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月(1)(1/2)
1
从年末到年初,我的生活多少有了些变化。
我不再整日待在家中——傍晚依旧会去来梦,散步的频率也逐渐增高。我买了新的电视和录像机,将它们放在“2-b”北侧的起居室里。心情不错的时候,我还会去附近的录像带出租店转转。
第二封信寄来后,再没有了动静,可以说是处于暂时的“平稳时期”。
我觉得,盯上我的“那个人”,正在某处屏息静气地等待时机。
另外,在最近这段时间,我对“他”的感情也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那种“已经无所谓了”、“听天由命吧”的心情开始动摇,恐惧感再度复活并日趋强烈。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定是因为在我的生活里出现了新的羁绊,将我和这个世界再次联系起来。
道泽希早子。
没错。就是她。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被她吸引。
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人们通常说的恋情,而是被她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蓬勃朝气吸引住了。
我觉得只要和她在一起,光芒就会直抵我的内心深处。我因此获得了重生。
参观过我的工作室之后,希早子打过几次电话给我。出乎意料的是,她几乎不曾提及母亲的死与那封信,只是发表对画作的感想,或者仅仅是闲聊一阵。她还希望我可以让她看看那些被放进储藏室中的昔日画作。
年末——十二月二十七日——我和希早子去了冈崎的美术馆。她主动邀请我,说她的朋友给了两张入场券。
最初,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抱有怎样的目的,才会与我这个年长她十来岁的男人接触呢?但我又觉得,无论怎样都好。
与她聊聊天、见见面,看到她的笑容,我就已经非常开心了。我不敢想象能与她发生情感,那会破坏我们交往的现状。
就这样——
随着来往的深入,我的恐惧心理越发强烈。毫无疑问,这种恐惧来自那股来路不明的杀意。
不过,我依旧不想找警察商量。我采取一系列措施来缓和心中的恐惧,诸如关好房间的门、尽量不在外面闲逛等。
过了年,希早子回老家了。据说到元月时,文学部就几乎没课了,因此她要在家里好好休息,直到下次大学统一测试时才回来。
我每天都要闷在仓库里好几小时,专心创作那幅探究记忆深处痛楚的画。
我拼命设法接近那忽隐忽现、过于久远的风景。但是,我也知道,过分逼迫自己会适得其反。正如我曾对希早子说的那样,顺其自然,努力尝试画出沉睡于心底的记忆碎片。
到了年初,这幅画几近完成。
那是——
拐了一个很大的弯儿、从远处延伸到眼前的黑色铁轨。秋日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铁轨两侧的草地上成簇开放、随风摇曳的红色彼岸花。
近景中有一名蹲在铁轨旁的孩子,白衬衣,绿色短裤,平头。那孩子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脸。在几乎“脱离”画面的远处,列车那道长长的黑影隐约可见,在铁轨之上奔驰而来。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心知肚明。
“巨蟒尸体般”——脱轨倾覆的黑色列车。
“妈妈……妈妈呢?”——呼唤着母亲的孩子。(那是我吗?)
没错。我画下的正是二十八年前发生的那起列车事故。
生母实和子在那场事故中丢了性命。除了母亲,还有大量死伤者。
如果写信的人逼着要我“好好回想回想”的就是这个,那是不是可以认为,在九月底发生的第一桩模特儿人偶“遇害”事件,暗示了死于事故的实和子呢?那么,第二次发生的人偶事件,是不是代表了那起事故中的众多伤亡者呢?
我觉得,其他事件也可以作出同样的解释。
信箱里的玻璃碎片暗示了事故中破碎的车窗。
自行车的故障暗示了列车的倾覆。
野猫的残骸呢?那只死猫被压烂了头。被压烂的头……那是——那不就是母亲实和子的死法吗?!
没错,我想起来了。她从座位上摔了出去,因头部受到猛烈撞击而死去。我记得听谁这样说过。
但是——
无论如何我也不明白,这些怎么会成了我的“罪过”呢?
(为什么?)
我望着放在画架上的画。
(为什么这幅画……)
蹲在铁轨旁的孩子——这是我吗?如果是我的话,那我在那里做(或是做过)什么呢?
