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来生再做好兄弟(1/2)
一九四三年。五月。哨牙炳张开眼睛的时候,额上背上都是汗。
他清楚记得转醒以前的最后梦境:被一堆乱石瓦砾重重压住胸口,他推开石头挣扎着爬起身,然而走不到几步又被石头绊倒,再爬起前行,走几步,又仆下来,整张脸贴近地面,石缝之间涌来一阵强烈的腥臭,他不避开,反而把脸死命地往石缝里钻,眼耳口鼻缩成一支细细的竹签朝缝里插去,眼前黑麻麻一片,仿佛有一道旋涡把他吸进里面,脖子被两块石头夹住,无法呼吸,终于在窒息里惊醒。
自从陆南才在香港占领地总部门前被炸死,几个月来哨牙炳经常做相同的梦,差别在于有时候在恍惚醒来以前他会喊叫,有时候不。叫声有时候是“喂、喂、喂”,似在跟一个迎面遇见的熟人打招呼,有时候则只是呜呜悲鸣,是说不出的伤心。他把梦告诉阿冰,她嘱他到庙里找相士解梦,他没理会,心知肚明是南爷在呼唤他,或者说,是他在呼唤南爷。
陆南才命丧于这一年的五月七日。那天傍晚,畑津武义召集几个堂口龙头开会,他去了,在香港占领地总部门前见到华人密侦李才训,心里虽恨,却仍得忍住,等待机会把李才训和畑津武义的肉一片片地割下,他要为被虐死于战俘营里的张迪臣报仇。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盟军突然空袭投弹,轰隆隆一阵后,陆南才被炸个粉身碎骨。哨牙炳事后赶到,捡回满地残肢,独欠左边的一截小腿。找不着就是找不着,陆南才死无全尸,不甘心啊不甘心,哨牙炳带领兄弟翻遍了附近的每块石砾,找了两天两夜,日本兵阻止,用枪托敲他的头,赶他走,他唯有半夜偷偷前来再找,可惜苦无结果。南爷举殡那天,他跪在棺前磕了六个响头,伤心嚎哭:“南爷,认住我阿炳,来生再做好兄弟!”
躺在棺材里的陆南才重新有了左小腿,那是从前黄包车的木把手,陆南才生前虽然当了堂口龙头,却没忘记自己从河石镇来到香港揾食最先做的只是车夫,手里脚下拉出了一个江湖,岂可忘本?他把黄包车两边座椅的木把手拆下来,花了三个晚上,亲手把其中一根的前端刻成龙头形状,成为孙兴社的掌权信物龙头棍,日后一代传一代,短棍在,堂口便在。另一根,留在家中纪念。陆南才死后,哨牙炳保留龙头棍,但把另一根木把手放在棺材里当作小腿,让南爷完整地出生,完整地离开,带走所有恩恩怨怨。棺柩暂寄在东华义庄,发丧时路过永别亭,楹联仍在:“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
南爷不在,孙兴社也等于不在,香港缺米乏粮,日本鬼子不断把居民驱赶到广东省各城各乡,兄弟们跑的跑,散的散,自立门户的自立门户,也有的去跟了其他堂口揾食。南爷弟弟陆北风在广州的万义堂却仍生意兴隆,烟馆赌摊妓寨开设得比战前更肆无忌惮,背后有政府的人撑腰,政府的人背后有日本人,孙兴社的手足北上投靠,来一个,他收容一个。陆北风也曾写信招揽哨牙炳,但他儿子赵纯坚才七八个月大,他宁可在香港守在老婆和孩子身边,日常消遣是练珠算和找女人。玩算盘不花钱,玩女人也几乎不花钱,给她们一个肉包已经可以为所欲为,饥肠辘辘的人,不论男女,为了活下去,没有做不出的事情。
重新在女人的床上打滚,哨牙炳对阿冰觉得愧疚,唯有小心行事,反正她不知道便等同从未发生。以前在夜晚乱搞,如今改在白天,“夜更”变成“日更”,倒又多了几分偷偷摸摸的快乐。可是他偶尔感到欺负了那些女人,用肉包换她们的“肉”,有点欺人太甚。所以他每回都对女人说:“唔好意思,唔好意思。”有些女人会问:“没关系。但可唔可以多给一个包子?”
哨牙炳和阿冰亦偶有鱼水之欢,之于他,相拥在床的满足感绝非其他女人所能替代,但她终究无法替代其他女人所能给他的刺激。阿冰并非没有察觉哨牙炳的动静,但不吭声。她对大嫂吐苦水,大嫂的回应在意料之内:“你不想想你阿炳是什么人?他是堂口大佬啊!做大佬,唔咸湿会被人睇唔起!”
