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狂(2/2)
发源地是两间办公室。氛围尤其像从关起门来的那间办公室里汩汩涌出来,直到填满整间公司,让每个人都受到感染。每当同事们经过这里——我感觉今天他们就是特意绕了远路来这里,类似圣徒专门来朝圣——就尽量多地汲取氛围,因为这里的氛围显然比哪里都浓烈,吸了以后可以更陶醉地去工作。我的皮肤、神经与心灵都感受到了,此时连我,甚至连我也有点把持不住身体里面涌动起来的工作激情,它在靠近氛围源头时蹿升到了峰值。
“他多么可惜。”走出了一段距离,客户部朋友说。
“谁啊?”我强压住工作激情问,我现在就想调转方向,回自己的办公桌办公。
他所讲的是第二间办公室的老板。“那间空关着的房间,我想你知道,属于我们的前老板。他生前和老板一起创业,两个人把公司做大、做强,他们从很年轻时就认识,曾是世上最好的朋友,是合伙人、最佳拍档,至今他也是公司的冠名人之一,不幸英年早逝。”他的语气往下沉,在低谷中叹了一口气,接着乐观情绪重新抬头,“现在,公司仍然保留他的名字,为他留一间办公室作纪念。前老板,他有那种精神,在持续鼓舞我们,他仍然是公司的一部分,没他就没我们。”
不,这些我好像不太知道啊。正要再好好问问,他突然说,“啊,我们到了。看到那张桌子了吗?那个方向,最脏最乱的办公桌,那个看起来最没条理的人就是你要找的,小心别再让他漏掉签名了。那么,很高兴见到你,下回聊。”
我在清醒和瞌睡之间来回摆荡。
像在做一个单摆实验,我是颗晃动的球,被一根绳子吊着,摆来摆去。摆到这儿时,听见会议上有人在发言,耳朵只听进了一句半句,发言人的音量变轻了,听不见了,因为我摆开了,进入了短促的睡眠中,接着我又回到会议上,但刚听到一句话,睡眠再一次夺走了我。
“你晚上没有睡?”有人在耳边低语,他同时拍着我的肩膀,由轻到重拍了好几下,把摇摆的我截停了,截停在清醒中。
我发觉自己在参加一个行业大会,面前的主席台上坐了一排人,都是行业杰出人物,印象里其中两三位在我睡过去之前讲过话,麦克风现在正由一个白发老前辈牢牢把握,将他悠长的职业史诉说给台下听。台下观众席里坐了各个公司的同行,上座率七八成,拍醒我的人不知何时坐在我旁边,他现在还在看我,咧着嘴。我用酸涩的眼睛也看他,几秒钟后认出来,是上一家公司的旧同事。
这个人以前我可熟悉得很。
“新工作很累么?”旧同事问,他的神情在嘲笑我,“你看起来累得要命,累得快死了。”
我失笑,把头靠回椅背,手掌抚摸着两边的扶手,继续瘫坐在那儿。
“你变了很多,我从后排看看像你,又不能肯定,你胖了,你还掉头发,老了好几岁。”他开心地说。
“你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说,“我现在工作很忙。”
这一说,他也失笑了。我们的笑使得连在一起的这排座位抖动起来。
在上一家公司里,我和他同是摸鱼大王,虽然身边还有其他懒汉同事,可唯有我们两人的能力能够比肩,可以说暗暗创下了双雄并立的局面。我们绝非同一类人,我们怠工的方法与风格不一样,都自认水平更高,因此较量的意味,在当时非常浓厚。每天,装腔作势地做做自己的工作,有空了,我们还去对方桌子前转一转,以大行家的锐眼检视对方的工作状况,看哪些新招管用,又有什么新技巧可以学习,当然我们绝口不承认曾经借鉴过对方的点子。就这样在好些年中,我们彼此促进,亦敌亦友,直到我因一点小事败走他方,我们的关系旋即终止了。我有多久没有看到他了,不过是半年多吧,现在再看到他,真怀念从前,从前真是轻快滑稽。
我们是压低嗓音交谈的,但是,前排还是有个人转过身严厉地对我们说,“嘘!”只好不说话了。捱了一会儿,他说,“走吧。”他不顾台上的白发老前辈,站起来,轻声打招呼,从旁边人的膝盖前跑路了。我看看主席台,后面有个人的发言我有点想听的,但是,算了,犹豫一下也站起来。大家都移移脚,不高兴地给我们让开路。
到了会场外面,他重新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眼睛里流露出前所未见的内容:疑惑、怜悯,以及深切的担忧。我知道自己很糟,连日来没怎么睡觉,脸色坏;此外,一天只吃一两顿,每餐都吞得很快以便马上能够回到工作中,于是身体也变难看了,四肢松软,肚腩又大。我已经接近同事们半死人的形象了。我说,“别这样。”他就收起那副目光,又扮演起一名玩世不恭的旧友,对我有点不屑的,喜欢讽刺和挖苦,不过他对我真诚的友谊刚才已经由目光中泄露,被我看见了。我想着我们的交情,又想起公司两位老板,在和我们完全相反的理念的感召下,他们两个曾经一起拼事业,职场真是令人感慨万千的地方啊,它把相似的人拉在一起。
他请我去附近餐厅吃点东西,我们交换了各自的近况,我告诉他,完全是新公司把我搞成这样的。
“你再说一下新公司叫什么。”旧同事要求我。
我清清楚楚地又说了一次,先说出两个老板的名字,最后加上“事务所”三个字。
“好了,你进了红舞鞋公司。”他品品这个名字,皱起眉头。
“什么鞋?”我不理解。
于是他冷笑了,他很擅长冷笑,使一些妄图向他提出工作要求的人心虚,现在他在笑我无知,“这是一个比喻。安徒生这个人你知道吗?对,丹麦人,他有名,写过一点东西。他写了一个童话,叫《红舞鞋》。”接着,他开始讲那个倒霉小姑娘的故事了,有个叫卡伦还是海伦的人,总之她穿上一双红舞鞋,红舞鞋惩罚她以前犯的错,长到了脚上,脱不下来了,她只能一直跳舞。“这种你一进去,莫名其妙地一直加班加点,人也被榨干的公司,我们就叫它红舞鞋公司。你离开老公司,再找新工作应该回避这种的。”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公司?”我又问,“你怎么知道这间公司是所谓的红舞鞋公司?”
