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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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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4日,星期四

我的雪莱传记进展顺利——写了超过一百页了——可历史课我就完全顾不上了。勒梅恩说,我的上一篇论文没有用心,连平均水平都没达到,他提醒我,学校给我奖学金是有目的的,不是白给。我想给我的书取名“思想的想象”[11]。昆纳尔告诉我,他已放弃他的布莱克传记。

母亲写信来说,她要去纽约——和普兰德盖斯特先生一起——去“巩固她的美国资产”。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睡着……

在青紫色苔藓的荫凉处,

我们年轻的伊欧涅柔软而白皙的双臂,

那时,也和现在一样,紧紧环在我潮湿的黑发后……

(雪莱,《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

这些诗句在我脑中回响时,我只想到兰德。“柔软而白皙的双臂……”疯狂的性渴望,对她裸体的阴暗幻想。对表妹露西的心思如今是陈年旧事了。

6月19日,星期五

荣军院的狂欢夜。迪克和我在泰晤士河边的“展鹰”餐厅吃晚餐——庆祝学期结束,相互道别。回来时,我们在伊夫勒路上拦了辆出租车,去荣军院来杯睡前小酒。在宾客名簿上写上迪克的名字时,我听到无比喧哗的钢琴声、笑声和叫声。我问安德森太太是怎么回事。她已酩酊大醉,她裙子的肩带从肩上滑落,露出难看的内衣。

“有几个年轻先生打扮成了女人。”她说。

实际上,我们走上去时,只看到两个“女人”,我认得其中一个是乌多·冯·席勒,卡塞尔的德国朋友。卡塞尔也在那儿,打扮成了狩猎高手,他解释说他们刚刚去了伯福德附近的化装舞会,但因行为不端被主人的父亲赶了出来。他邀请迪克和我加入他们的行列,不知为何,我们同意了。迪克接手弹起钢琴(弹得相当好),大家点了更多的酒,事情的发展越来越糟。

乌多——不得不说,他戴着假发、穿着礼服裙的模样还挺漂亮的——把我带进图书馆,那里正在进行脱衣扑克的游戏。我没有逗留。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走来走去,挺着勃起的阳具,为大家斟酒。我转过身,回到钢琴周围唱歌的人群中时,一个小个子、醉醺醺的金发男人抓住我的胳膊说:“给我个吻吧!你让我想起了我一个已经离世的朋友。”于是,我吻了他,他把舌头伸进我嘴里,就像露西那样,还抓住我的阳具。我使劲推开他,他撞到了壁板,表情有点震惊,还有点病态。“你得到我的吻了,”我说,“你还想怎么样。”乌多目睹了这一切,我离开时,他鼓起了掌。

(事后补记。一九六六年。我越来越确信,那个金发的年轻男子正是伊夫林·沃。[12])

6月21日,星期日

今天去汉普斯特德,见到了兰德和她的家人。我有点担心,我之前从没见过名画家(她父亲叫弗农·福瑟吉尔,以生动的野兽派英国风景画而闻名)。我忧虑我该穿什么。母亲建议我穿上“漂亮的粗花呢套装”,可天气太热了。我真希望我有身棉布套装——但我总不能现在跑出去买一套吧。我能让贝克去哈罗德百货公司或陆海军消费合作社看看能买到什么吗?荒唐。去年我买了那么多衣服,肯定能找出件合适的吧。

稍后。最后,我穿了有浅褐色口袋的夹克和条纹衬衫,系了蝴蝶领结(艾比学院第一队的领结)。兰德打开门后哈哈大笑:她说我像个下了班的旅行推销员。是很滑稽,我说,挤出一声冷笑,确实觉得自己打扮得过于隆重了。兰德穿着宽松的罩衫和灯笼裤,光着脚。她带我穿过房子,来到屋后露台,这儿有一棵大无花果树,站在露台上,可以俯瞰斜坡草坪、荒地,以及远处巨大而模糊的城市,这一切在正午的阳光下都显得朦朦胧胧的。无花果树下摆了张桌子,整个场景很迷人。三四条看不出品种的狗懒洋洋地在周围晃悠。

她父亲和一个朋友在画室,她说,她给我倒了杯苹果酒。她母亲和她哥哥休会来加入我们,可能还有其他人。“这里一到午餐时间,总是敞开大门。”她说,如同这是全世界再自然不过的事。她家很大,向四面八方延伸,修建年代并不久远,到处摆着工艺美术品,可依我看,都带着装模作样、矫揉造作的都铎王朝风格——高高的盘旋上升的砖砌烟囱、铅条玻璃窗、屋里裸露的横梁,还有大客厅里的阁楼眺望台。到处是画作和奇怪的旧家具。很有生活气息。我喜欢这里,当然。这里和萨姆纳完全相反。

