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狂(1/2)
啊,真累。我摇晃着身体想。
上班从我周身的毛细孔里吸光了精力。今天早晨出门时身体还是满的,一到公司刚用指纹做好考勤记录,精力已经泄到胸口,下午下降到皮带,现在它几乎空了。精力里上乘的精华没了,也许仅剩一点儿精力渣,沉淀在最下面,让腿脚沉重,倒正好维持了重心,使我能在电车里站住。
车上满是我这样的人,都是刚下班的,站着,坐着,徒具人形。身体里面,我想应该也是程度不等地空了。我手拉吊环,我的同事拉着隔壁的吊环,他似乎是电车里唯一有精神的人,人们嫌弃地瞟着他,他正在打电话。他这通和客户的电话打得可够久的,语言色彩从严肃过渡到松弛,内容从公事进展到私生活,车窗外的景色则从商务、娱乐休闲到住宅区变幻了大约三四种。我本来不知道有同事在车上,否则一定避开去坐下一趟,然而他突然与我相认,说道,“你是新来的吧,我在办公室看到你了。”接着自报家门。幸亏刚寒暄了两句,客户就打来电话,使我有很长时间免于和他聊天,守护着身体里不多的能量。终于同事收线了,把手机放进西装里面的口袋,一边说,“麻烦啊。”
我攒出了一些力气,冲他敬佩地笑笑,没话找话说,“最近非常忙吧?”
“非常忙,”他说,“我有两天没回家。”
“什么!”我吃惊地说。
“这里比你以前的公司忙不忙?”他问我。
我分析了下形势,他是客户部老员工,应属公司骨干,向我这个入职没几天的新人提出的问题,看似十分随意,极可能带有炫耀公司经营情况好的意图。有些佣人和佣人之间,不就喜欢借着诉说自己有多辛苦,比较雇主们谁更有钱更有排场吗?我看他就像个工作奴。我顺着他说,是这里忙。看他理所当然地点了头。
他与我分享一些公司情况,引领我去更理解它。我都虚心回应,“哦,原来是这样”,“蛮特别的”,“很期待接触到这部分”。其实根本懒得听。
后来他先我两站下车,走上人行道没几步停住了,抚摸胸口,再一次掏出手机接起来。从他面部恭敬巴结的表情判断,又是一个客户来电。
车一发动,窗外同事的身躯缩小了,看不见了。我心说,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是你一伙的,像我这种人只想在工作中开小差,浑水摸鱼,就这样半干半骗地拿月薪,可不要把我当成你。
坦白说,离开上一家公司是由于我犯了错。因为老是懈怠某件工作,逐年累月地,那件事情上出现了补不起来的大窟窿,老板过来查问,刚开始我想遮掩来着,但我转念一想,何必这样鼓起干劲去应付老板呢,那也是一种工作上的努力,是毫不值得的。所以我大方地承认错误,这样一来只需要收拾东西走人就行了,没有听太多难听的话。老板可能觉得我尽管糊涂,尚算拥有诚实的品格,并未在业内传播我的负面消息。他为人真是很不错的,要是坏事没被揭穿就好了,还想跟着他干。不多久,我顺利找到了现在的公司,它在一栋租金高昂的大厦里占据整层楼,公司名由两个创始人的名字连缀起来,透出权威感。我想它这么大,人又多,一定好混。目前我还处于摸清新公司情况的阶段,可能是“摸”这个动作累人,再有就是换了个地方装样子,一时没习惯,所以这些天我才会感到特别疲劳吧,我想等以后安定下来,按照我惯常的方式展开工作,就会好的。
但是刚才我忍着半个哈欠向同事道再会时,他却是这么同我说的,使我有点介意:“你才刚刚来,肯定会越来越忙的,我们公司有那么一种会让人拼命工作的氛围。明天见!”随后他跳下了电车。
第二天早上,我一来到公司,把西装搭到椅背上,立刻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强行按在座位上开始工作了。
以前我是这么干活的,把工作铺开,使别人看得到我有事做,我的视线停留在它们上面,想想心事,双手假忙,时不时站起来晃晃,到了下班时间,将没有推进多少的工作重新收起来,收的时候还要向周围同事说点我今天的工作心得,感叹两声。第二天早上我又上班了,一模一样地铺开昨天的工作,下班时再次收起。如此铺开收起,铺开收起,渐渐地,一些事情缓缓地完成了,另一些事情我发现可以永远不去做完它。有人做了后一种事,也就是无用功,总喜欢向上级抱怨,我觉得这是不对的,因为就像世界上存在无用的人一样,也是有无用的事情,它在处是好的,在发展中变得无关紧要,它本身有什么错呢,做做就做做吧。我就偏爱无用功,事情若有若无,人也可以似做非做。
可今天到我猛然觉醒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钟头,我没有使用以前的办公技巧,而是一直埋头苦干。
我读了三份简报,做了好些笔记,打了几个沟通电话,又在公司的网络系统里徜徉,追溯一些历史数据。笔啊纸啊,便利贴啊回形针啊,文件夹啊,全摊在桌上,这幅杂乱是自然形成的,而不像我以前上班时要专门精心布置出来。这时,我感到右手食指和无名指之间有根多余的手指,一检查,是那里长时间地夹着一支原子笔,又见手边摆着的一个本子上画满符号,仔细瞧瞧,我竟随手做好了未来几天的时间表。咦,我不爱工作的呀,这是怎么回事!
