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2/2)
巴特西,梅尔维尔路三十二号。我们七月搬进去,整个夏天都忙着整理。我很舍不得德雷考特大道的公寓,可我们也都很爱梅尔维尔路。“你觉得这条路是以赫尔曼·梅尔维尔的名字命名的吗?”芙蕾雅问。“肯定是的,”我说,“这里多适合作家啊。”梅尔维尔路弯弯曲曲的,路旁是一溜维多利亚时代的三层红砖排屋。每幢屋前都有一小块草坪或砂石地,屋后都有带栅栏的细长小花园,和布里奇沃特街上平行的花园隔开。我们的房子一楼有客厅、餐厅和厨房;二楼有两间卧室和一间浴室,屋檐下还有带天窗的阁楼,我把它改造成摆满书的单间,用作书房。透过窗户,我能看到泰晤士河对面洛兹路电厂的烟囱。
昨天,我们去公园散步,看机器挖出一排排战壕。哪怕是在平静的巴特西,空气中也弥漫着战争的气氛,它似乎将从天而降。芙蕾雅长胖了,开始觉得难受:预产期在十月。
8月31日,星期三
希特勒有一百万军队,《新闻纪事报》是这么写的。与此同时,我给《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写了篇书评,谈济慈一本很平庸的书。夏天又干燥又炎热,我几乎都在努力工作和忙于愉快的家庭琐事。芙蕾雅的乳头变成了布尔维尔巧克力的颜色。我们给第二间卧室贴上浅黄色的墙纸,为“孩子”做准备——男女都好。我们对此保持着含糊的迷信:我们都说不在乎性别,但我有了莱昂内尔,所以很想要个小女儿。我觉得芙蕾雅想要个男孩。
我又跟莱昂内尔度过了奇怪且尴尬的一天。他动辄发怒,哭哭啼啼的,保姆说:“是热得暴躁了。”于是,我把他的衣服脱下来,让他在房间里光着身子玩,保姆震惊了。“我会告诉莱蒂西亚女士的,蒙斯图尔特先生。”“只管告诉。”我说。离婚后,我没再见过洛蒂——你以前的生活,或者说,你所抛弃的生活,竟能如此迅速地消失,真是奇怪。现在,莱昂内尔是我们唯一的联系。我时不时将一块法兰绒在冷水中浸湿,拧干水后,在他大腿和胳膊下红疹最严重的地方敷上一两分钟,这时,他会平静下来,似乎是充满感激地看着我。“谢谢你,爸爸,”他说,“这样很舒服。”随着孩子出生的临近,我的内疚心情也愈发严重。在回伦敦的火车上,我流下了眼泪——这太不像我了——可没有什么能像莱昂内尔这样让我落泪。我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呢?等“孩子”出生后,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根据《新闻纪事报》的报道,希特勒有一百万军队——我看到我写过这事了。
(10月1日,星期六)
坦率地说,我完全理解慕尼黑[54]之后大家感觉到如释重负。我们的孩子随时可能出生——虽然在政治上、在理智上,我谴责我们怯懦的退让,并为捷克人民感到绝望的悲哀,但我还是对自己说,和平当然更好,没有必要为一个遥远小国无足轻重的领土而开战吧?我还记得我在西班牙亲历的战争,以及它的荒谬、残忍和混乱,我清楚,战争只能是无条件的最后的手段。现实的残酷在于,苏台德问题绝不能成为欧洲国家自相残杀的理由。那么,你是个绥靖主义者吗?不是:我看到这些疯子带来的威胁,可我也知道,我想要的,跟全世界人民一样,就是和平的生活。希特勒也不想要战争;他想要的是战利品,这正是他的聪明之处,是他看似不断成功的原因。没有战争的战利品。也许,张伯伦理解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做出最终的让步,精明地以此为代价争取到和平。我在巴特西四处闲逛,感觉大家的心情有了真正明显的放松——酒吧里传出笑声,女人在街角闲话家常,邮差吹着口哨四处送信。这些司空见惯的场景告诉我们:我们曾到了战争的边缘,但又回来了。战壕可以被填上,防毒面具被送回政府仓库。我确定,在德国,像我这样的人——三十多岁、已婚、孩子马上就要出生的作家——一定和我有着同样的感受,他也一定不想看到自己的城市被轰炸,不想看到自己的国土被战争蹂躏。这应该是人之常情吧?可我又对自己说,西班牙内战表现出什么人之常情了吗?
特维尔打来电话,他差点哭了,他说这是耻辱和背叛,他说张伯伦和达拉第(法国首相)退让过了头,还说希特勒一定会回来索取更多。他说得对吗?我坐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外面突如其来的夏日暴雨倾盆而下,我祈祷他是错的。
奥利弗·李今天傍晚发表广播演说,预言如果我们现在不阻止希特勒,那死亡与毁灭将不可避免。可我们已经阻止他了呀,不是吗?听着李的演说,我发现自己想起兰德,并不知不觉地想象着若是她当初同意嫁给我,我现在可能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毫无意义的猜测。真是那样,我就永远不会认识芙蕾雅了。也许这是兰德帮我的最大的一个忙。
今天傍晚,我走到花园尽头,抽了支香烟。上周,我在离房子最远的地方种了一棵槭树,迎接孩子的到来。树苗跟我差不多高,大家都说,它能长到十二米高。这么说来,再过三十年,如果我们都还活着,那我就可以回来看看这棵参天大树了。不过这个念头让我伤感:三十年后,我就六十多岁了,我意识到,你能对生活做出的这种不假思索的预测将会越来越少。假如我说的是四十年后呢?那就有点压力了。五十年后呢?那时候,我可能不在人世了。六十年后呢?我绝对是长眠地下了。谢天谢地,我种的不是橡树。那才是标志年龄分水岭的最好诠释。你会相当理智、相当冷静地意识到,在并不遥远的未来,这个世界已没有你了,而你种下的树还会继续生长,你看不到了。
10月14日,星期五
我们有个小女儿了。她今天早上八点出生。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我立马赶去。芙蕾雅精疲力竭,眼圈发黑。有人把孩子抱出来给我,我把她拥在怀里,这个红彤彤的愤怒的小东西,小小的双手挥舞着,拼尽全力尖叫。我们给她取名史黛拉——她就是我们的明星。欢迎来到这个世界,史黛拉·蒙斯图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