“天啊,因为有许多传言啊。像我这种人心里都会写一张清单,列出来听说是有问题的公司,具体什么问题不一定,但它们都有一种魔力,会把正常人变成工作狂。这种公司不能去。倒想问问,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以前不是一个烂员工吗!”
我平静了一会儿,后来说,“可能因为我是一个糊涂的烂员工,而你一向是一个精致的烂员工。”我心里终于觉得,争了那么多年得出了结果,他是赢家。
他听了恭维没有高兴,反而少见地显出了痛苦,是眼见志同道合者死去剩自己在世界上落单的那一种。我们隔着餐厅桌子,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怎么办呢?”我无力地说。叫卡伦还是海伦的女孩,穿上鞋子后,结局非常坏。
旧同事没有回答,嘴里发出“嘁”的一声,讨厌再多看我一眼似的,把头偏开了。
我们勉强再聊了些别的,到了分手时,站在餐厅外面的马路上,他拍了一下我的手臂,“保重。”说完就转过身走到人群里去了,与我诀别的样子。
这次见面后,一次出外勤时我路过书店,走进去拿起一本安徒生读。现在我知道她叫卡伦。印象深刻的有一节,卡伦穿着舞鞋日跳夜跳,跳到教堂门口,见到穿白长袍、由肩上垂落长翅膀的天使,天使手执利剑说:“你得跳舞呀!穿着你的红舞鞋跳舞,一直跳到你发白和发冷,一直跳到你的身体干缩成为一架骸骨。”
想着卡伦的命运,我共计打印过两次辞职信。第一次辞职信混进一堆文件里自己消失了。第二次的情形是,在电脑上确认已打印,跑到打印机边上却拿不到打印件,又回去电脑上确认,再去打印机边上等着,反复多次都不行,突然有同事找我,我走开了,数小时后想起来再去打印室里一看,整台大机器居然不翼而飞,地上留着它存在过的一圈黑印。行政说它坏了,运走修理了。我心头一阵轻松,感觉与命运意思意思地搏斗过,从此受它欺凌也说得过去了。因为此时我已经离不开公司了。
有几次几乎累垮了,接近天亮时分到家后心想,这不正常,现在这个热爱工作的人已经非我了,干脆今天不要去上班了吧,我该去健身,该去时髦场所花钱,去见朋友,去看电影,假如留在家就往家订一箱酒,最好是马上飞到地球另一边旅行,和公司离得越远越好。但是,稍微过了几个钟头,我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朝门口移动,穿好鞋子,走到路上,搭上电车,走进大厦,回过神来时又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一呼吸那种氛围,竟感到欣快,不怎么累了,不断地工作啊工作。
时间在为公司创造价值中流逝。后来又有一天,我再去找那个其他部门的没条理的同事补签一个名。我已经请他签好了,忽然听见什么地方有动静,于是我就往那里走过去瞧,走到了相隔不远的客户部。那是一间规模比我们部门大的办公室,全体人员现在都站起来了,这些面色可怕的人,朝向一个地方热烈鼓掌,被人们圈起来鼓掌的人正是我那位客户部朋友,原来他刚签好一笔自公司开业以来都数得上的超级大单,他又骄傲又害羞地答谢大家。门口围起了更多人,连我在内,全是面色一样可怕的人,长期缺乏休息使我们肢体僵硬,但我们也都奋力鼓掌向他祝贺,因为他为公司做了了不起的事。
掌声渐渐停顿了,大家的手还举在胸前,都感到有股浓厚的气氛于此时逼近,不约而同地贪婪地做起了深呼吸,使气氛滑入喉咙,与自己融为一体。我们侧转身,让出一条通道。一些人正从走廊远端朝着这里走过来了,初始以为是两个人,再一看,我认为是三个!
走在最前面,却又没有走在走廊正中间的,是那位阴沉的中年秘书。我们的老板,我虽然第一次见到,但毫无疑问跟在中年秘书后面的人就是他,他以一种绝对的威严,以把经过的地方对切两半的气势走在走廊的中线上。他的战斗力用在哪里呢,我想当然是工作,以及一切阻碍他工作的障碍物上。然而老板本身是一个病人,一个血肉被榨干、徒留精神的老人,他瘦得仅是骨架上覆着一层皮与毛发而已。
他们非常靠近时,氛围浓郁得令人窒息了。随后他们穿过我们之间的通道,秘书在某处停下,老板与另一个人继续走近我的客户部朋友,老板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抬起手与我朋友紧握,使他迅速地动情落泪。
哗哗哗,我们情不自禁又开始鼓掌。在不息的掌声中,或许凭借常年偷懒成性而养成的最后一丝清醒神智,我看到了我们死去的老板,他以某种似人非人的形态在场,依靠在他昔日的好友、活着的老板身边,他驱使伙伴走过来握住优秀员工的手,控制中年秘书站在旁边督场,也控制着我们全部的人,叫我们鼓掌激动。这人在去世后,永不消散的工作热忱使他留下了,做众人的主宰者。我们如今都是工作狂,是为他舞蹈的卡伦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