我压制住惊奇抬头一望,看谁能帮我理解我自己。我们这部门共有十几个人,坐在一间充满温和的工作噪音的中型办公室里,每两三个人的办公桌拼在一起,这样就形成了一些岛状的区域,同事都在各自所属的小岛上忙碌,但有时他们也将身下的工作椅一滑,划舟渡海地到达邻近的小岛,与别的同事商量事情。由于我是装腔老手,不由对他们全体进行仔细的辨识,结论是,要么他们的演技实在太高明骗过了我,要么就是每个人都在真正地认真工作。这很奇怪,因为照道理说,一个集体里面总是按一定比例暗藏了偷懒的人。
刚才我肯定是被他们感染了,我应该马上清醒过来。“好饿啊,得吃点什么。”我轻声说着站起来,看看时钟,差不多可以吃午饭了,遂独自离开办公室。经过别的办公室的大玻璃,见里面都是我们办公室那样的人,都坚守不动,我决心第一个去吃午饭。
我随便吃了块三明治,即便吃完也纵容自己留在快餐店,又想买个冰激凌,店员介绍说这个是经典款,我说那个呢,她说是人气新品,我又指着另一个,她说这也很不错的,我说好的吃吃看。最后我磨磨蹭蹭地回到公司时,起码离开了一个钟头,但又像只离开了一秒钟,每一间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完全没有移动过的迹象,仍在卖力办公。我不但吃饱了,还吃了额外的甜品,心里有罪恶感。
我坐回去,目睹两只手自动抬起来分别去摸键盘和鼠标。心里警惕地想,绝不能再干,我已经超量了,再干就不划算了,从现在起玩玩儿吧。
整个下午,我几次阻止自己,但发觉每次没过一会儿就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我打电话,敲击键盘,甚至还草拟了一份方案。天啊,我比上午更努力,我在如此真诚地忙碌,从前建设起来的独树一帜的工作理念去哪里了?忽然记起同事昨晚的话,“我们公司有那么一种会让人拼命工作的氛围”,原来是真的。自从进公司以来,我好像的确是一天比一天工作量加码了。此刻我能感觉到它,“那种氛围”,它指引我干这干那,它叫我关上无关的网页,手指放这儿,点击这个地方,眼睛看这里,停下来,拿笔在打印稿上做一个记号。它越用我,越用得顺手,把我当成一件傻里傻气的工具,用于为公司服务。
但当然我不会听任它摆布的。
当晚我稍微用了一些毅力从工作中抽身,下班回家了。
此后每天到了钟点,我都要集中精神默念几声“我要下班”,“真的要下班了”,“这回是真的要走了”,同时双手使劲一推办公桌,利用反作用力让椅子滑离办公桌,人随后从椅子里站起来。走时我不再整理桌面,我现在理解了为什么很多人桌子乱,我怕整理中多看一行字,又会忍不住接着干下去。我尽量抓起西装就走,此时太阳早已下山,公司各部门总是接近满员。而我的这种挣扎,也一天比一天耗费时间了。
一天,我从公司一条走廊上走过去,旁边的会议室里刚好结束了会议,有人正把会议室玻璃墙后面的百叶窗帘打开,于是我突然与那人隔着玻璃望向彼此。是一起乘过电车的客户部同事。门开了,他和别的开会的同事走出来,他们的穿着比我们部门的人要正式,西装裹着的身体有的肥胖,有的消瘦,共同点是每个人脸色都奇差无比,却又神采奕奕,仿佛死人被叫醒劳动,而且他们不知道自己死了,还很认真。我们公司的同事都这副模样。这群人沿走廊走,对开会内容意犹未尽,还在做激昂的讨论,或是双臂谨慎地抱于胸前,或者反过来,像大螃蟹喜欢打很多手势,总之人人沉浸于事业。他们越过我走到前面去了,那人却和我保持一样的步速,并且搭起了话。
“你好吗?”他亲切地问,“适应得不错吧?”
