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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浪子与君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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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世界乱了,人要不乱,谈何容易。哨牙炳觉得自己乱得一塌糊涂。

好生生的当个掌柜,忽然变成堂口的二把手,初期人手单薄又要争夺地盘,难免参与打杀,他唯有尽量站在其他兄弟的背后,也因此常被嘲笑胆小。孙兴社有一回跟潮安乐杀个难分难解,迫于无奈向蜀联社借兵,高明雷够义气,亲自带领兄弟跨海到湾仔助阵,一刀斫断敌人的脖子,一边喊道:“跟炳哥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鲜血朝天喷去,身旁的哨牙炳看得胆震心惊。

更混乱的是他刚于一九四一年七月初娶老婆,十二月底香港已经改朝换代,日本鬼子打垮了英国鬼子,太阳旗取代了米字旗,孙兴社的撑腰者由英国警官张迪臣变成日本中尉畑津武义,堂口统统要听“萝卜头”的指令,可是南爷仍旧带领兄弟偷偷掩护重庆的地下人员,亦暗暗协助抗日的东江纵队营救人货,一时之间,哨牙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人是鬼。

然而转念想想也不见得太坏,闻说九龙那边的堂口比较不受萝卜头控制,万一在港岛混不下去,不妨过海找高明雷荫护。况且同时替日本人、重庆、共方办事,像在赌桌上押了所有的宝,他朝谁胜谁败,自己都不吃亏。把一手烂牌当作好牌来打,是乱世里的聪明做法。

因为每天喝阿冰煲的滋补汤水的缘故,哨牙炳在这几个月的混乱里长了不少肉,但眼见陆南才一天比一天瘦得脱形。陆南才要应付日军、重庆和东江纵队的各式要求,堂口的生意也得费心照顾,否则兄弟要喝西北风了。日本鬼子成立了驻香港军政府,方方面面都管得严,这个不准那个不准,但只要打点妥善,打通了门路,方方面面都可以很松,黑货白货的走私照做,赌摊烟馆也照旧经营,皮肉生意更是不可缺少,改名“东区”的湾仔妓寨林立,但只招待日本人,中国人要搞,暗的当然遍地开花,明的则集中在改称“藏前”的石塘咀一带。英国人其实早于十多年前已经禁绝塘西风月,万料不到倒了西风来了东风,风风月月马上恢复如旧,连仙蒂也承包了一间“欢得厅”做歌楼老板,并替自己改了新名字“碧仙”,笑声比战争开始以前更娇嗲动人。碧仙在店里隔着屏风察看进进出出的客人和摇风摆柳的姑娘,再一次确定这显浅的道理:只要男人不死,女人永远有活路;只要有女人活着,男人便不愿意死。

忙碌也有忙碌的作用,对于忙,陆南才无所谓,他痛恨的只是委屈。军政府大搞歌舞升平,足球、篮球、游泳、赛马、舞会、园游会,华人密侦头目李才训每隔几天便召唤陆南才带人助阵,并非担心场面冷落,刚相反,是太热闹了,敌人归敌人,战争归战争,老百姓蜂拥前来,不肯错过任何一次消遣的机会,日本鬼子怕出乱子,要求堂口帮忙管控人潮,谁争先恐后,便赶、踢、打、抓。动手的是孙兴社的兄弟,鬼子兵只持枪在旁厌恶咒骂,来来去去就是说:“支那人下流!支那人畜牲!”但活动结束后,由李才训把几袋白米交给孙兴社权作酬赏,陆南才接过,觉得白米比石头沉重。

陆南才也开了眼界,生平首回见识什么叫作野球。有一场“香港更生第一回昭和十七年秋优胜野球大会”,原来野球就是他从张迪臣嘴里听过的棒球,两队人轮流挥动木棍抛球、击球、追球。他平日喜欢锻炼棍棒功夫,看着看着,十只手指头忍不住麻痒。那天可把他累坏,二三十支球队,日本人、印度人、葡萄牙人,也有中国人,海陆空军部队和一些公司行号都派员参赛,海经团、铁道团、三井团、稻要团、香日团,还有一个病院团。哨牙炳在南爷耳边笑说:“球员搞不好是精神病院的神经病人!”他好奇问了李才训,知道那只是陆军医院的医疗人员。

球赛从早上进行到傍晚,球员鱼贯入场,鬼子军官叽叽喳喳地训了一轮话,所有人起立向东遥拜日本天皇,高举双手呼喊:“万岁!万岁!万岁!”再唱日本国歌、升日本国旗,又为日本阵亡忠勇将士默哀。哨牙炳在这时候惯在背后暗暗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大拇指,意思是:“我屌你老母个x!”陆南才懒得这么做,他直接在心里骂:“我屌你老母个x!”