不清楚的不仅是这一点。
在我内心深处的“记忆碎片”中,尚且残留几处未画出的部分。
比如那“血红的天空”。
这幅画中的天空并非“血”色,把天空抹红时,不知怎么突然涌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还有,那“两道黑线”以及“流水”。
我总觉得那两道长长伸展的影子,并不是表示铁轨的“两道黑线”。而在这幅画中,没有了画下“流水”的空间。
……君!
我不是对希早子说过吗——
我觉得那些形状各异的记忆碎片,犹如拼图般纷繁芜杂。
形状不同的记忆碎片。
……君!
形状不同……
我想再去找架场,和他商量商量。最近他没有跟我联系,但是应该从希早子那里知道我的近况吧?
一直没去找他,是因为我有一种即使商量也无济于事的绝望心情。我觉得架场靠不住。
(岛田前辈……)
因此,大学时代朋友的容貌浮上心头。
我想,如果是他——
如果是他的话,或许会把我从这一状态中拯救出来。
2
一月六日,星期三。岛田洁打来电话。
从来梦回到家,我就来到工作室,站在即将完成的画前。恰巧此时,电话铃响了。
“喂,飞龙君吗?”
听筒另一头传来了令人怀念的声音。那声音令我大吃一惊。这几天我一直想和岛田联系,而他仿佛已经感应到了我的想法。
“啊呀,还真是好久没有联系了。我是岛田,岛田洁。你身体还好吧?听老爷子说,你去年特意打电话给我,是吗?这么久才联系你,对不起啊。唉,我好久没回家了。”他用低沉有力的独特嗓音说道,“不过,你难得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岛田前辈,”我心酸地答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母亲过世了。”
“你母亲?那位养母吗?这……”
“去年十一月死于火灾。”
随后,我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包括自去年七月搬家至今发生的事,以及目前自己的想法。
“这样啊。”听完我冗长的叙述后,岛田低声轻叹道,“这可够你受的!这么晚才联系你,很抱歉。”
“岛田前辈,你是怎么想的?”我用求救般的语气问道,“究竟是谁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我?”
“这个嘛……”他说道,“现在我也没办法立刻回答你,不过呢……嗯,这样吧,我就谈谈我想到的几点吧。”
“好。”
“首先,最大的问题就是——谁是‘凶手’,对吧?但从刚才你的那些话中很难推断出凶手是谁,没有决定性的限定条件呀。但是,正如你最初考虑的那样,我认为绿影庄的房客很有嫌疑。他们很容易潜入上了锁的正房或是仓库。相比外人,他们有更多的机会把备用钥匙弄到手吧?绿影庄的房客,嗯……再加上管理员夫妇,总共是五人吧?单从备用钥匙这点来考虑,还是管理员夫妇最值得怀疑。你是怎么想的?”
“起初我也觉得应该对水尻夫妇抱有戒心,但是看着他们的样子——特别是在母亲死后,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怀疑他们。”
“你的意思是……”
“他们对我非常好,特别是纪祢夫人,对我的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悉心照料。”
“这样啊。从感情上来说,他们不像凶手。”
“是啊。何况道吉老人的身体很虚弱,怎么也不像杀人凶手。”
“那么,这两人暂且不管。另外三个人有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呢?”
“辻井雪人是个非常难以理解的男人,举手投足间都让人很不舒服。相反,仓谷诚虽然有些古怪,但是看上去很坦率。至于木津川伸造……嗯,说起来,我有一天突然这么想……”
于是,我把母亲拜托木津川为自己按摩时产生的疑惑告诉了岛田——我怀疑木津川并没有失明。
“嗯,对于盲人来说,的确很难犯下这一连串的‘罪行’。但是,如果他假装失明,那就无法排除嫌疑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怀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那就确认一下好了。”岛田非常干脆地说道,“调查一下木津川是否真的失明了。”
“可是,要怎么做呢?”