休·福瑟吉尔,兰德的哥哥,穿着鲜艳的大红色衬衫来了,没系领带。他又高又瘦,头发乱糟糟的,下巴突出。他刚刚读完医学院,所以应该有二十五六岁。我们相互介绍后不到几分钟,他就告诉我,他是个社会主义者。福瑟吉尔太太(“请叫我厄休拉”)个头也很高——她神情淡然,像是想什么想出了神,只把百分之七十五的注意力分给了在场的人。接着,老弗农出现了。他粗壮结实,满脸红润,更像个酒店老板而不是画家。跟他一起的朋友叫亨利·兰姆[13],我觉得,他也是个画家。午餐时,兰姆问我认不认识奥托琳·莫雷尔夫人[14],还有我有没有去过加辛顿。兰德说:“我觉得洛根不会喜欢加辛顿。”我不明白她何出此言,只好保持沉默。从这以后,兰姆看我都带着些许怀疑,好像我是个古板保守的人。兰德,有时候真是气死人。我们吃了烤牛肉冷盘、辣根酱、沙拉,可以选喝红酒还是啤酒。为了表明我的古板,我喝了啤酒。

午餐后,兰德和我带着两条狗去荒地散步。我们坐在树荫下的草坪上,分享一支烟。有那么一刻,她往后躺着,张开双臂,我感觉她在等我吻她;可不知为何,我没有勇气。这一天过得太压抑了:她这一家人让我不知所措。

于是,我说:“为什么我不会喜欢加辛顿?我觉得我会啊。”

“哎呀,不会,你不会的。不管你其他方面是怎样的,洛根,你反正绝对不是个势利小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势利小人?”

她以一贯的专注眼神看着我。“我看得出来呀。我最恨势利小人。我要是怀疑过你一秒钟,就不会邀请你来午餐了。”

“我认为,我可能是个有智慧的势利小人。”我说。

“好吧,那还可以原谅。那是智商问题,不是阶级问题。社交圈里的势利眼是让这个国家堕落的原因。总之,休是这么说的。”

我们悠闲地走回屋里喝茶。我们说好一起去看电影。现在想想,也许我在电影院可以吻她,在漆黑的影院里,我就看不到她的那种眼神了。

7月24日,星期五

普兰德盖斯特先生来吃午餐。我渐渐开始喜欢他了——他瘦削、冷静,总在思考。他对我礼貌得不可思议,对于我说的每句话他都要仔细斟酌,像是面对什么深奥的哲学格言。“是的,现在绝对是凉快得不合时宜,洛根。”“确实,为什么只有英国人吃羊肉时配薄荷酱呢?”我不可能生他的气,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到底看上母亲哪一点了,也不明白母亲又看上他哪一点了。

一封电报意外而至,接着是罗德里克·普尔打来的电话。我们约好下周一起午餐。我上次见他应该是十年前——在蒙得维的亚,我失去的家,我的故土。然后,我收到兰德从康沃尔寄来的明信片。她在那儿做什么?她为什么没跟我说?我们看电影的事怎么办?在她回来之前,我就要和迪克去西班牙了。真烦啊。

7月29日,星期三

罗德里克变时髦了。他长胖了,头发变少了,可仍然以那种懒洋洋又玩世不恭的态度看待这世界。我们去了夏洛特街上的星星餐厅——很不错。他现在在斯普莱蒙特&德鲁出版公司做编辑,负责学校教材和儿童书籍。“你要是没亲身经历过,真不会相信童书作者有多么狂妄自大。”他说。

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让我在餐厅外的人行道上转了个圈,才一起走进去。“嗯,你绝对是长进了,”他说,“而且,还相当不错。”

我们先吃了牡蛎。“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他问。

“什么书?”

“你一定在写书,是不是?”

“是,我确实在写书。你怎么猜到的?”

“因为你十岁的时候就告诉过我,你想当作家。”

“我有吗?”

