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鸳鸯六七四 > 六 鸳鸯飞入凤凰窝

六 鸳鸯飞入凤凰窝(2/2)

目录

鸳鸯飞入凤凰窝,

莫听旁人说事破,

自是良缘天配汝,

不调和处也调和。

阿冰一头雾水,急问道:“哎哟,先生,到底是调和抑或不调和?”

相士合上签书,模棱两可地说:“那得看姑娘你自己要不要调和!”

阿冰识相,立即掏出一元交到相士手里,问道:“要该怎么做?不要又该怎么做?”

相士咳了一声,接过钞票,道:“既是前世相欠,不要也得要,所以关键是调不调和。至于法子,其实签义已经说得明白,‘莫听旁人说事破’,不必理会闲言闲语,也别理会对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是你自己要要,不仅与别人无关,其实亦与对方无关。”

“要靠自己?那还说什么上上签!”阿冰嘟嘴道。

“非也非也。上上签并非指你躺着便可享受珍馐百味,就算是把饭菜送进你嘴巴,你也得咬它吞它,这都要花力气,只不过这力气花得高兴。世间姻缘莫非如此,讲究的只是这个地方。”相士道,伸手指一下胸口,“万法唯心,夫妻男女都离不开这法门。”

“这是说,即使不相配,只要是自己要的便够了、便可以?”

相士问:“姑娘你见过鸳鸯吧?”

不待阿冰点头,相士往下说去:“公鸳母鸯,鸳鸯鸳鸯,鸳鸯就是阴阳。公鸳毛色灿烂夺目,母鸯灰不溜秋的,其实不太匹配。可是,呵,你别管,鸳鸯成双成对,只羡鸳鸯不羡仙。母的不会希望公的变丑,公的亦没法强迫母的变美,各安其位,恩恩爱爱便可以‘飞入凤凰窝’了不是吗?如果公的或母的听别人‘说事破’,那就没戏唱,唯有只影形单了。而且我跟你说,姑娘,恩爱归恩爱,公鸳非常花心,每年换一个老婆……”

“那么母鸯怎么办?”阿冰吓了一跳,急问道。

“也是每年换一个老公啊,否则哪来这么多母鸯让公鸳去选!”相士笑道,眼里尽是调戏神情。

阿冰听后,脸一红,连忙低头。相士从上到下打量了阿冰一通,竟然不怀好意地提议:“话说姻缘之事,慢慢来,别急。依我看,我们有缘,不如姑娘你今晚到我住处,那边比较安静,我们深入谈谈?”

她一皱眉,二话不说,执起桌上的一支毛笔向相士脸前戳去,噗声打在眼镜片上,相士受惊仰身,连人带椅朝后倒了个四脚朝天。她趋前走向相士,他举起双手挡脸防卫,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瞪目怒骂:“呸!你敢吃我豆腐?告诉你,我是汕头九妹!”左右两旁的解签佬纷纷把目光扫射过来。

阿冰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签条,头也不回地沿着文武庙前的荷李活道走回湾仔,胸中心里满是怒气,想不透男人总爱揩油,鸳鸯乱七八糟,那是禽兽,难道人亦是禽兽?或者是人连禽兽也不如?

荷李活道是香港岛的临山主道,取名却跟美国无关,相传指的只是冬青树的英文hollywood。英国人在一八四一年一月下旬占领香港岛,登陆后,到附近的小山岗拉扯起首面英国国旗,山岗从此称possession pot,中译“占领角”。然后,开路、建屋、造城,英军头领看见漫山遍野的冬青树,惊叹道:“oh,hollywood,hollywood!hollywood欢迎我们!天佑大英,我们就叫这里作hollywood road吧!”然而若干年后有人翻查历史档案,发现本无其事,香港位处潮湿的岭南地带,养不出冬青树。香港首任总督砵甸乍,只做了一年便返回英国,戴维斯于一九四四年接手统治,前任开始修建的十多条道路已经落成,交由下任负责命名。戴维斯是中国通,更是政治家,明白这是笼络逢迎的大好机会,亚毕诺道、押巴颠街、德记拉街、嘉咸街、云咸街、麟檄士街、威灵顿街、士丹利街……统统是他相熟的英国高官和军人的姓名或根源地。英女皇当然有een&039;s road [2] ,砵甸乍也有条砵甸乍街,至于他自己,只能隐隐把家乡小镇的名字作为路名,就是荷李活道,他是英国荷李活镇的第一位男爵,把故乡名声夹带到海外,之于他,是荣誉,亦是责任。

一九四一年的荷李活道已经布满四五层的楼房建筑,也有门禁森严的中央警署、判裁司署和域多利监狱,阿冰在褐色砖墙下低头疾走,迎面遇见六七个从灰蓝色铁门里步出的警察,十多只眼睛像十多把短枪般直指向她,她忍不住打个寒颤。毕竟在澳门杀过人,心虚。离开汕头不过五个多月,于阿冰是生命颠倒的漫长岁月,手里利刃沾的已经不只是狗血,好几回在浴室照镜子,忽觉镜中人的眼神满是杀气,连自己也吃一惊。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云咸街,那是个弯曲的陡坡,连接山上的荷李活道和近海的皇后大道中,街道两旁布满花摊,她颠簸着脚步朝低处走去,突然吹来一阵海风,浓烈的花香涌扑她的脸和鼻,令她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却似同时刮走了脑里的混乱,有些事情,关于哨牙炳的事情,似乎刹那间想通了:相士咸湿归咸湿,有一点说的倒不假,姻缘终究只问自己喜不喜欢,其余的都是小事。如果嫁给阿炳,万一他不改浪荡,日后难免有人闲言闲语,我的烦恼可就多了。可是,选定了就是选定了,否则在澳门也不会拒绝财叔,而且观音娘娘也说可以,那就行了,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一旦有了一堆答案,脚下虽累,心头却是舒坦。走到皇后大道中的娱乐戏院旁,道边停了几辆黄包车,她想起哨牙炳说过,南爷刚到香港时做过车夫,果真是英雄莫问出处,说不定炳哥有朝一日亦能独当一面,但不确定他是否有此大志,到时候她又是否仍在他的身边。想着又觉恻然,心里再度沉重起来。烦啊,做人真是。

这时候忽然传来一阵聒噪,放眼看见一个车夫吃力地弓身拉着黄包车往山坡上走,车上有一对洋人男女在斗嘴,叽叽喳喳地互骂着她听不懂的洋语,眼神都是恨不得给对方狠狠掴一巴掌。她不禁惘然——也许世上男女都是在寻寻觅觅的鸳鸯,不管是否相配相称,不理配称多长多久,总要找到了才甘心,不然如何消耗悠悠岁月。寂寞是最不堪的痛楚。

[1] 在街头喊卖橄榄甜果的一种方式,客人在矮楼阳台扔下铜板,贩主把甜果用力掷到楼上。

[2] 意为:皇后大道。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