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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鸳鸯飞入凤凰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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汕头九妹是个守信用的女人,回香港后绝口不提海里的事情。即使要提,亦不知道该如何提起,是说哨牙炳躺在地上向对方说对不起呢,抑或他愿意留下换取对方放过她。

哨牙炳当然更不说半句,当务之急是要收拾烂摊子。他找陆南才商量,南爷决定请张迪臣帮忙。张迪臣回警署拨了几通电话,香港和澳门的洋警官向来互通声气,讨论了一阵,案情立即被判定成财叔为盗贼所杀,阿冰亦被掳走,不知去向。既然有葡警出面,义华联的人也无话好说,陆南才私下掏了三百六十六元的红包赔礼,但同时撂下狠言,哨牙炳当天报出孙兴社名号却仍未获放行,不给江湖面子,这笔账日后再算。

摆平了事情,陆南才对哨牙炳道:“嗱,唔好说南爷不体贴,钱,你慢慢还,免得没钱打炮,生不如死。”

“不打了,不打了。最近都没打。”哨牙炳说,“只打自己的手指。”

“哦?是不是中了招?赶快找医生,花柳上眼会变盲公。”陆南才蹙眉道。

哨牙炳摇头说:“没这回事!最近确实兴趣不大,我也唔知点解。”

其实他懂,只是不好意思对陆南才说明。这阵子他心里只想着阿冰,或者说,只被他自己也形容不出的幸福感填满,容不下其他女人,——至少这时候的他是这样相信。

在认识阿冰以前,在香港三年多的日子里,哨牙炳遇过两个谈得来的对象。小烈是码头旁的疍家妹,他去买鱼虾蟹时搭讪认识,齐往萧顿球场看大戏、到莲香居饮茶,说话轻声细语,经常低头害羞得满脸绯红。万料不到他有天夜里到海边找她,竟然窥见她跟洋水兵在狭窄的艇舱里。呸,原来是个咸水妹,早知道花几块钱便可搞上,无谓浪费口水。另外有个小孟,跟随父亲在大王东街一带卖飞机榄 [1] ,哨牙炳跟她聊过数回,发现她家里有生病的母亲和五六个弟妹,如果发展下去,岂不要扛起八九个人的生计?责任太大了,他不敢想象,终究是独来独往比较自在。面对女人,他只愿在嘴巴上调戏、在肉体上征服,什么叫作谈情说爱,偶尔难免想象,却也仅限于想象。

但料不到此时出现了阿冰。孙兴社开堂一年多,江山算是稳定了,但时局越来越乱,人心越来越慌张,日本鬼子随时南下,一旦开战,子弹和炸弹都不长眼睛,管你是不是堂口中人都有危险,而在这关口上遇见坚强笃定的阿冰,他忽然非常渴望拥有自己的家庭。他需要一个炳嫂。

阿冰在香港安顿下来,哨牙炳安排她在孙兴社的麻雀馆管理杂务,不必日夜嗅闻狗血,她初时颇不习惯,梦里仍然听见狗吠。阿冰料想哨牙炳提亲是早晚的事情,总得早作打算,向老天爷问个清楚。她自己同意无用,必须老天爷说了算。一个下午,她忐忑地搭电车到上环文武庙,跪在观音娘娘前禀明心事,诚心祈求指引姻缘去向。

文武庙初建于一八四七年,捐钱者叫作卢亚贵和谭才,皆曾帮助英国佬走私鸦片,清廷招安了卢亚贵,让他当个小官,他接受官禄后却仍暗中助效洋人,吃两家茶礼,受两面好处,英国鬼子占领港岛后,论功后赏,卢亚贵和谭才都成了地主富豪,发财立品,大撒钞票做善事,做了香港开埠后最有权有势的华人。但十多年后卢亚贵拥有的几十幢物业焚毁于火,加上投资失利,他无奈宣告破产,从此消失于世。文武庙的正厅供奉文昌帝君和关圣帝君,左侧列圣宫有包公、城隍、观音、天后、龙母等各式大神,香火鼎盛。列圣宫旁又有公所,门外刻有对联:“公尔忘私入斯门贵无偏袒;所欲与聚到此地切莫糊涂。”华民百姓遇有解决不了的疑难争拗,常会约定到殿前斩鸡头、烧黄纸、发毒誓,神明面前无戏言,人间难断青天断。