阿冰低头不语。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服不服气又是另一回事。
像母亲教诲女儿,大嫂继续说:“男人是你自己拣的,好似入厨房煮饭煲汤,如果你要食菜食斋,就唔好去街市买牛买鱼。买完餸,手里有乜就煮乜食乜。阿冰,做夫妻,过人世,关键是女人要明事理、男人要尽责任,其他都是废话。我从结婚第一日已经跟你阿兄讲定了,不要生根,不要生病,不要生情,做得到这些‘不’,我便不问不管不提……”
“他做得到?”阿冰问。
大嫂冷笑道:“如果做唔到,我还会坐在这里替他凑仔煮饭?”说毕,眼神掠过一丝犹豫,仿佛心里立即质疑自己,不坐在这里,还能跑去哪里?真敢跑?真舍得跑?
在大嫂家里吃过晚饭,夜色深沉,她背着熟睡的纯坚沿着谢菲道慢慢走路回家,四周暗麻麻,楼房窗户无不牢牢紧闭,只透出闪烁不定的烛光。她突然一阵心慌意乱,连忙解开背带,把纯坚死命地抱在怀里,仿佛担心随时有人从巷子里冲出来抢走孩子,可能近日有过这样的事情,孩童被拐、被掳,像空气般消失,到了早上,人们争先恐后在香气飘溢的菜市场买肉包子。
走着走着,阿冰深深叹了口气。其实自结婚以来,不,甚至从阿炳向她求婚以来,她心里有数,狗改不了吃屎,这一天早晚来临。哨牙炳是她唯一的男人,可是她见过的狗公成千上万,当谈到裤裆里的乱事,她确信,她懂得,男人和狗公没有丝毫差别。说句老实话,这一天来得比她想象中的晚,所以她忍不住佩服阿炳的忍耐力,甚至于冒起了微微的低贱的感激。问题是心里的数就只能放在心里,而且必须嘴硬,如果不事先威胁一旦乱来便会把他斫成十八块,他肯定乱来得更快,也更乱。大嫂说得对,没必要拆穿,否则男人更易肆无忌惮。阿冰决定佯作不知情,哨牙炳最好亦假装不知道她知情,守住怀里的孩子,最好再生一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地把日子过下去。当阿冰难过地想通了,难过的感觉也消退了,反而体会到一种连自己亦不好意思面对的自在。
日子过下去,战争却亦持续。战争是日日夜夜的生死拷问,像阎罗王派来了牛头马面,却不马上把你抓走,光坐在床边,你闭上眼睛,他们在看你;你张开眼睛,他们亦在看你。谁都无法预知他们何时动手。美国佬的空袭越来越猛烈频繁,却常投错目标,六七个月误炸萧顿球场一带,炸死了八九百人,几个月前再误炸铜锣湾圣保禄医院,又炸死几百人,早晚都从天空扔下炸弹,轰隆一声,什么都没了,比她昔日宰狗还快还干脆。南爷炸死的那天,哨牙炳冲回家蹲在墙角抱头痛哭,呢喃自语:“死咗!死捻咗啦!怎么说走就走?他是南爷,他怎么可以?是萝卜头害死他,我要报仇!”
她跌坐到客厅椅上。万一被炸死的是阿炳,她和孩子怎么办?万一被炸死的是自己呢?阿炳可照顾得了孩子?万一,万一是孩子,她可活得下去?阿冰不敢往下想。不,不要死,谁都别死。必须活着。她千辛万苦从汕头到澳门,再到香港,为人妻,为人母,放下了杀狗的刀,可不甘心就这么被摧毁。开战以来她从未担心死不死,仿佛那都是别人的事情,跟她和哨牙炳无关。可是南爷的丧生消息和阿炳的伤心哭嚎把死亡带到她眼前,这么地真实,这么地贴近,避无可避,由不得不心惊胆裂。
默然一阵,阿冰站起走到哨牙炳面前,低头直视他的眼睛,道:“不要哭!炸弹是美国佬扔的,跟日本仔无关,千万别冲动。人各有命,南爷是南爷的,你是你的,但你的也是我和孩子的。”又说:“结婚时你答应过我要争气。其他事情我不管,只要你活着,为我们活着,这便是争气。我们也会为你活着。会的,我们会的,对不对?你说!快说!我们会活下来!”
哨牙炳噙着眼泪,抬头嗫嚅道:“会的,争气……我会争气……”
活下来并非容易的事情,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阿冰出门买菜,或哨牙炳出外办事,一段时间后响起开门声,知道对方安全回到家中,彼此都从心底涌起感激,是向对方,亦是向老天爷。阿冰从早到晚在神台前上香,既是答谢神恩庇佑,更暗暗祈求能再添新丁。她记得文武庙的签文说“五马庭前立,能乘万里程”,是了,现下只有一家三口,还不够,如果能再生、又生,一家五口,必能家宅平安,万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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