知道这件事让我隐约觉得开心:仿佛命运中的什么东西得到了确认。又或者,我只是个年轻又多愁善感的傻瓜?罗德里克状态很好。他说,我一定得把《思想的想象》投稿到斯普莱蒙特&德鲁出版社,不然他就再也不和我说话了。

8月3日,星期一

八月的巴黎让人喜忧参半:林荫大道上游客如织、天气炎热,不过本和我吃饭的餐厅却几乎空无一人。饭后,我们在闷热的夜色中,沿着塞纳河畔漫步。本虽然看起来比我大十岁,可他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听听关于牛津的事和彼得与苔丝之间的纠葛。

他在一家规模虽小但地位颇高的美术馆工作,奥古斯特·达德美术馆,展品都很现代:格里斯[15]、莱热[16]、平森特、布朗库西[17]和达克斯,等等;当然,也包括一切他们能弄到手的毕加索和布拉克[18]的画。本认为,我八月去西班牙简直是疯了,我的说辞(其实是迪克的说辞)无法令他信服,我说只有在极端的天气条件下——比如炎炎酷暑或严寒隆冬时,人才能真正认识和体验一个陌生的国家。

8月4日,星期二

在从巴黎去比亚里茨的火车上。我离开前,本非要让我买一幅德朗[19]的小油画,还是没有装裱的。他帮我预付了七英镑画钱,说会把它打包寄到萨姆纳去(我给母亲发了电报,让她把钱还给本)。我说了我真的买不起,我在牛津还欠了好多债,可他非要让我买。相信我,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你绝对不会后悔的。这是我们的大好机会,他说,我们现在在巴黎,有这么多的艺术家,手头又还有点余钱。他说话的口气让我坚信,他以后一定能赚到盆满钵满。我注意到,在他的名片上,他自称“本尼迪克特·利平”——看来,不再是本杰明了。他问我怎么这么穷,我解释说我是故意的。我只带了十英镑出来旅行——这又是迪克提出的条件。带太多的钱,迪克认为,会让你脱离所游历的国家。经历一点困难、保持节俭的必要,甚至哪怕受一点折磨,都能让你更贴近这个国家以及它的人民的灵魂。“我希望你不要被这个迪克·霍奇蛊惑了。”本说。这你不用担心,我安慰他。迪克和他的家人在奥斯坦德呢——他为什么要和我在比亚里茨碰头?

8月5日,星期三

比亚里茨。迪克今晚迟些时候到。在此期间,我在这个宜人的海边小城闲逛,购买最后的必需品。我们将轻装简行——每人一个背包,装上几本书、一大瓶古龙香水(我们不会有很多洗澡的机会,迪克说,但我们不能浑身臭烘烘的)、男士润发油(携带理由同上)、两件替换的衬衫、几条领带、一双平时穿的鞋子、替换的袜子和内裤,还有小心叠好的亚麻裤子,和我们将要穿的亚麻外套是一套的。我戴了顶巴拿马草帽遮阳,迪克更喜欢贝雷帽。白天,我们可以穿着短裤和健步鞋旅行,到了晚上,我们又可以变成打扮得体的年轻绅士。

我们的计划是沿小路步行穿过比利牛斯山脉,然后要么走路,要么坐公共汽车前往塞戈维亚。从那里,我们坐火车去马德里,接着向南朝地中海的方向,想在哪儿停下,就在哪儿停下。我买了个羊皮酒囊和一些又硬又肥的香肠,老板向我保证可以存放很多天。从我们酒店的窗户望出去,透过屋顶花园的缝隙,可以看到奶油般的白色海浪涌上大大的沙滩。这是旅行带来的自由——一种净化的、纯洁的、抛开一切的感觉。牛津已成遥远回忆,伦敦几乎被我遗忘。还有兰德——在无聊的康沃尔混日子的兰德·福瑟吉尔是谁啊?

8月13日,星期四

我精疲力竭了,只剩一具躯壳。我至少瘦了六七斤,快被烈日烤焦了。塞戈维亚—马德里—塞维利亚—现在又到了阿尔赫西拉斯。我在宁静与孤独中回想此次旅程。鬼知道迪克现在在哪儿。

一开始,我们还是很开心的。我在比亚里茨的车站见到了他,我们在旧港口旁的小餐馆吃饭,吃完饭又绕着赌场逛了逛,但不敢进去赌钱。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坐上公共汽车,来到比利牛斯山山脚,开始沿小路步行。到了中午,我们停下休息,吃了面包和奶酪,聊东聊西,都很兴奋能够置身山间,我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不,实际上,我们是在讨论约翰逊[20]的《诗人列传》(迪克带了这本书)——我说:“你知道吗?约翰逊博士的猫就叫‘霍奇’。”

他极其怪异地看着我:“你想说什么?说吧,都说出来。”

我笑了笑:“就随便聊聊呀,天哪。”

他四下环顾,突然,他拍死手臂上的一只苍蝇,把手伸过来给我看。

“这只苍蝇就叫洛根。”

“别幼稚了。”我说。

“我要是像猫,那你就是被拍扁的苍蝇。”

“我可没说你像猫,你真是可悲又幼稚。”

“好啦!”他咆哮着,站起来。他完全怒不可遏了:“二十八号我们在阿维尼翁再见吧。”