“动点小手脚就很容易判断出来。比如说给他的门上弄个什么玩意儿——事先用图钉把画有数字人脸的纸钉在他的门上,第二天再去看看那张纸怎么样了。”
“这样啊。”
就是说,如果木津川真的看不见,那么纸会原封不动地被钉在那里。可如果他是装出来的,那么钉在自己房门上的那种胡乱涂抹的画应该会被他立即揭掉。
“如果他没有失明,也许会起疑心吧?他会怀疑有人想试试自己到底是不是盲人吧?不过,在他这么想之前,第一反应应该是揭下那种画,这才是正常人的心理。就算他照原样重新钉上,门上或纸上也应该留下相应的痕迹。”
“的确如此。”
“明天,可能的话,今晚就做一下试试,怎么样?”
“好的,就这么做。”
“还有就是那个絮絮叨叨的作家,我也有个想法。”
“辻井雪人吗?”
“对。问题在于他与你的关系。你们是表兄弟。”
“这怎么了?”
“动机呀,动机。”
“什么意思?”
“还没懂呀?”岛田有点吃惊似的说道,“你和辻井是表兄弟,也就是说,他是为数不多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而你和养父家并没有什么法律上的认证手续。如果你出了什么事,那飞龙家的财产如何处理呢?”
“这……”
“即使是远亲,可他起码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呀。”
“你是说,他瞄上了我的财产?”
“事实上,表兄弟间应该是没有继承权的,但是,倘若辻井认定自己有资格……”
“那么,信上写的东西都是为了掩盖他的动机?”
“没错,有这种可能性。总而言之,辻井是个需要注意的人物。另一个姓仓谷的研究生,目前还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不过听了你的描述,我总觉得那个男人多少有些恋母情结。你没有看出他对令堂有什么企图吗?”
“让我想想啊……经你这么一说,也不是没有这种感觉。”
“这样啊……目前为止,有关‘凶手’的问题就只有这些了。至于你的记忆,我觉得你应该坚持画下去,但这是你自己的事,所以我不能多说什么。”
“那关于这个家呢,你是怎么想的?就是从前岛田前辈曾提过的,与建筑师中村青司的关系。”
“啊,这个嘛……”岛田停顿了片刻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中村青司曾经参与了京都的‘人偶馆’——也就是你家的改建。这件事我听说过。”
“果然是这样。”
“但时至今日,就算介意也无济于事了吧?中村已经过世了。虽然我也常常想些因缘什么的,但这些并没有任何科学依据。我担心的反而是放置在你家里的人偶。”
“人偶吗?”
“问题在于令尊为什么将这些不完整的人偶留在家中。”
“那是因为……据说他晚年时,精神就不正常了。”
“关于令尊的精神不正常这一点,我并没有异议。可即便如此,我也很在意那些人偶的特征以及放置方法——确实像是有什么特殊意义似的。人们不是常说疯子有疯子的逻辑吗?”
疯子的逻辑吗?
我又一次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父亲留下的人偶,那些以让母亲实和子复活为目的、没有“脸”的人偶,那些缺失了某一部分的人偶。
“飞龙君,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要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就跟我联系,好吗?”
岛田说完这句话,便挂了电话。我的耳畔只留下孤单的寂静。
3
那天深夜,我按照岛田的指示准备了一张便条纸,并在纸上画下毫无意义的涂鸦。而后,我悄悄地走向木津川的房间,用图钉将便条纸钉在门上与视线齐平的位置。
沿着前院的小路绕到建筑的后面,是木津川住的“1-d”的入口,不用担心会有其他人看到涂鸦并将其揭掉。
木津川出去工作了,要晚些才回来。
明天上午,一定要记得过来确认。那时,如果那张纸原封不动地保留着,那么姑且就当木津川是无罪的。
沿小路折回时,我抬头望了一眼辻井住的“2-c”的窗户——他在屋里,好像还没有睡。
回到“2-b”,我一头倒在床上,反复回味着与岛田的通话。
凶手是谁?