这天,庙里不算人多,阿冰在列圣宫的观音娘娘面前跪掷圣杯,两块木片翻出一阴一阳的圣珓,娘娘批准她求问了。于是执起签筒摇晃,密麻麻的竹签在木筒子里摆来荡去,刷刷地摩刮她的神经,她拼命摇、卖力摇,仿佛摇得越猛烈越久,观音娘娘的考虑便越周密。嗒一声,一支竹签掉到地面,上面写着墨色小字:三十八。她心里一喜,“三八实发”,好彩头,站起身到偏厅墙上按号撕取签文,再到庙外空地找相士解说。父亲教过阿冰认字,她约略知道黄色薄纸签文上写的是“上上”,于是笑不拢嘴。

庙外一排坐着七八个相士,她挑了个看上去比较温文的中年人,戴着圆眼镜,一副落泊书生的模样。相士接过签文,透过眼镜上缘瞄了一眼阿冰,问明求的是姻缘,低头不语,翻了翻小木桌上的一本书,最后抬头道:“恭喜姑娘,这是吉签。”阿冰已知是上上签,正欲探问怎么个吉法,相士却接着说:“不过,欲求其吉,必须守得住一个字。”

阿冰心头一震,像从高处下坠似的。但不待追问,相士马上道明答案:“忍。”

她几乎笑出声来。求签问卦无数遍了,也听过“忍”字无数遍了,阿冰明白那是相士惯用的江湖套语,顺时要忍,逆时更要忍,相士经常提醒香客要忍耐,一忍万事成,一忍百难休,劝人忍耐总不会有错。没想到从汕头来到香港竟然又遇上个“忍”字,天下相士看来一个样,她忽然非常怀念家乡的铁嘴陈。

可是眼前的相士正经八百地向她解说签文,倒又不似只用“忍”字敷衍。第三十八签的卦头是“哪相出身后为神”,签诗曰:

石中藏碧玉,

老蚌含明珠,

五马庭前立,

能乘万里程。

相士问:“哪相就是哪吒。姑娘你知道哪吒的故事不?”

她点头,潮剧《封神演义》里是有的,她看过。哪吒父亲是托塔李天王,哥哥是金吒和木吒,他是老幺三太子,额前多了一只眼睛,能够射发红光,杀人于无形。相士不管她知道多少,兀自摇头摆脑地娓娓细述哪吒身世,脸上尽是得意神色。他特别强调哪吒历经苦难,曾跟海龙王大战三百回合,更要割肉还母、削骨还父,感动了佛祖,始得成为护法大神。相士道:“削骨割肉乃指姑娘你命中欠了对方,欠了便得还,再痛苦亦要还,还了便一干二净。所以啰,要忍,要舍,要牺牲,否则上上签便不成其为上上签。”

最后几句话特别说到阿冰心里。千里迢迢来到香港,遇上阿炳,对她好,照顾她,替她解决困难,或者是他前世欠她,但她这辈子何尝又不是欠了他?阿冰犹在思量自己和阿炳的事情,相士却续道:“签诗其实是同一个道理。石中藏碧玉,玉在石里,一般人只看到外面的石头,只有你明白里面有宝玉,别人总是不相信的,你要坚持,费力凿开了石头,大家不相信也得相信。老蚌含明珠,珠在壳里,其他人看到的只是壳,但你相信自己的眼光,别人不要你却要,里面的珍珠便是你的了。”

相士说得头头是道,阿冰听得悲喜交集,道:“这么说,是人弃我取,因为我眼光独到?”

相士摇头也点头,道:“独到归独到,终究要忍耐。姑娘,我还没讲完呢。除了卦头和签诗,还有签文。”

阿冰用焦急的眼神催他说下去。相士手边搁着一本书,他慢条斯理地翻开其中一页,抬一下眼镜,阴声细气地念出:“第三十八签求姻缘,咳,听清楚了,签文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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