说完这句话,他大步朝山上走去。我等了半个钟头,相信他会恢复理智,可他始终没有出现,他似乎真的一去不返了。我也不可能去追他,他才是熟悉路线的人。于是,我只好沿原路折返,坐公共汽车回到比亚里茨。

从那以后,我开始坐火车旅行——三等座,迪克应该不会有意见的——我基本沿着我们计划好的路线,穿过西班牙,一直往南。我四处参观,看了教堂和清真寺,逛了宫殿和美术馆,我总有些期待能遇到他,能看到他那顶贝雷帽下面笑容灿烂的脸,可他从未出现。我旅行时更像个不动脑筋的机器人,而不是充满好奇的游客;这不是我们这趟旅行的初衷,我感觉这样的体验已经变了质。可无论如何,我会在二十八号出现在阿维尼翁的伦敦饭店。明天我会出发前往巴塞罗那,从那儿去佩皮尼昂、纳尔博纳、阿尔勒,最后到达阿维尼翁。我发现一想到法国,我倒是很高兴。来西班牙是迪克的主意。我还会再回这儿的,等我自己想来的时候,等机会适合的时候。本说得对——迪克怪异的要求和安排影响到了我。从现在开始,我只按自己的想法旅行。

8月28日,星期五

阿维尼翁。我在教皇宫对面的广场吃了午餐,然后沿小运河散步到酒店。迪克果然在那儿,正在前台登记。他的模样如同出了意外:满脸通红,全是水疱和褪掉的皮。他以有力的握手和灿烂的笑容迎接我,绝口不提我们的争吵。他告诉我,三天前的一个下午,他在沙滩上打了个盹儿,当时那个地方还很荫凉。结果,他睡过了头,阳光照过来,阴凉慢慢褪去。他的脸和膝盖被严重晒伤,可他说,现在没那么痛了。我们明天就出发回家。我原谅了他孩子似的发脾气——他已经得到足够的惩罚。

9月8日,星期二

萨姆纳

今天我在电影院吻了兰德(电影是《旋转木马》)。我们的嘴唇只挨了一秒钟,她便立刻推开我,嘘声呵道:“别再这样了!”在凯特纳斯餐厅,我们几乎一言未发地吃完第一道菜。最后,我终于开口:“听我说,我很抱歉。我只是很喜欢你,我以为你也喜欢我。”

“我是喜欢过,”她说,“我是喜欢。可是……”

“是还有别人吧。”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老练,我们像在演诺埃尔·考沃德[21]的话剧。

“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是谁?你在康沃尔认识的吗?”

“是的。你这样引着我说话,实在很烦人。”

我让她把整个故事告诉我,听着听着,我开始觉得自己越来越压抑,却发现她越来越漂亮了。为什么人生非要如此老套?那个男人叫波比(恶心)。波比·贾勒特。他的父亲是卢卡斯·贾勒特爵士,议会议员。

“爵士?那我猜他是个准男爵喽?”我有气无力地说。

“是的。”

“现在我明白了:‘兰德·贾勒特夫人’。是的,多好听呀。那他长得帅吗?”

“我认为可以这么说。”

“有克洛伊索斯[22]那么帅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要把吃剩的蛋黄酱朝我扔来,但她没有,反而咯咯笑了。我也回以微笑,我们之间又恢复了之前真挚热情的氛围,但我还是很难过:很多女孩大概会愤然离席,或对我破口大骂,或惹出一场闹剧,而兰德却觉得这很有趣——这正是我爱她的原因,我猜。好了,我把它写出来了。而且我从没想过,我会写下这句话:我迫不及待地想回牛津了。

10月10日,星期六

耶稣学院

我今天真去找了基督教会的牧师,参加了弥撒,并做了忏悔告白,可来自四面八方的哀怨钟声(牛津怎么会有这么多要命的大钟?)和阴暗潮湿又摇摇欲坠的房屋(雨下得很大)把我逼走了。实话说,我挺满意这种虽经忏悔但并未摆脱罪恶感的状态,我的罪孽都是我的,只是我的。

我偷偷加入学院的高尔夫球社。今天下午,我跟一个名叫派瑞—琼斯的人在基德灵顿打了九洞高尔夫,那个人挺无趣的。雨停了,我轻松赢了派瑞—琼斯,3比2。他说他认为我可以进入大学校队。我说不定还能拿到蓝色荣誉奖励——还是浅蓝色荣誉奖励?这种能和勒梅恩说道的事儿,也许值得一试。

本邀请我一月去巴黎。雪莱和高尔夫将帮助我撑到那时候。今天晚上去贝利奥尔和彼得共进晚餐——再过四个月,他就二十一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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