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绝对可疑。考虑到觊觎我的财产这一动机,需要特别注意辻井雪人。为了探寻记忆,那幅画应该坚持不懈地画下去。“人偶馆”真的是中村青司建造的房子。更令人在意的是父亲高洋留下的人偶。
这个宅邸中的人偶。
我渐渐习惯了那些人偶不自然的形象,最后将其看成在孤独和衰老中自杀的父亲留下的遗物,而揣测它的意义是徒劳的。
但是——
岛田却认为疯子有疯子的逻辑。毫无疑问,他觉得那些与“全部原封不动地摆在原位”的遗言一起留下的人偶,一定包含了某种重要意义。
我开始在意起这件事来。
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在平时,该是准备入睡的时间了,但此刻我反而清醒起来。
宅邸里的人偶。
我起身下床,穿过起居室,走到走廊上。
出门右转。在已经熄了灯的走廊上拐一个弯,正面站着一个人偶——缺左腿的人偶。它位于一楼走廊上那个没有上躯干的人偶的正上方。
借助从窗口洒进来的星光,我观察着人偶浮现在黑暗中的模样,看着看着,我突然察觉到了某件事。那就是——
她的“视线”。
当然,由于她的脸依旧是那张没有起伏的“扁平脸”,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没有“视线”。而我想表达的是,斜对着窗户的这个人偶脸的朝向。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放置在正下方的那个人偶,不也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吗?
会不会因为她们的位置相同,所以朝向也相同呢?倘若是这样,那么,她们为什么非要同样面朝一个方向呢?
(这……)
这该不会就是人偶们被赋予的意义吧?
这么一考虑,我便坐立不安起来。
回到房间后,我立即坐在桌子旁,打开素描簿,拿起了铅笔。之后,我边回想包括正房在内的整个宅邸的构造以及房间布局,边还原出平面图。
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也不清楚准确的尺寸比例。尽管如此,我还是绘出了这幅平面图,之后立即在图中圈出六个人偶的位置。
正房的玄关旁。仓库甬道尽头。母亲生前使用的起居室的外廊。“1-b”前面的走廊拐角。
我并没有另行标出放置在二楼的人偶,而是在同一张平面图相应的位置上做了圆形记号。这个房间前面的人偶与正下方的人偶重叠在一起,所以用双重圆圈做出标记。另一个则在大厅回廊的东南角。
标记出所有人偶的位置后,我又在心里回忆起每个人偶脸的朝向。
玄关的人偶似乎是斜向左边的。外廊上的人偶也是背对房间,脸稍稍朝向左边。
甬道处的人偶没有头部,但很显然是直视正前方。另外,正如刚才看到的那样,在洋馆一楼与二楼走廊拐角的相同位置上,两个人偶斜向左方。大厅回廊角落处的人偶则与此相反,斜向右侧的窗户。
我将各个人偶的视线以箭头标出,于是发现,六个箭头竟然指向同一处!
由于这图并不十分精准,所以箭头所指并未完全吻合。但若把各个箭头延长,则在内庭中央附近,这六个箭头几乎相交。(见图三)
确认这一事实后,我再次来到走廊上,站在拐角处、没有左腿的人偶旁边,与她看向同一个方向。
我看到窗外微弱星光下的荒芜院落,顺着她的“视线”,目测着图中箭头延长线的交会点。于是——
“天啊!”我不由得轻叹一声。
父亲上吊的那棵粗壮的樱树就在那里。
4
时值深夜,我决定等到明天再行动。所谓行动,当然是指查看那棵樱树附近有无异常之处。
六个人偶的“视线”为何集中在那棵樱树上呢?