家外的世界乱,家里的世界也让哨牙炳感到烦恼。阿冰自从有了“炳嫂”名分,日日夜夜想生小炳,她说:“我屠过狗,欺负了狗,你是烂仔,欺负了人。我们生了孩子之后,让孩子堂堂正正做人,谁也不欺负谁,等于我们做父母也可以堂堂正正。”

哨牙炳听了心里感动,于是日日夜夜和她做,但不知道什么理由,做了三四个月她的肚皮仍无动静,而越跟阿冰做,他越怀念曾在客栈里有过的日日夜夜,并且生起一股奇特的歉疚感,隐隐觉得对不起那些被他想象成母亲的姑娘们——他当年打断了母亲的快乐,太不孝了。修心养性并非易事,初时尚算轻松,他的心被阿冰填得涨满,塞不下其他女人了,他是自愿的。可是涨满的感觉一点一滴地消退,像生病发烧,额头热烘烘的时候当然吃不下饭,但当热度退却,胃口便来了;也并非家里的饭不好吃,只是,吃的千篇一律,吃腻了,不够过瘾。这便要依靠强挤出来的忍耐力。心里有了遗憾,脾气便不好了;脾气不好了,便易挑剔。昔日的他经常胡说八道把兄弟逗笑,现下却常挂着一张臭脸,动不动便骂人,有一回甚至执起算盘朝一个办事不力的手下的头上敲去,手下头破血流,木框砰然裂开,珠子掉了满地。哨牙炳唯独不敢违拗汕头九妹,他没去细想这到底是敬,抑或畏。

谢天谢地,婚后半年,阿冰终于怀上孩子。她欢天喜地把消息告诉哨牙炳,他愣了一下,双目泛红一阵,流下眼泪。“大人大姐,哭什么?应该笑啊!别忘了你是堂口二把手,让兄弟们见到你流马尿,丢架 [1] !”阿冰诧异道。

哨牙炳哭得更凄凉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只觉有一股热流在胸腔里乱窜,撞得酸痛。或许总算是完成责任吧。也或许刚好相反,是责任此后更为重大吧。做了堂口大哥是责任,做了丈夫是责任,现下要做父亲了,更是一辈子的责任,层层叠叠的责任在一两年内突如其来地压到肩上,一时之间他连呼吸亦觉困难,眼睛像两个破洞的碗,困在肚里的闷气化成热泪汩汩而出。阿冰见哨牙炳越劝越哭,趋前把他抱到怀里慰解,像当年他在澳门码头抱住她,道:“没事了,没事的,只要我们在一起便可以了。”

怀胎以后,阿冰把日常心意全部放在养胎上面,想的谈的都是日后孩子的事情。她竟然像在汕头当姑娘时一样在梦里听见狗吠,醒来担心得哭了,唯恐被她宰过的狗前来报仇,于是叫哨牙炳到佛具店请了一尊神犬塑像回家供奉,日夜焚香礼拜。那是二郎神的哮天犬,二郎神杨戬是哪吒的师兄,她记得文武庙灵签里有一句“哪相出身后为神”,所以相信哪吒的师兄也愿意守护肚里的孩子。肚皮一天天隆起,她不让他亲近,怕动了胎气,一直说:“忍一下,忍一下,快了,快了。”仿佛丈夫需要的只是开导,肚里的胎儿才值得尊敬。

哨牙炳不抱怨,女人嘛,她把孩子放在前面其实是他的福气,孩子以后毕竟要由她看顾,男人揾食,哪来这么多时间顾妻看小?所以他羡慕也庆幸陆南才是个王老五,孙兴社的几百口人跟在南爷身边吃饭,他没有后顾之忧,其实是其他兄弟的福气。——不,哨牙炳心知肚明,有的,南爷也有他的顾和忧。自从陆南才心焦如焚地派他打听张迪臣在战俘营里的动静,他回想先前看见和听到的点点滴滴,便恍然大悟。南爷不只是他一直自以为了解的南爷,像烟气缭绕里的关公,本来睁眉怒目,当定神看清楚,眉目却似观音。

哨牙炳把阿冰怀孕的喜讯告诉大家,陆南才在中环华人行的碧江酒家设宴替他庆祝,选了三十五元的翅席:

热荤合浦还珠

热荤西煎虾块

上汤浸肥鸡

红烧龙趸翅

原盅香露菇

合桃鲜虾仁

翡翠白鸽片

蚝汁扒菜胆

姜葱捞面

虾仁炒饭

阿冰在家中养胎,没来,一桌十位都是孙兴社的兄弟,以及仙蒂,不,该是碧仙,以及高明雷,不,该是雷大爷。陆南才特地再添两道菜:南乳芋扣肉和生炒鸳鸯鱿。席间,刀疤德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正在学习日语,阿火道:“无所谓了,英国佬管我们,我们学英文,换了日本佬管我们,我们学日文,亦算公道。”无人答腔。世上有这么许多事情,最好只做不说。并非不可以说,只不过说出来让大家都不舒服,便不该说。不说,便似是被迫,说出来了,便变成自愿,等于受到两层的屈辱,何必呢。

半晌,雷大爷打破沉默,压低声竟问众人:“你们判断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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