一步,食得咸鱼抵得渴,自怨自艾的人最没出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在南逃的路上,陆北风已经开始盘算聚集孙兴社的老兄弟重起炉灶。他清楚记得相士说过要注意鸡年的风波转折,熬得过便海阔天空。廿六岁,酉鸡,正是这一年,他决定相信相士。
到了香港,陆北风第一个找的人是哨牙炳。
两年多未见陆北风,哨牙炳发现他的筋肉骨架壮实了不少,整个人似从火炉里抽出来的铁枝,完全不似刚吃过汉奸牢饭。先前并非如此,陆北风比哥哥高胖,圆滚滚的脸,粗而厚的身和手脚,眉开眼笑,像个童叟无欺的生意人。上回见面,他略略瘦了,这回重逢,又再瘦,但其实该说是硬朗,连眼神也显锐利,隐隐闪着精光。陆北风拍一下胸脯道:“我这两年在广州跟陈师傅练铁布衫内功,而且每天喝龙虎凤大补汤,早晚一大碗,嘿,现在可厉害了。”他低头瞄向自己的裤裆,再对哨牙炳打个得意的眼色。
陆北风的肤色比陆南才黝黑得多,但跟哥哥一样有着挺拔的鼻梁,肥胖时并不觉得突出,双颊瘦下来之后,鼻梁直直地挂在脸的中间,多了几分“说一不二”的威严气势。他好勇斗狠,曾在跟桂林帮“九峰山”的厮杀里执起双刀,一口气斫倒十三个敌人,故得“十三风”名号。他的左脸颊有一道刀疤,由耳朵往下斜割到靠近鼻翼,望去仿佛跟眼和鼻连结成一个三角形。陆北风说那是去年在打斗里受的伤,混了九年江湖,身上不多不少地留有九道刀痕,脸上一道,背脊三道,右胁两道,左腿一道,右腿两道。他说日后练成了铁布衫,刀枪不入,九道疤痕刚好是个纪念,够了。
重逢陆北风,哨牙炳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一个沉沉的樟木箱子交给他,箱里有六百元美金,有十五根金条,还有三十多张汇丰银行的五百元废纸大钞。为什么是废纸?日本鬼子于占领香港之初,把汇丰银行的洋经理关押在银行顶楼,用枪口抵背,强迫他日以继夜在几万张尚未正式发行、根本没有储备支持的钞票上签名,然后用钱购买军用物资。英国人重管此城后,马上宣布不再承认这批有特别号码的“迫签银纸”。哨牙炳说:“南爷留下这个箱子在孙兴社总堂密室,我抬了回家。”
他在南爷命丧后于孙兴社密室发现樟木箱,箱面漆着一幅苏格兰田园风景画,画旁刻着歪歪斜斜的英文字“ d”。他用手掌抚摸图画。他记得张迪臣的洋名是orris davidn,南爷吩咐他到战俘营打听消息时,曾把名字写在纸上。所以他心里有数,猜度箱里钱物是南爷和鬼佬之间的金钱瓜葛,他不知道背后细节,更不想知道,知道了便得负责任,他最不喜。
但哨牙炳终究忍不住想:那会否是鬼佬张迪臣送给南爷的礼物?战乱里,钱财是最实惠的照顾。纠缠不清的箱子如今经由哨牙炳转到陆北风手里。哨牙炳没提半句张迪臣,陆北风也没探究细节,人已不在,留下来的钱财是眼前的唯一真实。陆北风以为箱子里的都是陆南才替孙兴社守住的钱产,他只问了一句:“其他兄弟没来分?”
哨牙炳摇头说:“没有人知道南爷的秘密。”原先以为交出了箱子等于卸下了秘密,但哨牙炳马上察觉没这么简单,南爷与张迪臣的关系依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世上有些事情毕竟比钱财更不容易割舍。
哨牙炳并未对陆北风说假话:其他兄弟确实没来分钱——只不过,他自己从樟木箱里拿了钱,以及金条。
陆南才被炸得血肉横飞后,孙兴社的白纸扇大只良和双花红棍刀疤德争夺龙头大位,谈不拢,索性另起炉灶,大只良创了“义良堂”,刀疤德自立“兴亚社”,同在日本鬼子的控制下干着黄赌毒的老本行。有些兄弟则到了广州投入万义堂,孙兴社剩下空壳子,哨牙炳苦笑道:“连两桌麻将都凑不够人头,冚家铲,散伙算了!”
哨牙炳一直把南爷的樟木箱偷偷搁在家里阁楼,没让阿冰知道,如今要转交到陆北风手里,他打开箱子清点财物,不意被阿冰看见,她骂道:“家里藏着这些东西,你竟然不告诉我!你把我看成外人?我是你老婆,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啊,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是不是外头有了女人,这些钱要给她?”
“唔好乱讲!钱都是南爷的,我要还给风哥!”哨牙炳急着解释。
阿冰滴滴答答地落泪,哭道:“阿炳啊阿炳,好不容易打完仗,你替堂口出了这么多力,无功也有劳,南爷双脚一伸,说走就走,但你和我要吃饭,孩子要吃饭,手里有钱才能争气。风哥和南爷虽然系亲兄弟,南爷信任你,但风哥呢?风哥亦系?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要为自己预作打算啊。如果我们有钱,开店做老板,有饭吃,靠自己,不必再俾人指唤,不是好得多?”当妈以前的阿冰不爱哭,更不贪心,但生了孩子,变了,经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此刻更有了不厚道的贪念。
哨牙炳默然不语。阿冰索一下鼻子,提出要求:“十根,只留下十根金条便好。”
“黐鸠线!不行!那是南爷留下的钱,我点可以对不起他?”哨牙炳气得“嘭”声拍了桌子,纯胜在阿冰怀里吓得呱呱啼哭。
“乖,唔驶惊,阿爸不是骂你,嗳,嗳……”阿冰一边逗哄纯胜,一边跟哨牙炳讨价还价。她呼嗤呼嗤地哭着,道:“十根不行,就七根。也要两百元美金。美金值钱。”
纯胜仍然在哭,两岁多的纯坚被吵醒,揉着眼睛蹬蹬蹬地从房间走到客厅,也哭。哨牙炳感到前额一阵剧痛,颓然瘫坐到藤椅上,旁边茶几上摆着算盘,他惯性伸手拨弄茶几上的算盘,咯哒咯哒地似替孩子和老婆的哭喊声打着拍子。
钱财是南爷的,不问自取,岂不等于占窃兄弟财产?这要受三刀六眼之刑,哨牙炳心里飘起一阵寒意。可是,可是,他忽然想起,南爷生前经常告诉他“不让别人知道便好了”,他偷偷取走部分财物,南爷不在了,天知地知无人知,于南爷毫无损失,有什么关系?可是,可是,陆北风呢?这么做不等于偷了风哥的钱?风哥是南爷的亲兄弟,这说得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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