这绝对不是偶然。一定是亡父高洋刻意为之。
那么,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
图三 人偶馆平面图
自己死了,“她们”守护着自己死去的地方吗?仅仅因为这个吗?不,我并不这样认为,一定还有其他寓意。人偶们注视着的是那棵樱树本身,还是那一带的地面呢?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才是。
又是绘出宅邸的平面图,又是标记人偶的位置,这种寻宝般的行为使我产生了这样的联想:总觉得那棵樱树附近可能埋有什么东西。
翌日。一月七日。上午九点。
我一起床就立刻去了木津川伸造的房间。
昨晚钉在门上的便条纸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我仔细检查了纸条,全然看不出有被揭过的痕迹。
(木津川没有嫌疑。)
我悄悄取下图钉,将便条纸塞进裤袋里。
看来我是多虑了——竟然怀疑他没有失明。
我从“1-d”离开,径直向内庭走去,通过玄关门前,自洋馆南侧绕了进去。
天空非常晴朗,连自山上刮下来的风都没有。尽管如此,隆冬时节,寒冷依旧。常青树排列在院子周围,自叶间漏下的点点阳光令人忽略了它们的温暖,只是倍觉寂寞罢了。
那棵粗壮的樱树叶子几乎掉光了,只剩下无数生硬的枝干,分外引人注目。我站在樱树下,边将双手插进裤袋里,边观察起那一带地面的情况来。
堆积如山的落叶和枯草。冬日里依旧生机盎然的杂草。火灾后残留的漆黑灰烬。
倘若地下埋有什么东西,也一定不会埋在离树根太近的地方。因为要是离树根太近,扎于地下的树根就会碍事。
我用脚尖拨开落叶和枯草,在树四周徘徊起来。
就这样徘徊了一阵后,我总算发现了一些蹊跷。离树根一米左右的北侧——我总觉得那一带的地面与其他地方不一样。
紧贴在地面上的杂草看上去比其他地方稀少一些。当然,如果父亲在那一带埋了什么东西的话,也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考虑到流逝的时间,以杂草的密度作为参考是靠不住的。
我站在那个地方,朝洋馆方向看了看。
我先看向一楼走廊。从一排涂料剥落的乳白色窗户中,我寻找着放置在走廊拐角处的人偶。
我立刻发现了那个人偶。虽然因为反光的关系很难看清“她”,但我可以看到伫立在昏暗走廊拐角处的“她”的影子,还有她那张脸的朝向。她的视线笔直地朝我射来。
同样,我找到了站在二楼走廊上的两个人偶,并证实它们的脸也是笔直朝向此刻我的所在之处。
(就是这儿吧?)
我从正房的废墟上捡起一块瓦砾,放在这个地方作为记号。
如果这儿真埋着东西,那么究竟是什么呢?
此时,我觉得自己朦朦胧胧地预感到了答案。
5
在房间里吃完了水尻夫人准备的饭菜后,我向她借了一把铁锹。她吃惊地问我为什么要这种东西,我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自己一时心血来潮,想收拾一下院子。
我还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家里的那些人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在那些地方的?”
“好像是前年深秋时节吧。”水尻夫人答道。
那之后两个月左右,父亲自杀了。
“那个时候,他——我父亲有没有在院子里做什么?比如摆弄摆弄栽种的树,或是挖洞什么的。”
“这个嘛……”她歪着脑袋回忆道,“我觉得好像有过,但到底有没有嘛……”
从下午开始,晴朗的天空忽然转阴。风刮弯了内庭的树枝,叶子沙沙作响。听水尻夫人说,今日午后会有雨雪。
我想在变天前先挖挖看,于是赶紧将铁锹插入标有记号的瓦砾处。但因为接连几日的晴好天气,地面干燥,难以挖掘,再加上自己不习惯干力气活儿,还没挖上五分钟,我的胳膊和腰就酸痛起来,背上和腋下也冒出汗来,而脸颊和握着铁锹的手却冻得生疼。
连续挖了二十多分钟,好容易才挖到三十厘米。
厚厚的云层加速扩展开来,风越来越强,吹得我直打哆嗦。
应该挖到多深呢?就在我产生不知是后悔还是死心的念头时——
突然,“咔嚓”一声,铁锹碰上了什么硬的东西。
我急忙窥视洞中,可那里混杂着泥土,看不到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又一次将铁锹插向同一地方,又是“咔嚓”一声。的确有种碰上了什么东西的感觉。
我蹲下去,用手拨开那些碍事的土。不一会儿,冻僵的手指摸到了那个东西。那是个硬硬的、平平的东西。
(找到了!)
就是它!
我再次握住了铁锹,忘记了寒冷和疲惫,拼命地挖着。
那是个相当大的物件。
一米半长,四五十厘米宽,三十厘米高。
辛辛苦苦挖了一个多小时,我总算把洞挖得足够大。
虽然此时离黄昏还早,但四周已经渐渐昏暗起来,看样子随时会下起雨或雪。
挖出来的那件东西是一个狭长的木箱。
(这是用来放什么的呢?)
这般大小和形状的盒子,不用说,首先一定会联想到——没错,就是棺材。
(棺材?)