我觉得所有人中,也许只有这个人还算较通人性,懂得关心一点儿工作以外的事情,就说,“行,挺不错的。”
“比前两天见到你时有干劲了。”他欣慰地看看我。
不是前两天,上一次交谈发生在两个多星期前,但我没去纠正他,只说,“对的。”我已经理解了,这些人每天的时间线上只有工作,把其他事情忽略了,他能记得我已经蛮好了。
我展示手里的文件夹,询问他某部门某个人的桌子在哪里。我奉上司的命要把一套文件交还给他补签一个名,按照规范的流程,之后文件才可以流转到我们部门展开对应的工作,然而我往他办公桌上打了一个电话说明情由后,在走过去的路上糊涂了,我对公司的了解十分有限,对于地形不熟悉,到处是差不多的玻璃办公室,里面装着热血沸腾的工作者,我有点迷失了。我的客户部朋友表示,跟他走就对了。
一路上他不断地企图交流工作,看我不主动,就单方面地给出许多建议。有一部分关于时间管理。“在做a业务,”他说,“不能等到a全部完成再着手b业务,那样你的进度会落在后面,要在a刚进行得有把握时,让b也介入进来,之后是c、d、e、f、g。”他难看的手在空中弹动,“这样你上班永远不会单调,而是创作出了一组和弦,有声有色。”我心想,那不要累死!但不由得被他的快乐打动了。有人竟如此喜欢干活,喜欢得享受了起来,享受得还想与他人分享,以前绝对不相信有这种事。
他那群同事没走得太远,还在我们跟前,我们一行人走啊走,转了一些弯,横越过一个嘈杂的开放式的大办公室,又转到一条走廊上。公司这块地方我从没来过,心头逐渐爬上了强烈的不对劲。“前面是……”我问。
“我们马上要路过老板的……是老板们的办公室。再前面,我向你指一指你要找的同事在哪里。”客户部朋友说。
说话间我们经过了一块肃穆之地。
前方路的尽头,是一个深凹进去的办公室套间,不同于处处透明的其他地方,视线难以向那里探察个究竟,朦朦胧胧只见一个中年秘书,端坐在套间入口处一张桌子后面,听见他在接电话,由于建筑的纵深感,从这里看去,他整个人笼在阴影里,他所守护住的更深处的地方就更幽暗了,那里是一个独立房间,里面显然坐着我们大老板,也就是组成公司名字的两个人名里排在前面的那一个。在这片空间入口处的白墙上果然钉着他的名字,用的是金色的庄严的字。
这块地方的隔壁,我判断是另一个结构相同的办公室套间,因为墙上钉着另一个名字,也就是组成公司名字的两个人名里的后一个,同样是金色的庄严的字。这个套间在最外面就紧闭大门。使我最为不安的是这里,它死气沉沉。
我们没有从老板们的办公室正面经过,还不到那儿以前,就顺着走廊拐了一个弯。他那群同事先拐过去,他们在那瞬间停下交谈,一起放缓脚步,身体已经转向,而头颈仍然拧着,向着老板们的办公室方向做了一次深呼吸,当他们中有个人转回脸来时,我看到他灰败的侧脸上漾起一波幸福和满足的神情。紧接着我和客户部朋友也走近了拐角,他半阖眼帘,迷醉般地向那里深吸一口气。
他们吸的东西,无疑就是“那种氛围”了。现在我明白了,公司让人拼命工作的那种氛围的源头在哪里。
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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