即使不打开盖子,我也隐约猜出这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没错。)
(那就是……)
箱盖用钉子牢牢地钉着。我回到屋中,又向水尻夫人借了一把拔钉钳。
“小少爷,您怎么啦?”看着我灰头土脸的样子,她担心地问道,“看着像是在挖……”
“我找东西呢。”这一次,我坦率地答道。
水尻夫人难以置信地眨着眼睛问道:“找东西?找什么东西呀?”
“父亲的遗物。”
我撇下目瞪口呆的水尻夫人,再次跑回内庭。
仅仅是打开箱盖,竟花了十分钟。好不容易拔完盖子上的钉子,我尽量平缓下呼吸,迫不及待地将手放到箱盖上。
(啊!)
意料之中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
(果然如此!)
躺在盒子里的东西是一个白色的人偶。
头部、上躯干、两条胳膊、包含了右腿的下躯干、可以拆卸的左腿;那张脸上五官俱在;头上还有头发。
(妈妈……)
父亲将这个人偶完成了。将这个人偶——我的生母实和子——完成了。
我跪在坑边,伸出双臂,抱起了她的身体。
这时,一滴冰冷的液体打在我的脸颊上。我抬头看去,只见自阴暗的天空中,骤然降下大滴大滴的雨点。
6
我抱着人偶跑回家。
雨声越来越大。我仿佛被那暴雨追赶般,一路小跑穿过走廊,奔向画室。
在换衣服前,我先用布仔细地擦掉了长年睡在棺材中的人偶身上的污垢,随后将她放在摇椅上。我坐到扶手椅上,与她相对而坐。
(妈妈……)
我凝视着她的容颜。
黑发过肩,一直到后背。雕刻在纤细轮廓中的那张脸,与残留在记忆之中的母亲的容貌是一致的。
我觉得,她与自己非常相似。
初次见面时,水尻夫妇感慨地说我与祖父武永很相似,但我看到父亲重现的实和子的脸庞时,反而觉得自己更像母亲。
(妈妈……)
父亲完成了这个人偶。他成功地重现了妻子的姿态,并将其放置在自己身边。
我无法得知父亲什么时候完成了这个人偶,但可以确信的是,对父亲来说,他只需要一个完美的人偶,仅此而已。
留在这个宅邸里的六个人偶都没有“脸”,但是,父亲应该不是有意识这样做的。
他以“复活”实和子为目标,制作了这些人偶。恐怕在完成这些人偶之时,每个人偶都被赋予了一张脸吧?可是,父亲对任何一个“她”都不满意。每每制作出新的人偶,他就会削去已经完成的人偶的“脸”,并废弃自己最不满意的部分。
经过多次摸索后,他终于制作出了一具完美无缺的人偶,即眼前的这个。
我没有能力分析其后他决意赴死的心理过程,但是,如果斗胆作不负责任的想象——
他并非孤身赴死。他是和复活的爱妻完成了殉情。
父亲亲手将“复活”的实和子装入棺材,埋在自己将要上吊的樱花树下。无论如何,我都觉得父亲的这种行为就是“殉情”。
这样说起来,那六个形状不完整的人偶是不是在承担着“守墓人”的职责呢?父亲“命令”这六名看守守护着妻子。
如果再想象一下的话,或许那是父亲有意留下的口信。
头部、上躯干、下躯干、右胳膊、左胳膊、左腿——缺少某个部位的“她们”注视的地方,就是唯一完整的“她”所在之处。难道不能理解为那六个人偶身上包含着这种暗示吗?
那是给谁的口信呢?给我的吗?给这个他从未理睬过的儿子吗?
倘若是这样,究竟是为什么呢?
听着拍打仓库顶的强烈雨声,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摇椅上母亲实和子的脸。突然之间,内心深处再次——
……鲜红的花……
……秋日凉爽的风……
久远的情景时隐时现。
……两道黑色的……
……蹲着的孩子……
(孩子……那孩子就是我。)
……石块……
……石块……
……被他握在手里……
……石块……
……孤零零地……
(石块?)
(孩子手握石块?)
……轰……
……轰隆隆……
(孩子——我,手握石块……)
……轰……轰隆轰隆……
(列车驶来的声音。)
……犹如巨蟒尸体般……
(出轨倾覆的列车黑影。)
……妈妈!
……妈妈呢?
……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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